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名利作犬马 唤醒天中迷津人

——深切怀念吴育琳先生

听到吴先生去世的消息，已是其丧事过去十多天之后了。那时正是正月十六，新学期开学，领导和老师们要做一番筹备，他的家人只给校领导说一声，为的是走个过场，毕竟是当了几十年教师，工作一辈子了。这也正应了吴先生生前的处世态度：“写字睡觉，名利不要；教学吃饭，平平淡淡。”
        我和吴先生相识是在1982年8月，那是我才20岁，刚参加教育工作，吴先生已过天命之年了，正和我现在这个年岁。他看我写教案时字体不错，就鼓励我练练毛笔字，说毛笔字写得拿上手的少了，将来就没有接班的了。尽管我写字上并不上心，吴先生还是趁多次机会给我指点，也许是因字结缘，我们成了忘年交。
        与其说我与吴先生是因写字相识，倒不如说是因喝酒相知。那年夏秋之交，雨下得多而且大，一天傍晚，大雨过后，吴先生赤着脚来叫我，说下了晚自习到他屋里去，他买了一瓶好酒，还说男人就要会喝酒，还说有学问的人诗、书、酒不分家。当时，我是用什么语言表示感谢的，现在却忘了，但到他居室喝酒的情节至今却很清晰。因我那时是文学青年，一副文弱书生的装扮，白的确良上衣，蓝涤纶裤子，白胶底黑布鞋，高腰白袜子还局部露出。到了吴先生门前，一汪雨水挡着了去路，吴先生随招呼我等一下，他便搬来一摞砖头，均匀地垫在水里让我过去。一进门，在白炽灯的照耀下，一副与小斗室极不相称的对联直奔眼帘，看字体是吴先生自己书写的：“天下事无非是戏，世间人何必当真”。读罢，略一品味，方知吴先生是率性自然的人。
        于是，吴先生就大量地给我讲了许多关于酒的文化，至今让我想起就发笑的是他的喝酒习惯。记得，他当年买的是一瓶叫着佛山二曲的酒，在当时就算不错的酒了，可他并未就购酒的动机和意义发表评论，只是很平静地打开了酒瓶，说实话，当酒瓶打开，满屋里散发出酒香时，我才隐约感到吴先生身居这间小屋的价值。他很仔细地往青瓷酒壶倒了点酒，随又用酒壶往小青瓷酒盅里写上五杯，然后每人两杯，谁先喝起再对上一个盅子，再写上，每人一杯。那时，不像现在人们有着那么强的卫生意识，酒杯就是轮流共用的，不仅如此，喝酒时的下酒菜更没现在复杂。酒写好了，那破椅子面上除了酒壶酒杯没有其它东西，吴先生听我说“不会喝酒，还没喝过酒”时，顿时醒悟了似的，说“喝酒得有下酒菜，没有菜我也喝不下去”，随即，他就从灶台上端来腌好的大蒜头，又剥了两根大葱，然后就很满足地对我劝酒劝菜。我人生中的首次饮酒事件就这样发生了，这件事中吴先生的简单自然，平淡归真的天性，给了我很大的影响。以至于后来，我知道了吴先生和岳父是拜把子兄弟。岳父讲，因其喝酒待客简单化，得罪了领导，而没有提拔重用。仔细想想，吴先生叫我喝酒时，他那简单的天性已是几十年了，如今，我若把吴先生的简单归结为清贫所致，我们的心里是否会涌起一股辛酸。
        吴先生最突出的特长就是写字爱字，说实话，汝南一带被称作书法家的也有一大群，让我看，写字做人方面倒未必都在吴先生之上。听岳父讲，吴先生年轻时曾参加过那个级别的书法大赛，得过一等奖的，但他从来未提及过，写字好和写好字也就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在爱字上，我和吴先生的一件往事，至今让我深深遗憾。那是1986年，我已成了家。吴先生让我欣赏一面碑刻，那是原来寺门的门额，上镌“永寿禅寺”四个大字，空白处还有两款篆刻印章，落款为明代第七代崇王所立，看篆书所述，那四个非常漂亮的大字也是七代崇王所书。吴先生想到快到退休年龄，就想让我继续保管石碑，我就答应把石碑放在屋里。一天，我去上课，我父亲来家，看到了石碑，认为是不吉利的东西，就招呼邻人把石碑挪了出去，不久，学校一班年轻人以做吃饭桌为名，把石碑抬走了，从此，20多年下落不明，如今虽然找到了一个残块，但在我心里为此事一直惴惴不安，成了一个心病。如今，吴先生去世了，这也成了我唯一对不住他老人家的一件事。
        吴先生一生过得简单、平淡，但并不是灾难就避他而去，在我与先生交往的十年间，他就遭遇了两次不幸的打击。1988年，他的女儿患了骨病，虽四处求医仍不见好转，那时他每月工资还不到一百元，要支付一大家九口人的日常开支，为女儿看病已是东挪西借。但当他听说陕南一家医院在治疗女儿的骨病上很有特效时，就变卖了一切家当带着女儿踏上了求医的路途。回来不久，他女儿的病情还真的好转起来，几个月后就痊愈了。每当我问起给女儿看病的经历时，他都尽量避开谈些其它的，比如说途径什么商洛山啊，李自成当年在这一带怎么落难啊，先生那轻松的语调和似不相关的话题，每每给我带来了一种豁达和释然。
        1990年初春的一天，是先生最不幸的日子，这天他的大儿子因病去世了，这年他已59岁，过一年就退休了。他儿子也在我们学校任教，教的英语课，但他的身份是民师。给儿子办了丧事后，媳妇不久就改嫁了，他和老伴就养了刚上小学的孙子。虽然先生还照样上班上课，但明眼人就可看出他的变化，先生一改往日的曲不离口，面容温和，不久就形容憔悴而行动迟缓了，我每每看见先生从我门前经过，就莫名地为他担心起来。终于有一天，县教育局领导来校检查，指名要听一听久闻大名的老学究吴育琳的课，校领导不好违命，就安排他讲一节“太平天国运动”的历史课。也许是吴先生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也许是先生精神受了打击，萎靡不振，这节课开讲不到十分钟，他就从“金田起义”讲到了“天京保卫战”，过了二十分钟，这节课就草草收场了，课后，吴先生一脸惭愧地连连致歉：“唉唉，不好意思，教案多翻一页，讲日耧了------”。公开课事件后，吴先生就到教务处帮忙去了，每天都是伏案刻刻写写，再也没有走上讲台，在当时，不仅是我，就是全校几十位教师也都认为校领导对他做了一件很有人性化的大好事，一年后，吴先生就办了退休手续，学校和乡机关有什么写写画画的这档子事时，也少不了先生去帮忙，尽管什么报酬也没有，他也从不拒绝，乐此不疲。
        2000年后，吴先生跟女儿到汝南县城居住，我岳父在城东关也租房住了几年，岳父比先生大三岁，身体条件比先生要好，其间我经常去探视他们，知道他们平常有些来往，他们把兄弟二十多人，在世的已是为数不多了，因此，彼此之间很珍惜每次走动。就在岳父八十岁那年，他们相约又逛了一趟南海禅寺，回来后，先生平生第一次给拜把子兄长作诗一首，并用宣纸郑重抄写赠与岳父，上写：“悟颖塔影定昏晨，南海钟声响入云。不为名利作犬马，唤醒天中迷津人。”每当我驻足岳父那小客厅，情不自禁地读起先生的诗句时，心中不由暗暗称道先生一生的为人，那就是生于自然，归于平淡。
        如今，又是一个早春时节，吴先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我们而去了，我深深地怀念先生，不仅源于我们之间的情义，更是缘于吴先生是我们教师一生始终的样板，让我们活着的同行们，想想先生的一生，何不好好地自怜自惜，安度平生。

愿先生在天国无忧！
         弟子叩首！
           2012年2月23日（农历二月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