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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六)(汝南县实验学校 李月琴)
发布时间:2019/8/30  阅读次数:432  字体大小: 【】 【】【
  

奶奶(六)(汝南县实验学校   李月琴)

公元2007年农历127日,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清寂苍穹下,一朵雪花飞舞。它从哪里来?它要到哪里去?它轻盈翻飞,雀跃欣然,它身姿矫健,活跃酣畅,它奔突搏击,沉重悲壮。快乐和成长,痛苦和梦幻,抗争和束缚,一切都在这舞蹈中,翩跹,旋转,交织,变幻,凝聚,升华。天,成了茫茫一片,地,成了一片茫茫,天地合一,混沌素白。

这一片鸿蒙中,我的奶奶,她乘鹤西去,而三十五年前的这一天,我的爷爷先行一步。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的爷爷奶奶,他们知道这句话吧。是我爷爷受够了天堂的寂寞叫走了我奶奶,还是我奶奶受够了人间的病痛追随我爷爷而去,还是他们早已经相忘于天地间只是机缘巧合选择了同一天离去呢?我无从推想。

1938年到1948年,婚姻生活的第一步一脚踏空,错愕间一个趔趄就是十年,这期间,痛苦和屈辱,抗争和绝望,有关爱情的向往顾得上吗?1948年到1972年,二十四年间,生活的艰辛,命运的多舛,贫穷与欺侮,劳苦与暴力,有关爱情的甜蜜能否尽情的享受呢?

我的亲戚们,当他们得知了12月初7这个日期的特殊后,都相信是我爷爷来接我奶奶了,我当然更愿意相信,因为这个说法是那么温情,让奶奶的离世显得美好而安详。

当我敲敲打打,试图用文字来讲述奶奶时,我的手指总觉生涩僵直,我一直坚信,最后一节时,我定能指尖飞花,惊鸿游龙。可是,扎了一个猛子,甩了一片水花,之后,我就不知所以了。我该写什么呢,写我奶奶晚年的生活?写我父亲反哺的孝心?

尽管那样很温情,可是,我不想。

我想说的是,在一定状态下,生命的尴尬。可是,我知道我肯定说不好,因为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思路混乱。

我的姥姥年轻时很干练,党员,妇女队长。我记事的时候姥姥还有着十足的派头,虽然舅舅们已经成家,但她的家长威严还在,遇事就召开家庭会议。姥姥抽烟,烟雾袅绕中眯着眼睛思考问题,决断事务。

多少年后,姥姥瘫痪,大小便失禁,口眼歪斜,涎水流挂,用尽平生力气,吐不出一口痰。那口痰就在喉间,呼噜呼噜,坐在她身旁,不自觉的要咳一下,想要替她把那痰咳出来。

那天我舅妈粗心,喂完饭忘了把老人胸前的围裙解下来。洗刷完毕再过来,姥姥正把那细细的围裙带子往自己脖子里缠,舅妈看见的时候已经缠了一圈,正颤抖着手臂一丝不苟的缠第二圈。姥姥浑身只有左手臂能动,为了使足劲,她整个身体倾斜的厉害,几乎要要从沙发上滚落下来。

我的姥姥,她在实施自杀。

我奶奶瘫痪后不知道还可以有自杀这回事,她唯一的要求就是撒尿。她肯定是之前听了太多有关老年人瘫痪后就床屙就床尿的尴尬状况而引起了自己特别的自律。她不想自己也变的那么那么难堪那么惹人厌,她太害怕不小心尿到床上,她太不想尴尬难堪,于是她就太在意撒尿这件事,满脑子都是,时时刻刻都小心。她有事没事的说尿个泡啊,她失急慌忙的喊尿个泡呀,她讨好下气的问尿个泡好吗。刚端起饭碗她突然要尿,刚抱到床上她立即要起来尿,坐在茅桶上她还焦急万分的大叫想尿呀怎么办!?

不要尿床,成了我奶奶她生命的全部。

接到娘的电话是有一点亢奋的,娘说奶奶好象不行了,这是一件大事。兄妹三人默不作声,看车窗外飞雪漫天,没有悲伤。母亲打电话催,叫快点,说父亲上班去了还没能赶回来,说奶奶在张着嘴巴倒气而她很害怕不敢近前。我有些慌了,村口下了车,一头扎进风雪里,跑啊跑,跑什么呢?

守灵的那天夜里,我梦见奶奶了,她正睡在灶台门口的柴火上,梦中的我也知道奶奶已经死了,我很惊奇,说怎么好好的就睡到柴堆上了呢,恍惚中,发现奶奶的头动了一下,定睛看,又动了一下,我心下大惊,想,奶奶又活了?又活了可怎么办?!惶恐间我回过头,决意假装没看到‥‥‥

奶奶,你看到我的无情了吗,其实从梦里醒来我是很尴尬的,我平日是孝顺你的呀,我怎么就那么希望你死呢,可是,梦是不会说谎的。一个婴儿,他**裸的来了,四肢纤弱,哭声懵懂,他吃,他睡,他浑然不觉,可是我们欢喜,我们把最柔软的怀抱给他,我们有滋有味的帮他擦屎刮尿,我们声腔甜蜜的呵护逗弄,我们低眉弓身伴他成长。可是,生命衰老后怎么就那么尴尬呢。

奶奶,那天夜里醒来我就希望你能显点灵,好让我知道你生气了。那时候你一个人躺在外间的地铺上,停电了,我靠在床头,看着外间的灯火,那是为你而点的长明灯。我定睛的看着,希望那一豆昏黄能摇曳出你的身影,我支着耳朵,希望能听到你弄出点什么声响。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屋外的雪花簌簌。你不是说可以的吗,你不是说我爷爷去世之后天天夜里把你的菜刀剪刀弄的叮当作响吗?

奶奶,我想告诉你我现在越来越相信魂魄的存在了,不,是憧憬,憧憬魂魄的存在。奶奶,你的周年祭日就要到了,我希望你能逗我哭,你知道我那天跑什么吗,我一听到你正一个人在床上张着嘴巴倒气我就慌啊,我在跟死神赛跑,我想陪伴你,想跟你说说话。奶奶,要走了你觉得不舍是吗?奶奶,你呼吸困难感觉难受是吗?奶奶,你孤单害怕想要有人安慰是吗?奶奶,你正走在一条满目苍茫完全陌生的路上觉得慌张是吗?奶奶,是我不孝啊,我没能及时赶到,没能用我的呼唤伴你前行,让你踉跄了近一个世纪的脚步不再那么孤单。

还是那朵雪花吧,经过一整夜的充足生长,它的舞蹈更加酣畅,挥洒更加从容,连成片,结成团,灵动扭转,倏忽腾挪,急切切的,扑向大地。

要送奶奶走了,大家都在忙碌。女人们在屋里撕孝布,缝孝帽,男人们在院子里整理棺材。棺材是去年就备下的,只需要请木匠琢扣上铆。爹愣愣的站站坐坐陪人说话,一应事务任由哥哥在外打理,哥就一手拿着拆开的烟盒,一手捏着两支香烟,院里院外点头弓身,殷勤迎送。

李留栓在寨门外的雪地里踟躇徘徊,任凭草鞋底被积雪沾成陀螺,站立不稳。人说:留栓你咋不去呀,年轻人都去了,你还是姓李的呢!李留栓挠头,说:我想去呢,可是——先锋要是把我往外推呢?人说:不会,啥场合呀,他要真把你往外推你就出来,你不去可是你的不对。

哥哥正拿着竹竿捅棚上的积雪,临时搭建的塑料棚下,男人们正在棺材旁摆弄着一堆木棍绳索。一回头,李留栓逡巡在大门外,哥哥立即丢了竹竿,慌忙掏了烟迎上去。李留栓接了烟噙在嘴上,双手去护敬到面前的火机,猛抽一口,转身离去。李留栓一路在雪窝里疾走,不时在路边树杆上猛磕鞋底上的陀螺,很气恼怎么会穿了草鞋。一进院门,就对屋里人喊:快快快,先锋没说啥,你快去!

李留栓就是当年硬把队长的帽子戴到我爷爷头上的李金财的儿子,李金财几代单传,自然对这儿子呵护有加,取名留栓。李留栓已过骂年,面相朗阔但与人不善,好吹好擂好排场,前些年农民税费繁重的时候被村干部公认为钉子户。

先锋当然就是我哥哥,他跟李留栓之间的嫌怨有点闹。十几年前吧——那时我哥哥还是年轻小伙儿,李留栓在自家麦苗地里撒了拌了农药的麦子,扑通通药死了我家的一大群鸡子,我哥哥跟人闲玩喝醉了酒,就跟两个酒友掂了一只死鸡跑到李留栓家,叫着留栓叔要跟他吃会个餐再喝两杯,李留栓不悦,两个人拉扯起来。两天后,李留栓带着老婆趁我家没人的时候摁着我嫂子痛打了一顿,然后跑到派出所报案,说我哥哥入室抢劫并顺便调戏了他老婆,随即,我哥哥被警察叔叔带走,派出所里蹲了一夜,三百块小钱送了什么人才被放出来。就是这样,两家恼了。

李留栓换掉草鞋再来,哥哥又抽烟迎上去,留栓大叔就如此这般的低声指点。哥哥回屋跟父亲悄声汇报,父亲说,人家主动来了咱就客气些,他好排场,叫他管事吧。哥转身出门对留栓大叔说,叔啊,你看我小孩儿家很多事情不懂得,你就帮衬着办吧,留栓大叔立即甩掉矜持,呼前吆后的指挥起来。

留栓婶刚在大门口闪现就大放悲声,一路哭喊着大娘呀,穿宅越院,跪倒在奶奶灵前,哭:大娘呀,你咋走那么早啊‥‥‥”,我搀她起来的时候发现她真的有泪,觉得很希奇。有泪没泪都没关系,来了就好,这就是乡亲,平时怎样的睚眦必报,这种时候是一定要抱团的,因为谁家都有老人,每个人都有后事。十几天后,李留栓的八旬老娘也去世了,哥哥专程赶回去帮助招呼料理,让门衰祚薄又不擅为人的留栓大叔得以体面办理了老娘的后世。

谁都没想到小垫窝爷爷会来——因为他能来,我在这里叫他一声爷爷。我看清是他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院子里塑料棚下的棺材旁,怕滑倒,蹑手蹑脚的样子。我急忙起身出门,挽臂搀扶。也真是巧,我的父母长辈们都不在,他们都是另外的屋子里陪坐奶奶的娘家人,让我——我奶奶的孙子辈,得以有机会跟奶奶当年的对手单独会话。

其实我奶奶没什么娘家人,当年的铁蛋,也就是我奶奶同父异母的弟弟、我的舅爷,他终身未娶——正当定亲的年头家里遭了大火。我记事的时候舅爷还硬朗,编笸箩,赶郎猪,虽然一个人,日子倒也过的井井有条。后来考虑到养老问题,就拿出些积蓄帮助一个堂侄子盖房子,自己住了两间单门另过,也舒心。可是,生老病死,人生常态,舅爷病了,勤谨硬朗的舅爷一病就病的厉害,中风偏瘫了。大概那些侄子们也给他看病了吧,听说他把积蓄都给了他们,但是,得病不到三个月,有一天夜晚,冬天的夜晚,没人知道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舅爷他头蒙一件大黑棉袄,爬进了宅边的池塘里,死了。

六十岁的人偏瘫还是有希望的,只是需要细心的护理,可我的舅爷他一生鳏寡。我不知道舅爷他蒙了棉袄往池塘爬的路途中遭受了多少辛苦,我也不知道这一路辛苦需要多么大求死的信念来支持,我也无法想象当舅爷蒙了棉袄一头栽进池塘浸泡在刺骨的冰冷里而又无力挣扎时,那是一种怎样的悲凉。

我搀扶小垫窝爷爷进屋的时候心里是有一丝感动的。我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前两年就听人说他到南方打工了,七八十岁的人打的什么工呢,无非是捡破烂,他们说起他的时候常有不平,说:哪有那么多破烂呀,得势了连拿带偷!说起他的身体硬朗,大家也不平,说:别看那么一小点儿,活的结实哩,好人不长命,祸害一万年!我听了这些话并不觉得过分,不过我一看到他弓身蹒跚的老伴——当年那个飞扬跋扈的邱妮,她一个人缠着几只羊守在村头小茅屋的时候,就不觉感叹,老了,谁都会老。现在我搀扶着矮我一截的他慢慢走,感觉他真是小,瘦弱,衰老。

我扶他进屋,让坐。他坐下稍事休息,就伸手拿供桌角上一盒烟,抽了一根又放回去,他的举动叫我很慌张,慌张于自己的礼数不周,我从小家里没人抽烟,现在仍然没有,所以总是不知道适时的给人递烟。他耷拉着眼皮不怎么说话,歪了头抽烟,吐烟雾,好象他是专门来抽烟的。我奶奶就躺在供桌里边,他一直没朝那儿看一眼,我想,他是长辈,年纪大了,不看也没什么吧。出于礼节,我一直想陪他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正惶然,他抬起了头,眼睛朝着供桌里边,开口了。他说:你奶奶一辈子不容易呀。我赶紧说:是。他说:也是实性人呀,没少吃苦。我又赶紧说:是。他说:唉,就是太实性了,外姓人一怂就跟自己人闹,跟个憨狗一样,头朝里咬!我愣住了,他似乎有些激动,坐直了身子,用下巴指着奶奶,说:你就是个狗啊,你死了我也得骂你,你耳朵根子太软!

我呆住了。我们就坐在门口里边,人们进进出出从我们面前过,有哭奶奶的,有劝解的,有商量事务的,有拿东递西的。一时间,一切都静止了,我盯着小垫窝,表情慢慢凝固,眼神渐渐冰冷,他还在说着什么,我听不见,我只觉得后脊梁冲起一股凉气,一直冲到头顶,冲起了发稍。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不知所措。六十秒后,我开始思考,他骂我奶奶,他这么难听的骂我奶奶,我该怎么办,我奶奶她刚死,她就躺在我面前,她尸骨未寒,小垫窝他竟然坐在我奶奶的灵前骂,骂一个不能开口的人,他欺负了我奶奶一辈子,这种时候他还跑出来骂。不行,绝对不行,我奶奶是不能说话了,可是我,她的孙女,绝不能再让她受最后的这个委屈,我奶奶不能开口,我能,小垫窝,我今天绝不会让你轻易的走出这个门。

主意打定,我不动声色。小垫窝大概已经换了话题,还在说,我没听,但我耐心的看着他,等他说完话站起走人。他终于站起来要走,我立即起来搀扶,我像进门时一样挽着他的胳膊,搀他出门。雪已经不那么紧了,塑料棚下还在忙碌,下地挖墓的人群已经回来,站在大门厅道里抽烟说话,全村的壮年人都在,我父母人缘好,我哥哥有交际,临近年节天气寒冷,老少爷们儿都在家,几个在附近集镇上做生意的也都及时赶了回来,回来帮忙送我奶奶。人都在,这很好。

我搀着小垫窝小心翼翼走在已经清扫但有些溜滑的雪路上,人们自觉往旁边让,让出一个夹道,都看我们。终于走出了大门,我松了手,小垫窝继续往前走,我猛跨一步挡在他的面前,我说:爷你别慌走。小垫窝显然愣住了,他说:咋了?我说:你为啥骂我奶奶?他又愣了一下,说:没有啊,我只是说说那个话。我说:不行,你话不是那个说法,不管以前你们有什么,但现在我奶奶她已经死了,躺在地上了,不会说话了,你还那么骂她,我不愿意!说话间,我已经泪流满面,我觉得委屈极了。小垫窝尴尬了,他肯定没想到会有这个细节,他的笑容有些慌乱,甚至显出老人的慈祥,他哄孩子一样,说:好好,我说错了。我说:你说错了你得回去给我奶奶道歉。他立即答应并转身往回走,好象是急于哄着我不哭。

大家都在看我们,满脸惊诧。我依旧亲密的搀扶着他,只是满脸泪水,哽咽有声。奶奶的灵前围了一圈人,或站或跪,我搀着小垫窝站到供桌前,我还在哭,小垫窝说:嫂子,对不起,我刚才说话说错了,你别生气,孩子哭了,是我说错了,对不起。

顿时,所有的疑惑的目光都投向我们。娘正跟一个婶子扯着一块孝布比划着怎么裁,立即一脸惊疑的回过头,看着小垫窝,声音里就有了敌意,问:咋啦?!我哭,说:他骂我奶奶。哥哥大概也听了消息,急忙忙进屋问咋了,小垫窝嗫嚅着要分辨,我立即拉转他的身子把他往外搀,一边示意哥哥不要闹,一边带着哭腔催促小垫窝,说:走吧,你快走吧,已经道完歉就走吧!

我扶着他下了门前的台阶就松了手,目送他一个人蹒跚着小身体走过那漫长的夹道,夹道两旁是我的乡亲父老,他们用各种各样的目光看着他。我敢肯定,当他说完对不起三个字一转身的时候他就后悔了,小垫窝是谁?心狠手辣,心高气傲,他身不由己的在我奶奶灵前说声对不起,这个细节他肯定也没想到,看到他走出院门渐渐孤傲起来的身影,我就想,他肯定后悔了。

转身回来,屋里已经炸开了锅,人们议论纷纷,争着问我到底怎么回事他骂了什么,我跪到奶奶身边,只是哭。正在里面帮助裁缝的文化婶大概听了什么,忙出来劝解,说:琴别哭了,他就那样,老糊涂了,我们都拿他办法,你文化叔一提起他就气的头疼,就这事回家也不能跟他说,他听了非气犯病了不可!。妹妹从里间出来,高声大气的嚷,说:真是,还在作恶,看他过成啥样了,都现世现报了还跑过来骂人!文化婶一脸尴尬,我立即制止了妹妹的叫嚷和其他人的嘟囔,说:该做啥做啥吧,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文化婶是小垫窝的大媳妇,骨瘦如柴一脸苦相,因为,她那跟我同岁的唯一的儿子去年没了,死于肝病,只给日渐年迈的父母撇下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这死去的,是小垫窝的长门长孙。老年丧子,等于眼睛挖了眼珠,等于大树折了树头,文化婶再也没有笑过,妹妹那么叫嚷,是揭人家一碰就会鲜血淋淋的伤疤,哪能忍心,再说,她又不是小垫窝。

即便是小垫窝,我也不会跟他多理论,在乡亲们面前,他已经受到了无声的谴责,这就够了。我自己明白我那么做是工了心计的,换作我父亲或是我哥哥,他们会比我更不知所措,要么忍气吞声,要么闹起来搅了葬礼,因为他们都跟我爷爷奶奶一样,太实性。小垫窝他或许真是出于心意去看奶奶最后一眼,他自己也是黄土埋脖的人了,人老了,会变的良善吗,希望会。只是他傲霸了一辈子,在那样的场合,那股傲气又不自觉的流露出来。或许他真是有意的,他漫不经心的觉得自己可以倚老卖老,他没想到,我会不同意。

小垫窝他自己给了我机会他只能吃个哑巴亏,但我估计他不会甘心的。唉,何苦呢,算了吧,我们,大家。

公元2007年农历128日的午后,我的奶奶被轻轻放进了棺木里,铺金盖银,四壁素白。爹,哥哥,我,我们一起为奶奶垫枕头,系围巾,整理衣帽,奶奶舒舒服服的躺着,安详和悦,端庄坦然,我最后摸了摸奶奶的面颊额头,叫一声奶奶。

雪已经停了,是为了奶奶要远行吗。震天的哭声里,奶奶出门了,十六抬,一路浩荡。我不知道我奶奶出生时,她的爹娘有没有为她酒席庆贺,应该有吧,每个生命都会有自己专属的东西,就像生和死,每一个个体对自己的亲人来说都是独特的,无关贫富。我也不知道奶奶出嫁时是不是像我在第一节里描述的那样,有春光明媚,有惠风和畅,有声声唢呐,有大红轿帘。但我亲历了奶奶的葬礼,见证了我们——我们这些后人们为了奶奶的离世而满怀虔诚耐心细致的演展着一道道繁文缛节,为了奶奶,我们一丝不苟。

呼天抢地中,我直直的走着,没有悲伤,没有眼泪,没有哭声。我的大脑异常清醒而眼前却恍惚一片。我清楚的知道,我的奶奶她正躺在那黑色的棺木了,是我们亲手把她放进去的,她就要走了,她永远都不可能再出现,她再也不能捂好柿子等我们去心满意足的看我们甜甜的吃了,她再也不能满脸幸福的接过我们带的点心边嗔怪我们多花钱边宝贝似的把那气死猫东搁西藏了,她再也不会整天整夜的喊闹再也不会惊奇而专著的看我认真好奇的问我从哪里来了,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成长和憧憬,失望和等待,屈辱和欣喜,病痛和甜蜜,一切都结束了。

让我的眼前恍惚一片的是这四围的素白静穆。茫茫雪原上,送葬的队伍绵延迤俪着,在这极目无垠的白色里,一个飞扬着羊角小辫的小女孩正脚步翻花,跳啊跳。一件斜襟盘纽的大红衫子,一双千层软底的绣花鞋,她的身影灵动活脱,前低头瞅瞅脚尖,后扭头看看脚跟,一颠一颠欢快的跑,小马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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