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打火机·1987（汝南县韩庄初级中学 肖永成）

韩溪中学的萧逢春生于1962年，属虎的。1986年，24岁的萧逢春虎运来临，从学校团支部书记，一下借调到镇政府办公室当秘书。萧逢春有才华，工作上激情满怀，可以说，前途一片光明。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一个多星期后，上级下文规定，借调人员回归原单位，萧逢春再一次受到命运之神的捉弄。

无缘从政之路，就踏踏实实地从教吧。萧逢春泯灭了种种昙花一现的幻想，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把心思重新收回到校园里。

平静的日子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1987年暑假，韩溪中学第一次组织教师代表到外地参观。学校关校长考虑到萧逢春虽然已不在领导班子了，但他参加过县组织的南方参观考察活动，有了一定的见识，就提议让萧逢春携助梁副校长带队出行。

韩溪中学地处豫南地区，交通便利。为了节省资金，出省参观首选湖北武汉市，行程往返三天，主要目的是让老师们亲临武汉感受长江大桥和黄鹤楼雄伟壮观，也亲眼目睹一下汉正街的经济繁荣。临行前，萧逢春协助梁副校长做了周密的计划与安排。

八月初，豫南地区下了一场暴雨，雨后，持续的高温终于降了下来。校园里一棵棵梧桐树，像一个个巨大的绿伞高高举起，树下凉风习习，十分惬意。这天一大早，外出参观的老师们带着行李，三五成群地站在校园中心路两旁的梧桐树下，喜笑颜开地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不停。

大巴车把人们一路的喜悦心情带到了江城武汉。

虽然萧逢春也是第一次到武汉，但由于他之前去过广州、深圳，与老师们相比，他显得有些阅历，不会看见什么就大惊小怪了。更关键的是，在利用仅有的一点资金进行购物选择时，萧逢春比他们的目标明确得多。

汉正街，烈日炎炎的午后，女老师们却对一条条五颜六色，随风飘扬的丝巾情有独钟。萧逢春尾随着他们，时刻用目光锁定着一个个目标，不知情者，恐怕会怀疑他是一个伺机作案的扒手。其实，萧逢春早就拿定了主意，他在等待运气来临，耳边霍镇长的话一再响起，“电子打火机，电子打火机”。对，我要买电子打火机，回去当作礼物送给要送的人，那肯定是再好不过的了。

萧逢春慢慢地走在大街上，梁副校长带的男教师们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他看到一位女老师，把一条丝巾翻来调去看了几十遍了，还没有成交。他耐心地等待着，大脑不自主地走了神。他又想到了借调乡政府的事，与他同时借调的有三人，人家两人都留用了，唯独他一人又回了原单位。那个木讷嘴笨的小王已经由乡团委书记提拔为乡党委秘书；那个写材料句子不通，字体潦草的小马，也从乡文化站调到了县文化局。萧逢春心理暗暗感叹，没有关系仅凭能力想改变自己的现状还是不够的，眼下电子打火机是珍贵的礼物，用它作拉关系的见面礼，代价低，效果好，何乐而不为呢？

女同胞的讨价还价，终于让摊位老板撑不住了，一松口，没一分钟交易就完成了。萧逢春让女老师们在一处阴凉地方休息一会儿，说自己去方便一下。他没走几步，迎面就是一个小商品店铺，萧逢春走了进去，一盒盒精美的电子打火机直入眼帘，他心里不由打一个激灵，随之，他镇定了一下情绪，调整了一下状态，也开始上演讨价还价的一出戏。

上世纪八十年代，电子打火机还是稀罕物，它造型美观，携带方便，使用起来动作潇洒。不像汽油火石打火机，一股汽油味，既不卫生，也不安全。汽油打火机有时缺了油，打火时还要猛甩几下，“啪啪啪”一阵子还打不着，让人顿觉有点小狼狈。但是，电子打火机虽好，可价格较贵，一般的品种，北方城市市面上买到四五十元一个，好的牌子卖到上百元一个。当时人们一月工资才几十元，大多只是眼气一下，自己还舍不得买。这次出门，萧逢春拿上攒了两个月的工资，就是想买上几个电子打火机，回去好作为礼物送人。他听别人讲，平常先送些小礼物，有事时再送个大礼，啥事没有办不成的。

“老板，电子打火机怎么卖？”萧逢春装着很有经验腔调问道。

“零售每个10元，5个以上享受批发价，每个5元，成件走，每个划4元。”店老板好像不是在讲打火机，而是在交代一组数字似的，让萧逢春一下子没有了发挥的余地。

看来，讨价还价是没有什么可利用的空间了，萧逢春暗自盘算一下，开口道：

“我要6个，要一个一个试试，有毛病的不要，光要质量好的。”

一阵“啪，好好好”，“啪，好好”过后，萧逢春抖抖索索地递上30元钱，包好6个打火机，装在背包的深处，他怕别人看见了，议论他穷大方，高消费，更是怕泄露了他礼物计划的小秘密。

返回的路上，萧逢春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抱着背包，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从外面摸着背包底部，至于他说的什么，做的什么，完全是处于下意识的状态了。

回到学校，萧逢春连忙回到老家，给父亲送了一个电子打火机。掌握了使用方法后，父亲炫耀了一个村子。据说，自从父亲有了电子打火机后，村子里大烟民提高了上街买烟叶的频率，小烟民也冒出来一小拨儿。

暑假里，校园静悄悄地，中心路两旁的梧桐树，无聊地对视着，显得是那样的寂寞。教室屋檐下有几只小鸟跳来跳去，微弱的鸣叫声，似乎怕惊醒了沉睡般的灰沉沉的屋顶。压水井边，不知从那儿溜过来的一只小黑狗，在没有一滴水的池子里嗅来嗅去。卧在井边树枝上的小花猫，一直小心翼翼、屏声静气地注视着那只小黑狗。萧逢春站在走廊的过道里，伸头望望西边的太阳，他在等待太阳压山时，到镇政府门口，等待下班回家的霍镇长，给他送上一只他喜欢的电子打火机。

“霍镇长，我是萧逢春，您喜欢的电子打火机我给您捎回来了。”萧逢春看见霍镇长刚走出大门口，连忙迎上前去说。

“萧逢春？哦哦哦，团支部书记，团支部书记。”霍镇长一边应着，一边继续往前走。萧逢春急忙跟了上去，说：“我不是……不是团支部书记了。”   一只手已经下意识地伸进衣兜里，紧紧地捏住了那只打火机。

霍镇长走了几十步，然后转身站在路边，看前后没有熟人，突然热情地给萧逢春说：

“萧书记真有心呀，我随便说说，你就放在心上了，是个办事人，真是个办事人……那，拿来吧，我看看。”

萧逢春掏出打火机，霍镇长迅速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只听“啪”的一声，一束火苗窜了出来，萧逢春给霍镇长点着烟，随即把打火机递到他手里，顿时，霍镇长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萧书记呀，我知道你被清退回原单位有点亏，又加上小嫚这孩子任性给你闹僵了，但你不要恢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还是有机会的，好好干，功夫不负有心人，好好干吧！”

萧逢春认真听着霍镇长的话，不住地点着头。虽然他知道这是在给他打官腔，但是，能得到一镇之长的当面安慰，这个打火机送得也值了。

接下来，就是萧逢春礼物计划的重点环节了——他听关校长说，小孟老师的爸爸抽烟，他要进城一趟，亲手给小孟老师的爸爸送上一只电子打火机，也想亲自了解一下小孟老师的母亲对自己的态度有没有改变。

这天一大早，天气闷热，门前的梧桐树像昏迷不醒的病人似的一动不动，不知从什么方向响起的蝉鸣声连绵不断，每一个空间就像炕房一样，热烘烘地。萧逢春把借来的飞鸽牌自行车擦得干干净净，脱下被汗水湿透的白背心，换上新买的的确良衬衫，骑上飞鸽，箭一般地飞驰而去。

到了县城，萧逢春打听到小孟父亲听在的龙亭中学，听门卫大爷说，孟老师正好在教学楼前给花木浇水。萧逢春放好自行车，掏出打火机拿在手里，走到孟老师面前打招呼后作了自我介绍。孟老师手里掂着水壶，上下打量着萧逢春，不住地轻轻点头，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正要去摸火柴，萧逢春上前“啪”的一声打着了电子打火机，孟老师把烟凑到火苗上，脸上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初次见面，送您个小礼物。”萧逢春把电子打火机递给孟老师，孟老师也不推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然后“叭”的一声打着了火。

“方便，真方便——唉，真不巧，女儿放假出门了——你在这等下，我回去给老伴说一声，中午来家吃顿便饭。”说着，孟老师骑上自行车走了。

孟老师走了好久没有回来，萧逢春忐忑不安地站在教学楼前的花圃边，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大门口。门卫大爷也心生好奇，时不时地望一眼萧逢春，弄得他十分尴尬。

孟老师回来了，他没有骑自行车，手里提一个竹篮子。走到萧逢春跟前，他一脸沮丧地说：

“老伴不愿意见你，你别来家了……我知道你对我女儿好，可是她妈妈一直强烈反对。这不，她妈妈已经活动好了，秋季开学前就把女儿调回城里了。”

萧逢春听了，大脑嗡的一下，眼前的楼房迅速放大，像一座大山挡在了他的前面。他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孟老师沉思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不要灰心丧气，只要自己一直往前走，天涯何处无芳草呀？”

孟老师的语气昂扬起来，萧逢春抬起头望向大门口，他看见，门卫大爷正在比划太极拳招式，他是那么怡然自得，自我陶醉。

“年轻人，一定要有进取心，不要为一时一地的失利而丧失斗志。依我看，你一边工作，一边复习，参加统招考试，取得大专以上文凭，人生命运一定会有新的转机。”

孟老师的话很励志，萧逢春听着，频频地点头。他看见孟老师把电子打火机掏出来要还给他，连忙鞠了一躬，说：“留个纪念吧”。然后，萧逢春给门卫大爷打了招呼，跨上飞鸽，消失在长长的街道上。

好多天，萧逢春盯着那三只电子打火机没了主意。

一个细雨濛濛的早晨，萧逢春起来去上厕所。在窄窄的小道上，迎面碰上了关校长的妻子，那女人面无表情，从萧逢春身旁擦身而过。萧逢春心想：这女人对我忌恨，也影响到关校长对我的态度了，我得给校长送个礼物缓和一下关系。

于是，萧逢春到屋里捡好一只电子打火机，拿在手里，他不好意思直接去校长家，就悄悄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口，敲敲门，没动静。正要转身离开，木门打开了一半，一个穿着暴露的女孩探出身子，那正是关夫人的外甥女，她示意萧逢春进屋，目光中放射出一种强烈欲望的火焰。

萧逢春像做了贼似的，一口气跑到了韩溪河桥头，正好碰见了正在那里晨练的关校长。

“校长，我回来这几天没去打扰你，给你带回来一个小礼物。”萧逢春把电子打火机递了上去，关校长停下左挥右舞的两臂，伸手接过萧逢春递的电子打火机，看了一下，随便一按，“啪”的一声，火苗窜起好高，关校长连说“好好好，这下我那老娘们点蜡烛点柴禾就不用火柴了。”

过了两天，萧逢春正在压井旁洗衣服，关校长走了过来，一脸委屈地给萧逢春说：

“萧老师，叫我咋说你呢，年轻人办事就是欠考虑，你送个啥子不好呀，偏偏送个打火机，惹得我那老娘们好一场发飙，说你居心不良，目的是用火烧了我们，结果那老娘们一锤头下去，“砰”一声响，那打火机爆炸了，老娘们的手也受了点伤，没法做饭了，只好让她那外甥女来帮忙，可她那外甥女更不是省油的灯……”

关校长气昂昂地说着，萧逢春两手带着肥皂沫愣在那里，心里懊悔不已，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憋住，透不过气来。

一连二十多天，关校长在校园见萧逢春好多次，再没理过萧逢春，直到开学前一天，学校召开了全体教师会后，把入党积极分子留下来开会，关校长宣布学校上报的入党发展对象名单时，萧逢春听得清清楚楚，就是没有自己的名字。

一开学，围绕萧逢春送打火机被砸和入党发展对象被淘汰事件，成了校园里的热门话题。萧逢春郁闷极了，下了班回到屋里就很少出来。

开学一周后，镇政府进行全镇中小学开学工作大检查，检查组带队的是镇里文教助理曹德明。检查组来到韩溪中学，学校安排萧逢春全程倍同记录，以便写篇检查总结。在检查过程中，萧逢春发现曹助理烟瘾很大，自始至终嘴上一直叨着烟。萧逢春不由得暗自庆幸，吸烟的人肯定喜欢打火机，尤其是眼下时兴的电子打火机。他心里思忖一番，一个小计划在心里逐渐形成了。

九月初的一天晚上，凉风习习，满天星光。下了晚自习，萧逢春步行穿过韩溪河大桥，在一家个体门市部买一盒三门峡香烟，就来到了镇政府家属院，一打听，最后一排西头第一个门就是文教助理曹德明家。

萧逢春轻轻敲了几下门，开门的正是镇文教助理曹德明，曹助理一看是萧逢春，忙拍手欢迎。落了座，萧逢春又站起来，掏出那盒三门峡香烟，费了好大功夫，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双手递给曹助理，然后一只手急忙从兜里掏出电子打火机，“啪”的一声，火苗窜出，曹助理连忙把头伸上前，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随之一股白烟在屋里盘旋上升。

萧逢春把香烟和电子打火机放在桌子上，曹助理忙拿起打火机欣赏起来，萧逢春恭敬地说：“您好抽烟，给你送个小礼物，望笑纳！”

“好好好，笑纳，笑纳！”说着，曹助理喊出来女儿曹小幸，说：“这就是你打听的那个唱《我的中国心》的萧逢春，认识一下吧。”

“早就听说你了，很羡慕你的才华，以后好好向你学习。”曹小幸说着，挨着萧逢春坐了下来。

“萧老师，你的情况我知道了，通过这次上报的入党发展对象名单来看，说明你与领导的关系不太融洽，我年轻时也有你这样的经历，现在一切都看开了。”曹助理一连吸了几口烟，惹得女儿曹小幸一再制止他把烟掐了。

萧逢春望着曹助理，嘴唇嗫嚅着不知说什么，他渴望曹助理给他开一剂良药。

“萧老师，你也看到了，那廖星光才分来就配上团支部书记了，凭什么？不就是因为他比你文凭高嘛！他是咱学校第一个大专生，提拔他就是重视人才，这也符合国家的人才发展政策。”曹助理说着，把目光盯一下萧逢春，又盯一下女儿。

“爸，你给逢春哥指导指导呗！”曹小幸听了曹助理的话，心急得插起话来。

“小萧，还有小幸，我想给你俩都指一条路，那就是报名考试，去进修学习，提高文凭。我没判断错的话，以后文凭就是门槛，文凭就是身份，文凭就是个人发展的通行证。”

萧逢春听着，耳边又响起孟老师那关于文凭的慷慨激昂的声音，他狠狠地点着头，脸上露出既感激而又坚定的表情。

临别，曹助理和女儿把萧逢春送到大门口。曹助理“啪”的一声打着了手里的电子打火机，顿时，一束火光，把门前的一棵美人蕉照得丰姿绰约，楚楚动人。

秋天到了，阵阵的风带着一丝丝凉意。萧逢春收到了省城一所教育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无独有偶，韩溪中学同时还有两人分别考上了另外两所专科学校。面对三名一线教师同时要脱产进修学习，学校还真作了难，关校长迟迟没有给萧逢春他们签字放行。

萧逢春想到了镇文教助理曹德明，想通过他做做工作，让学校给他们开绿灯。

“这事好说，人往高处走，镇里支持你们，你们三人都去学习。学校教学工作先让其他老师们分担着，这边镇里打个报告，明年暑期再往咱学校调几位教师。希望你们学成归来，继续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做贡献。”曹助理明确地向萧逢春一边表态，一边还面授机宜安排萧逢春他们怎么铺排这档事。

星期六晚上，萧逢春他们几个凑钱买了一些菜，又买了一盒三门峡香烟，两瓶张弓大曲酒，让伙房叶师傅帮忙做了一桌菜，摆在教师的小餐厅里。几个人邀请到关校长和全体班子成员，说是一起祝贺一下他们被高等专科学院录取。人刚到齐，镇文教助理曹德明也来了，关校长连忙请他入了上席。萧逢春拆开香烟，给抽烟的每人递上一支，又从兜里掏出最后一只电子打火机，一个一个给他们点着烟，然后，招呼另外两名同事坐在边上，说：“请镇领导给大家讲两句。”

曹助理刚讲了，关校长当即表态，明天就给萧逢春他们几个签字，并表示，学校以后全力支持年轻教师进修深造，回来后，更好地为国家培养人才，为家乡争光添彩。

一个金风送爽，丹桂飘香的日子，萧逢春背上行李，踏上了去省城的求学之路。站台上，曹小幸把一条新围巾挂在萧逢春的脖子上，二人挥手告别。火车启动了，一声“逢春哥，早点回来——”伴着火车的鸣笛声，在萧逢春的心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