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皂·1986（汝南县韩庄初级中学 肖永成）

1986年春，韩溪中学团支部书记萧逢春，参加县南方参观学习考察团归来，穿西服打领带，给全镇党员干部做报告之事，在师生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别的不说，但就关校长给教师开会，讲着讲着，会议的中心内容就跑偏了。可见，萧逢春传播的南方信息，的确像一股春风，吹拂着人们那颗萌动的心。

不仅如此，萧逢春另一条花边新闻也在校园蔓延开来，那就是小孟老师身上散发出来的幽幽的、淡淡的清香，据说来自大才子萧逢春送的香皂，可想而知，两人的关系肯定也非同寻常了。

那时，对内地广大农村家庭而言，大多还没有见过香皂，关于香皂的样子和气味，都还是听个别有点见识的人口头描述的。毫不夸张地说，要是谁家来了城市的亲戚，左邻右舍的人，都想趁个机会去套套近乎，那不光是眼气一番人家城里人衣服的光鲜，而且也是为了嗅一下城里人身上诱人的香味，到晚上躺在床上，好做一场自己的美梦。

谷雨过后，大地满目绿意，春雨催生百谷，一切充满生机，充满希望。关校长的妻子听说萧逢春给小孟老师送了香皂，心里既羡慕，又有点说不了的嫉妒。她心想：你萧逢春当团支书，还不是俺当家的一手提拔的，要送礼物得首先送给俺呀？再说，俺那个下了学的外甥女，也对你早有那意思，给你献不够的殷勤，你咋没想到给她送礼物呢？你个萧逢春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看以后能给你好果子吃？

校长妻子没文化，跟着校长做做饭，干点家务。学校也曾给她安排后勤上的收发工作，由于不识字，闹了好些笑话，关校长怕丢人，干脆就让她当了自己的保姆。萧逢春给小孟老师送香皂的事，这几天在她心里起了波澜，关校长一进屋，她就嘟囔这个事。起初，关校长还很大度，听了妻子的一通埋怨，总是坦然一笑。但次数多了，也搁不住老婆的耳边风，渐渐对萧逢春也有些不满的情绪。无论是教学工作，还是协助政教处落实的日常管理工作，关校长在公开场合，再也没有提到萧逢春的名字。

一天上午，关校长检查了一遍教师第一节上课情况，回到屋里想喝口妻子泡好蒲公英茶。妻子正在洗一块手帕，抬头看见关校长，就别有用意地说：“这要是用香皂打一遍，那不知道是啥味儿呀？”说着，还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几下气息。

关校长爱理不理地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你就别添乱了，昨天我到镇里开会，散了会，霍镇长给我说，他前几天下去了，没有听萧逢春的报告，想叫萧逢春有时间找他讲讲……”

“这还不简单呀，给那小子说一声不就妥了，还说我添乱，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没等关校长说完，妻子就嗷嗷叫了起来。

“你这娘们，就会河东狮吼，你不知道，那霍镇长还让我问问萧逢春还有没有香皂，有了给他一块，他给钱。你看，这八成是想给他那个白白胖胖的宝贝女儿的是吧？你说，我咋问，这不是难为人吗？”

听了关校长的话，她妻子一下子沉默了。停了片刻，校长夫人好像顷刻之间明白了很多道理，她拿捏一下深明大义的表情，板起面孔，双眉紧蹙，一字一顿地说：“这事你甭管了，包给我了。”

原来，关校长和小孟老师的父亲都在县城一所中学任教，1957年两人都被划为“右派”，下放到当时还是小学的韩溪完小，一边继续教学，一边进行思想改造。那时“右派”挨批斗是家常便饭，有时，小孟老师的父亲想不开，挨了斗就不吃不喝，关校长就让妻子去好说歹说地劝他，使他度过了人生难关，因而两家也结下了深厚的情义。平反摘帽后，小孟老师的父亲调回了县城，两家经常往来走动，小孟老师打小就叫关校长妻子为姨妈。后来小孟老师师范毕业，她父亲就特意安排她去了韩溪中学，一来是为了锻炼一下女儿的适应能力，二来也是靠着关校长两囗子有个照应，让他更放心。

自从关校长的妻子听说萧逢春给小孟老师送香皂一事后，心里就惴惴不安起来。她并不是多看不上萧逢春的自然条件和工作能力，而是对萧逢春的家境太了解了。萧逢春是家里长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家里三间土坯房，分田到户五年了，家里还穷得叮当响，将来小孟老师和他成了家，肯定要帮衬他那个穷家，那以后还会有好日子过？关校长妻子这两天正考虑着怎么把这个信儿说给小孟老师的父母，听关校长这么一说，她一下子拿定了主意。

关校长的妻子去了一趟县城。

紧接着，小孟老师的妈妈来到了女儿在乡下任教的学校。一进屋，小孟老师的妈妈首先搜寻到萧逢春送的那块香皂，她没有打量香皂的样子，也没有嗅一下香皂的气味，而是仔仔细细地用香皂原来的外包装纸把香皂包好，递给小孟老师，用低沉而有力的语调说：“给他送回去！”

小孟老师低着头，一声不吭，眼泪扑扑嗒嗒往下掉，她迟迟不去接妈妈手里的那块香皂。僵持了好大一会儿，小孟老师的妈妈说：“好吧，你不送我给他送去！”小孟老师急忙站起来，拦住妈妈说：“你给俺姨妈吧。”关校长妻子一听，顿然醒悟过来，说：“好好，给我给我，这事交给我办吧。”

于是，一天晚自习后，萧逢春在教室门前，收到了小孟老师的一张纸条。而关校长在参加了镇里的会议后，悄悄把一块香皂装进了霍镇长的口袋里。

许久，韩溪中学校园的中心道上，不见了萧逢春那潇洒而又匆匆的身影，也听不见他那深情悠扬、激昂高亢的歌声了。

气温一天天升高了，校园里的玉兰花早已谢落殆尽，花圃里的月季花含苞待放。女孩子们，有的用小手帕把头发扎起来，绾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在头上不停颤动；有的穿上了妈妈手工做的花裙子，在教室和寝室之间飘来飘去。而男孩子们，干脆换上了短袖短裤，下了课，就在操场里生龙活虎地玩耍起来。

上午第四节刚下课，萧逢春想搞点水洗洗手再去伙房吃饭，他端着盆来到门前的压水井旁，把仅有的一点引水倒进压井里，然后迅速地“呱哒呱哒”按压压井杆，反复压了几十下，萧逢春感觉到没有出水的意思，就停了下来，只听“哧”的一声，压井里刚才吸上来的气流一下子泄了，他怅然若失地拔出压井的胶塞低头查看，嘴里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萧书记，快点快点，今中午霍镇长请你吃饭哩。我也沾沾光，来来，我骑车带你去。”

萧逢春一抬头，关校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跟前。听了关校长的话，一向反应灵活的他，这时却麻木起来，两眼呆呆地望着关校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露出一副窘迫的笑容。

“真的，真的，霍镇长特别欣赏你的才华，还有，还有……以后你就明白了，快走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萧逢春听见“欣赏”二字，不由得心里一颤，缓缓接过关校长手里的自行车，推出大门后，让校长坐上走了。

霍镇长家在学校南边的畜牧站，与学校只隔一条韩溪河。霍镇长原来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在省城某科研单位工作，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到韩溪镇畜牧站劳动改造，妻子也给他离了婚。平反落实政策后，妻子给他复了婚，但他没有离开韩溪镇，不久，还被选任了韩溪镇的镇长。也许是舍不得荒废自己的专业，他领衔在葛塘村搞了一个农业科技实验基地，取得了突出的成绩，引来了不少人参观，在当地一时传为美谈。

到了镇长家，萧逢春没有觉得霍镇长当官的架子，倒感觉到霍镇长有着知识分子的儒雅。而镇长妻子十分热情，她麻利地在小方桌上摆上自己做的饭菜，又叫来自己的女儿小嫚给萧逢春陪坐，还不时地暗示女儿给萧逢春说些感谢的话。

饭吃了一半，霍镇长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说：“你看你看，我一直听你俩说香皂香皂呢，我把重要的东西忘了。”说着，霍镇长从里间拿出了两个圆桶小罐和半盒过滤嘴香烟。说：“这是我在外地参观，人家中午备的招待啤酒，我没舍得喝，装回来了。”霍镇长自嘲地笑着，把啤酒放在小桌子，接着抽出一支烟递给关校长，关校长摆摆手，他又把烟伸向萧逢春，萧逢春站起来，连连表示自己不会抽烟。霍镇长把烟放在自己嘴上，划着一根火柴点着，边点边说：“人家点烟都用上电子打火机了，说是什么猫眼防风打火机，你看，咱还得哧拉一下划火柴呢。”

关校长一听，忙向萧逢春示意，说：“再出去参观了捎几个打火机回来，别光知道买香皂，男的特别是抽烟的，喜欢打火机。”关校长故意把“喜欢打火机”说得语气较重，萧逢春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接着，霍镇长还讲了一些见闻，还不时地向萧逢春打听南方改革开放的情况。当霍镇长讲到萧逢春给镇党委李书记送的那块香皂时，全座人笑得直流眼泪。说是给李书记的那块香皂，被班子里几个人硬生生的给分成四块，有人还嫌自己的块头小，夺过别人的那块沾点水，在手上脸上涂抹了一阵子。笑过之后，霍镇长拿过一罐啤酒，左右看了一番，只听“嘭”的一声打开了。他给每人倒了一小杯，大家喝一口，都咂巴着嘴说“难喝”，但想着是稀罕物，又强迫症似的喝了一口又一口。

吃过饭，倒好茶水，霍镇长终于讲明了吃饭的主题，那就是请萧逢春在学习上多帮助一下女儿小嫚，争取能通过成人教育考试获得大专文凭，将来好参加工作。镇长的妻子也嘱托萧逢春常来家里，最后，一直笑盈盈地把关校长和萧逢春送到了韩溪河的桥头。

临近期中考试了，韩溪中学的各科老师，带领学生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之中。萧逢春教了八年级两班的语文课，每周16节正课，3个早自习辅导，1个晚自习辅导，加上学校的团队工作，他的确也是个大忙人。尤其是每周一三五早自习辅导，为了保证早读时间的效果，他必须频繁地在两个教学班之间来回跑，辛苦自不必说，还恐怕教室里空档时间，学生中会出个这事那事的。

这天周五，萧逢春正在早自习辅导，传达室的赵老伯来喊他接电话。打电话人称是镇党办的，通知他上午八点整到镇政府报到上班。萧逢春一头雾水，赶紧叫来一位同事招呼着两个班，然后一路小跑找到关校长。关校长看了看气喘吁吁的萧逢春，倒是表现得一脸平静，没等萧逢春开口，他就说：

“知道了，我知道了。”随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接着说：

“昨天下午就接到通知了，说是把你借调镇里写材料，可是……”关校长扭头看了一下两边，确定没人，又接着说：

“没及时告诉你，我正在犯愁呢，两班语文课，又快期中考试了，你说咋办呢？”关校长叹了一口气，两眼专注地看着萧逢春。

“校长，我不去了，你给镇里解释一下吧。”

听萧逢春这样一说，关校长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所起的作用，连忙说：

“不不不，你该去去。咱得服从上级党委的研究决定。再说，要是耽误了你的前途，我不成罪人了？至于你课的事，我再另想办法。”说着，关校长把通知单递给萧逢春，径直往厕所走去了。

“欢迎萧秘书！”刚进镇政府大院，就见一个留着大背头的人打招呼。大背头带着路，萧逢春来到两间小平房前，抬头看门上有个木牌，上写“办公室”三字。进了屋，大背头自我介绍说：“我是田秘书，大家都叫我田秘。”他自己尴尬地笑了一下，接着说：“霍镇长说了，你有什么困难就给我说，镇里尽量给你解决。镇长还说，你很有才干，说你有什么大手笔，希望你好好发挥，关键的时候给他们露一手。”

正说着，通讯员小罗来喊萧逢春去党委会议室开会。萧逢春诚惶诚恐地进了屋，刚坐好，霍镇长就给大家作介绍，李书记也站起来给萧逢春握手表示欢迎。接着，李书记就谈开会的中心议题，说，班子成员支持，霍镇长把关，萧逢春执笔，写好韩溪镇推广科学种田的典型经验材料《路就在脚下》，争取在全县农村工作大会上一炮打响，进而再上报省级媒体，让韩溪镇成为推广农业科学技术的一面旗帜。

萧逢春七天七夜几乎没有离开办公室，除了田秘书进进出出，晚上小嫚送点水果外，镇里处理日常事务，一律到办公室旁边一间小耳房去。初稿出来了，李书记召集一班人通了好几遍，再三斟酌、修改，最后定稿誊抄，让萧逢春骑自行车上报县委办公室。

萧逢春在县委招待所住了两天，白天找县委办公室秘书改稿，晚上誊写，大功告成之后，萧逢春骑着自行车，一路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我的中国心》回来了。

霍镇长安排萧逢春休息两天，并安排这两天在他家吃饭。霍镇长妻子回省城了，饭是小嫚做的，显然，她的每一种饭菜都是刚学的，操作的时候像做题套公式一样。吃了饭，霍镇长让萧逢春辅导小嫚学习，别看小嫚做饭时挺耐心，一打开书本，那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父亲在家还好些，只要一走，马上就摔摔打打的，弄得萧逢春无所是从，木呆呆地坐在那儿。

四月的韩溪河，碧水潺潺，溪流淙淙。岸边柳枝婀娜，轻风曼舞，黄色的、粉色的、紫色的小花幽幽绽放，空气中传来一缕缕清香。傍晚，萧逢春独自一人站在韩溪河桥头，校园里传来一阵阵的读书声，他似乎听见了小孟老师的声音，心里不由得生起一股股的愁怅。

期中考试前，县教育局召开了期中考试有关工作会议。散了会，关校长顺便去看一看老朋友孟老师。孟老师看关校长来家十分惊喜，说，自己也正想抽时间去一趟女儿工作的地方呢。一坐下，他就颇感焦虑地给关校长说，自己从妻子口中听了关于萧逢春老师给女儿送香皂的事，对妻子的态度和做法非常不满。他支持女儿和萧逢春交往，一再嘱托关校长，回去做好两位年轻人的思想安抚工作。

关校长回到学校，瞒着妻子，把孟老师的意思传达给小孟老师，小孟老师听了，一直默默地流泪。关校长还给小孟老师讲了萧逢春的一些情况，尤其是道出了霍镇长对萧逢春倍加器重的事。小孟老师听了，擦一下眼泪，给关校长表了态：“大伯，放心吧，我的事我知道咋办。”

关校长回到屋里，看见妻子的外甥女来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他眼前顿时闪现了妻子和小孟老师妈妈一气的情形，心里感觉疙疙瘩瘩地。他胡乱地吃点东西，一声不响地上办公室了。

这天晚上，萧逢春的住室里很晚了还亮着灯，还不时传出了轻轻的夜半歌声，偶尔还有男女声令人陶醉的合音。有人听出那女声就是小孟老师的，那声音虽然低低嘤嘤的，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但也免不了不让人产生一番无限的遐想。

“昨天夜里，小孟老师和萧逢春在一起了”。校园里迅速传播着这条小道消息。关校长妻子的外甥女没走，她第一个把这条“新闻”绘声绘色地讲给了大姨妈，校长妻子听了，鼻子里不停传出“哼哼哼”的声音。

期中考试第一天，萧逢春觉得自己一下子脱离了监考阅卷工作，思想上还不那么心安理得，就早早地来到镇政府办公室。他放下笔和本子，照例打扫起院子里的卫生。正扫着，田秘书走了过来，小声对萧逢春说：“萧老师，真是天不随人愿啊，上面下文件了，借调到乡镇的工作人员，一律哪来哪去，你今天收拾一下回学校吧，关校长也打电话问几次了，正好期中考试，你还可以帮上忙。”

萧逢春两手握着扫帚停在那里，他听了田秘书的话，像听天书似的一脸茫然。一阵风吹来，刚扫在一起的落叶随风飘散，在空中盘旋飞舞，一闪一晃地飞到了院墙外面去了。

萧逢春提着两摞书书本本，踟蹰地走到韩溪河桥头，看见霍镇长女儿小嫚早已站在那里，他大脑懵懵的，下意识地抬着沉沉的脚步往前走。

“给，你看！”走到跟前，小嫚把一个信封甩给了萧逢春，萧逢春打开一看，信中详详细细写了他送给霍镇长香皂的事情经过。那歪歪扭扭的字体，和那刚刚封口未干的信封，让萧逢春心头升起了一股股令人作呕的厌恶。

“哼，送个二手香皂就想一取两得，想的美！”霍小嫚话音刚落，她手中的那块香皂也飞向河心，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萧逢春久久地伫立在桥头上，他望着前方的校园，渐渐地，眼前一片模糊的房屋和树木清晰起来，他的耳边响起了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还隐隐约约听见了小孟老师那柔柔的声音，一丝丝，一缕缕，缓缓飘荡在阳光灿烂的天空。

2021.6.25日于韩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