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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绕爷正传(11-20)(汝南县 齐云轲)
十一
紧接着,生产队副队长朱吉、记分员王东杰也被批斗了,批斗后游街示众,然后关进了“大牢”。他们在“大牢”里被关了几天后,也像齐世晨一样,被家里的妻子接回去了,从此抬不起头了,成为村里大人孩子笑话的对象。
秋收罢小麦播种后,绕爷被霍鸣任命为司令部副司令,成为造反派二把手,一开会也坐在了台上显眼的位置,顿时间觉得扬眉吐气了。他本来对家里的霯媳妇看不起,现在却不得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虽然傻,却有一个好老表,可以让自己沾光也不错。在他的推荐下,族兄新升被任命为民兵排长。
白天,绕爷不用下地劳动,因为他上过学识得字,可以写写画画,在墙上刷标语,写会标,带领党员干部学习语录著作,培养训练民兵,忙得是不亦乐乎。晚上,吃吃喝喝,吃饱喝足后,他就去找玉棉或花栾。她们见他来了,本就是老相识,现在又做了“官”,自然是十分欢迎。有时候,他故意让她们俩凑一起,跟自己好好乐呵。每当看见这俩娘们低眉顺眼的样子,绕爷心里别提多美气了!想想当初受的窝囊气和屈辱,他就对齐世晨和王东杰恨得咬牙切齿,现在他们的女人成了自己的,这也是一种报应吧。他尝到了报仇后的快乐,更品到了权力带来的爽快。令他更兴奋的是,从花栾的嘴里证实了一件事:她与王东杰生下的儿子王文则,实际上是他齐应贵的种!
“哈——”绕爷大笑起来,高亢而爽朗的笑声在村里的夜空中久久回荡着,“老子终于翻身了,过上了人的日子!”
虽然是围绕文化方面进行革命,但是作为文化人,霍鸣和绕爷都明白文化的重要性,没有文化不行,所以必须让下一代接受文化教育。秋凉以后,他们请杨杰出面,在生产队北侧三间破旧的茅草屋里开课,办起了学堂,包括绕爷的孩子冬生、爱霞在内的村里二十多个孩子进去上学。
听着娃娃们琅琅的读书声传来,绕爷心里很熨帖、很舒服,感觉好久没有如此畅快过了。他自认为,革命不停课,这是一项创举,有利于乡村文化的传承,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当被后人记住。
一次,在学堂门口,绕爷见到了王文则,招手叫他过来。王文则怯生生地走过去,被绕爷一把拉过来,端详着看,眉宇间果然跟自己有几分相似,心里不禁一疼一酸,随手从裤子布袋里掏出一把炒花生塞进了孩子的衣兜里。孩子却不要,愣是又将炒花生掏出来还给他,说:“俺娘不要我乱拿别人的东西,怕批斗。”
绕爷说:“没事,这是我给你的,不是你拿的,放心。”
“你给的我不要,你批斗过俺爹,咱是仇人!”孩子说着,便跑了。
一句“咱是仇人”犹如一记重拳打在了绕爷脸上,也打在了他心里,让他既心疼又羞惭不已。这明明是父子,却成了仇人。这以后可怎么办?怎么好?
一时间,绕爷不知所措了,颓然坐下,任大地发出一阵无助的颤音。
不久,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艾新奇下去视察工作,在路上被人用弹弓发石块打破了额头,血流了一摊。因为在红旗造反派的地界上,所以革委会要求霍鸣限期破案。霍鸣这几个月尝到了造反带来的甜头,天天吃喝玩乐的,哪有这闲工夫去查案,就推给了绕爷。
绕爷让新升带领民兵去查。新升查了几天,也查不出个子午卯酉来,没有发现一丝线索。霍鸣将绕爷怼一顿,绕爷将新升怼了一顿,眼看着时限到了,没法交差,就向上汇报说,是几个孩子在打小鸟,不小心打到了艾副主任。革委会自然不信这鬼话,要霍鸣务必三天内查出来真相,不然的话要严肃处分他。
这回,绕爷决定亲自去查。这天,他顺着艾新奇副主任那天走的路线到案发现场去,发现雨后的脚印还在,看起来肯定不是小孩的。脚印距离自行车辙印最多有两丈远,按理说艾新奇骑着自行车应该能看清是谁打的,究竟是谁呢?
绕爷沿着艾新奇留下的车辙一直往里走,发现车辙一下子延伸到了自己的姥娘家所在的村子——董楼。既然到了姥娘家,没有不去舅舅家看看的道理。尽管姥爷、姥娘都已经逝世了,但是母亲的兄弟还在,姥娘家就还有人。作为外甥,尽管他已经三十岁了,却几乎没登过舅舅的门,但依然还记得那条路、那条巷,它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
到了大舅门前,发现大舅正端着烟袋双腿盘坐在过道门口吞云吐雾,笑道:“老舅好自在啊!”
大舅抬眼一看,赶紧站起来,激动地说:“这不是俺外甥吗?今儿个天刮啥风,把你这齐司令刮到俺门前了!快、快,上院里面说话!”说着,将绕爷往院里让,同时往院里喊:“快,都出来,家里来客了!”
家里人一听,男女老少一下子都出来了,足有十几口子。这里面,除了妗子还有点印象外,其他的人,绕爷都不认识了。还是大舅介绍说:“这个是你大老表,那个是你二嫂子,这个是你二老表的儿子,那个是你三老表的闺女……”
大舅介绍的很顺溜,但是绕爷却一下子记不住那么多,只是不住地点点头,他们也对着他点头。吃饭时,妗子专门煮鸡蛋给他吃,大舅还敬他酒喝。酒水虽然苦辣,但是绕爷的心里却是甜的,是暖的。久违的亲情,顷刻间回来包裹住了他,这浓稠的幸福感让他禁不住酸泪扑扑而下。
十二
这一回,绕爷时隔多年重返姥娘家没有白去,从董楼他查出了艾新奇副主任挨打的真相。
绕爷说出了来意后,大舅告诉他说:“那个艾新奇挨打一点也不亏,这几个月他经常骑着洋车子来董楼,自以为做的隐秘、别人不知道,事实上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他来这干啥?”绕爷问。
原来,艾新奇的妻女均在县城,他一个人住在镇上,虽然名为革委会副主任,却是个啥事都不想干、又想揽大权的主儿。革委会主任樊俊早就受够他了,想把他排挤走,但是苦于他有亲戚在地区当领导,不好挪动他。而他这货反而有恃无恐了,不干事又老是啥事都想插手掺和,把同事们弄得没脾气。
几个月前,艾新奇到董楼村检查工作,看上了一个妇女,就瞅机会便来,软磨硬泡,终于得手了。妇女虽然是寡妇,但是她有个儿子四小已经不小了,十四岁了,非常怨愤他来家找自己的母亲,曾在村里公开骂过他。但是,艾新奇却不以为意,仍旧得空就来。惹得全村人都烦透了这个艾主任,说他厚颜无耻。
前几天艾主任又来了。天微明时下雨了,他怕天下大了,就骑着车子跑了。而早就想整他一顿的四小叫上几个小伙伴,带着弹弓提前埋伏在枣林里——这片枣林属于红旗造反派的地界,——要好好收拾他。这几个小伙子在这里收拾他,是有考虑的,因为这不属于董楼,即使出了什么事,也与董楼没关系,叫他艾新奇有苦难言。
雨下紧了,路上已经泥泞不堪,自行车骑不动了,艾新奇只好推着车子前行,一边走着,一边骂着这鬼天气。走进枣林,本想在树下避避雨,不料还未站稳,弹弓发出的石块、泥块、砖块劈头盖脸地砸来了。
“我的娘啊!”艾新奇疼得叫起来,“谁干的?谁干的?”
“你爷爷干的!”四小骂道,“狗日的!你再敢到董楼去,我们红旗造反派非要了你的狗命!”
“红旗造反派?你们好大的胆子啊!叫霍鸣个狗日的来见我,老子饶不了他!”捂着脸叫疼的艾新奇怒道。
“哈哈哈——”四小他们笑道,“你算个啥玩意,敢叫俺们司令的名讳?小心你的狗头!你还是快回去吧,准备点礼物来这向俺司令道歉谢罪吧。我们走!”
其实,这个所谓的案子,樊俊早就查清了,他怕艾新奇抵赖,就专门让霍鸣来查。结果,新升没查出来,现在绕爷倒是查出来了,可是如何上报呢?如实汇报,樊俊当然是乐观其成;艾新奇就会记恨霍鸣、绕爷了。艾新奇后边有人在地区,县里也有后台,得罪了他,以后怎么办?
霍鸣与绕爷分析来分析去,认为既不能得罪艾新奇,也得向樊俊交差。可是,想刀切豆腐两面光,谁也不得罪,太难;关键是,这俩人都不能得罪。
正在犹豫时,樊俊主动带着人来了。等到了造反派指挥部,樊俊就问霍鸣:“查清了吧?”
霍鸣赶紧说:“查清了,查清了,这个案子具体是我们副司令齐应贵同志负责的,让他来向您汇报吧。”
霍鸣将绕爷推向了前面。绕爷猝不及防,没想到霍鸣还会来这一招,心里恼归恼,还是得汇报工作呀。于是,他说道:“樊主任,艾副主任的事儿,我们经过认真调查,发现情况是这样的:那天,艾副主任从我们这枣林经过,由于下着雨,天还不亮,几个护林人以为是偷东西的,打了几下弹弓,谁知道咋会恁巧,就把他给误伤了。我们工作没做好,实在是抱歉,请领导治罪。”
“真是如此巧合?”樊俊意味深长地问。
“对、对、对!”霍鸣忙说,“我们经过慎重而全面的调查取证,确实是误伤了艾副主任,实在是抱歉。”
“那么,艾副主任大清早不在屋里睡觉,怎么会出现在你们的枣林里呢?这一点,你们是怎么调查的?”樊俊笑道。
随行人员也纷纷笑了起来。
霍鸣、绕爷只好陪着笑。
“这里面肯定有其他事,有故事!”樊俊一针见血地说,“作为一名党的干部,大清早而且还是在雨中,大老远的跑到人家枣林里被误伤,传出去岂不被人耻笑?此事就此打住,谁也不要往外说了,家丑不可外扬。我们要为他留点尊严,让他好有改正学好的机会。”
“是,还是樊主任说得对,对呀!”众人忙应和道。
不久,艾新奇就被调到另一个公社去了,接替他职位的是樊俊的一个心腹爱将赵家树,据说曾是解放前的大学生。
十三
1970年冬季,落第一场雪后,镇上又来了一个叫什么红太阳造反司令部的造反派,声称自己才是真正的造反派,其他的都是冒牌货。为了彰显自己的威力,他们一到镇上,就把革委会主任樊俊、副主任赵家树的权给夺了,由他们的司令何宛、副司令葛弘兼任革委会正副主任。
何宛、葛弘夺权后,将樊俊、赵家树一干人等赶回了县城,然后以公社革委会的名义取缔本地一切造反组织,让他们归属于红太阳造反派旗下。这让霍鸣不干了:“你们算他娘的什么东西?你们凭啥夺权?”
正在此时,赵家树来到了霍鸣的指挥部。见到故人,霍鸣很高兴,连连说自己不会归何宛领导的,何宛夺权名不正言不顺,是非法的,樊主任和他赵副主任才是自己的战友。
赵家树告诉霍鸣,何宛等人未经县革委会任命擅自夺权,县领导很生气,他这次回来,就是想通过他的努力,赶走何宛,迎接樊主任回来。
霍鸣说干就干,他带着自己的八十多个造反派成员,荷枪实弹地向镇上杀去。临行前,他让绕爷带领村里的三十个民兵和赵家树驻守指挥部。
月黑风高的夜里,一阵枪响夹杂着耀武扬威的呐喊声,霍鸣率人杀进了公社大院。听到枪响,何宛醒了,摸着枪冲出去,败撤的红太阳造反派成员迎面拥过来,大喊:“不好了!敌人已经冲进院里,杀了我们十几个兄弟,司令,我们怎么办?”
“奶奶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兄弟们,跟老子杀出去!”何宛怒道,又问:“葛弘呢?”
“没见。”
“来人多少?”何宛又问。
“黑乎乎的看不清,约摸着有百儿八十个。”
“好汉不吃眼前亏,走后院跑。”何宛带着残兵败将向后院跑去。
见他们跑了,霍鸣持枪率众猛追,又杀了几个人,让敌人得以翻墙而逃。霍鸣并不追赶,派人回去向赵家树报喜。
天亮后,赵家树回到了公社大院,召开会议,宣布自行恢复革委会副主任职务并代理主任一职。赵家树在会上充分肯定了霍鸣的功绩,决定向上级推荐他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一职。
随后,赵家树让霍鸣带人将院内二十多具尸体抬出去,在公社大院东边的坑塘里挖土草草地埋葬了,并下令红旗造反派指挥部即日起搬迁到公社大院内办公,以保卫无产阶级政权。
霍鸣见此,有些不悦,因为他不想搬到公社院内,有赵家树在,他将不再是说一不二的人了,而得事事听从于赵家树。但是,赵家树并不同意他返回村里,而是取了个折中方法:指挥部搬迁到公社院内,可以设立个分部仍驻在村里,让绕爷负责。这等于将红旗造反派一分为二了,霍鸣的势力得分给绕爷一半,这更是他不愿意的,索性八十个人全部带到公社,让绕爷挂个副司令的空衔,真成了一个光杆司令。
绕爷并不认为自己是光杆司令,因为他手下还有二三十个民兵呢。霍鸣走后,他成为了村里说一不二的主儿,更得自由自在了,何乐而不为呢?
十四
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瘫痪在床的齐世晨走了,还不到五十岁,玉棉哭哭啼啼地将丈夫送进坟以后,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不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按说应该是齐世晨的,但是他瘫痪在床连直直腰都困难,咋可能与自己生儿育女呢?那就是霍鸣或绕儿的了,除了他俩再没有别的人了。但是,在村里这是不能说的,无论是谁的种,等孩子生下来只能是齐世晨的遗腹子。
这年冬天,玉棉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做银钟,因为齐世晨前妻生的儿子叫金钟。金钟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由于父亲被造反派打倒了,母亲又死的早,没人为他操心,这个之前在村里相当于太子爷的孩子,婚事竟然无人问津,到了这个年岁,打光棍的可能性极大。在村里,他受了不少气,却不敢声张,只好憋屈心里。
有一次,玉棉刚把银钟哄睡,金钟冲了进来,见其眼神不对,就问:“这孩子咋了?”
他却冷笑道:“谁是你的孩子?你比我才大几岁?你这孩子真是我的亲弟弟吗?别人不说并不代表不知道这是谁的种!你对得起俺爹吗?对得起俺家吗?”说着,便上前一只手捂住玉棉的嘴,一只手掯住她脖子。
玉棉挣扎着问:“你干啥?你要干啥?”
金钟喷出一口臭气,笑道:“我要出口气!”一拳重重地打过去,玉棉被击中晕过去了。
等绕爷来到玉棉家里时,发现玉棉躲在被窝里哭,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就问:“咋了?”
玉棉抬起脸,把绕爷惊呆了:脸上、脖颈全是血迹和泪痕。她哭了声:“我以后没脸见人了!”
“谁干的?”绕爷怒道。
“金钟个兔崽子……”
“我宰了他!”绕爷吼叫一声,奔出去了。
可是,他找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也没发现金钟的影子。于是,他让民兵去找,找到夜黑了,还是一无所获。
金钟欺负了继母,在众人看来是大逆不道的,在村里注定无法立足,肯定是跑出去了。绕爷心里说:“等狗日的回来,我非骟了他不中!”
为了抚平玉棉的心伤,绕爷夜里常去她家陪她。现在齐世晨死了,金钟跑了,家里没有了别的人,绕爷来去自由多了,更不去顾忌村里人的褒贬了,当然了,现在村里人谁也不敢明面上再对其说三道四了。
秋后的一天夜里,何宛、葛弘的队伍又回来了。这次,他们的人马增加了许多,有二百多号人,围住了公社大院,霍鸣回县城老家了,这天夜里还没返回,红旗造反派队员齐聚到赵家树旗下,听从他的指挥。一听到枪响,赵家树首先想到的是从后院逃跑,他让人在前边与敌人打着枪,自己带几个人从后门向外跑,谁知才一开门,一阵子“砰吧”声起,冲在最前边的他还未来得及叫一声,就饮弹倒下了。众人见此,忙又撤回去了。
葛弘是一个脑袋瓜子灵活的人,为了避免过多的伤亡,就喊话让对方缴械投降,承诺放他们回家。群龙无首的红旗造反派成员无奈之下,只好缴械投降了。但是,何宛他们可没有轻易饶恕他们,将其中三个小队长拉出去枪毙,其余人拷打一番,逼他们交代罪行。
次日一早,何宛、葛弘来到上次阵亡战友埋葬地,起尸重新安葬到树园子里,将赵家树和那三个被枪毙的小队长及红旗造反派被打死的队员葬在了坑塘里。
不久,艾新奇回到了这里,任公社革委会主任,以何宛为副主任,葛弘为武装部部长,并表示,要严格遵从上级要求,停止武斗,恢复生产,继续开展理论学习和批林批孔,捍卫无产阶级专政,巩固人民政权。
艾新奇一到任,绕爷就又被打倒了,关进了公社的“牢房”里接受改造。令人诧异的是,金钟却回到村里当了生产队队长。
金钟当了队长后,不愿意回家住,先在生产队院里住,而后在生产队大院旁边自己给划了一片宅基地,盖起了一个院子,三间堂屋以红砖立基、茅草覆顶又苫瓦,两间灶屋,一间过道是青砖立基又苫瓦,很是气派。
金钟对人说,银钟是自己的弟弟,后娘玉棉也是个好人,自己一定会尽到一个儿子和哥哥的责任,将整个家撑起来,但是那处老宅子自己不会回去住了,留给弟弟长大后翻盖。不久,玉棉抱着银钟住进了金钟的新院子。
绕爷在公社“大牢”里关了几个月,出来后又被金钟通知,必须在家反省三个月,这三个月里除了下地干活外,不经生产队同意、也就是金钟同意,不准走出家门半步。
十五
绕爷三十八岁那年,那场轰轰烈烈、影响了无数人命运的大革命结束了,国家和社会逐步恢复正常秩序,发展有序步入正轨,农村也迎来了好日子。
土地承包到户后,绕爷一家四口人分到了十亩三分地,这让他看到了希望和奔头。儿子冬生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只好回家务农,闺女爱霞争气,初中毕业考试时,以全校第一名、全县第九名的成绩考上了县第一高中,与村里小学教师杨杰的闺女是同班同学。闺女上学期间,每到周六无论再忙,绕爷也都会抽出时间赶着驴车去接她们。载着俩高中生回来,一路上绕爷喜气冲冲,心里可美气了:闺女是高中生了,这可真比喝蜜水还让人心里甜啊!
回到家,绕爷和妻子、儿子忙前忙后,就是不舍得让闺女干活儿,只是让她好好写作业,写完作业就歇着等吃饭。他常对冬生说:“你妹妹将会是咱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有活儿你多干点儿不亏,将来你还得沾她的光哩!”冬生自知没考上高中令父母失望了,十分惭愧,宁愿平日里默不作声地多干些活儿。
眼看着儿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却没人说媒,绕爷有点儿急了。他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咋好,家里又有个傻女人,加之儿子性格内向,平日里见人也不怎么爱说话,所以给儿子找对象困难不小。
为了儿子的婚事,绕爷去找金钟帮忙,金钟现在不是生产队队长了,而是村支书。金钟的大名叫齐应励,虽与自己是同族兄弟,但是当年毕竟闹过不快,且玉棉与他的事儿让其非常愤恨。可而今玉棉改嫁走了,金钟也娶妻生子过一家人了,老黄历那一页也该翻过去了吧。
绕爷见金钟在村委大院里填表格,喊一声:“兄弟在忙呀!”走过去,掏出卷烟让一棵。金钟抬头看看,接着烟笑了:“今天是哪阵风把绕儿哥刮来了。俺这小小村委会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绕爷笑得更欢了,说:“你这货当个官儿,又敢取笑你哥我了。今天看你高兴,哥有个事跟你叙叙。”
“啥事?”
“你侄子的事儿。”
说到这,金钟就知道了绕爷的来意,遂打哑谜说:“大侄子在家干活好好的,又有啥事?难不成是想出去打工吗?现在这都八十年代了,出去也行,要是需要村委开证明了,哥你言一声就是了。”
“孩子还小,外出的事儿先不急,先得解决婚姻大事嘛。”
金钟笑了:“既然你说孩子还小,结婚慌恁很干啥?再等个三五年又何妨?”
“去球吧!”绕爷玩笑道,“他今年二十了,咱村里跟他年纪一般大的小子都有孩子了,咋能不急?听说你家俺兄弟媳妇娘家有六个侄女,有俩跟咱冬生年纪相仿,你这当叔的不该给侄子操操心?”
“给侄子操心我这当叔的是应该做的,但是你这当爹的,不该先给媒人敬两杯吗?”金钟反问。
“那还说个啥?走,咱上‘开放酒楼’,我先敬兄弟两盅!”绕爷说着拉起金钟便走。
吃了酒饭后,金钟还真给冬生介绍了大舅子家的闺女瑞丽,只是瑞丽嫌弃冬生嘴笨,没有同意。冬生得知后,哭道:“她不同意算了,我这辈子也不找女人了。”
绕爷劝儿子:“别这样怄气!常言说‘一家有女百家问’,其实一家有郎也是百家问。婚姻讲个缘分,该来的终究还会来的,等等也好。”
随后,绕爷又托人给儿子介绍了几个对象,但是女方要么嫌弃这、要么嫌弃那,就是不同意。婚事的不顺,让冬生很气馁,也让绕爷很不安。
不久,爱霞高中毕业,考上了地区的师范学院。闺女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绕爷顷刻间洗脱了儿子婚事的烦恼与不快,逢人便说:“俺闺女考上了,是大学生了!哈、哈、哈——”
就在爱霞去大学报到后第二天,柏云霞来了,提出自己有个侄女跟冬生年纪相仿,还没有对象,想介绍给他,问绕爷意下如何。绕爷十分感动,连说:“谢谢、谢谢!”就连他的霯媳妇也在不停地说“谢谢”。
望着绕爷,再看看他的霯媳妇,柏云霞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出来了。她拭干泪水,与他约定了一个见面相亲的时间,就走了。
绕爷跑出去送她,只见她骑着一辆自行车上了官道,拐弯处,她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扭头就跑远了。绕爷望着云霞消失的方向,痴痴地站着,往事历历在目,不觉间泪水也淌了下来。
十六
等到约定好的相亲那天清晨,绕爷早早地起来了,刮刮胡子洗洗头,好好捯饬一番,让儿子也好好打扮一下,争取给对方留个好印象,以便将婚事给定下来。绕爷的霯媳妇起来也很早,等他们爷俩各自捯饬好,饭菜也已备好:一盘面炒茄子,一盘鸡蛋炒葱蒜,一人一大碗米茶。爷俩吃的咂咂有声,很快将饭菜给消灭掉了,却发现五十岁的她一直望着他们吃而自己未动碗筷。
绕爷问:“你咋不吃?”
女人回答:“不饿,你们吃了赶紧去。”
父子俩听此,心里不是滋味,但看看表,到了该出发的时间了,便起身去推从村支书家借来的自行车。
一路上,是绕爷骑车带着儿子,初秋的风已有点儿凉了,他跟儿子说:“到那以后,不要紧张,更不要自卑,待人接物上要有起码的礼节,与女方说话不要让她一直问,要会交谈,不要问些无关的话,更不要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多关心人家……”
冬生垂着头,一个劲儿地点头:“好、好、好,知道了。”
临近柏云霞居住的村镇时,绕爷停下车说:“这马上就到了,最多还有里把地,你骑着车带着我。”
冬生下来骑车,绕爷待儿子将自行车骑行开去时才追上一侧身坐后座上去了。他拍拍儿子的后背:“直起腰来,不要弓下腰,到那见汉子了别再忘了让烟吸。”
到了邻镇街上,柏云霞早在路口迎接着。绕爷让儿子喊她姑:“快停车,你姑在这等咱哩!”冬生忙停下,问:“俺姑,让你久等了吧?”柏云霞粲然一笑:“没有,我也才到这。路上天凉吧,来,往这边走。”
柏云霞领着绕爷爷俩来到背街一户人家门前,说:“将车子推进去。”冬生二话不说赶紧推车进去。
进了院子,堂屋里走出了俩人相迎:一个发须尽白的老者,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老者笑道:“远客来了,快请进!”
绕爷赶紧上去还礼:“不远、不远,让您久等了。”又对中年人说:“忙着哩?”中年人说:“没忙啥。”
柏云霞先后指着老年人和中年人对绕爷父子介绍说:“这是翠文她爷,这是翠文她大爷,也是俺这的村支书。”
绕爷毕竟读过古书,对礼节颇为熟稔,忙施礼道:“老叔、大哥,失礼了,失礼了!”
“别客套,快请进!”翠文她爷摆着手势让绕爷进屋。
进屋后,分主宾落座,柏云霞忙将沏好的茶端上,翠文她爷朗声道:“既然是老亲,咱就不必絮烦了,孩子婚姻大事,父母老人最为关心。俺翠文她娘将令郎情况说过了,家里情况我们也知道了。俺的意思是,要是双方孩子没意见的话,就算定下吧。”
绕爷亲亲热热地说:“一切全凭您老人家决定,俺没有二话。”
柏云霞将翠文领出来了,说:“快,这是韩集北庄你绕叔。”
翠文大大方方走到绕爷面前喊一声:“绕叔您来了。”
绕爷这才得机会好好端详一下女方:身穿浅红的确良上衣,下穿粗布裤子,双眼水灵有神,让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不是三十年前的云霞吗?不,这不是她的侄女,定是她的闺女!他对闺女说:“是哩,闺女。”
翠文随即出去,到了灶屋南边的侧房里,冬生见此,忙也跟去了。
从随后的交谈中,证实了绕爷的怀疑:翠文是柏云霞最小的闺女,今年刚刚二十岁,她上边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在县里某政府部门工作,姐姐嫁到了距此有六里地远的杨楼。
看到一脸沧桑、渐渐老去的云霞,绕爷深知这些年失去丈夫的她过得是何等的不容易。可尽管她的人生非常的艰难,但仍然在想着自己,操心着自己孩子的婚事。眼见着冬生二十多岁了,即将步入寡汉条子的行列,她着急了,将自己亲生女儿介绍给冬生。她这是在帮自己渡过难关啊!到这个时候了,她居然还在为自己分担忧愁!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啊!可惜当年,没能与之携手成亲。命运啊,为何如此捉弄人?想到这,绕爷的心湿润了,噙着泪水努力不让它落下。
此次相亲的结果是,双方都满意了。随后,便议论下柬的事儿,云霞知道绕爷家境不好,闺女还在上学,就说新社会彩礼不要了,绕爷却坚持要给六百元。可是,绕爷哪里一下子拿得出六百元钱啊!最后,还是云霞背地里给绕爷送去了五百元,算是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婚礼定在了腊月初九。
这天,绕爷家派出了三辆带斗的四轮拖拉机去接亲拉嫁妆。没有吹吹打打,只有一挂一万头的长鞭炮在“霹雳吧啦”中向一对新人致贺!
儿子结婚的夜里,绕爷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在想云霞,往事像影片一样在他脑海里播放,让他禁不住思绪飘扬,又回到了三十年前,他们在一起美好的种种。抚今追昔,绕爷心中百味杂陈,他明白一生中最不该错过的一个女人错过去了,而这一错便是一生,再也纠正不了了,也回不到过去了。而今,自己是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了。“云霞,你是在让孩子们来继续我们未了的情缘吗?你真是用心良苦啊!这一辈子,我注定欠你的,而且永远也无法还清了,云霞!你是个好人,我对不住你啊!”
冬生生于1963年冬天,翠文生于1966年夏天,比爱霞还小一岁。他们结婚时的腊月初九,按公历算,已经到了1987年1月份了,冬生虚岁二十四,翠文虚岁二十一。又过了二十天,新年一到,他们又各长了一岁。
1988年8月,爱霞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里初中教书。绕爷很是激动了一阵子,想着闺女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毕业生、第一个吃上公家饭的人了,怎不让人喜出望外呢?
这年的农历九月,冬生和翠文生下他们第一个孩子,是个闺女,取名云锦。尽管是孙女,但是当了爷爷的绕爷仍然很高兴,破天荒地花钱请人放了一场电影。要知道,闺女考上大学,他没舍得放电影,儿子结婚,他还没舍得放电影,现在有了孙女,他却放起了电影,令村里人有些不解。绕爷认为值得,因为他又有了下辈人了,自己当爷爷了。这一年,绕爷已经五十岁了,他的老妻已经五十七岁了,两口子是彻彻底底的老头老婆了。
1989年的春节,是绕爷一生中过得最欣慰、最快乐的一个年。孙女有了,闺女工作了,双喜盈门,他忙完了年货和家里的杂活后,过了初一,天天与亲戚朋友在一起乐呵,聚餐时痛快地吃喝,每天晕忽忽地回家,逗逗孙女,然后睡下。想起人生的乐事,他往往在睡梦中笑醒。
十七
1989年的劳动节,爱霞结婚了,找的对象是在县财政局上班的樊伟胜,比她大两岁,也是个大学生。在闺女的婚礼上,绕爷见到了艾新奇,原来他现在是闺女所在中学的校长。艾新奇紧紧握住绕爷的手说:“齐应贵同志,没想到我们在这里重逢啊!”
“是啊!”绕爷感慨道,“转眼间,我们都老了,你也五十好几了吧?”
“五十六了,我比你还大几岁哩!”艾新奇叹息道,“转眼间青丝变白发,我们已经步入人生之秋。当年年少,有啥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可别往心里去,都让它们丢进历史故纸堆吧。”
“对,对!”绕爷笑道,“过去的事,俱往矣!让它们随风去吧,我们还要过着更好的日子哩!以后,闺女接受你的领导,你可要像个长辈,多多批评指导,让她长进啊!”
“那是自然,我们这一辈儿马上就要退出历史舞台,明天是他们年轻人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将他们扶上马送一程。”艾新奇望着门外,深有感触。
在县城里,绕爷偶尔也能见到霍鸣,这个妻子的表哥而今已经是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了,即将满六十岁,但是身体一直不好,常常到市里和省里看病。
最令绕爷诧异的是,赵家树的闺女竟然嫁给了何宛的儿子,成为何家的儿媳妇了。当初造反派得势时,何宛、葛弘与樊俊、赵家树是死敌,而且赵家树就是死在何宛率领的造反派枪下的。现在,赵家树的闺女嫁给了何宛的儿子,若在过去可是认贼作父,是要被人唾骂的。但是,大革命结束后,拨乱反正了,国家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了,改革开放,人们的思想也解放了,从而看开了许多事,社会也更加文明和谐了。
爱霞结婚后,绕爷才了解到,自己的这个女婿樊伟胜是当年公社革委会主任樊俊的侄子,自己的亲家正是樊俊的亲弟弟。他不免又感慨了一番,觉得世界真的很小很小,从大街上随便拉住一个人,一打听,说不定就会和自己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转眼间,到了20世纪90年代,外出打工的浪潮席卷了全国各地的农村,绕爷所在的这个豫东南的村庄也被挟裹其中,冬生和翠文跟着大家伙出去打工了。家里只剩下了绕爷与霯妻老两口照顾着小孙女云锦,同时侍弄着田地。
云锦已经在村委小学里上一年级了,绕爷天天骑着脚蹬三轮车去接送。每天接到云锦,他总要问:“乖宝,今天你们学的啥?来说给爷爷听听。”
云锦噘着小嘴说:“跟你说啥?你又不懂。你只懂那些‘之乎者也’的老古董。”
听此,绕爷总会轻轻捏捏孙女的小脸,笑着说:“谁说你爷我不懂,你爷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地主娃子了,而是新社会自力更生的新公民了。你不信,拿出你的试卷,看爷会不会做?”
云锦将头扭在一边:“你会做,我也偏不让你做!”
“为啥子?”
云锦一字一顿地说:“俺老师说过,作业一定要自己亲自完成,让家长替做的,自己不动脑子思考还是不会,也不是好孩子。”
“好、好,咱听老师的。等你做完后,爷爷我替你检查一下,这总该中了吧?”绕爷笑了笑,摸摸孩子的头。
“中、中,谢谢俺爷!”云锦笑了,幼稚的脸宛若盛开了一朵娇嫩的花。
骑车带着孙女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绕爷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惬意和舒坦,自父亲被作为地主给打倒、自己沦为“黑五类”分子后,他从来没想过还能过上现在这样幸福安定的生活。大革命时期,自己虽然当过几天所谓的村里当家人,却干过荒唐事、甚至是坏事,在周围十里八村影响很不好,弄得儿子在附近连个对象也找不到。现在自己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没那么多的想法了,好好过好当下生活,将孙女带好、家里几亩地种好,健健康康地活着,让儿子儿媳安心在外打工挣钱,比什么都好。好日子,就这样过着吧!好好地过着吧。
十八
一次,绕爷又去学校接孩子,发现许多爷爷奶奶来接的都是俩孩子,有的是俩孙子,有的是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心里顿时不是个滋味:看来,我也得有个孙子了。我家几代单传,没有个孙子怎么能行呢?虽然说爱霞结婚后有了个儿子,但那是外孙子,是樊家的后代,不是齐家的后人呀!
回到家,绕爷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让儿子儿媳尽快生个儿子,给自己生个孙子呢?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念头一旦生成,绕爷是不分昼夜地思想着,恨不得马上让儿子儿媳回家给自己生个孙子。有时候,他看着云锦,会冷不丁地冒出个想法:这要是个孙子该多好啊!可惜不是哩。云锦发现爷爷有点精神恍惚,就问:“俺爷,你病了吗?”
绕爷迷瞪过来,连说:“没有、没有,爷的身子骨棒着哩!这身体扛粮食袋子还杠杠哩呢!不信回头咱晒粮食,你看我连扛几十袋子粮食连口气也不带喘的。”
“那就好。我相信你,我的亲爷!我走了。”云锦说着,扬手与爷爷再见,像小兔子一样跑进了校园。
望着孙女的背影,绕爷心里有些酸苦:“这小丫头片子真伶俐,可惜将来长大了也是别人家的人,终究不是俺齐家的人啊!孙子,对!还是孙子好。”
到家,绕爷跑到村支书金钟家给儿子打电话,冬生正在忙着,不耐烦地问:“爹,你这时候打电话弄啥哉?”
绕爷问:“这都快十一月了,你们打算啥时候回家?”
“说不了,可能到腊月十几吧,厂里订单要是多了,也可能不回家过年了,真不回去了我给你寄钱。”
“钱,老子不稀罕,你们今年早点儿回来,我有事儿跟你们商量!”绕爷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儿子说,未等儿子再说什么,他一下子就把电话给挂掉了。
金钟笑着问:“咋了?叫儿子火急火燎地回家弄啥哉?想抱孙子了?”
听此,绕爷的眼亮了,望着金钟笑道:“中啊丁们儿!你可以去算卦了,一下子就猜到了。”
金钟笑了:“咱丁们儿俩,你就别抽死猫上树了。我一个党员,村支书,去算卦,这不是糟讥我吗?我是想,你看咱这庄里跟咱年纪差不多的人,都有孙子了,也就剩你没有了,估计你是急了。”
绕爷叹口气坐下,说:“不瞒你说,我确实是急了,五十七了,马上就六十岁的人了,还没孙子,冬生个驴孩子三十多岁了只顾挣钱没儿子还不急,我不急谁急?”
“皇上不急太监急,急也没用。”金钟吐一口烟雾说,“现在的年轻人不比我们那时候了,挣钱第一,其他的都放一边儿了。”
“挣钱不要命,挣恁多钱干啥?”
金钟意味深长地笑道:“钱的好处可多了,吃喝玩乐、衣食住行,没有钱能中?咱们是穷人,根本意想不到有钱人的日子过得有多舒坦。”
“我不管他娘的舒坦不舒坦,我只想要个孙子!”绕爷气冲冲地走出去了。
“等等!”金钟喊起来。
“弄啥?难不成中午还留我吃饭?”绕爷回头反问道。
“请你吃饭?你的嘴没长到好地方。把打电话钱给付了。”
绕爷转身从裤子兜里摸出一个钢镚甩到桌子上,只见钢镚吱悠悠地转动起来,还没停下,金钟的一只大手上去将其拍在了下面。
走出多远了,绕爷还在嘟囔:“人家都有孙子了,我这几代单传的,这孙子非要不可了。”
回到家,绕爷开始将字典拿出来,然后翻出几本泛黄的古书,准备先给孙子起个名字:孙子辈到了“云”字辈,孙女是云锦,孙子叫啥好呢?云……
绕爷想了几天几夜,最后给孙子取了个名字:云歌,云中高歌也。想让孙子长大后有出息,出人头地,给自己家争气,光耀门楣。
腊月初九,儿子儿媳回来了。这比那次电话中说的日期要早几天,让绕爷有些高兴。到家后,更让绕爷高兴的是,儿媳的肚子挺大了起来,原来是怀孕了!太好了!
过完年,正月十二,儿子冬生又出去打工了,已有近五个月身孕的儿媳留在家里。绕爷不让霯妻做饭给儿媳吃,认为霯妻傻,做饭没营养,怕影响了孙子的智商,就自己亲自下厨,天天想方设法给儿媳做些好吃的饭菜。以前不怎么爱赶集的绕爷,现在几乎是逢集必赶,回来就买些吃的,鸡鸭鱼肉和时令果蔬让儿媳尽量吃。就连柏云霞来看女儿,都为绕爷的行为感动了,感慨说:“当初俺孩子爹一年到头难回来几天,我怀孕害病时,公爹婆婆哪有这份心啊!闺女啊,你这是掉进福窝里了!”
听此,绕爷心里有些难过,对云霞说:“好在苦日子都过去了,咱虽然没赶上好时候,孩子赶上就行。”
“谁说你们没赶上,现在你们的日子不好过吗?”翠文不乐意了。
“好过多了,以前是真难过,不过,都过去了。今后的好日子,我们要好好地过,越过越好。”云霞说。
十九
1996年的农历五月初六,才过完端午节,乡亲们还在地里种玉米,这个溽热的下午,翠文在家生下了一个儿子,也就是齐云歌,小名兴哥。云锦的这个弟弟比她小了将近八岁,此时她已经是一名二年级的小学生了。妈妈给自己生了个弟弟,云锦高兴坏了,每天都嚷着让弟弟跟自己睡,自己要照顾弟弟,上学前总要亲亲他,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弟弟,亲热地唤:“宝贝弟弟,你亲爱的姐姐回来了,你想我了吗?快说、快说!”
绕爷当然是更高兴了,五十八岁了才有了个宝贝孙子,能不高兴吗?他逢人便说:“我最后的一个心病治好了,我的孙子啊!”天天围着孙子转,像个孩子似的。孙子还不会玩,他就跑到镇街上买回了小汽车、挖土机、刀棒、手枪等玩具。亲家柏云霞偶尔也来看看,陪闺女说说话,也跟亲家说说话,只是亲家母傻,说不出什么楞正的话,与绕爷吧,话也不便多说,毕竟当初有那么一回事,连闺女后来渐渐也听说了,作为老人,得像个老人样。
过了个年,到1997年的正月初九,翠文和冬生抛下未满周岁的儿子,又出去打工了。绕爷便自觉担起了照顾孙女孙子的大任,晴好天气,他带着孙子晒太阳,逗逗孩子玩,接送云锦上下学。这日子静水流深,不慌不忙地流动着,虽无波澜,却浸润内心,他感到十二分的满足。
一天清早,他送云锦上学回家,还在清理猪圈,只听有人在门外喊:“齐应贵在家吗?”
绕爷放下手里的活计,拍拍手上的灰,问:“在哩,你们来这弄啥哉?”
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进院子来,手持一张纸单对绕爷说:“这是你们的超生子女费条单,共计243块钱,现在缴了。”
“超生子女费?”绕爷纳罕道,“我缴啥超生子女费?”
“你说缴啥超生子女费?你儿子有一个孩子了,又生一个,按照国家计划生育政策,这属于超生,必须缴费。”干部中一个领头的站出来不耐烦地说。
听此,绕爷一把抓过纸单,不屑一顾地笑道:“俺家生孩子,俺自己养活,你们凭啥来收钱?前些年生七八十来个孩子,也没见让谁缴费,现在缴啥费?闲着吃饱撑得了吧。”
“你缴费不?”领头的恼了。
“老子今天要是不缴费呢?”绕爷怒道。
“你敢不缴费试试!”
绕爷取出点烟用的火柴盒,不慌不忙地擦着火,将纸单点燃后往上一抛,自言自语道:“去吧,上天去吧。”然后回到猪圈里继续忙活起来。
见此,众人气呼呼地走了。
不一会儿,村支书金钟急匆匆地奔进来了:“老兄弟,你咋不缴超生子女费?听说今天王镇长亲自来你家了,你让他吃了闭门羹,下不来台。这可咋好?”
绕爷慢悠悠地说:“有啥好不好?我活了快六十岁了,只听说谁生的孩子谁养活,还没听说生个孩子还得缴费哩!这钱收的不合理,我就是不缴,看他能咋着!”
“老兄弟啊,还是缴吧!现在计划生育很厉害!你没见咱村那几家没交钱的,家里值钱的东西被他们弄走了,老郭家的房子都被扒了。你这样,要是没钱,我先给你垫着,别再惹王镇长生气了。王镇长一旦生气可了不得!”
“老子偏不缴!”绕爷的犟脾气上来了,“老子就是要看看他能咋着我!”
傍晚,王镇长果然带人来了,这次不是人进院子,而是开着拖拉机带着车斗直接闯进了院子。来人不由分说,冲进屋里粮食茓子里灌麦、抱电视机,还有的抬家具。
就这样,绕爷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镇里给“抄家”了,自己也被关进去了。六十多岁的霯妻子只好打电话给女儿、女婿。女婿樊伟胜现在已经是县财政局办公室主任,跟王镇长认识,打了电话,说些赔礼道歉的话,又亲自带礼物登门去看了王镇长。王镇长余怒未消,扬言:“不缴费绝对不行!”樊伟胜只好背着绕爷,将超生子女费替缴了,然后绕爷才被放出来。
二十
转眼间,绕爷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孙女上中学住校了,孙子也上幼儿园了,天天还是他骑着车子去接送。不过,他屁股下的车子升级换代了,以前他是脚蹬着三轮车,现在却是只需要拿钥匙往开关里面一插一拧,充满电的三轮车就嗷嗷叫着跑开了步,速度是脚蹬三轮车所不能比拟的,关键是坐着也舒服。
以前的脚蹬三轮车,坐在上边时间久了屁股硌得疼,现在这电车垫子很厚、软和,坐久了也没事。过去都说骑摩托车威风,看那些年轻人骑着飞跑,像一阵风似的,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从眼前刮过去了。摩托车虽说骑着威风,可是得烧油呀,汽油钱并不便宜,倒不如现在这电动车,毕竟电费要比汽油费低得多,老百姓用起来划算些。
当时光长河流淌到了公元2001年,就进入了21世纪,绕爷晚年常庆幸自己活了两个世纪,让此生少了些许的遗憾。让他更高兴的是,儿子儿媳在外地打工挣到了钱,也学到了经验,尤其是儿媳翠文脑子好使,回家在县城工业集聚区开办了一家服装厂,与儿子一道经营的很是红火。孙女、孙子全被儿媳转学到了县城的学校读书,他只好与老妻在老家相依为伴,过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日子。
到2002年秋季,女婿樊伟胜被组织上任命为镇党委副书记来到了镇里,绕爷顿感脸上无限荣光了,有事没事就爱往镇政府门口转转,对一起来赶集的老兄弟们说:“咱女婿在里面当领导了,咱脸上也光彩多了。”
“那是,那是。”众人乐呵道。
不久,女儿爱霞当上了校长,还不到四十岁,很年轻。绕爷虽说很自豪,但是总有点遗憾:闺女、女婿两口子只有一个孩子,虽说是儿子,但是一个孩子毕竟太孤单,自古以来讲究儿女双全,至少也得俩孩子吧。他知道闺女两口子平常工作都比较忙,没多余的时间带孩子,但是生出来以后,他愿意照顾。想着女婿现在距离自己近,何必舍近求远呢,于是决定先去找女婿谈谈。
当天上午九点多,绕爷给女婿打个电话,问中午可有时间回家吃饭,老伴儿准备做肉丝面,想让他回来吃。女婿答应了。
中午十二点多,女婿骑着自行车捎带着一食品兜香蕉回来了。绕爷说:“家里有西瓜,你还买香蕉干啥?”本来想责怪两句,猛一想现在女婿是镇党委副书记了,在镇里是领导了,不同以往了,就没说出口,只是笑笑接过了东西,让他洗手进去吃饭。
樊伟胜一进堂屋门,发现哪里是什么肉丝面,桌子上分明摆上了六个盘子:三荤三素一个汤,还有一大瓶果汁。就说:“俺大、俺妈,你们这是弄啥?好像我是什么客人。”
绕爷笑着说:“你轻易不回来一趟,你妈和我的心情得有哇,孩子坐下吃。”
一落座,绕爷与妻子就让女婿多吃多喝:“知道你们公家人中午不让喝酒,你就喝果汁吧。屋里床底下还有一箱子洋河酒,等你闲了抽个晚上回来,咱爷俩整两盅。”
“好、好。”樊伟胜吃喝着,点头答道。见到岳父岳母分明都已经是老人了,特别是岳母已经年迈古稀了,仍想方设法给自己做好吃的,让他很感动。往常岳父也喊过他不少次,让他回来吃饭,可是他总懒得回来,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尽管镇政府到岳父家最多不过四里地,骑车子也就一二十分钟的样子。看来,以后是得多回来陪陪老人了,人老了,最怕的是孤独,最希望看到的是孩子们常回家来看看。而现在,他们的儿子儿媳在县城里办工厂,回家的时间不多,女儿在县里是中学校长,也忙,唯有自己虽说也不清闲,但是距离他们最近,条件最便利,最该回家看看,可是事实上却没有。以后无论如何,每周至少回来一次吧,不能让老人太孤独了。
绕爷见女婿基本上吃完了,就故意问:“俺外孙乐乐今年多大了?”
樊伟胜抬起头说:“乐乐1991年3月12日出生的,今年12周岁了,下学期就上初中了。俺大,你问这干啥?”
绕爷叹了口气,说:“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有些事儿按理说不该我多说,可是我不说吧又心里过不去,你们都快四十岁了,该考虑再要一个孩子了。”
樊伟胜听此苦笑一声,说:“俺大,你以为我们不想再要一个孩子吗?早几年我跟爱霞就想再要一个孩子,可是国家政策不允许,她是教师,我是公务员,我俩都是国家公职人员,只能要一个孩子。”
绕爷不甘地问:“那就没有办法了?”
樊伟胜笑道:“在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没改变、二胎没放开之前,是真没有啥办法。”
绕爷忙问:“那啥时候能放开二胎?”
“那谁知道啊!”
绕爷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叹息道:“现在社会都进步到了这一步了,连生俩孩子都不行,你们还不如俺老百姓呢,只要肯缴超生子女费,生三个孩子的也没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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