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最新作品 > 原创小说 > 详细内容
奶奶(四)(汝南县实验学校 李月琴)
发布时间:2019/8/30  阅读次数:614  字体大小: 【】 【】【
  

奶奶(四)(汝南县实验学校   李月琴)  

年好过,月难熬。初一五更天,随着鞭炮声的渐次稀落,年也就算走远了。走完亲戚,没出正月,人们便有了一段短暂的空闲。大家聚在墙根下蹭痒捉虱,说笑打闹,享受着懒洋洋的冬日暖阳。

随着李金贵的归来,鸭子台成了全村最热闹的所在,男人来看小贵,女人来看金贵回来后的胖妮。男人们常怀了侥幸的神情听小贵讲那朝不保夕的壮丁生涯,女人们则眨巴着眼睛诡秘的对胖妮笑,说,总算熬出头了,云云。但不久大家就都忙碌起来,趁麦子没起身,得抓紧给麦田追肥,若是麦子起身,麦杆变脆,那麦田就不能进了。于是,各家门前高高的粪堆被刨开,捣碎装车,下地挥撒,田野村庄就弥漫了清新自然的沤粪气息。

小贵爹在过了儿子归来的欢喜劲儿后竟一下显出老态,每天吩咐了该做的事,就只管靠了墙根打盹。也是啊,紧绷太久的神经一旦松弛,就难得再有活力了。小生被工作组抽去帮忙,巧云照管孩子,活计自然落到了小贵夫妇身上,但他们却干的很带劲儿。

胖妮扶了车把站着,看小贵先用钉耙齿把粪堆刨开,再用钉耙背一点点把粪块打碎,这道工序叫倒粪。倒粪很重要,一是往车上装着方便,再是到地里撒的均匀,粪劲就使的足。为了装的满,又防止走在路上粪土往下掉,架车上围着麻杆编成的粪簸子。小贵用粪块儿把粪簸子的边角压好,就一锨一锨装起来。两腿前后弓起,腰身一挫,双臂发力,铁锨和粪土之间就发出愉快而又斩截的嚓嚓声。不觉身上就有腾腾的热气冒出,小贵随手松了袄襟,露出里面的白棉布汗衫及汗衫里的胸膛来。那汗衫还是十年前结婚时穿过的,之后一直被胖妮收在箱底。胖妮看着那散开的衣襟,那衣襟里的白汗衫,那白汗衫里**的胸膛,坦然而甜蜜。

扁嘴子牵着孩子扭着小脚慢慢走来。那孩子身上的光屁股小袄已经脏的不露皮,两只袖口乌黑发亮,简直就是剃头挑上的磨刀布子,当然,那黑亮是孩子在嘴上鼻子上天长日久抹出来的。肩膀两侧也是黑亮亮的发硬,这两块儿黑亮是孩子懒得抬手臂而一歪头一架肩膀留下的。如此这般抹来抹去,那孩子的鼻子早已黑一块红一块了,再加上那上嘴唇要不时翘起来阻挡鼻涕流到嘴里,嘴唇与鼻孔的交叉处也是常年红肿。

胖妮见她走来,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车把,挺直了脊梁,定定的盯着粪堆。小贵回来的这段日子里,全村的妇女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就她一个没露过头,是看不成别人的笑话嫉恨的慌吧,是没脸来吧,我不稀罕,胖妮想。

扁嘴子竟停下了脚步,朝着胖妮的脸搭讪的笑,说:

送粪呐?

胖妮只是寒着脸看粪堆,小贵见状,忙停下铁锨,说:

啊,送粪呢,你家也送了吧。

扁嘴子见小贵答话,立即显出轻松的神气,苦着脸说:

哪呀,你叫驴哥他天天忙的不着家,我一个女人家干不动哩。再说,就那么一点子碎地再伺弄也养不了一家人!

金贵礼貌的笑一下,转脸看一眼胖妮,见她冷冷的一脸厌恶,就不再搭话,扁嘴子却没有走开的意思,往前凑了一步,嘻嘻的笑,说:

还是我家兄弟啊,那么多年没见,倒壮实了很多,瞧干起活来的那利索劲,他婶子这回福总算来啦!

胖妮抹不开脸,只好扭过头动一下嘴角算是回答。扁嘴子终于走远,胖妮切齿的低声骂:

看她那熊样儿,我一辈子都不想跟她说话,倒是你呀,搭理她作啥,嘴痒了搁墙上蹭!

金贵当然已经知道鸭爪子两口子的行为种种,只是说:

抬手不打笑脸人哩,人家话说到咱脸,咱要不理就过分了。

胖妮又骂:

瞧她那虚头巴脑的样儿,还那么多年没见,她压根就没见过你,你走时这庄上还没她人影哩!哎——你说,那泼娘们儿咋突然变了,一点不像大婶子了?

啥大婶子?

男人当官媳子就是大婶子嘛,你是没见她从前那个张狂劲儿!

二月二,龙抬头。一大早,孩子们还在睡梦中,勤谨的妇女们就已经掏空了灶膛,把一筐满满的灶灰小心翼翼的端到场地里,一把一把抓着,撒出一个套一个的大小圆圈,这些圆圈就是粮穴粮囤,她们用这种方式来祈求一年的丰收,然后转身回家,把剩下的灶灰绕着宅院撒一圈用以辟邪驱虫,吃完晚饭,孩子们就提着除夕夜提过的灯笼,里面燃着点剩的半截红蜡烛,排队踩着母亲撒出的灰圈围着宅院一路嬉笑:二月二,照墙根,蝎子蚰蜒死一堆儿!

过罢二月二,天气突然暖和起来,乘着几日的明艳暖阳,坡上的枯草间已经有了怯生生的黄绿色闪现,让人惊喜之后坚信,这些颜色很快就会以摧枯拉朽之势漫遍山野。路边的水洼里,一片片乳白色的胶状物静静的浮着,在这半透明的胶状物里,一粒粒小米样大的黑点清晰可见,对了,这是蛙卵。照这样暖和下去,要不了多久这一粒粒的黑点就会发育成一颗颗丰满的逗号,它们会拖着长长的尾巴,以无比矫健的姿势在水面上画出灵动而优美的曲线,然后,满塘高歌。

正当贫寒人家的女人们思谋着把男人身上的棉衣扒下来,掏出里面的棉絮将之变成夹衫的时候,天公却突然变了脸,一场倒春寒奇袭而来。雪倒是没落,但一层厚厚的青霜惊醒了田野的美梦。人们只得又刹紧了腰里的大带子,揣了袄袖,弓腰缩脖。

李成海嘱咐了长工狗臭打扫院落,抬脚出门。太阳还没有出来,村庄一片岑寂,几只鸡在霜地了走来走去印着竹叶,蹒跚觅食。一只公鸡终于觅到了什么,一边奋力的挥爪抓挠,一边咯咯的呼朋引伴。那是一堆驴粪,一颗颗浑圆的驴屎蛋子被白霜敷裹,已经看不出黝黑的模样。李成海停下脚步,嘴里发出嗖嗖的声音,扬起手臂驱散了兴奋的鸡群,回头要喊狗臭拿粪筐来,但张开了嘴却又停下来,仰脸看着自己呼出的白雾,愣怔了一会,挪步走开。

李成海实在没心思为了一泡驴粪而多说一句话。两年来,他一直被一种隐隐的不安折磨着,先是弟弟李成龙不听劝告当上了保长,后是李骆驼借了成龙的名号逆行乡里,再是两个小侄子的相继夭亡,这些都让一贯处事沉稳李成海郁郁难平而又莫可名状。根据他的学问见识,他总觉得生活越来越难以把握,特别是两天前几个陌生人在村里的突然出现,更是让李成海寝食难安。

李成海在自家的几块麦田里绕了一圈回来,村子已经被炊烟笼罩,他直接推开了弟弟成龙家的院门。李成龙已经瘦的不成人形,两年里相继失去两个孩子,这个当年头戴礼帽身着长衫叱咤一时的人物彻底被悲伤和疾病击垮了。

李成龙正在女人的伺候下皱着眉头喝汤药,见哥哥进来,看了一眼对面的椅子,又指了指旁边桌子上的烟袋锅,没说话。李成海在椅子上坐下来,拿过桌上烟锅,慢慢点燃,轻轻抽了一口,说:

还不见轻?

女人叹了口气,说:

早前几天眼看都硬实了,可这天一冷又受不住了。

那是,还了春冻断筋哩,再等暖和了就好了

李成龙微微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但很快就放弃了。看弟弟孱弱的样子,李成海犹豫良久,还是说:

听小生说,要土改了。

啥意思?

我也不太清楚,分地吧大概,说是要平均。

李成龙咳嗽了几声,放下汤药,示意女人拿开。李成海放下烟火,尽量平静的说:

我担心的是你哩。

我咋?

你的那个保长。

我根本就没干几天,都是老叫驴——”

我知道,他这几天慌的很哩,听小生说,见天跟着工作组,殷勤的很。小生说他曾偷偷听见工作组的人私下跟老叫驴说,保队副不要紧,关键是保长,你想,这是啥意思,会是好事吗。

李成龙突然被一口痰卡住,涨红了头脸,剧烈的咳嗽起来。

小麦扬花的时候村里召开了最后一次土改大会。在过去一段时间摸底排查的基础上,这次会议的目的是划分成分,镇压罪大恶极的地主恶霸,明确土地面积确定人均拥有量,拉绳埋界,只等小麦上场就易主耕作,百姓自是喜气洋洋。特别是老叫驴一家,走路都不知哪只脚搁头里,心里舒坦的好似猫娃舔,简直要飘到天上去,因为他家被划成了贫农。有人欢喜有人忧,李成海家自然是地主,被宣布没收大部分土地和牲口农具,李成龙因为当了最后一任保长,成了镇压对象,执行枪决。当然,枪决是执行不了了,因为李成龙一个月前就已经死了,用李叫驴揭发时的话就是畏罪病死

会议还没结束,五婶子就面色苍白站立不稳,感了几天冒身子还虚弱的胖妮只得挽了她的胳膊暗暗撑着她。扁嘴子在妇女堆里嬉笑周旋,突然凑近胖妮,满脸关切的悄声问:

有动静了?

啥?

你肚子啊,看你好象在害喜嘛。

胖妮一下愣住不知如何应答,羞愧,自卑,愤怒一时涌上心头,只涨的一张脸红红白白。五婶子扯了一下胖妮,两个人相互扶持出了人群。一个手持鞋底的小媳妇凑近扁嘴子,一边拿针在头发里蓖,一边眨巴着眼睛诡秘的笑,说:

怀上了?

扁嘴子嘴一撇,突然提高嗓门,说:

怀个屁,落空窝吧我看像!

又一个年关来临的时候,胖妮终于怀孕了。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在妇女间传播开来,因为一年来,胖妮的肚子一直都是妇女们关注的焦点,她稍有个头疼脑热几天不出门,立即就有探头探脑的关心打听。当这消息经过巧云的证实之后,女人们就都带着复杂的表情叹息:

呀,终于怀上了,怀上就好了,不容易呀!

当扁嘴子最初听说胖妮怀孕的时候,立即满脸鄙夷的说:

我不信,她要是能生个老鼠儿出来,我敢给她生吃了!

但后来,她就闭了嘴。

农历九月的原野一片素朴,秋庄稼收割完毕,小麦刚刚播种,大地裸露着黄褐色的肌肤,宁静而庄严。1949929日,小生家门前的大路沟里聚集了村里年轻的媳妇们,她们或抱了孩子,或做着针线,谈笑间,不时的往路南的鸭子台上张望,神情紧张。鸭子台上的小屋里不时传出胖妮压抑又痛苦的叫声。扁嘴子一边敞开干瘦的胸脯给孩子喂奶,一边恶狠狠的叫在身边不停厮磨的大孩子滚开。听胖妮一直在叫,终于忍不住,跟身边的妇女说:

你听听,生个孩子费劲哩,简直像出大树!年龄那么大了才掀头怀,就是不中嘛!

在这种时候说风凉话很不得人心。妇女生孩子就是闯一趟鬼门关,就是跟阎王爷打一架,人命关天,更何况胖妮年龄那么大才生头胎,本身就让人揪心呢,乡里乡亲的,谁都不愿意有意外发生。扁嘴子的话还没说完,立即招来了大家的冷眼,其中一个斜了眼睛嘲讽道:

那是,谁像你呀,生个孩子就跟屙泡稀屎有样,屁股一撅就是一个!

一个月之后,人们再次聚集到鸭子台上,喜气洋洋。胖妮抱着孩子坐在床边大大方方的接受着大家的道贺,坦然的笑着。虽然没有什么好吃食,但一个月子坐下来,胖妮还是丰满红润了许多,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扬眉吐气的光彩。

听人通报孩子姥姥家的贺喜队伍到了,胖妮慌忙放下孩子到后院堂屋里去接待。妇女们轮流的挣着把那刚满月的孩子抱进怀里,嘻嘻哈哈的讨论着孩子的长相是仿胖妮还是仿小贵。牵着孩子一直在外围徘徊的扁嘴子看胖妮走开,终于抵不住好奇,蹙蹙捏捏的捱进小屋,说,来,叫我看看。

这个孩子就是我的父亲,他的出生让我的奶奶彻底挺直了腰杆,充分体会到做一个正常女人的幸福和塌实。那么多年来,奶奶似乎一直处在生活的边缘,进退两难,受尽尴尬,而父亲的出生结束了这种尴尬。奶奶给父亲取名文正,奶奶说,人不正文正,人家看不起,咱们自己一定要争气,要念书学文化,要活出个样儿来给人看!

或许我父亲并不能算是活出个样儿,他只是在贫苦的年代里,在奶奶坚定的支持下读完了高中,然后回村当了民师,一个月领取五块钱。但父亲的成就在于他靠自己的品行和孝道让这个家庭在村里受人尊敬,以至于多少年以后,那些当年跟奶奶一起熬日月的人门,他们佝偻着腰身蹒跚着脚步站在村头互相应答:老啦不中用啦——是呀老了惹人嫌了——老了没人把咱当人看啦——是呀,看来看去还是文正娘有福啊!

父亲之后奶奶又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可惜只有姑姑长大成人。大叔只活了三岁,奶奶说,可怜呀,那孩子多乖巧,都已经能帮着拾麦了,发了两天烧,说没就没了,要是还在,也该抱孙子了。小叔活到十八岁,也死了。小叔患有羊角风,我记事起他就是痴痴呆呆的。小叔发病的时候口吐白沫身体痉挛,躺倒在地上不醒人世,不发病的时候就挂了好长的嘴嘴丫子(口水)痴痴的傻笑,光着身子到处走。小叔虽然智力欠缺,但身体正常发育,一层又一层泥土汗渍印出的地图也掩盖不了他那白胖的肚皮,那时候母亲还年轻,一个院子里来来去去,就觉得很尴尬。那时不像现在吃水那么方便,只在村口有一眼大井,大家都在家里备了一口大缸,要想把水缸挑满,得一勾担一勾担跑上好几个来回。有时候娘刚把水缸挑满了,一转身,就看见小叔嬉嬉笑着把刚喝完沾着厚厚一层包谷糁子的碗扑通撂进水缸里。

所以,我记事的时候奶奶是跟我们分着家的,那时候爷爷已经去世,姑姑出嫁了,奶奶一个人带着痴呆的小叔住在最东头的一间房里,一张床,一口锅。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奶奶随时都有可能面对小叔紧咬牙关口吐白沫在床上或地上翻滚的情状。写到此,我的胃里一阵紧缩,不知道是身体的原因还是想到了奶奶的艰辛。我不知道从小叔扑倒在地挣扎翻滚到那个身体慢慢柔软逐渐苏醒,这期间,我奶奶脸上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一次又一次,她经历着何等的煎熬,对于一个母亲,这是怎样的一种苦难啊。

小叔的病越来越厉害,从最初的几天一次到后来的一天几次,其间,奶奶用遍了能够得到的所有偏方,但还是没能挽留着小叔的生命,他最后一次发病倒地,再也没能苏醒。那好象是一个冬天,薄阴灰白的天地间,一口薄棺被人们呼出的白雾轻轻托浮着,飘飘移出院门,这就是我关于那个葬礼的全部记忆。后来,我每次割草经过小叔所在的地角,看到那个孤零零的小土堆,总是快步走过,发稍在头顶支棱棱抖着但不敢回头,怕听到小叔揪住我头发时发出的兴奋的嘻笑声,怕看到那一张傻笑的脸和那长长的时刻欲滴的口水。

世事变换,沧海桑田。短短几十年间,宅基和耕地曾经占了大半个村子的李成海一族就彻底绝户了。李成海一门是大族,大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对于地主财东的生活我只能借了一些文学作品来做简单的想象,但我知道村里的老人一提到李成海李成龙这些名字都会感叹,呀,这门里的人可厉害,唉,可惜没人了,天叫谁绝户,那是快的很呀!

的确是快的很,李成龙的两个儿子两年间说没都没了,接着是李成龙,接着是他的儿子和女人。这样也好,这样他们就免受了许多侮辱和折磨。倒是李成海没那么幸运,在土地改革运动即将结束的时候,终于被村民们揪上台斗争了一回,可惜他太不禁斗,斗完了从台上下来就已经走不成路,被人驾回家后就再也没能爬起来,留下可怜的五婶子和尚未成人的儿子李金辉,不出几年他们也都相继去世,这一门算是在小李庄彻底消失了。我小时候家里还接待过前来寻亲戚的远房姑奶奶,她大概就是五婶子的闺女小兰,彼时,她已经皱纹满面,娘家门也早已经面目全非,当年的大宅基已经被村民们分割占据。虽然早知道物是人非,但兰姑奶奶还是想回家看看,出了门的闺女看见娘家门上的柴火棍都想拜三拜啊。后来,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我奶奶有时候想起来会嘟囔,说,五婶子家的那妮子,怕是也不在了吧。

一段时期内,老叫驴夫妇曾给我奶奶的生活制造了相当大的麻烦和痛苦,而我记事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了衰老无力的一对老人。由于不善经营,大集体结束后老叫驴家的光景并不好过,后来,四十壮岁的大儿子因肝癌不幸早逝,20大几的小儿子眼看要打光棍还没人提媒,这些都让老年的老叫驴两口凄惶不堪。

他们最终没能给小儿子娶妻抱子,双双撒手人寰。老叫驴死的很凶,肝脑涂地。据说他那时是要进城找一个什么有本事的亲戚,想求他给儿子安排个工作啥的,他从西边上了公路就站在路边等,车从南边来了,他要到路对面才能搭车,他像大部分想搭车的农村老汉一样慌张,他一心要跑到路对面去,却不料北边正有大卡车疾驶而来,当场,他就没了脑袋。老叫驴,论辈分我该叫他一声爷爷,他顶着一颗假脑袋入了棺,那脑袋是一团麦草,外面用塑料布裹了,圆圆的,上面用毛笔画了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应有尽有。

我对扁嘴子奶奶印象就比较深刻了,因为她老让我给她挠痒。那时候她帮着三儿子带孩子,整天坐在大路沟里尖着嗓子骂人,她骂她的孙女,因为那孩子总是不听话站到塘边上玩,而她又懒得站起来去拉她,就常常气的噎着血红的眼角,咬牙切齿的厉声喊骂,骂的很难听,就好象骂一个伤风败俗的婊子,我经常吃惊于一个奶奶怎么可以用那么恶毒的血淋淋的词汇骂自己的孙女。在气喋喋咒骂的间隙,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卷起衣服露出枯干佝偻的脊梁叫孩子们帮她挠痒。

当我的手指在那刀棱一样敲起来当当直响的背上挠过,总能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毛糙的白印儿。那个皮包骨头的后背很奇怪,常常是不挠则已,越挠越痒,她不停的下命令,上边点,下边点,东边点,西边点,这当儿,她那皱缩成两张皮的一对空乳就从抬起的胳膊下露出来,静默的贴在肋骨上。奋力抓挠间,我常常对那些血红色的小点疑惑不解,说为什么人家的黑星子都是黑的而她的是红的,她就笑,说,那是斑呀,是老天爷捎信了,要我去。

老叫驴爷爷出车祸的那年冬天,扁嘴子奶奶悄无声息的去了。她大概心脏有点问题,一到冷天就不舒服,儿子请来邻村的赤脚医生给她打点滴。水挂好后,医生留下来喝酒,刚喝两杯,她要起来解手,解完手就抖的厉害,上不得床,说冷的很。医生帮儿子把她弄上床,借口说家里还有事就丢手走了。当我父亲被那个六神无主的儿子慌忙叫去的时候——那时候我父亲在同辈人眼里已具有了家长式的威信——我父亲赶到的时候,扁嘴子奶奶已经不行了,我父亲简单问了情况,大概断定有可能是药物反应或是因为天冷水滴的太快的原因,但我父亲看到那尚未成家的小儿子躺在他娘的地铺边抱着已经无法应答的老娘哭的死去活来时,只是积极的帮着料理后事,不敢说出自己的推测。

不知不觉的,我在这文字里开始称呼他们为爷爷奶奶。小时候,当我奶奶告诉我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时候我总是摩拳擦掌,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长大成人,能生出来无影去无踪扬手接飞镖俯身撼五岳无坚不摧无固不破的盖世武功来——来替奶奶报仇。但是,等到我长大,他们早已老弱无力,看到他们垂垂老矣却还需为生活而奔波,不觉就会生出许多同情来。时空的长河里,曾经的恩恩怨怨,随风飘散。

我要评论
  • 匿名发表
  • [添加到收藏夹]
  • 发表评论:(匿名发表无需登录,已登录用户可直接发表。) 登录状态:未登录
最新评论
所有评论[0]
    暂无已审核评论!
 

版权所有:天中山教师笔会  办公地址:郑州市金水区丰庆路正商世纪港湾24-11-81

 QQ:929300821  QQ49969544  来稿信箱:rnjyxx@126.com

2008-2023   中网(zw78.com)All rights reserved   京ICP备0903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