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你，谁来爱我？

1、最爱我的人，走了

雪在下。

一串串的大大小小的纸钱，在一股股浓烟中化为灰烬，随着亲人的哭声，一只只黑色蝴蝶在阵阵青烟飞起，飞起，飘远。

我已没有了眼泪。因为，在外公患病的日子里，我每天看着他被病魔折磨，痛苦不堪的样子，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下来。外公见了，显得很生气，说：“别哭，别哭！外公喜欢看见你笑的样子，你一哭，外公心里更难受！”他用粗糙的手为我轻轻擦去，可背过脸去，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出来。

可能因为我是女孩吧，刚出生三天就被爸妈送到乡下的外公家。那时，外婆早几年去世了，外公一个人住在乡下的老屋，种几亩地。为了我，他又养了两箱蜜蜂，买了只奶羊。在那里，我认识蒲公英、狗尾巴草，还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野花野草，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时光。可能我特别喜欢野花野草吧，外公给我起个乳名，小草。后来，我问外公，干吗不起个小花呢，他说，花太娇贵，不好养，叫小草好，满地都是，一年四季都有，到时候，草也能开花。

送葬的人们渐渐散去了，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杂乱的脚印，我自己擦去背寒风吹冷了的泪，感觉更冷了。

唉，最爱我的人，外公，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那一晚，我一个人躲在外公老屋等着，可是，没有一个人进来，从黄昏到天明。

2、爸妈，只是个简单的符号

我在外公家已五年了，五年里只见过一次妈妈。

有一个夏天，天很热。中午，外公家来个中年女人，灰灰的工作服，鸭蛋脸，挺黑，眼迷人，双眼皮，左嘴角有颗黑痣。她在外公家门口截着我，问：“小朋友，你知道他家人去哪了吗？”我迟疑一下，觉得有点面熟，好像在哪见过，就往屋后的稻田指指，外公正那插秧。

那中年女人往屋后望一眼，把鞋一脱，赤脚下到田里。

“小草，她是你妈，来看你了，快叫妈妈。”外公指着刚才的那个中年女人。

她把我拉过去，一边擦眼泪，一边从随身布兜里拿出一身新衣服，怪不得有点面熟，原来是妈妈，可五年来你去了哪里呢？

“快叫妈妈，小草？”外公再次提醒。

“我……我……”我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能从嗓子眼挤出那俩字。

外公很失望，我也很沮丧。

妈妈把新衣服丢下，饭也没吃，为赶火车就匆匆走了，去了南方。

那天晚上，妈妈又回来看我了。妈妈和照片上的一摸一样，圆圆的脸，披肩发，迷人的眼，双眼皮，一袭洁白的连衣裙……

她从田埂上走来，一边走，一边喊我小名。田埂上开满了各种小野花，远处，稻田地里的紫云英正开着，像紫色的地毯。

我听到她的喊声，奔过去，可不管怎么跑，我们俩的手却总拉不到一起！

原来，是一场梦，醒来，泪水阴湿了一大片枕巾。

八岁时，我上到小学三年级，那年，放暑假了，外公把我送回家。原来，家里还有个弟弟。

我在那儿总想外公，特别是晚上该睡觉时，因此，整天闷闷不乐，也不和别人说话。

有一天，爸爸从外面回来，给我们每人买了一身新衣服，我的上衣是毛绒线织坎肩，雪白雪白的，下身是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妈妈走过来，“小草，快叫爸爸？这可是爸爸从外地几千里带回来的，快叫爸爸！”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中年男人，一身灰灰的工作服，瘦高个，头发乱蓬蓬脏兮兮的，跟照片中的爸爸怎么也联系不起来。正当我犹豫不决时，他一巴掌扇过去，我没有哭，妈妈哭了。

傍晚，我还是要回外公家，从此，爸妈，只是个相片里简单的符号。

3、眼泪，滴在饭碗里

外公连夜把我背回了。

可能因为长年在田间劳作吧，外公的背早驼了，虽说才六十多，古铜色的脸上有几点老人斑。那天，听说我挨打了，他赶忙跑来，把我的衣服收拾一下，背着我就走回了他的家。

天下着小雨，我几次要下来，他就是不同意。我看着他脸上汗水混着雨水往下淌，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因湿了他的后背。

回到他家已是下半夜了。

外公疲惫地躺在门口地上，眼睛眯缝着。我止住哭，悄悄爬过来，用小手给他轻轻捶背。夜深了，外公才做了两碗饭。清水煮米饭，削半碗萝卜侉子，撒点盐巴，搅一搅。他吃得有滋有味。我端着碗就是喝不下，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饭碗里，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外公也哭了，“孩子，别怪你爸妈，他们也不容易，为了你和你弟弟，他们年年走南闯北，吃多少苦受多少累，累死累活的挣钱，舍不得吃舍不得花，得点小病，自己硬撑着。前天你爸妈刚回来，这次没挣多少钱，你爸又病了，花了不少钱，他心情不好，才打了你。可是，每次打长途电话问你的情况，一次就一二十分钟。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才会明白他们的难。

农民，没文化，难！

没说完，外公老泪纵横，一滴滴，落在饭碗里

4、没有你，谁替你来爱我？

我的爸妈回来了，是在外公下葬后的第二天上午——因为他们打工的地方离家太远了。他们一接到外公病危的电话就去买火车票，可当天卖完了，只好买第二天的，等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赶出山口时，外公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没能等上见女儿一面。那天，妈妈哭的很伤心，一直到黄昏都没有从外公坟地离去，谁也劝不走。

村子里的人都被妈妈的哭声所打动，可他们哪里知道，妈妈的哭声之所以那么凄惨，一半是为外公，一半是为我——外公走，我怎么办？因为，自从那年的事后，我就跟他们更生分了，虽然后来，妈妈曾陪爸爸到外公家道了歉。

外公去世后第三天上午，小张老师来了，她还带来了我的两个要好的同学，默默站在我身边，又默默陪我到了外公墓地。

小张老师悄悄告诉我说，外公去世前曾给她留下话，让我去学校去说。我挺纳闷，外公什么话不能亲口对我说，还非得去世后让老师转告？

小张老师给我一封信：

小草：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可能外公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你别太难过。外公不怕死，但外公担心是你怎么办？你是你爸妈亲生的，别怨恨他们老早就把小小年纪的你丢开，他们也是迫不得已，你弟弟也是不在他们身边，他们为了你们俩吃尽了苦头。

外公走后，你可能不想回到爸妈那儿，我已给小张老师说好，她先帮我带你一段时间……

读完信，我看日期，是他去世前三天写的。妈妈看完信，又哭了，她想的难事，外公在之前已为她想好了。

“妈会经常打电话的。”

“等小草毕业了，我给你们送回去。”

晚上，月亮升起来了，是一弯新月，窄窄的，像小张老师一弯细眉。

我住在小张老师的住室，一间房，两张床，我在左，她在右。我床上的铺盖是妈给我新买的。

“哎，要是咱们家门口多开点工厂多好，我爸妈就不再跑那么远打工了！”

“小草，你知道不，听说咱们这儿正组织兴办留守儿童学校呢，到下学期，会有很多像你一样多年离开父母的孩子来这里，那时，你就不孤单了！”

“真的吗？”

“恩。”

“你们这些孩子，很多人都在关心你们，国家也正关注你们。”

我看见那月牙好像外公高兴时，悄悄翘起的嘴巴。

2012年7月23日于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