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月亮一汪水（汝南县罗店镇尤庄学校 李 倩）

陈汉第一次听到要拆迁的消息时，心里就咯噔一下，然后那心，就一天天，一点点地往下沉，一直沉到了肚子里的苦水中。接下来的日子，他觉得连呼出的气息都有一股浓浓的苦涩味。

今年56岁的陈汉，祖籍湖北。当年，宿鸭湖渔场从四面八方招收工人，陈汉的父亲刚好来河南探亲，抱着试试的心态就去报了名，阴差阳错，成了渔场的工人。这一干就是一辈子，陈汉父亲在渔场这里安了家，又娶了个本地姑娘，有了孩子之后，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湖北就变得遥远了起来。

渔场的工人很多来自外地，因为本地人大都有自己的田地，很多人家里还有两三个小鱼塘什么的，再加上守着湖，谁也不拿这份工作当回事儿。倒是外地来的，认认真真，勤勤恳恳，本本分分，渐渐地，渔场成了外乡人的代名词。

作为亚洲最大的人工湖，宿鸭湖以优美的景色和丰富的物产来回馈为他辛勤付出的人们。不但一年四季鱼肥虾大，而且春有芦苇万里；夏有莲花香茅；秋日莲子、菱角满湖飘；冬天野鸭、大雁招人笑。就算没有田地耕种，渔场人的小日子也是过得有滋有味儿。

改革开放后，渔场解散，大家各谋生路。工人们大多已经习惯了当地的日出日落，春暖冬寒，不愿再千里迢迢回到自己的家乡，政府便同意他们在湖边自建住宅，继续以湖为伴，以湖为生。自此以后，一家家个体户便年年日日以卖水产为生。

这些渔民们盖的房子，大都很简单，要么是两三间砖瓦房，再好一点的也不过是平房再加个半二层，跟不远处的村庄相比，有点像大人和孩子。他们就地取材，每一家的墙壁和院子里都没有打地坪，而是铺满了或白或黑或灰的蚌壳，远远望去，倒别有一派风情。像一片片不规则的珍珠拼图，散落在湖畔高高密密的绿色之中。渔民们每一家至少都有两只以上的大船，小船也少不了，既结实耐用，又精巧细致，用上好多年，还完好如初。白天，这些渔船散落在宽阔的湖面上，颇有一种江南风情的感觉，到了晚上，它们挤挤挨挨地停靠在一起，像一群群可爱的候鸟。

陈汉从记事起，就跟着父亲在湖上飘了，岸上那两间房子，常常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悠长的等待和盼望中，团聚和相守便会来得更加地甜蜜和温暖。

湖里面的鱼虾可真多呀，好像总也打不完，鱼的种类也多，每一次下湖都会满载而归，从不空船。父亲会把打来的鱼仔细的分门别类，大的留下，小的扔回湖里，鱼一盆，虾一盆，偶尔还会有螃蟹，然后抬到路边。光景好时，早早就卖完，差一点也没关系，反正鱼都是活的，养个几天也不会有什么事儿，照样卖。倒是自己家吃的大多是一些卖剩的陈鱼死虾，那明晃晃的大对虾一斤都能换好几十袋子盐了，自己吃多可惜！

日子像雾气中的太阳，虽蒙蒙的，潮潮的，但总是有向上的力量在。父亲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所有都交给了儿子，无论是家产还是手艺。

在一个湖面泛着金光的时节，陈汉迎娶了自己的新娘，几年以后，两个顽皮的儿子已经会抓着泥鳅就满地跑了。

不得不说这宿鸭湖真是个大宝贝。依着湖，靠着湖，没有一分地的很多人家靠打鱼卖虾，再加上养殖河蚌，日子慢慢地殷实起来，有时候就连本地人都羡慕得直竖起大拇指。陈汉家也一样，培养出了两个大学生。儿子大学毕业后，一个留在郑州创业，一个在市里面单位上了班，工作都挺好。大儿子不久前成了家，也有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儿，听说小儿子也有了心仪的对象。陈汉觉得人前人后脸上都有面。近些年，人们对大闸蟹热乎了起来，陈汉家光螃蟹的收入就能盈利好几万，眼瞅着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这不正在攒钱给老二娶媳妇呢。他思虑着再大干两年，等小儿子结了婚，自己就不能那么拼了，这几年腰疼，腿疼，胳膊疼，在水里泡久了。站都站不住呢！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拆迁！说好听点儿是拆迁，往深里一想，这不断人活路吗！不光陈汉，十几家渔民们都坐不住了。告示说是统一搬到新建的小区里，离湖远，不受潮，还能观景。还起了个挺响亮，挺贴合实际，但也挺普通，让人感觉似曾相识的名字：渔民新村！湖边的老户不但可以免费分到房，每平方米还有补贴呢！除了分给这些渔民的，剩下的就以商品房出售。小儿子说广告都已经打开了，他还喜滋滋地对父亲说，回头你跟我妈住到市里面去，等这房子值钱了，一卖，多好！陈汉心头一紧，五十几岁的人了，竟控制不住情绪。当着儿子的面，眼泪差点就流下来了。

从听到拆迁消息的那天，他就一直胸闷气短，浑身难受，干啥都没精神，唉，这人哪，就是靠精气神活着呐！这天晚上，陈汉只喝了两口面汤，碗一推就出门去了。老伴儿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默默地收拾起碗筷，泪珠子，叭嗒就掉到了汤里，漾起了一小小小的圈儿。

陈汉也不知道自己想往哪里去，就这样慢慢地跺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湖边，也是啊，能去哪儿呢？出门就是湖，出门就是水，以后要是没了这些，该多噎人呐……

明晃晃的月亮又大又圆，映射到湖里，水波一动，涌出一串儿月亮。湖边的芦苇荡，又细又密，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只小生灵呢，沙沙的响声，有时候还真的像支什么歌。前些天还听大儿子说，芦苇杆能做许多工艺品，只是产量低，费劲，会这行的手艺人又不多，价格也就上去了。陈汉了会编些小东小西，就是差点，他寻思着等割了苇，给小孙子编几个玩意儿，再编几张垫子，等他再回来时，把院子都铺满了，可着劲儿让小家伙儿滚！

不远处的柳林里，停放着几条陈旧的船只，在月光下看得清清白白，只不过有些孤寂罢了。 “哎，伙计们，你们也该退休了！”陈汉走到船只旁边，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船板，声音里满是难过和不舍。为了忍住那些泪花，他颤抖着又摸出一根烟点上了。清朗的夜色里，偶尔有鱼翻腾出哗啦的声音，陈汉揉揉眼，瞪大了眼睛，又眯上了眼睛。

远处有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传来，一转脸，是刘五，陈汉随手递了根烟： “五哥，你说这拆了村，咱离湖远了。据说鱼塘都准备承包出去了，我们以后可咋办？总不能去城里捡破烂吧？”“陈汉，你发什么愁呢，两小子都有本事，怕啥呀，随便去郑州，去市里都行，关键我们这号子女不成器的，都得靠湖吃饭呢！我家那二小子，眼睛都急红了，要不是我拦着，他今天耍信球都准备闹到县政府里去了！这几天他和那帮小子天天往县里跑，我真担心他招惹了当官儿的，随便弄个由头就把他抓了，咱不也是没有一点办法？”“五哥，你瞎想啥呢？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随随便便能抓人？人家当官的都思量着呢！我家二小子说，现在当官的都是为老百姓做实事儿，你看前段时间为了咱县农民，县长都开直播卖特产了，他能这么操心农民，也不会忘了我们渔民的！人家喝的墨水多，想的也肯定比我们周到吧！”“你说这我倒想起来了，前几天新闻不是说咱这准备打造成渔都吗？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说还要举办电影节啥的，要是真的成渔都了，可不能没有我们这些渔夫呀！就是我们这些外来户，有好些政策不知道能不能亨受到！”“应该能吧，要是我现在回湖北，还不如去要饭呢！”

说话间，有几只水鸟从湖面飞过，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冷清的弧。两点微微的红光，在夜色中像两朵小小的红花。

早上，阳光温柔地给湖面披上一层红纱，仿佛怕惊到了那些水鸟，早起的渔民们都轻手轻脚地收拾渔船，拾弄工具。水草清碧的叶子上，露珠闪闪发光，低矮破旧的湖畔小村似乎真的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陈汉像往常一样，一边往车上搬盛满鱼虾的大桶，一边吩咐妻子拿秤提网。天凉了，这鱼也长得越发大了，再过几天，大闸蟹就该捞了，都说阳澄湖的蟹好，宿鸭湖的蟹也不差嘛，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宿鸭湖大闸蟹也会成为另外一个网红！这样想着，陈汉黝黑的脸上不自觉就浮起了一丝笑容。

“陈汉！陈汉！别装了！别装了！”同村的铁城咋呼着就跑了进来，“今天不让出摊儿了，以后也不让出了，说是创文创卫检查组来了！”“啥？咱这离市里嫩远也影响？”“可不是咋滴！听说以后都不让出摊儿了！”“天呀，那咋办？”陈汉妻子尖叫着从屋里跑了出来。“嫂儿，大家都急呢！，今天让汉哥和我们一起去县里，不行我们也拉个条幅，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总得有个说法吧……”说着，他一把拉过陈汉，往门外跑去。

村口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都是天天出摊卖鱼的村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愤懑，每个人身上似乎都凝聚着无限的反抗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出谋划策，就在大家准备着去县城时，两辆黑色的轿车从公路上驶了过来，直直的驶入村子里，大家呼啦一下子全围了上去。

中午，陈汉回到屋，一声不吭，妻子追着问刚才领导怎么说，他很不耐烦的搭了一句：“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瞪眼看着就中了！急啥！”

劳动惯了的人，一天不干活，像一天没吃饭一样蔫儿。家里有好些鱼，时间长了，一时半会儿卖了不了，就做成鱼干吧。就是那么多的贝壳，吃吧吃不完，又不能做成别的，干脆还倒湖里去吧。在湖边碰到的渔民们没有了笑容，连话也不愿意多讲了！芦苇开始泛黄了，一阵秋风吹过，白色的苇花像一只只展翅的绒鸟！

没过多久，离湖不远处，建了一个宿鸭湖水产市场。宽阔大气，光停车位都好大一片呢！一间间门面依次而立，崭新的门头上，那些鱼虾活蹦乱跳，好像要跃出画面！

陈汉在自己的店铺内激动地摆弄着那些大闸蟹。这么些年了，卖鱼卖虾都是露天的，刮风下雨是常事，最难受的是冬天，风总是像小刀儿一样割人的手和脸，妻子的手总是裂着血口子呢！夏天太阳不但能把鱼晒死，连人似乎都想一块儿给烤了。后来搭了个棚子，但问题没解决多少，该冷冷，该晒晒！这有了店儿虽就不一样了，实实在在不用受罪了呀！更让他期待的是，领导说了，以后市场还会扩大规模，要打造一个让市民们一想到水产，就想到这里的规范、统一又干净，有秩序的水产大卖场！

冬天到了，天气冷了，很多鸟儿又飞来说宿鸭了，如果幸运的话，能看到优雅的黑天鹅呢。住上新楼的陈汉还是喜欢在晚上围着湖转悠，虽然离湖远了点，但不妨事嘛！他喜欢月亮，也喜欢在有月亮的晚上，走的更久一些。

一月一湖一片光，是一个人心中永远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