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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五)(汝南县实验学校 李月琴)
发布时间:2019/8/30  阅读次数:592  字体大小: 【】 【】【
  

奶奶(五)  (汝南县实验学校   李月琴)  

五月芒种人倍忙,男女老少上南岗。大麦小麦都收尽,慌忙急垛把场扬。割一捆新麦吃碾馔,接着又过五端阳。五端阳,炸油香,吃粽子,饮雄黄,强似那琼林玉宴饮酒浆。

油香就是油果子,是端午节上最主要的吃食,是媳妇回娘家最隆重的礼品,当然,得看忙端午还是闲端午。如果正赶上麦忙,大家推哩推,装哩装,丢了杈靶摸扫帚,头掉耳落脚打锣,那是没有闲情炸油香的。一是油果子做起来比较麻烦,而是炸油果子是很隆重的事情。油果子面有两种和法,一种是用碱提,醒面所需时间长,发出的面绵软筋道,炸出的油果子整齐大方,膨松可口;另一种是用酵子发面,这种面炸出的油果子不易膨大,外形不整齐,被称为发面头或老鸹头,只起来保留着发面的清香松软。

不管哪种做法,都需要提前半天准备。面和好了,油也倒锅里了,气氛就肃穆起来,锅上一个人,锅下一个人,闲杂小孩人等都要远远的打发出去,不叫不许进来。准备停当,不忘记再洗几根大葱放在锅边,油果子下锅了,锅上锅下的人密切关注着,如果热油翻起的白沫将要往外溢,就赶紧放几段葱到锅里。第一根油果子一帆风顺的泛起金黄色,小心翼翼的用筷子夹出,直接投进灶膛里,一脸虔诚的说,来,老灶爷先吃。第一笊油果子出锅,母亲抓起几根伸头到灶房外,扯着轻松喜悦的腔调对着探头探脑的一群嗔道:吃去吧!如果孩子们吃完了,是不能直接跑到灶台边说没有了吃完了的,如果炸完油果子锅里的油消耗太多,八成就怨那就话,所以,大家都很肃然。

三岁的小文正正被拴在一棵椿树哭,哭着要吃油果子。今年是个闲端午,三遍场打完,麦秸垛也已经垛起,村巷里飘散着浓郁的油果子香。可是,胖妮没炸油果子,一是炸油果子得不少油,二是她有事情要忙。天还没明,知更鸟刚开始叫——这种鸟是专为五月麦黄而出现的,每日五更站在最高的枝头上鸣叫,叫声单调但充满激情,咕咕,咕咕,五月乡村的早晨便在它的叫声里醒来,抖一抖睫毛上的露珠,展一展被黑夜压皱的短衫,村庄田野间便弥满了清新恬美的气息——就在这气息里,李金贵挑着颤颤的担子,急急踩碎了一地的晨曦,他要赶到十里八村去,赶在早饭之前把粽子卖掉。

说起卖粽子,还要感谢西庄大姑,上次小贵爹生病她来探望,看鸭子台上小房子里锅沿挨着床沿,摸着小文正的头顶,说,小贵呀,你这样不是长法呀,眼看孩子越来越大‥‥‥。胖妮小贵反复商量之后就决定卖粽子,卖粽子没啥大风险,本小利大呢。胖妮给小贵穿上喝茶衣裳去看望东庄大姨,于是,借来了一块钱。

胖妮正在鸭子台上摔麦茬,她是因为生气才拴起小文正的。麦茬就是麦杆,打场的时候拣齐整的麦铺子捆起来,瞅空捶净麦粒麦糠,一节节择好,用于掐草帽或砌草筐。掐草帽是个工夫活,每年麦忙结束,夏苗还不能动锄,便有一段闲暇。这时候,村头巷尾随处可见掐草帽的大姑娘小媳妇,她们一边腋下夹着泡好的麦茬,一边腋下夹着掐好的草帽辫子,嘴里是非嘻哈,双手兰指翻花。六月三伏暑难挡,背锄下田除草忙,这时候,一顶顶或精细或粗糙的草帽便绽放在了烈日禾垅里。

小文正还在哭,一张小脸已经被眼泪鼻涕和着泥土抹成了猫胡子,耳根初隐约可见黄黄的印痕,那是昨天早上抹的雄黄酒。小文正头顶上的树身上捆着一圈艾草,周围的树干也都穿起了艾草装。再忙的端午节,可以不炸油香,可以不吃粽子,可以没有煮鸡蛋,但必须要煮上几枚蒜瓣。蒜瓣煮熟并不好吃,但母亲会威吓,说,快吃,蒜瓣败毒呢,不吃夏天会长火疖子!于是,孩子们只好皱了眉头,吞下去一枚了事。再不能少的就是雄黄酒和艾草了。端午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母亲便泡了雄黄酒给睡梦中的孩子们抹,手心,脚底,耳朵眼,屁股沟,为的是防止夏虫的侵爬。然后便把头天割回的艾草在门口房檐一溜插起,驱蚊辟邪,佑护安宁。

胖妮不是气儿子好吃嘴,而是气邱妮那婆娘太薄气。邱妮是李金鼓的老婆,为人殷勤,口甜心苦。李金鼓是老叫驴李金锣的同父异母兄弟,由于身材矮小,人送外号小垫窝。金锣金鼓虽是兄弟,却早因家窝琐事反目成仇,李金鼓完亲后就从老宅里搬出来,在小生家的屋后另起新房,单独过活。由于宅基窄狭,李金鼓家几乎没有院子,出门走的急了,能一头撞到小生家的后墙上。

邱妮快步走在小生家门前的大路沟里,臂弯里挎着一只竹篮。竹篮是满的,上面盖了一张果签子,纸片太小,金黄色的油果子便从边角支棱出来。邱妮的身后跟着她三岁多的儿子李文化,小孩子一手抓住一根油条边走边吃,一脸油光。正在鸭子台上玩耍的小文正眼巴巴的看着,扯着嗓子叫娘。胖妮不理他,小文正还是叫,娘,我吃油果子!胖妮偷眼看邱妮,那婆娘只是往前走,目不斜视,胖妮就恼了,瞪了小文正一眼。但小文正并不理会,径直朝邱妮跟过去,说,我也吃油果子!油果子没有回头,最终走远了。小文正哭闹不止,使劲挣着往寨门撵,胖妮火起,又急等着干活,啪啪照着孩子屁股打了几巴掌,又随手拉过捆麦茬的绳子把小文正拴在了树上。

这不是一根油果子的事情,这是小量人哩。想起几天前的事情,胖妮就更后悔当初没有硬下心肠。头天犁完地天色已晚,只得停到第二天摇耧下种。天不亮,小贵就背了牲口套去套牲口,可小垫窝非说牛没吃饱,一等二等就是不让套。日上三竿了才下地,头天翻起的犁铧早已晒白了头,晚种了半晌不说,墒跑的厉害哩。当初组结互助组的时候,小垫窝正跟他的哥哥老叫驴闹的不上下,而大家又都知道他为人独害而不愿跟他打交道,他就百般的跟小生说软话。鉴于他们兄弟的为人,五婶子有话不敢说,胖妮是竭力反对,小贵跟小生商量,哪知不但没能阻止反倒得罪了他。

李金贵挑着担子到家的时候,小文正还在拉着长腔哭。问明原委,年轻的父亲就笑了,顾不上抹一把头上的汗,忙解了绳子把儿子拥到怀里一番呵哄,又从担子上的瓦盆里拿出一个粽子剥了给儿子吃。胖妮正在整理担子,说:没卖完呀?小贵说:卖完了,专意给孩儿留一个。胖妮就有些不满,说:大生意怕偷小生意怕吃,留一个就少卖一个,咱吃不起哩。

李金贵解下褡裢数钱,数了一会喜不自胜,悄悄说:这么卖一夏,给你和孩子扯件衣裳不成问题呀。胖妮端了粽叶下沟沿儿,就想起了当年送给小萍的那件花洋布衫子,越想越后悔。

李金贵想要靠卖粽子给胖妮母子俩扯衣裳的规划没能实现,因为爹谋划起了盖房子。房子一直是小贵爹的心病,一想起当年为了给小生成亲让胖妮往鸭子台上搬,他就一阵阵的愧疚叹息。有生之年,他要亲眼看着小贵一家人搬回堂屋,他知道,他一过世,什么都说不定了。

经过夏秋两季的奔忙,在巧云娘家的帮衬下,新房终于建成了,砖包后墙,很宽敞,就坐落在五婶子家堂屋的旁边。自土改以来,五婶子遭遇了一系列家庭变故,李成海死后不久,即将长大成人的儿子李金辉不堪坏分子大帽的重压,疯癫而亡,原先占据大半个村子的宅基被分割的七零八落,只留下五婶子守着几间堂屋,伶仃孤苦。

一场秋雨一层霜的时候,李金贵一家人离开了鸭子台,搬回到了老宅堂屋里。当年的秫杆夹墙还在,只是参差残破、松散凌乱了,那两张陪嫁来的大木桌还在,却早已经班驳陆离,失了光泽。胖妮埋头整理着,说不出是委屈还是欣慰。小文正在屋里屋外新奇的跑着,东瞅西看,他肯定是觉得房子真宽敞吧,可胖妮怎么觉得房子变小了呢,是因为老房破旧了呢,还是自己的心房充实了呢。

当男人们忙着砸锅集灶到西山上大炼钢铁的时候,李文正入了学。小学校办在离村五里外的台子寺,李文正每天背着胖妮精心缝制的小书包奔跑在田畴间,一同奔跑的还有文化文成等一帮同龄的孩子。李文正是个争气的孩子,不愧娘当年给他取名文正的一番苦心,半个学期刚过,他就以优异的成绩博得了老师的喜爱。每次得到老师的夸赞回家,文正总是特别欢喜,跑啊跑啊,想赶紧跑回家跟娘说,这时候,便有一帮孩子跟在他后面跑,边跑边起哄,嘴里喊着小棍儿(贵)小棍儿,并故意撵着去踩他那本已经挂不住脚的鞋子。孩子之间骂架互相叫对方父母的名字,那是最具有侮辱性的,时间久了,小文正就感觉到了孤单。回来跟娘说了,胖妮恨的咬牙切齿,却也不知所以。

一天放学,李文正小脸木木的进门,脚下一瘸一拐。胖妮问声咋了,孩子就哇的一声哭起来,拉过一看,发现脚后跟揽筋上血迹斑斑。原来放学路上,李文正又遭到了李文化李文成等兄弟几个的围攻,文化强迫文正叫他爷爷,文正不叫,那兄弟几个就拿竹竿敲他裸露在外的脚跟,走一步敲一下,一直敲到村口。

胖妮愤怒极了,她立即拉着孩子到后院找邱呢。邱妮正端着盆给猪泼水,一头母猪正在胖妮家的后墙根下卧着打泥,身下已经拱出了一个大泥坑。胖妮刚说了两句,邱妮已经冷下脸,说:狗皮袜子没反正,小孩磨架你也值当跟我说呀,要不你逮着他们打死算了,我可不像有些人,护短!说完一甩把剩下的半盆水泼在胖妮脚下,转身进屋。

胖妮愣愣的站了一会,只得牵了文正往回走。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愤怒和仇恨在胸膛里撞作一团,但十年的憋屈生活已经让她学会了忍耐,她是不肯轻易的跟人纠缠吵闹的。只是她实在不明白,有些人怎么就那么不讲理那么霸道,怎么就那么不良善。

回家一推堂屋门,胖妮一下子呆住了,堂屋脚地上,一汪一汪,全是水。回头看看外面的晴天白日,胖妮扭身出门。邱妮家的老母猪还在水坑里扑腾,胖妮气的浑身发抖,恨不得一刀把那猪劈了。邱妮正寒着脸站在门口,胖妮尽量压抑着怒火,说:你看看,你家老母猪打泥栓的不是地方吧,我家土坯墙,过了一屋子水,房子泡倒了咋办!胖妮立即迷起眼睛,看也不看那猪,说:我的猪在我院子里,我爱栓哪我栓哪,碍你啥事!胖妮一听压抑不住,说:为人不能太缺德了!邱妮立即满脸鄙夷:我缺德?我缺德我咋没差点绝了户呀!

打人不打脸,说话不截短,胖妮被激怒了,她想猛扑过去撕烂那婆娘的臭嘴,却看见邱妮身后的文化文成一个个摩拳擦掌而自己身边的小文正却瑟瑟发抖,只得拉着儿子转身回家了。把儿子关进屋子,胖妮随手拉了一把铁锨折身出去,对正在骂骂咧咧的邱妮说:咱也不吵不闹,咱只把滴水留出来,我家滴水以外,你想搁哪打泥,我管不着。邱妮说:谁给你留滴水呀,哪儿是你的呀,在我院子里就都是我的!胖妮气的说不出话来,照自家的宅角挖起来,说:我跟你也吵不出啥理表,咱挖出灰橛看一看!可是,那个地方显然早被人挖过了,一点痕迹都没找到。邱妮冷笑,说:灰橛在哪呀,啥凭据呀,我还说你占了我家的宅子呢!

胖妮回到家气愤难平,坐立不安,她终于明白了邱妮两口子的阴谋,原来是为了宅子,从此后,两家人鸡零狗碎摩擦不断。随着那家几个儿子齐刷刷长大并在村里横行生事,宅子问题越来越成为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李金贵一家人头顶上,让人一想起来就耿耿难安。

饥饿越来越可怕的纠缠着人们,村里已经有人开始浮肿。这时候,一顶官帽不期然的戴到了李金贵头上。这顶官帽的主人是李金财,虽都是姓李,也都是金字辈,但李金财却是小李庄唯一的外族人,他的祖父逃荒在此落了户,就姓起李来。李金财为人机敏,善使风舵。浮夸风不光刮走了粮食,更刮来了上级机关一层又一层的压力,而饥饿却让村民越来越毛躁。李金财一看势头不对,不由分说把队长的帽子扣到李金贵头上,带领老婆孩子溜之大吉。

李金财之所以选择李金贵,是因为李金贵老实听话。李金贵的确听话,当胖妮知道了这件事情骂着他叫他找李金财辞掉的时候,他说:已经同意了,咋能说话不算数哩。不光是胖妮,就是担任仓库保管员的弟弟小生也对哥哥大加埋怨,他说:就你憨,你不看看现在乱成啥样,你那一根筋的老实头儿弄不好会惹祸的!李金贵说:我能惹啥祸哩,我又不害人。

可是,不害人是不行的。

李金贵当上队长的第二天晚上,风风火火的妇女队长江凤芝和会计张财旺等人前来拜访。稍做寒暄,几个人就爬在外间的油灯下谋划,不一会儿竟吵了起来。

第二天,批斗大会在寨门里的井台边召开,批斗对象是五婶子。批斗大会由江凤芝主持,目的是帮助五婶子端正思想,动员她交出余粮。揭发人邱妮先发言,她说她能证明五婶子家有余粮,因为麦季子上大家都慌着拾麦而她躲在家里。一时间,五婶子被饥饿的人墙推来搡去,他们指责咒骂着,叫嚷着让地主婆交出粮食。五婶子只是低了头,趔趄着,一言不发。

李金贵木呆呆的站在人群外,昨天晚上确定批斗对象时的争吵还犹在耳旁,他没想到当个队长能这么作难。想起江凤芝等人的盛气凌人,看着行好善良了一辈子的五婶子遭此欺凌,他实在难以自持。踌躇了一会,他突然挤进人墙对大家摆手,说:我说句公道话,五婶子家早被搜了多遍,是真的没有藏余粮,她没去拾麦是因为她两手发了水毒肿的支棱着,根本不能拾麦!

李金贵刚一开口,弟弟小生就赶紧给他使眼色,但他只顾急着说话根本没作理会,气的小生咬牙跺脚。李金贵话一出口,大家就都愣住了,一是大家还不习惯拿他当队长看待,二是大家没想到一向老实不开口的他竟敢当众说话并竟敢说出那样的话。

眼看批斗会要掉转枪口狠批李金贵的时候,五婶子扑通倒地,昏了过去,批斗会只得草草结束,第二天一早,人们便在寨们里边的水井里发现了五婶子的尸首。五婶子的葬礼很寒碜,只有胖妮在哭,她实在不能忘记当年自己徘徊在井沿边时五叔李成海的那份关切与焦急。

埋完五婶子的当天晚上,李金贵的队长一职就被撸了。在确定第二天批斗对象的班子会上,仓库保管员李金生强烈要求,说哥哥李金贵根本就是一根筋,不适合当队长的,江凤芝和张财旺当即点头,于是,李金贵的官帽两头挂只戴了三天。

三年自然灾害终于熬过去了,面黄肌瘦的村庄田野慢慢恢复着生机。

八亩园上的瓜地里,李金贵正埋头忙碌,这是刚回村不久官复原职的李金财安排给他的活计。瓜秧长势不错,个别地畦已经开花坐扭,李金贵一棵一棵的摆弄着,掐头,打叉,压秧,小甜瓜全指着勤拾掇,稍一大意跑了劲,一茬瓜就耽误了。

李金贵正专心劳作,一抬头看见了李金鼓。李金鼓并不从路上走,而是直接从瓜地里昂首斜折过来,脚底下踢踢踏踏,毫不在意。李金贵正想说叫他看着点脚底下,他却弯下腰拔起了瓜秧,诧异间,他已经拔了一大把甩掉又弯下了腰。李金贵看着那刚刚开花被连根拔起的瓜秧,心疼极了,刚要张口询问,李金鼓已经骂起来,说:公家的瓜秧我爱咋拔咋拔,谁要是敢拦谁就是找死!李金贵不识时务,说:你要心里有啥你好好说,瓜秧拔了可惜的很哩!李金贵边说边弯下腰想去拾瓜秧,冷不防被那小垫窝死死掐住了脖子,动弹不得。

眼看李金贵翻起了白眼,胖妮闻讯赶到,一看孩子爹要没命,慌张间摸到半块砖砸在小垫窝的脊背上,小垫窝一挫身松了手,一拳砸在胖妮的额头上,骂骂咧咧,扬长而去。胖妮不顾头懵的厉害,慌忙去拉李金贵,夫妻两个瘫在地上好一阵喘息,仔细看时,李金贵的脖子已经被掐掉了一层油皮。胖妮边哭边埋怨,说:你真是个木头人呀,他明明是来寻你闹事的你咋就不知道躲躲呀,你咋就那么实性呀,对头捣的心呀,他是想要你的命啊!李金贵好久才缓过来一口气,说:队长派的活,我咋能不管哩。胖妮恨声道:你还说队长,他还没害死你吗那么多人专派你!公家的瓜秧他拔叫他拔!

第二天,妇女们被分配在庙门上锄芝麻,胖妮跟李金财说起昨天的事情,求他说句公道话,李金财沉默了一会,说:嫂子你叫我咋说呀,你说他打你,他还说你们两口子打他哩,现在上下都在忙生产,谁会管你这号事哩,没有说理的地方,你跟我说,我也管不了啊,惹不起就躲着吧。

惹不起躲着,可是躲也躲不起。

大家一起扎趟子往前锄,胖妮很快就被甩在了后面。不是胖妮手脚不利索,也不是她想要慢功出细活,而是别人都有巧方法,这个巧方法就是猫盖屎。见过猫盖屎吗,猫可是有着优雅风度的小动物,拉完屎后,必定用小蹄子扒些土虚虚的盖上,盖上它拉的臭巴巴。他们大概是受到了启发,远远的刨一锄土拉过来,貌似有土翻起就行了,没人管锄透没锄透,也没有人在意杂草是不是还在站岗,大集体的事情,傻子才用心做呢。

当那些婆娘已经拿出鞋底坐下休息的时候,胖妮还在后面埋头劳作。她不想追赶她们,一个是她做不了偷奸耍滑的事情,再一个是她习惯了不合群,还有,听着邱妮等人的浪笑,她心里窝火哩。胖妮突然觉得自己的趟子越来越宽了,抬头看,果然是两边的人边锄边撇,都撇给了她。正郁闷,却看见邱妮弯腰在豆陇里寻着什么,边走边嘟囔:咋没有哩,掉哪儿了?当她寻到地头有折回来的时候就开始骂:谁拾我的剪子快拿出来,不然我撕开嘴子骂上八天八夜!

胖妮当然听到了,但她没回头,她没有必要回头,跟咱有啥关系,她哪怕骂上八辈子,只要她有劲!可是,邱妮越骂越不对劲,越骂越明确,她一直在胖妮身前身后寻来转去,骂:败门子媳子你穷疯了吗一个剪子你都瞒昧,这前前后后都没人,我不信我的剪子能扎膀子飞了,年轻时你头男人,现在你又偷剪子‥‥‥”

胖妮的胸膛里腾着一团火,脊梁沟里却窜起了凉气。她依然不抬头,紧捉着锄把要把豆根上的一棵草锄掉,一丝不苟。爱咋骂咋骂吧,咱没偷过男人,也没偷过剪子,你就是骂累死,不许我胖妮皱一个眉!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邱妮得空就骂她的剪子,不管是田间地头好是房前屋后。大家都明白她在骂谁,胖妮只是埋头做事,神情坦然心底却禁不住一阵阵愤激和悲凉。直到锄二遍地时张财旺老婆从禾垅里刨出剪子弄钝了锄口,邱妮才闭上了她那一直以来汹涌喷粪的嘴。

对于李文正的妹妹李小甜来说,1964年的冬天特别冷。

河半坡里,8岁的小甜努力的缩着小身体,瑟瑟发抖间,兴趣昂然的仰脸欣赏着自己嘴里冒出的白气。小甜身边的干草枯枝着了一层茸茸的白毛装,那是霜,面前的河沟里却浮着一疙瘩一疙瘩的白雾,热腾腾的样子。在这腾腾的白雾里,头颅,胳膊,腿,抬杠,抬筐,这些物件迅速的腾挪翻搅着,那白雾就盘旋扭转,幻化无穷。在这倏忽聚散之间,李小甜努力的捕捉着娘的身影。有几次,她似乎看到了抬着大土筐的娘趔趄欲倒,再看又好象是同村的婶子们。李小甜想不明白,怎么有那么多的土要抬呢,怎么有那么宽的河要打呢,怎么有那么多的人要干活呢。李小甜抬头看太阳,太阳的脸上蒙着一层薄纸,苍白得看不清轮廓。

李小甜终于听到了娘的呼唤,循声看去,满沟的抬杠和抬筐,人们已经涌上了河岸的窝棚前。小甜接过娘递过来的一碗菜汤,满心欢喜。要是哥哥李文正也在这里,小甜是享受不到这待遇的,因为娘向偏。娘总是先给哥哥盛饭,并且拣稠的捞,小甜一边等不急就自己动手。有时候娘一回头,看小甜已经盛了饭在吃,就夸她说,呀,俺小甜小手巧哩,会捞饭呢。娘偏心总是先给哥哥盛饭是因为哥是男孩是因为饭少,娘偏心只让哥上学是因为娘没钱娘供应不起两个学生,娘说,妮子家,哪有钱上学呀。

李小甜一连喝了好几口热汤,才觉得身上有了一点暖和气,正歪头去咬搭在碗边上的一个菜叶,突然看见赖毛叔急急的走来,远远的扬着胳膊喊:胖妮嫂子,胖妮嫂子!胖妮正端着空碗排队,一脸疑惑却舍不得离开队伍,说:咋了,你们那儿的河工结束了?赖毛一脸焦急,说:快别吃了,回家吧,小贵被四清工作组抓走啦!

关于四清,我们的教科书这样写: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清经济。1964年冬天开始的,那在历史上叫小四清,前后跨时不到三个月,由于种种原因,不了了之。运动结束了,我爷爷也就稀哩糊涂的被放了出来。

四清的对象是干部,工作组走村入户,发动群众,对大小干部进行大揭发大检举,从政治上、思想上、组织上、经济上逐人清查。只当了三天队长的我的爷爷竟也成了四清对象,因为小垫窝李金鼓公然揭发我爷爷在一九五九年当队长期间饿死了人,其中有他的儿子。

小垫窝命好,五男二女。在当时的农村,五男二女是一个家庭孩子密度和男女比例的最佳数据。当第四个生下来一看又是破小子的时候其实邱妮是有点烦的,因为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一拉溜那么多张口,拿什么东西来糊啊。那天邱妮又在磨道里偷面,偷了面又往孩子襁褓里塞,慌乱粗心没在意,就放在了孩子脸上,放了工紧紧抱着孩子回家,解开襁褓拿面下锅,却发现孩子早已经憋死了。于是,小垫窝就剩下了三个儿子,在以后的岁月里,就是这剩下的三个和后来又生的憨老四,在小垫窝的带领下,打遍小李庄无敌手。而那个夭亡的儿子也为小垫窝立下功劳,是他的小冤魂,让我的爷爷因做了三天队长而蹲了三个月的监狱。

还是那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当年的小生现在的二爷爷,他一直不停的说话,说了很多,很多句子我听不清楚,因为他气喘咳嗽,口齿不清,但我很爱听,专心致志的看他,不失时机的发问,他得了听众受到鼓励,就更想说。他讲到当年我们李家最有学问最为风光的李成海一房是怎样被活活斗死绝了门户的,讲到文化大革命中河南的二七河造总两大派别之间的残酷斗争,讲伟大领袖被排山倒海激情澎湃的群众的说不出话来只能拿帽子一悠一悠的。后来就说到他姊弟五个现在就剩他一个了,说到草姑奶奶,说到春枝姑奶奶,后来就说到了我爷爷。说我爷爷因为性情耿直在五六十年代吃了很多亏遭了很多罪……我一句句的听着,默不作声。当他说到我爷爷因为耿直遭人陷害身陷囹圄倍受折磨的时候,情绪激动,喘不能言,只顾咬牙切齿拿拐杖在地面上咚咚咚的捣,他还在恨,恨我爷爷太老实。

我的奶奶前半生多坎坷,爷爷离家的那个十年,奶奶饱尝了人情冷暖,看尽了世态炎凉,随后的二十年里,因宅基而引起的邻里纠纷又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扰攘和不安。如果说因为我的不求甚解,前面的故事有太多的细节禁不起推敲,而小垫窝带给我们家乃至整个小李庄的影响,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却是挥之不去的。

小时候,我有两件事最觉得重大和兴奋,一个是看电影,一个是打群架。

我不知道我的生活里何时能再有童年时代电影带来的那份纯净的欢喜。电影是露天电影,有时候离的远,是要隔河渡井的。提前三天听说要兴奋三天,提前两天听到要激动两天,提前半天知道那就什么都不想做了,只催着母亲尽早做饭,盼着夕阳赶紧衔山,撵着羊羔快点上圈。心神不定的扛了碗在院子外张望,听谁喊一声看电影走哇,立即撂了碗抹嘴儿跟上,一路颠着两条小腿,绊过田头外的玉米叶,踢飞草埂上的露水珠,踩碎水洼里的白月亮。

那时候的电影大多是用来还愿的,孩子满月了,生下牛犊了,大病痊愈了。鞭炮一响,或欢快或激越的片头曲便在夜幕包裹下的村庄田野间盘旋回荡,撩拨着一扇扇窗格里留守的耳朵。如果有一家人海口一张许了三场电影,那么一连三个晚上,这一家人都会是十里八村关注的对象,并被人们久久感念。

现在依然有人用演电影的形式来表达心情,鸣谢神灵,只是三场电影搁在一个晚上搞定,一轱辘就是一场,每一轱辘播放前的半截鞭炮声就是一场电影的标志,天地共鉴。放映机上的胶片早已残缺不全模糊不清,但放映员大叔还在一边播放一边缩掐,三场电影演完,夜晚才正式开始,刚好喝酒吃肉。观众当然是没有的,大家都躲在家里看韩剧,没人捧场,那就骗鬼。

我是想说打群架的。

我们的小村只有张李两姓,虽叫小李庄,张姓人口要多一些,这种局面是解放后才出现的。虽则张姓人口多,打起架来却占不到上风,因为李姓里有李金锣李金鼓两兄弟及其膝下的八员虎将,他们经常一声招呼,蜂拥而上。

那个场面是很吓人的,大哭小叫,鸡飞狗跳,整个村庄在兴奋和紧张的情绪里载沉载浮。李姓家族中,我家是唯一不参战的,每逢打架,我们都被奶奶关在屋里,奶奶害怕,怕血溅到我们身上,怕砖头不长眼飞到我们头上,怕小垫窝一回头假装打错了而给我们一杠子。奶奶说,那小垫窝黑心的很呢,可着肚子长了个胆子,满肚子毒牙。所以,小时候一个人走在路上,碰上小垫窝我总是悄悄躲到路边,认定他是人面兽心的魔鬼,怕他突然张口对我亮出獠牙来。有一年我哥哥——他那时十一二岁吧——跟人到河西去看戏,傍晚一个人回家,到家跟奶奶说是跟小垫窝一路回来的,我奶奶一听大骇,忙拉过哥哥抱在怀里上下左右的检查打量,说,你咋跟他一路啊,他心狠手辣把你摁到河里弄死谁知道呀!

人类历史上,总有人出于这样那样的目的发动战争,带给无辜的百姓无尽的灾难。我设想,如果上苍把小垫窝放在一定的位置上,那么我们的历史定会多出几十年连天的烽火,因为小垫窝太喜欢打架,太过相信自己的拳头。

小垫窝之所以外号叫小垫窝就是因为他身材矮小,可身小力薄的他挥起拳头来是毫不畏怯的,因为他为人太红。这个不是说他是某领导跟前的红人。不是,干部们也没人喜欢他,这个红是说他凶,狠,打架下得毒手。跟人吵架,说不上几句,他就拳头一挥,说,打他!我曾亲眼看见一个村民在他嘿嘿笑着挥起拳头后扭身紧走,可没走出几步,就把身子堆在一个树根上。见过狗咬架吗,一只狗被一群狗围追的时候,常常是夹了尾巴往地上伏的,因为趴在地上便于自我保护,兴许还能少挨几下。多少年过去了,一想起那个场面,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一群恶狗。小垫窝和他的儿子们想要打人的时候常常是嘿嘿笑着的,冷笑,狞笑,笑里藏刀,说的就是这种吧。

这么说好象大家都怕他,不是的,大部分人并不是打不过他,但我的乡亲他们都是本分人,他们怕的是纠纷,他们不想拼命,他们只想过平静的日子,安分守己,远离是非。再说小垫窝常常是有备而来,父子们一哄而上,拳头落到身上是任谁也揭不掉的,疼痛得自己忍受,如果因为挨了一顿打去找法院,说不定你还没摸到衙门口,小垫窝他已经躺到医院里装病了,没人缠得过他。

慢慢的,没人再陪小垫窝打架,大家都在忙着发展经济,谁都不愿意再因地边地角等一些琐事跟他交涉争执。不知怎样的机缘,九十年代初期,小垫窝又把矛头指回了窝里,同父异母的哥哥老叫驴已经去世,就经常跟那些侄子们打的头破血流。在带领着憨老四偷袭得手打断了小侄子的五根肋骨之后,小垫窝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一个是他年事已高慢慢失去了家长的地位,像大部分农村老人一样,在儿子们林立的楼房间迷失了自己的家,只能在村头地角搭一间小屋权且安身。再者,憨老四为了堂兄的那几根肋骨东躲西藏后终于搭上了几个月的自由和大把的钞票,估计小垫窝他也心疼吧。

1981年的冬天,我五岁的妹妹突然得了一场大病,差点丢了性命,县医院的急诊室里住了两个月,床头天天挂着标志危重的小红旗。从医院回来后,原来活蹦乱跳的小妹有瘫又哑,我们一家人同心协力,重新扶她走路教她说话。也是我妹妹福大命大造化大,她终于挺了过来,现在她已经成了三个孩子的妈妈,只是每年夏天不爱穿敞领的衣服,因为她的胸口上方有一个很大的疤,那是当年为了救命切断食管留下的。其实我们都觉得很好看,看到那个疤,总会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欢喜。

就是因为妹妹的这场病,我的父亲彻底迷信了,人在绝望无助的时候不自觉就会迷信的。不足十年间,我家发生了三件大事,先是1972年我53岁的爷爷因伤寒去世,接下来是我患有癫痫病的小叔夭亡,再一个就是我妹妹的这场大病。那时候小妹还在医院里吧,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个黑衣人随我父亲悄无声息的进门,他有着怎样的表情呢,蹦了吗,跳了吗,手里拿剑了吗,有念天灵灵地灵灵吗,我忘了,或许当时就没看清楚,因为我只顾害怕。那个东西应该叫罗盘吧,用来镇宅子的,必须搁在门扇后。哎呀,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孩子的神情,我好象是缩在床角的吧,恍惚间屏了气息,满脸的惊惶和肃然,我害怕,我希望一切赶紧结束,希望那人赶紧捉尽空气里游走的恶鬼,希望黎明快快到来。

果然,我家的宅子是有问题的,那个人说,他说我家的宅基下埋了一条什么大青石而我家人禀气弱降伏不住,需得破解之法或另换新宅。

换宅子!我父亲从来没有那么坚决果断过。的确,这个宅子太可恶了,它后面蹲伏着小垫窝一家人,他们像狼一样对这宅子时刻闪着饥饿贪婪的目光,又像当年的那头老母猪一样一点点扩大着自己的地盘向外蚕食侵吞,给我的祖辈和父辈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和忧虑,现在又出了什么大青石,算了吧,不要了。

那一年的腊月,爹娘抱着小妹从医院回来,蒙队长怜悯,直接住进了寨门外一间闲置的牲口屋里。他们不敢再把小妹抱回老宅里,怕她的小命再被什么东西给勾了去。

过年了,我被安排跟奶奶住在老宅里,我跟奶奶哭啊闹啊,责问为什么他们过年不让我过年,其实,我不完全是因为怕被隔在年这边,还因为怕鬼。

1982年,在舅舅们的帮助下,东拼西借,我家的新房在村东菜园的一角矗立起来,青砖青瓦,朴素大方。说起舅舅,舅舅们那时候是多么年轻啊,特别是三舅,英俊温和,谈笑自若。他每天带了同村的爷们来,和泥,摔砖,烧窑,盖房,没有他们,或许当时领着每月三十一块钱却需要终日奔忙的我的民师父亲,是没有能力顺利盖新房的。舅舅抱起泥团摔到木制砖模子里发出的清脆啪啪声还在我的耳边缠绕,舅舅那因为用力过大而震起的额前欢快的刘海还在我的眼前飘扬,舅舅那所向无敌的青春朝气和愉悦明朗的笑容还在我的心头荡漾,可是啊,就是他,他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掊黄土,几茎枯草。

一年之后,父亲扒掉了老宅里的房子,茅草用在新宅里的厨房上,屋茅土被撒到田里茁壮了禾苗,至此,我们彻底脱离了那片演绎了祖辈们无数悲欢离合的地方。几年后,小垫窝的憨老四翻盖新房,那片宅子便顺理成章的被他砌上围墙,成了他家宽敞的院子。路南边那个曾经美丽的鸭子台也完全变了模样,那两棵当年硕果累累的大杏树早已通过灶台变成一颗颗灰烬粒子栖上了云端,后来父亲屡次栽上的树苗也被憨老四拴上牲口啃食殆尽,最终成了憨老四堆放杂物的地方。奶奶每每想起总是愤愤不平,说,斗了一辈子,到最后还是全给了人家,连个鸭子台都没保住!爹说,该不要的就不要吧,有地方住就行了,现在这宅子比那好多了。

现在的宅子其实是耕地,新房子后来也的确被当作抢占耕地的典型差点被扒掉,是我母亲,在大队支书雷厉风行的带领人马三齐开过来的时候,毅然用身体挡住了他们高举的钉耙,娘说,刨吧,先刨我!他们不知道,那房子就是我们一家人的命啊。现在,那片耕地已经完全变成了宅基地,被一座座光鲜的小楼支解着,富有戏剧性的是,小垫窝家的憨老四又成了我们家的邻居。

小楼是我哥哥盖的,就在我家的房后,看,又是一代人。我哥哥有两个男孩子,为长远计,就找村干部要求另辟了一处新宅,起了小楼。憨老四也有两个男孩,也需要两处宅子,于是,两座小楼成了邻居。按规划,两座小楼之间有一个一米的夹道,我家小楼起的早并砌了围墙,憨老四便把夹道堵死成了他家的厕所,那一米的滴水就完全成了他家院子的一部分。那天我娘跟憨老四说叫他家另起围墙把夹道留出来,憨老四先是敷衍了事的嘿嘿笑,后来说的多了便两眼一瞪,说:在我院里都是我的!

在我院里都是我的,这句话几十年前从邱妮的嘴里说出过,现在又从她儿子的口中蹦出来,真叫人担心呀。我母亲回家跟父亲说,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看哥哥,说,你去,已经大了,该出面处理一些事情了。哥哥也沉默,磨蹭了一会,说,叫小兰去吧,跟他老婆说,女人好说些。小兰是我嫂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嫂子不在跟前,如果她在,得了使命之后,她会不会盛气而欣然的前往呢,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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