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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绕爷正传(21-33)(汝南县 齐云轲)
二十一
闺女、女婿再要个孩子的事儿,绕爷没法管,觉得很失落,尽管也知道没办法改变现状,可就是觉得有些不甘心。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当初自己没多要几个孩子,要是自己不止冬生、爱霞这俩孩子,有个三四个或四五个孩子,现在都该结婚生子、生枝散花了,儿孙们肯定不止现在的三个了。可是后悔有屁用?何况当初,自己之所以没敢多要,是因为怕孩子遗传他们娘的傻,万一真遗传了,生一窝傻孩子岂不是造孽啊!
对了!让冬生、翠文再要一个孩子!他们不是什么国家工作人员,计划生育政策管不住,可以多生,大不了多交点罚款呗!反正他们现在都当上老板了,肯定不缺这点儿钱。于是,绕爷决定明天去县城找他们去。
还没等绕爷动身去县城找儿子儿媳,儿子儿媳却在夜晚开车回来了。绕爷忙问:“你们这是咋了?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不吭不哈的回来了。”
儿子儿媳都阴着脸不吭声。
绕爷不高兴了,生气地问:“咋了?说话呀!”
翠文猛然间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指着冬生吼道:“叫你儿子说!”
见此,绕爷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对儿媳说:“云锦妈,你消消气。冬生,咋回事?”
冬生抱着头蹲下不肯说。
“你不说是吧?你还要脸啊!”翠文对着丈夫横眉怒吼,接着对公爹说:“俺大,冬生这回可给你争气了,在县里找一个高中学生包养起来,现在女学生怀孕了,她家长今天下午闹到厂里,你说叫我的脸往哪搁?”
“啥?!”绕爷吃惊不小,上前给儿子一脚,骂道:“狗日的东西!你咋能干出这事儿?”
本以为冬生会认罪,孰不料他站起来望着绕爷的双眼顶起了嘴:“我咋干出这事儿,这还不是你遗传的?那王东杰的儿子王文则是谁的后?那金钟的弟弟银钟是谁的种?别以为当初我小啥都不知道,我啥事不知道?你还有脸教训我,你对得起俺娘吗?俺娘有点儿傻不假,但是她的心不瞎。”说完,冬生竟然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你——”绕爷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指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直发抖,眼看就要倒下去,翠文忙上前扶住他:“俺大,你别生气了,这事儿我会处理好的,我不该回来惹你生气,对不起!”
绕爷坐下去,满怀歉意地对翠文说:“孩子啊!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是我呀!你嫁到俺家没享过一天福,净跟着俺受苦受罪了。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啊!当初,我对你娘允诺,要让你在俺家过上好日子,可是这过得是啥日子啊!冬生个兔孙娃子,你瞧着,我决饶不了他!”
常年出门在外,见过大世面的翠文主动找到女学生的家长,给他们送去三万元钱,让他们到医院将孩子打掉,然后她又花钱找人将女学生转学到市里的一所高中就读。这事儿就算完结了。至于冬生,她也不跟他离婚,只是另买了一套房子,两口子分居了。此后,工厂财务她一个人亲自去抓,会计、出纳都是她培养出来的心腹部下,冬生想花一分钱也得向她要,经过她同意并签字后,才能去财务那领取。
本来想劝儿子儿媳再要个孩子,经过这一件事儿闹腾后,绕爷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当听说女学生怀孕了,绕爷曾经一时突发奇想,想给女学生点儿钱,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反正都是冬生的孩子,无论是孙子还是孙女,他这个当爷爷的都喜欢。得知女学生堕胎后,绕爷曾经莫名地心疼过,他甚至能想象到一个即将呱呱坠地的小生命就那样无情地被人给扼杀掉了。这件事,让绕爷很是伤心了一段时间。
不久,一个对绕爷来说是好消息的事儿传来:王东杰的孙女王珏考上了南开大学。绕爷心里清楚,银钟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还说不了,因为还可能是霍鸣的孩子,但是王文则肯定是自己与花栾生的孩子,因为王东杰不育,此生若不是自己暗中“帮助”,他恐怕当不成父亲,更当不成爷爷。
现在花栾早就作古了,王东杰依然活着,而且还很精神,七十多岁了仍能下地干活,风风火火的,哪里像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有时候,俩人路上相遇,绕爷很想与他絮叨一番,可是王东杰压根就不理他,见了他跟没见一样,仰着头大步走过去,一边走还一边高唱着:“我这走过了一洼那个又一洼啊,洼洼地里是好庄稼,俺社里要把那个电线架,架了高压,架低压呀啊——”
望着王东杰远去的背影,绕爷心中是百感交集,不知说些什么好了,脑袋摇了摇,又晃了晃,长出了一口气,迈着不再轻快的步伐,弓下腰,拄着拐杖往家赶去。
二十二
2008年,是绕爷的古稀之年。
这一年,一生要强的绕爷被病击倒了。
还是在麦季子时,绕爷知道儿子儿媳忙,就不让他们回家收麦了,与老伴儿一同忙活着。现在收麦方便多了,联合收割机一下地,来回跑上那么几圈下来,就可以颗粒归仓了。有的人家懒省劲,不想将麦子家里拉,就在麦地头儿,便将刚收割的麦子给卖了。虽说卖不上什么好价钱,但是毕竟省事了,既不用晒麦,也不用扬场了,更不需要往家里拉倒进麦茓子里了。至于吃的,他们往往拿钱去街上买面粉,之前的淘洗、晾晒、装袋、打面等一干活计全部免除了,确确实实省事了许多。
绕爷却不想省那么多的事儿。收割机收了麦,他将麦子装灌旧化肥袋子里,然后一袋子一袋子搬到架车里,拉到柏油路上卸下来,解开袋子倒出来,用木锨散开来晒。晒麦过程中,还要时不时地来翻麦,用木锨或木筢子耧一遍翻一遍,用心侍弄着。农人们常说:“庄稼是咱的亲女人,不用心侍弄,就没有好收成啊!”农活之苦累,虽比着以前强度减少了,但是若要保证工作质量,仍然非需要下大力气不可。
农历五月初,在一个烈日当头的中午,绕爷在翻粮食时晕倒了。当他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县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他患上了心脑血管病,此外还有肺结核,必须静养。
翠文见此,郑重其事地告诉绕爷:“地,你们老两口不要种了,我厂里一个工人的月薪都比你们种一季子庄稼挣得多,还种啥地?知道内情的,认为是你们愿意种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老人哩!”
绕爷想反驳儿媳几句,身边的亲家柏云霞却说:“孩子说的对,你以为自己还年轻吗?我们都是土埋到胸口的人了,还干那苦累的活儿干啥?慌忙了一辈子了,咱是时候享几天清福了。”
听此,绕爷也只好点点头,说:“中、中、中!活了七十岁了,现在还有啥想不开的呢!只要孩子们能过得好,咱们这些老年人啊,看着也高兴。既然孩子让咱享福,那咱就歇着,争取在这好日月里多活它几年!”
“这就对了。”柏云霞望着绕爷,欣慰地说。
绕爷双眼看着眼前的这个初恋情人,许多往事历历在目,不由得老泪纵横,擦一把抛下。趁儿媳外出接电话,他一把攥住了云霞的手,她很吃惊,就想挣脱,他却攥得更紧了,只好任其攥着。四目相对,似乎有许多话与对方讲,但是,俩老人终究还是未能说出一个字,就那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痴了呆了一般。
不久,大学放暑假了,云锦从省城郑州回来看爷爷。现在的云锦已经是省城一所大学的大二学生了。回到家,绕爷几乎认不出这个大孙女了。当年的小丫头,一转眼变成了亭亭玉立、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了。绕爷见了云锦,分外开心,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病也好了许多。
云锦将自己在报纸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拿给爷爷看。绕爷看着孙女写下的文字印在书页上,无限惊喜、无限感慨:“以前,我只知道读书,现在俺孙女已经能写书了!太好了,太好了!今后,只要我老汉眼不瞎,就第一时间读俺云锦的书,乖宝啊,你这文章比啥名贵药都更管用,这才是治疗你爷我病的良药啊!”说着,绕爷将孙女的文章捂在了自己胸口,哭起来了。
“俺爷,你哭啥?你别哭了,我不想见你哭,只想让你天天都开开心心的,爷爷!”云锦抚摩了一下爷爷的满头白发,就像自己小时候爷爷轻轻地抚摩自己的发辫一样。
绕爷不哭了,望着孙女说:“乖宝娃儿,爷爷以你为骄傲,你是咱齐家的自豪啊!爷爷这是喜极而泣啊!好好学习,好好写,将来你肯定比姑姑强。她现在是县里的中学校长,你将来能当大学校长。”
“哈、哈、哈——”云锦笑了,“俺爷,难道说,除了校长,我就不能干其他工作了吗?”
“对,乖宝娃儿!你的路很宽,你会有更远大的前途,爷爷相信你!”
二十三
年过古稀之年后,绕爷愈发感受到了老年的孤独。
2010年,在绕爷七十二岁这年,老伴儿走了,享年七十九岁。老伴儿无病无灾的,在一个雪花飘飘、北风呼啸的夜里安然去世。从此后,齐氏家族的灵牌位上增加了一个叫作“齐梁氏”的人,它的主人便是绕爷的老伴儿。
若非在绕爷去世后查看家族的灵牌位,我也不知道这个一直被我们孙子辈叫作霯奶奶的苦命女人的姓氏。这位齐梁氏奶奶,据说老家在靠近县城的涧头乡,至于具体是哪个村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现在已经弄不清楚了,因为知道内情的人,比如她的表哥霍鸣,也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就是绕爷本人,对于岳父家的情况也几乎是一概不知,因为两家没有什么来往,当霍鸣将表妹带到绕爷身边,给绕爷做妻子时,很可能对于齐梁氏的娘家人看来,是甩掉了一个大包袱。在那个特殊的饥馑年月,少一口人吃饭,是多么实惠的事儿呀,更何况是一个几乎连话也说不利索的傻闺女!她死后,连一个娘家人前来吊唁也没有,因为根本不知道她的娘家在哪里,没法前去报丧。齐梁氏,我的这个奶奶,就这样消失在了人世间,轻如浮尘,是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的令人不经意。
在我的印象中,童年时,大概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吧,冬日里,雪花飘飘、寒风凛冽,闲着没事儿干的小孩子,常常被绕爷召集到之前生产队留下的两间破旧的牲畜饲养室里,他给我们讲古戏。讲的多是《封神演义》《说唐》《说岳全传》《水浒传》《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他讲的绘声绘色,常常以书中人物的语气发声,又善于模仿,擅长用声音拟声词,让我们听得如痴如醉,有时大笑、有时哭泣、有时惊悸、有时愤懑。特别是讲鬼狐故事时,常让我们吓得不轻。有时听了鬼狐故事,我们夜晚不敢出来解手,因为一旦出屋,唯恐冷不防哪里就会伸出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掌朝后脑勺一拍,人就会被鬼狐给摄去了精魂。因此,吓得夜里不出屋尿裤子尿床的并不稀奇。但是,等到第二天,我们还是要去饲养室,还是要去听绕爷给我们讲古戏。
不过,并非所有的鬼狐古戏都吓人,有的也很可笑。记得应该是绕爷讲的清朝才子纪晓岚所著《阅微草堂笔记》里的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鬼去吓一个人,结果这个人好像有什么未卜先知的灵异才能,故意提前化装成厉鬼形象,比鬼还要吓人,结果一个人活活把鬼给吓死了。还有一个鬼故事,据说是来自晋朝新蔡才子干宝所著《搜神记》里,有个叫做宋定伯的人,几句话将一个鬼整变成羊给哄卖了。听得我们哈哈大笑,觉得很有意思。
晚年的绕爷不种地了,就养了几只波尔山羊,每天赶着到村西江湾里去放牧。将羊群往无水的芦苇丛里一放,他就四周溜开了,这走走、那站站,累了就席地而坐,脱下鞋垫在屁股下,翻着一本泛黄的书饶有兴致地读着。每有会意之时,总能看到他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有时也能听到他的怒吼:“狗日的,误国误民,人人得而诛之!”
这时候,我们一帮子小孩便会聚集到绕爷身边,央求他给我们讲古戏。见有人来听,他很高兴,便将书往草地上一盖,双手比划着,给我们滔滔不绝地讲开了。我们在喜怒哀惧中聚精会神地听着,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平静,一个下午很快便过去了。绕爷见天色已经不早,便卖关子说:“这回先说到这吧,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孩子儿,都散去吧!”
“再讲一会儿吧!”我们央求道。
“不行,都回家去,天色已晚,再不回去家里该担心了,走,我也回去。”绕爷站起来了。
见此,我们忙去替绕爷去招呼他的羊群,然后披着西天的霞光,爷们几个一同走进了村子的深处,暮色已经愈发的浓厚了。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温暖着我们的心和情。
二十四
云锦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郑州,在一家报社供职,找的对象是省直机关的一个公务员。他们结婚时,最初说是只在省城待客,不在家里办事。这让绕爷很生气,他认为自己的孙女有出息了,不仅留在省城工作,而且还找了个公务员丈夫,这是多么光彩的事儿,不在老家办事,这不是衣锦夜行吗?于是,他直接告诉孙女,若是只在省城办事,他坚决不同意,而且他决不会去省城赴宴。
见此,云锦只得跟丈夫商量,在省城待客后,另外回到老家,在县城里的政府招待所摆上二十桌,将娘家这边的亲戚朋友请过去赴宴。这次虽说没有按照绕爷之前说的那样在老家老宅里待客,而是改在了县城,但是他已经很满意了,毕竟县城距离老家老宅不过三十里地,开车也就二十多分钟便到了。再说,在县城办事,比在老宅待客,不是更显得排场上档次,光耀门楣吗?
光彩归光彩,一想到亲爱的宝贝孙女就要远嫁省城,绕爷心里还是非常舍不得。办事后,孙女要走了,绕爷忍住泪水,将孙女之前留给他的发表文章报刊拿出来,对孙女说:“乖宝啊,你的这些东西都是留给爷爷的念想啊!这比啥都好,真的!爷爷想你的时候就翻一翻看一看,心里就会为你自豪,为咱老齐家出来一个真正的文人而骄傲呀!你以后还要继续写,爷爷希望还能见到你更多的文章发表。你是爷爷的希望啊!”
“俺爷——”云锦抱着年过古稀的爷爷哭开了,“我一定记着爷爷的话,一定!爷爷,你要真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回来看你,从郑州到咱这,走高速三个多小时就到了,很快的。等俺的房子完全装修好,我回来接你去住去玩。”
听此,绕爷噙着泪水安慰着孙女:“好、好,乖宝,爷爷等着你回来。去吧,到那好好孝敬公婆,好好工作,好好过日子,不要担心爷爷,爷爷身体好着哩,再活它个十年二十年没一点儿问题!”
望着载着宝贝孙女的小车越跑越远,绕爷再也禁不住了,憋积已久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涌洒而出,无助地放声痛哭起来。他感到,孙女这一远嫁,等于给了别人家,再也不是那个自家的娃娃了。郑州,那么远,自己去一趟,或者她回家一趟,多么不容易啊!
云锦,这个被自己从小照顾大,看着长大的孙女,在心里比儿子、闺女还要亲啊!说实话,儿女幼时,自己真没什么时间照顾,天天这运动那斗争的,一片烽火,谁有心思在家逗着孩子玩呢?云锦则不一样了,她是自己孙辈第一人,五十岁才当爷爷,对这个迟到的孙女无比的疼爱,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扛在肩上怕摔了。尽管家里不富裕,他每次赶集回来也必给孙女捎点吃的、玩的或穿的,决不空手。稍大些,他就带着她玩,哪里逢庙会,他爷孙俩必去,买的穿戴将小姑娘打扮的可爱极了。连翠文都有意见了,说公爹太溺爱孙女了,不像话。听此,绕爷只是憨笑着不回话。
等孙女上学了,都是他骑着脚蹬三轮车去接送。有一次下雨了,他让她坐在车子里放置的凳子上打着伞,可是小孙女老是把伞往爷爷头上挪。他发现了,及时制止:“云锦,把伞打给你自己,爷爷不怕雨淋。”可是,伞依然没动,就再次说:“快把伞打好,要不然淋雨冻病了,你就得请假看病上不成学了。”
“好吧。”小孙女将伞往自己那边挪一下。可是,不一会儿伞又罩到了绕爷头上,他问:“乖宝,你咋又不听话了?”云锦忙说:“俺爷,我这能打着,不碍事的。”
可是,等回到家,绕爷发现小孙女身上被雨淋湿了好大一片。他想责怪几句,可是一看到孙女那可爱纯真的双眼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上前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
而今,孙女远嫁了,绕爷好像心里一下子被谁给掏空了。想来也是,虽有儿女,但是他们各有各的活计,多少天不回家看看,孙子没多大就被接到县城上学,跟自己的感情不深,只有孙女,从小一直跟着自己,直至十来岁了才被她的父母转学到县里。可是,这个自己最亲爱的乖宝,却远嫁到了省城,今后见面一次不容易,这咋不叫人难过呢?可女大不中留,又有什么办法呢?
此后,绕爷喜欢上了那个从未去过的城市郑州。每天中央台新闻联播后,他总要盼着天气预报,看郑州是什么天气。当播音员提到“郑州”俩字时,他感到十二分的亲切,仿佛郑州不是城市的名称,而是孙女云锦;听到郑州,就看到了久违的孙女了。
二十五
樊伟胜任镇党委副书记两年后,就被提拔为镇长,又过三年,被调到另一个乡镇任党委书记。而爱霞在当了六年的初中校长后,被调到了县教育局,任基础教研室主任,又过了两年,到县职业中专任校长,挑起了全县职业教育改革工作的重担。此后,这两口子是更忙了,一年到头,也不到绕爷家看看,他虽然心里有些埋怨,但是也知道他们两口子的繁忙,不好说些什么。
令绕爷揪心和伤脑筋的还是冬生和翠文。经过女学生事件后,翠文除了在经济上严管严控外,其他方面对冬生是一概不问。俩人分居多年,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形同虚设。绕爷想劝和他们,甚至有两回拉上亲家柏云霞去,结果双方都不热,好像谁离了谁都能过,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让绕爷又恼又羞,索性不再管了。可是嘴上说不管,心里又放不下,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儿媳,他们日子过不好,自己不管不问的话,能心安理得吗?真能不管不问吗?
对于儿子儿媳,绕爷是不管不行,可是管也管不了。怎么办?这是绕爷的一块心病。让他稍感欣慰的是,孙女成家立业了,孙子也考上了大学,而且是位于北京的国家重点大学,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这又让绕爷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他希望自己能活的更久一些,他要看到小孙子大学毕业成就一番事业,真正的光耀门楣。
2016年的秋季,绕爷肚子疼起来了,在村里小诊所吃药挂水了十来天,还不见效果,他预感到不妙,就给儿媳打电话说。翠文赶紧开车回来接他去县医院检查,结果是肾结石,需要马上手术。
绕爷知道自己的病,恐怕至少也有五六年了,不过那时候疼得不厉害,自己没当回事,也没去医院检查,现在肯定是严重了医生才让马上手术。想想自己都已经七十八岁了,老伴儿齐梁氏是七十九岁上走的,这回自己恐怕也得走。现在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儿子儿媳可能会离婚,一旦离婚了,对这个家是莫大的打击,让他死了也不得安宁。于是,临近手术时他拉着儿子的手,对他说:“一定要和翠文好好过日子,听见没?要不然的话,你爹我死不瞑目。”
冬生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倒是翠文笑着安慰公爹:“俺大,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好好过日子。你的病手术后很快就会好的,你不要多想。”
听此,绕爷点点头,被推进了手术室。
绕爷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早了,儿子儿媳、闺女女婿都守在床头,尤其令他感到欣慰的是,柏云霞也在。见他醒来,云霞欣喜地说:“你可醒来了,可把俺担心坏了!”
听此,绕爷乐了,笑得又咳又喘:“阎王……爷说:‘好……你个齐应贵,阳……世间还有思念你的人,你……怎么这个时候来鬼门关了,快——给老子滚……滚回去——’所以,我就又回来了……”
云霞上前抚动着绕爷的胸口,心疼地说:“好了,别嗦叨这些了,歇歇、你歇歇!”
众人见此,都相视着长出一口气,笑了。
柏云霞让孩子们都回家去,她一个人在医院伺候绕爷。但是,她已经是年过八旬的老人了,大家怎会放心的下?纷纷要留下照顾绕爷,让她回家歇息。最后,还是绕爷发话了:“你们都回去,叫亲家留下就行了,忙不过来了不是还有护士吗?你们在这,不能干工作,那么多事儿怎么能等?再说了,恁多人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我只会更加心烦,不利于静养。回去,都回去,该忙啥忙啥去。”
听此,众人只好听话回去。现在已经是县委常委、副县长的樊伟胜交代了医院院长几句话,院长不住地点头:“放心吧樊县长,我们一定会照顾好老爷子的。”
在云霞的陪伴下,绕爷的病果然恢复的很快。一个星期以后,他就出院了。儿子、女婿让他住在县城,他勉强在儿子家住了三天,觉得非常不习惯,太难受,死活要回老家去。众人劝不住,只好让他回到了乡下老家。
二十六
一天清早,绕爷才吃完饭,正准备出去找几个老伙计絮叨时,忽听门外有人喊:“齐大伯在家吗?”
绕爷还未来得及答话,过道门已经被推开,一个打扮很时尚、看起来有二三十岁样子的靓丽女子一手提着壶油一手掂着一箱子火腿肠过来了,后边还跟着几个人。她走过来笑盈盈地拉着绕爷枯皱的手臂说:“大伯,我来看您了,您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绕爷一时间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张望来的人,看有认识的没。来人中的村支书齐凤鸣忙上前介绍道:“老叔啊,这是县政府下派到咱村的第一书记焦怡书记,她昨天才到任,今天一大早就来看您了。”
绕爷对焦怡说:“焦书记啊,你来到俺们这工作,帮助俺们村穷人脱贫,俺们打心眼里是欢迎的。我这个老头子也没啥事,虽然不种地了,但是我有儿子闺女,生活也能自理,饿不着也冻不着,早就过上了小康生活。谢谢你!”
二十七
绕爷知道,这个所谓的焦书记之所以来自己家献殷勤、讨好自己,无非是因为女婿樊伟胜是县政府里的常委副县长,她来是为了买好副县长的,并非真的是尊重自己。为了防止她再来烦自己,他决定给女婿说说。
女婿的手机响了大约有半分钟,那边才接通,传来了女婿的声音:“俺大,还没睡吗?”
“你睡了?”绕爷问,“你这个大县长今天咋睡恁早?”
女婿笑着说:“我睡啥,没睡。只是才开了个会,下边还有一个会,在等书记来,我躺会议室沙发上眯缝一会儿眼而已。”
“辛苦了,大县长。”绕爷笑道,“你这体会到父母官不好做了吧?”
“我早在镇里工作时就体会到了,为人民服务不是一句空话,是要付诸行动的。虽然难,但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一往无前地走下去。”樊伟胜发誓一般地说道。
“说得对,孩子!”绕爷不禁为女婿的话所感动,不想占用他过多的时间,就说:“我有一个事,跟你说说。”
“啥事,老爹你请讲。”
于是,绕爷就将焦怡讨好他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讲给了女婿听。女婿听了,说:“俺大你放心,我明天一定找她谈谈,让她端正工作作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绕爷怕耽误女婿,就说:“好了,我不打扰你了,挂了吧。”
“好的,老爹你快睡吧。”樊伟胜挂了手机。
二十八
时光到了2017年春,七十九岁的绕爷身体好了许多,他对身边一起晒暖的老人说:“老伙计啊,咱又熬过了一个冬天,春天来了,好啊!”
“是啊,春暖花开了,咱们又可以松口气了。”金钟感慨地说,“虽说现在有了暖气、空调,比以前生活条件是好了许多,但是对于咱们这些老东西,冬天还是挺可怕的。前年冬天,老六、老八和王东杰走了,去年冬天他二婶、老七也没熬过去,咱们不知道啥时候说熬不过去也就过不去了。”
“悲观个锤子啊!”绕爷显得无所谓,对大家说:“老伙计们,反正今年的春天咱们是看到了,去年那个寒冬也熬过去了,既然如此,剩下的日子咱还乐呵着过,过一天乐呵一天,愁眉苦脸干啥?真有那么一天,谁也拦不住、免不了,我们也就顺其自然吧。”
“对!”杨杰笑道,“齐应贵,咱几个就你个老小子腰粗,兜里钱多,今天你请客,咱上镇上吃一顿如何?”
众人听此,纷纷附和:“齐应贵请客!”“对,老绕儿有钱,请客!”
绕爷一跃而起,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岁,拍拍身上的灰尘,对着众人拱手一拜:“难得大家伙瞧得起我齐应贵,赏脸让我请客,这是我这个老小子莫大的荣幸啊!走,咱们去镇上的‘新农村大酒店’,今天谁不吃好喝好,我跟他没完!”
“好、好、好!齐应贵请客了!”众人无比激动,几乎要蹦起来。
正走着,金钟突然间拦在大家前面,说:“大家停一下,我有话要问齐应贵。”
绕爷站出来,笑着问:“你这货又有啥花花点子,有屁快放!”
“请客,你兜里拿钱了吗?”金钟发问,“别到时候吃了饭,你没带钱,我们的老脸可丢完了。”
绕爷脸上一寒,说:“你们还别说,我还真没带钱哩!”
“啥?”众人吃惊道,随后又是一阵叹息:“哎——”
这时,只见绕爷笑起来了,从裤子布袋里掏出来手机,对着大家晃了晃,又指着众人奚落道:“你们真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现而今出去吃饭谁还带现钱呀,都是在手机里存着,网上支付。叫我咋说你们呢,都被时代浪潮拍到沙滩上了,一个个都落伍了。”
听此,众人乐了:“咱们的齐应贵,还会用手机结账,真不简单,厉害!”
到了酒店里,八九个老头子被老板让进了雅间。绕爷好不容易请大家吃顿饭,于是点了一桌子菜,上了两瓶本地产的蔡洪坊酒,被几个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全部消灭掉了。烟雾缭绕中,脸红耳赤的老伙计们高兴坏了,纷纷说:“好些年没人请咱爷们吃饭喝酒了,嫌弃咱老了脏了,就连家里来客,儿媳也不让咱坐桌子吃菜了。今天,得劲!”“是啊,真他娘的得劲!好多年没恁得劲了!”
见此,绕爷也很高兴,虽说自己因为有病没敢沾酒,但是仍然很高兴:“没人请咱,以后咱自己请自己,现而今谁还缺这个三五百文吗?伙计们说我的腰粗,我承认。儿媳现在工厂越办越大,还在外地跟人家合作办厂,其他的我不敢吹牛,这点儿请爷们吃饭喝酒的钱,我还是有的。以前不舍得花钱,总想着攒着给孩子花,可现在哪个孩子不比咱过得好?去球吧,以后咱该吃吃该喝喝,有事别忘心里搁,活一天快活一天。”
“对、对、对!”杨杰笑道,“我今年八十六了,你们也都七十多了,后边的日子不多了,不好好过只能留下遗憾,千万别到挺在病床上了才想乐呵,那就太晚了。活着乐乐呵呵,心态好,才能活出一个好的生命质量。”
金钟挺起了大拇指:“还是杨老师说的对,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以后咱经常聚聚,让余下的日子充实些,也乐呵些。”
回到家,绕爷给闺女爱霞打电话说了个把小时,说:“今天真是太高兴了,请一帮子老伙计去街上吃饭,大家高兴地直抹泪,都说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回忆了许多事,感慨了不少,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爱霞,你爹我这些年白过了,今天没白过,高兴,高兴啊——”说着,绕爷的泪水流出来了,“我想你娘了,你娘要是还活着就好了,你知道吗?闺女,你啥时回来看看你娘,这快到清明节了?你总该闲两天吧……”
爱霞听着老爹这样说,心里愧疚不已,忙说:“俺大,我过几天就回去,不管它什么清明节不清明节,对不起……”
二十九
爱霞回来了。
这天,不仅她回来,她的儿子乐乐连同儿媳也一起回来了。绕爷见此,很高兴,嚷嚷着要上街请几年不见的外孙媳妇吃饭,被爱霞拦下了:“俺大,都是自己的孩子,自家人,出去吃啥?东西车后备箱里都备着呢,我来做饭,你不用管。”
外孙媳妇也说:“姥爷,你歇着,我们给您做饭吃。”
“这算咋回事,你们来看我还让你们下灶台?”绕爷歉意道。
乐乐调皮地笑了:“姥爷,你看我们娘仨哪个是外人?好不容易才回来看看你,今天你啥也不用操心,就等着吃吧。”言毕,爱霞他们就行动起来,从汽车后备箱里拿出了羊肉、牛肉和饮料等食材,乐乐跑到姥爷的菜园里薅青菜,外孙媳妇在灶下忙活,爱霞在锅上干活,不到一个小时的光景,八菜二汤就齐整整地端上了桌。
餐桌搬到了院子里,一家四口人其乐融融地吃着笑着。绕爷满足极了,感慨道:“好长时间没今天恁高兴了。人活着,到底是活个啥?还不是活个一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乐乐呵呵地过日子吗?我七八十岁的人了,余下的日子不多了,啥也不图了,只想看着你们都好好的,一家人和和气气、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好。你们把日子过好了,我就是走,也走得安心,瞑目。”
爱霞放下筷子,说:“爹呀,别说这些了。都怨我,没能常回来看你,让你操心了。反正我马上就退休了,到时候接你去城里住,要是你不愿意去,我就回来陪你。俺娘没有了,我只能孝敬你了。”
“不用,不用!”绕爷忙说,“我一个人过习惯了,再者说生活也能自理,不喜欢人多吵闹。我自己在家,白天与几个老伙计走走转转、喷喷聊聊,晚上在家读书,这日子神仙一般,要有人突然间介入,我受不了。你们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不要牵挂我。要想让我过得好,还让我继续这样过。”
“爹,不然的话你去俺家住一阵子试试,想回来了再回来。反正这来回也方便。”爱霞劝道。
“是啊,姥爷,咱县里新开一家大超市,我带你去逛逛吧。”乐乐笑道。
“孩子儿,那热闹地儿,不是我一个老头子该去的地方。”绕爷笑了。
外孙媳妇说:“姥爷,去公园玩吧,县里四个湖水公园空气好,俺带着你去遛遛弯。好多老人都在那散步、打太极。”
绕爷摇摇头说:“算了,等我想去了再说吧。乐乐你俩啥时候回来的,等到什么时候走?”
乐乐说:“回来两天了,准备过几天就走,公司有许多事要处理,我们才请七天假。这次回来,主要是春节有事没回来,想回来看看。”
绕爷挠挠腮帮子,说:“你们结婚两年多了,可以考虑要个孩子了,正好你妈退休了可以帮你们哄孩子。要是再等几年,一是你爸妈年纪大了,二是我这个姥爷怕是看不到你们当爸爸妈妈了。”
“切,慌啥?”乐乐轻笑一声,“姥爷,我们都还不到三十岁哩,要孩子恁早干什么?你们的老思想不要再灌输给我们年轻人了,孩子要早了不好。”见绕爷脸上不好看,乐乐忙改口说:“姥爷,我们打算就这两年要。再说了,您老人家身体这么好,俺俩就是再等几年要孩子,你也肯定能看见曾外孙的!”
绕爷郑重其事地说:“孩子儿,你不要诓我,我的身体我清楚,你们还是赶紧要吧,我怕我等不到。兴哥小,还在上学,云锦个妮子也不想恁早要孩子,我想在生前达到四世同堂的夙愿,难道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爱霞忙劝父亲:“俺大,你别想恁多,他们年轻人一切顺其自然吧。四世同堂,对你来说不是啥难事,就这两年准能实现。你呀,啥心也别操,把身子照顾好健健康康的就行了。”
“哎——”绕爷一肚子不放心,可是又拿这些孩子没办法,只好叹息一声。
饭后,看着爱霞他们驾车回县城,绕爷站在村南的官道上呆怔了许久。感觉自己是一个多余人,而这个家对于孩子们来说,已经是个驿站了,他们只是偶尔路过,自己却必须坚守着。想着自己八十岁了,眼看着就要入土的人了,不知为啥还要操恁多心,似乎许多的不甘仍在作祟,渴望过得更理想一些,但是,现实中却常常无法如愿。
走到埋葬妻子的田地头儿,他停下了脚步,望着坟头上的萋萋青草,他说了句:“老东西,好久没来看你了!”想起妻子,他心里难免恓惶一番,心里说:“明天,无论如何也拿铁锨来给她添土,又到了清明。”
忽听一阵鸟鸣,绕爷抬头一看,香椿树上有一对喜鹊在枝叶间嬉戏。见此,他笑了:“难道又有啥好事在等着我这个老头子?或是我能再多活它几年?”
三十
绕爷本以为喜鹊当头叫是好事,却不料好事尚未到,祸事先来到了:没几天,身为县委常委、县委政法委书记的女婿樊伟胜被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给“扫”了进去。
这个噩耗是金钟传来的。
那天,绕爷才吃完晚饭,正准备到床上读书,金钟却闯过来了:“老哥,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绕爷有些气恼,问:“咋了?你家母猪窜上房梁了,还是牤牛生犊子了?”
金钟气喘吁吁地说:“都……都不是!是咱女婿出事了。”
绕爷忙问:“哪个女婿?”
“你看!”金钟将自己的手机举到绕爷脸前。绕爷忙戴上眼镜,看手机上的新闻:“洪河县委常委、县委政法委书记樊伟胜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下面还有一大溜子关于樊伟胜的个人从政简历,绕爷顾不上看了,俩眼一黑,身子往后一个踉跄,昏了过去……
绕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一直让自己引以为荣的女婿竟然是县里几个犯罪团伙的“保护伞”。身为县委政法委书记,却知法犯法、执法犯法,分管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却把自己给“扫”进去了。
绕爷打电话问爱霞,爱霞语气倒也平和:“老爹啊,这些你不用管了,你压根也管不了,我也管不了。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听起来似乎闺女啥事都提前知道了,这更让绕爷疑惑:“他的事,你是不是之前就知道?”
“两口子,啥事不知道?”爱霞很自然地说,“他在外边找相好的,受贿行贿,自甘堕落,胡作非为,县城大街上卖烤红薯的老大爷都知道点儿,我会不知道?俺大,你啥也别想了,想多了自己受罪,他作为党员干部,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接受党纪国法的审判和制裁。睡吧,俺大。”
爱霞挂了电话,绕爷却总也睡不着。听着闺女如此波澜不惊地讲述女婿的事儿,宛如讲别人的故事,他明白他们两口子关系早就破裂了,而且他们在这条不归路上已经走了很远,恐怕早就没有了破镜重圆的可能了。孩子乐乐怎么办?好在乐乐不在县里发展,又早已成家立业了,应该不会受什么大的影响。
儿子一家,儿媳与儿子早就已经分居,事实上的婚姻已经不存在;现在,闺女、女婿又成这样了。这好端端的一个家,难道就这样破烂了?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如今家已经散了,还会有什么顺心事?
绕爷突然间感到了孤独和恐惧,还有后悔。这乌七八糟的事儿咋偏偏让自己给赶上了呢?本以为,儿子儿媳办企业有钱,闺女女婿从政有地位,自己既不缺钱县里又有人,脸上有光彩,可是,如今看来,啥也没有了。家,早已破烂,只是自己还未意识到而已。其实,从那个什么女第一书记来讨好自己,自己就该清楚,她或许跟樊伟胜有着什么瓜葛。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是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太晚了。爱霞,伟胜,都已经五十多岁了,马上就要退休了,想不到还会摊上这事儿,真是晚节不保啊!可是,这又怨得了谁呢?
不久,樊伟胜被“双开”,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六个月。绕爷决定去监狱里看看女婿,可是樊伟胜不见他。得知女婿不愿意见自己,绕爷摇摇头,叹息了一阵,而后去找爱霞。
爱霞对父亲的到来一点也不吃惊,问:“你去看他了?”
绕爷点点头:“可惜没见着,监狱里人说他不见我。你去见他了吗?”
爱霞低着头,说:“没有,我们已经协议离婚,他是他,我是我。”
听此,绕爷有点恼了:“离婚这么大的事儿,咋也不跟我说一声说离就离了?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看来,我这个老不死的确实活的太久了。”说着,他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爹,你等等。”爱霞在后边喊。
对此,绕爷充耳不闻,咬着牙只恨走得慢,恨不得飞出去,回到老家去。
他在路口等城乡公交车,车到了,司机见是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竟然不开车门直接跑了。绕爷气得直骂:“娘哩个脚!老年人咋了?老年人坐车又不是不买票?老年人就不该坐车了?老子不信,你个狗日的能一直年轻、没有老的时候!”
骂归骂,还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啊!他站在县城十字路街头,一场雨刚刚过后,风有点凉,他“啊嚏”一声,打了个喷嚏,鼻涕眼泪竟然一起下来了。他往兜里摸摸,发现没有带纸,就用手擤鼻涕成一个长条,然后甩在了地上,又用手指头擦擦眼泪。从不服老的他,不禁感慨道:“老了,不中用了。”
正在此时,同村的一个侄孙开车路过,见了绕爷,就问:“爷,你咋在这?回家不?”
绕爷见了熟人,分外高兴:“回去,回去,孩子儿,谢谢你。”说着就上了车。
三十一
绕爷本以为是感冒了,没当回事,回家也没吃药,更没有去村里小药铺瞧病。过了半个多月了,不仅鼻涕多了,又发烧了,眼还花了,看什么东西都不清楚了。这时,他意识到可能这病不对付,得当回事。于是,他给儿子打电话了,让冬生回来拉着自己看病。冬生不知在忙啥,不想回来,就说:“我在忙着,爱霞退休了没事,叫她回去吧。”
听此,绕爷想骂儿子,却又咳嗽起来,也顾不上跟这个混账东西生气了。只好在家里等闺女回来。
半晌午,爱霞回来了,打听了病情后,开车带着绕爷去了县医院检查,当天就住下了。绕爷这回是旧病复发,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这期间,儿子、儿媳,甚至连嫁到郑州的孙女云锦也回来看他了。绕爷很感动,认为这病生的值当了,要不是这病,孙女咋舍得大老远地回来看他呢?而且孙女明显已经有孕在身了,让他感到十分高兴,病情似乎又减轻了许多。
正当绕爷沉浸在阖家团圆的喜乐中时,他的亲家母柏云霞却走了,享年八十四岁。从翠文嘴里得知自己的初恋情人走了,绕爷颤抖着对众人说:“快,拔掉针头不输液了,我要去见她最后一面。就算见不到最后一面,至少我得送她最后一程。快!”
众人哪里肯依,纷纷上前劝道:“你现在还病着,医生说暂时不能外出走动,得静养着。”
“我要见云霞,见云霞!”绕爷火了,从病床上坐起来大喊道:“快让我去见云霞,快让我去!我不能不见她最后一面,云霞你等我,等着我,我这就去见你!”
冬生、翠文已经走了,云锦只好上前劝爷爷:“俺爷,等水输完了,我带你去,好不好?俺姥娘今天不出殡,你们一定能见面的。”
听云锦这样说,绕爷舒缓了口气,点点头说:“好,爷的乖宝,爷谁的话不信也得信你。”
不一会儿,绕爷睡着了。云锦拖着沉重的身子去送自己的姥娘去了。
等绕爷醒来,一切都已经晚了。柏云霞已经出殡入土为安了。原来,为了安妥爷爷,云锦咨询过医生,在输液里加了针,安眠,让绕爷一下子睡了大半天。
出院后,绕爷来到了柏云霞的新坟前,一下子瘫坐在地,抚摩着坟上的土,声泪俱下:“云霞,你咋不等我一会儿呢?说走就走了,你不够意思,不够意思!咱不是说好了吗?走之前,必须见彼此最后一面,说说话,再看一眼对方,然后咱携手同去。尽管生不能同寝,可我们死同穴,——这是我们最大的愿望,也是最后的念想啊!现在你失信而去,我怨你,我气你,我恼你,但我不会恨你,只是想你啊!你这一走,我还咋跟你说说话,絮叨这一腔废话啊!你走了,我还要这张嘴干啥?话跟谁说去?不说了,不说了,知音已去,说给谁听?谁又能懂我的心?呜呼——”
年过八旬的绕爷在柏云霞的坟前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惊动了村庄里的人,他们纷纷赶来看热闹。他们搞不懂这个老头子是咋回事,跑到一个老婆婆坟前哭啥,俩人是什么关系。
见人群围来,绕爷睁开了双眼,摸着拐棍,缓缓起身,发现众人都用惊诧的眼神望着自己,感觉很可笑:“看啥呢?孩子儿,老年人的事儿,岂是你们能懂的?都散了,散了吧!”
三十二
秋天走向了深处,冬天的寒风说到就到了。十月十六,比绕爷还小几岁的金钟走了,孩子都不在身边,还是绕爷早饭后去找他絮叨时发现的。金钟晚年心态很好,天天嘻嘻哈哈的,没想到竟然走在了自己前边,绕爷又有些伤感了。
十月十九,是金钟出殡的日子。这天,下起了雨,又刮起了风。民政局火葬场的车拉走了金钟,火葬后,金钟的骨灰被儿孙们接回来,安置在了早就备好的棺材里,然后请上灵车,向田里缓缓行驶。
到了地里,扛幡的金钟长子大哭一声:“俺爹走好啊——”话声未落,砸棺馍下雨一般坠下,人们纷纷抢食,却也顾不得风雨尘灰的脏乱了。砸棺馍是吉祥、长寿、健康的象征,谁抢食了,对谁来说是好事。尤其是小孩子,吃了后会健康成长的。这些是人老几辈子传下来的老话了。
望着风雨中的送葬队伍,绕爷心里十分凄惶,感觉这似乎本该是为自己送葬的。金钟现在走,自己啥时候走呢?到时候也跟现在这样的,风雨中送自己到地里吗?管不了,顾不得了。
绕爷心里还有一件大事,他必须跟孩子们交代清楚:自己死后,火葬后一口薄棺葬在云霞的坟边。
儿子冬生首先反对:“胡闹!你们是啥关系?你们咋能合葬一起?这简直就是瞎胡闹,不行!”
儿媳翠文也不同意:“俺大,这坚决不行!你该葬在咱庄,跟俺妈合葬。你咋着也不能葬到俺娘家那庄,跟俺娘葬在一起啊!”
爱霞也说话了:“老爹呀,你这是想干啥?你跟俺大娘是亲家,你们葬在一起让别人咋看?就是我们几个同意,翠文娘家人也绝不会愿意的。太荒唐了!你想想没,你不跟俺娘合葬,而是与自己亲家母合葬,传出去,人言可畏,叫俺的脸往哪搁?”
“你们不用管,我跟云霞不仅是亲家关系,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反正我这辈子就这一个愿望了,这个心事如何了结,就看你们的了。你们总不能让老爹我死不瞑目吧?”绕爷有些生气地说。
大家知道他的倔脾气,也不好硬顶着反对,面面相觑,都不做声了。
见此,绕爷心里笑了:“姜还是老的辣,倭瓜还是老的面。你们几个孩子儿,跟我老汉比,还是嫩了些。”
冬天里,是老年人最难熬的日子。年过八旬的绕爷也是一样,不想跟着孩子们住,非要自己一个人住在农村里,身体好了还好说,就怕有个好歹来,身边没有人,容易出什么闪失。绕爷在这个冬天里,总体上还可以,只因为感冒挂了几天水,吃过几次药,其他的倒没什么要紧的。
转眼间到了腊月,过了元旦,就到了公元2020年。年根上,一种叫作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爆发了,村里封路了。大过年的,绕爷想出去却出不去,儿孙们想回来也回不来,绕爷叹息道:“十几年前的那个‘非典’,我老汉熬过来了,这回这个‘新冠’,我恐怕熬不过去哟。”
见村村如此,家家如此,绕爷倒也想开了,该吃吃该喝喝,没事儿就看电视,还有意把电视的声音放得很大,这是要告诉乡亲们:“我齐应贵还活着呢!还好好地活着呢!不要担心,无须担心。”
儿子儿媳、闺女、外孙、孙女、孙子天天给他打电话,问这问那的,他乐得合不拢嘴:“没事的,我老汉好着呢,好着呢!看起来,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的没问题。”
听他这样说,儿孙们都很欣慰,稍微有些安心。可是,谁也没想到,在正月十一日(2020年2月4日,立春)的上午,村里几个老头去找绕爷絮叨时,发现他躺在床上,没有了呼吸。
人死为大。孩子们这回总算有了回家的理由,谁也无法阻拦,纷纷回到了老家,将哭声响起来了。
按照政府要求:红事缓办、白事简办。简到什么程度呢?不待客了,也无需火葬了,就地挖穴打棺,用棺材直接埋了。临走时,放了一挂两万头的鞭炮,纷乱无序的嘈杂响声在这个沉寂的村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绕爷走时,手里握着一个纸条,上边要求儿孙们兑现承诺:让他与柏云霞合葬。可是,孩子们看后都不高兴,翠文更是直接上前将纸条撕碎了,不满地说:“看这老头想干啥?要让俺爹娘在那边打架吗?真是太不像话了!”
八十二岁的绕爷还是葬在了霯妻身边,无论他愿意与否;因为他是齐家的人,他必须葬在齐家的祖坟里。不管他生前是多么的倔强、固执,到死了还是得屈服于世俗的力量。他想着和自己的初恋情人死同穴,只能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了。
三十三
绕爷走后,我再次回到老家,已经是2021年春节前的腊月二十八了。
因为工作需要,我是从2020年正月初五的下午,被单位安排车到老家接走的。其实,在我走之前的几天里,我似乎已经预感到了绕爷的“大去之期”。那还是从正月初一上午我从绕爷家门口,与他简短地说了几句话算是拜年便走了后,心中一直有一种不安情绪萦绕,总感觉绕爷有点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具体哪些地方反常。夜里,除了揪心的新冠肺炎疫情还在让我操心外,便是绕爷了。有两个夜里,我分明听到了绕爷在轻声地喊我:“俺赖盼子,你还想听《隋唐演义》不?要是想听了,爷我给你再讲讲,咱爷俩好好喷喷,中不中?”
梦中的绕爷是面带微笑的,他在向我挥手致意,难道这就是告别吗?他比现实中年轻许多,也是在这样的冬日里,村里生产队留下的饲养室,他往乱糟糟的小孩群里一站,顷刻间猴儿们都消停了,等着他给大家讲古戏。他像个大领导那样,抬起手臂往下压一压,猴儿们或坐或蹲围在了他身边,听他侃侃而谈:“话说秦叔宝在路上行了几日,到了山东地面,遇上了一伙剪径的……”
屋外寒风刺骨,大雪纷飞,屋内一位老人带着一群孩子徜徉于古典文学的海洋里尽情地遨游,为孩子们打开了想象的翅膀,可以纵情飞翔。绕爷也在大家的渴望求知和喜悦满足的眼神中找回了自信和年轻的心,讲的时候会意之时不免“手舞足蹈”起来,对着恶人大骂、因着善人受难而唏嘘嗟叹。
正月初三的傍晚,我出去解手,往外多走了几步,来到了绕爷的家门口,往里看看,只见发须尽白的绕爷正在端一个脸盆从热水器里接水洗手,看来是要做晚饭了。村里人都知道他晚上喜欢早吃饭,然后坐在被窝里戴着老花镜看书,看着看着,瞌睡了便睡去,一觉能睡到翌日朝阳升起。我很后悔,当时没有喊他,与他说句话再走。因为这最后一面,我们爷俩没有说上话,导致他走了,爷俩再也说不上话了。
两天后,我就走了,再也没有见到绕爷。老家,我这一别,又是一年。到今年春节回家,绕爷已经走了快整整一周年了。
回到家,我放下行礼,就连三赶四地来到了绕爷的坟前,见到了两个残破不堪的花圈,还有那一丛荒草覆盖住的坟茔。我弯下腰,轻轻抚着这荒草,宛如生前摸着绕爷的白胡子,有时故意调皮,轻轻一顿,他疼得龇牙咧嘴,惹得我们小孩子哈哈大笑。见此,他常常也是拍拍我们的小脑瓜,笑骂道:“奶奶个脚,你们是想挨了!”我们争辩道:“不想挨、不想挨,你才想挨打哩!”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我现在要还是能打能闹的年岁,该多好哟!”说着,他的目光投向村外的远方,思绪又该跑远了吧。
我跪下,给绕爷磕三个头,是给他道歉赔罪了:“绕爷,赖盼子回来了,回来的晚了、太晚了,未能给你老人家戴白孝帽子,出殡时送你一程,咱爷俩,孙儿对不住你了。”跪在这方故土里,身边有绕爷在这,我心里感到特别的踏实,无论自己走得多么远,根子还在这儿,我就是风筝,无论如何飞,那牵线的还在老家这方土地中,任凭如何乱挣,终是无法挣脱的。
年后的正月十一,为绕爷过完了周年忌日,我才离家远去。临别时,我望向齐家的祖坟,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惆怅,我知道自己终归是要回到这里的,列祖列宗长眠的地方,才是我的根系所在。若干年后,这里将多一个我,在祖先的怀抱中酣睡,才能真正去除人生的繁芜和苦恨。到时候,绕爷,咱爷俩又可以相聚了,可以再在一起喷喷《三国》《隋唐》《说岳》了。
春日的阳光明媚,坐在车上心里暖暖的,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离家远客时最好的心情了。绕爷,我为你立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心里舒了一口气,至于所写之成败,非我所知了。不过,孙儿竭尽全力了,想你这老头也不会怪罪的;即使怪罪,那也没法了,毕竟我力有不逮,才无所长。安息吧,我的绕爷。
齐云轲
2020年6月6日-12月12日初稿
2021年3月19日-6月5日改稿
2021年9月2日-10月4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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