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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武策马疾驰,回到姑苏。
说是吴王阖闾心急火燎地要召见他,传话命他到太湖边等着,可等到月出东山,也没见吴王驾到。
孙武思忖一番,不易察觉地笑了笑。他让田狄弄了一艘撑起来快如疾风的小船,又弄了些酒菜,在舱中独酌独饮,看上去兴致很高很高的。
“田狄,把船撑到江上去。”
“做什么?将军你要做什么?”
“把船撑到江上去!”
“将军,不等大王召见了么?”
孙武狡黠地附耳对田狄道:“现在是轮到本将军召见大王了,哈哈。”说着,笑起来。
田狄敛容道:“将军,大王的脾气……可不是好玩的啊!”
孙武:“本将军莫非有兴致与君王玩耍么?叫你撑船到江上去,你便撑船便是,废话少讲。”
田狄摸不着头脑,嘴里咕噜着“到底弄什么神鬼”,手里紧撑一篙,船儿立即箭一般地射向了烟波淼淼的太湖之腹。
孙武感叹了一声:“真地好似一苇投入波涛啊,人的一生大抵如此么?”
田狄实在不懂孙将军感叹什么,他只觉着今日孙将军不对劲儿,是有点儿喜形于色?还是坐立不安?激情满怀?感慨万分?踌躇满志?
怎么敢斗胆放出这样狂妄的话?怎么敢说,他,将军,“召见”大王?
难道到罗浮山见了一回少夫人漪罗,就弄得魂飞魄散,不认得东南西北了么?
船到了湖心。
田狄不知道该往何处撑船,手中的篙慢了下来。
孙武背着手,立在小船的船头,若有所思。
冷静下来了么?
田狄:“将军,还要看湖上景致吗?不然,我们便回到岸上去吧,去等着大王召见。”
孙武:“把你手里的竹篙扔到水里去。”
“什么什么什么?”
“扔下去。”
“将军,你是不是……掬一捧湖水洗一把脸?”
“这是什么话?把竹篙给我。”
田狄呆呆愣愣望着孙武。
孙武兀自去拿竹篙,田狄只好松了手。孙武顺手把竹篙投入湖中。
“你?!”
田狄张口结舌。
孙武饶有兴致地望着迷迷茫茫的波涛上,一枝竹篙漂游,倏然间无了寻处。小船没了撑持,便一任波涛冲撞,一会儿顺,一会儿横。
田狄气乎乎地坐在了船头。
一抬眼,灯烛辉煌的王船驶来了。
田狄惊叫了一声:“哇!还真是来了!”
孙武微微一笑。
王船迅速地靠近了小船,两船靠拢,搭上了跳板。
王船上传下话来:大王宣孙武上船。
孙武忙踩上跳板,回眸一望,田狄不动,便道:“还愣着做什么?你这小船上无篙!”
田狄这才走过来,悄声说:“将军不是要召见……”
“休要胡说!”
孙武上了王船,见吴王阖闾居中坐在舱中,旁边是太子终累,王子夫差,大夫伯,伍子胥,将军夫概,该到的全到齐了。
孙武行大礼叩见大王。
夫差道:“孙将军,这便是你兵法中的‘以逸待劳’么?”
夫差似乎对于孙武的怠慢和倨傲很不满意。
不料,吴王阖闾兴致甚佳:“寡人倒要谢谢孙将军引孤王到这里来。孙将军请起。在这里议事,别有一番意趣。”
孙武起身道:“臣下奉召到岸上,便以为大王一定是要到湖上的。”
阖闾:“寡人本意是在湖滨议事,为的是操演水军的爱卿子胥、华登可以就近奉召。不过,此处亦好,此处亦好。”
孙武:“臣下以为,大王在此楼船之上议国之大事,更称得起举重若轻。”
“哦?爱卿知道寡人要议的是什么事么?”
孙武一笑:“岂不是破楚大计?”
阖闾高兴地一拍手:“爱卿是最知道寡人的啊!快说说看,爱卿以为如何?”
孙武:“大王望郢十载,如今时机已到,天将楚国赐予大王,大王何不顺从天意,一举取之?”
阖闾激动得很:“在此之前,寡人曾多次问你与伍大夫,可否挥师入楚,攻打郢城,孙将军说,‘民劳,未可,且待之’,伍大夫说‘郢不可入’。如今,总算盼到你孙长卿道一个‘取’字了啊!请将军教我,如何算得时机已到?”
孙武说:“大王,兴师攻伐,只凭一时的胜势就贸然纵兵,决非常胜之道。关键之关键,乃是国力军力和谋略的运用。纵观天下时势,楚国国中,楚昭王十七岁,年幼无知,令尹囊瓦独擅大权,贪欲无度,得罪于天下,今年三月,刘文公曾在召陵会盟十八国诸侯,图谋伐楚,可知破楚乃天下诸侯之意愿。”
阖闾:“于今寡人如何能会盟诸侯呢?”
孙武:“楚国令尹囊瓦为褫夺宝贝,将赴楚朝贡的蔡侯与唐成公两位国君,囚禁了三年,如今,囊瓦已率楚国军队围困了蔡国。大王,挥师救援蔡国便是出兵由头,师出有名;联合唐蔡两国军队便可壮我实力;大王三军,不动如山,动若雷霆,群情激奋,求战心切,军令一下,如决积水于千仞之溪,入郢指日可待。大王,时机迟迟不来,如杳杳黄鹤,战机倏然而至,似电光划破暗夜,机不可失,臣下以躬逢如此石破天惊之时机而深感庆幸,臣下以能够辅佐大王入郢城,游云梦,雄踞汉水而幸甚乐甚。大王,请挥动吴国举国之三军,破楚入郢,毕其功于一役!”
“好一个‘毕其功于一役!’”
孙武情绪激越,吴王也神色激昂。
吴王又问:“伍大夫,你以为如何?”
伍子胥:“大王,孙将军深思熟虑之后才为君王献此图谋大业之计。数年来,臣等遵奉大王之命,设守备,修城郭,选练士卒,演习战斗,岂可叫天下莫敌的吴钩吴戈锈蚀府库?破楚入郢,伍子胥愿做先锋!”
吴王阖闾连连称“善”,“有子胥在,何愁楚国不破?寡人知道伍大夫为吴国社稷是殚精竭虑的,是不辞万死的啊!”
现在,阖闾再也不提伍子胥报私仇之旧事了,只千方百计鼓动他去冲,去战,去流血,甚至去死。夫概雄心勃勃,意欲一试部下精锐,伯、华登也大肆煽动,似乎明日大王即将游幸郢城。王子夫差一心与太子终累争个高下,恭请父王各赐兄弟一彪人马,独立执掌金鼓,杀敌破城,建功立业。终累则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未知大王派何人留守姑苏,独当万一来犯的越国军兵”,阖闾白了终累一眼,不予理会。
阖闾心里高兴,吩咐上了酒馔。
阖闾举爵道:“诸位爱卿,满饮此爵!”虽未多言,那神色,那先自一饮而尽的姿态,却有誓师的味道,勉励众位将军大夫视死如归。
阖闾又问:“孙将军,寡人愿意听将军破楚之战的谋略。”
孙武从容道:“三十二个大字:兴师救蔡,为明为虚;破楚入郢,为暗为实;知战之时,知战之地;虚虚实实,出其不意。”
精明的夫概道:“我军兴师救蔡虚晃一招,此计虽妙,料楚国将军也非等闲之辈,恐怕会率先回防汉水,固守郢城,楚将囊瓦虽是酒囊饭袋,却也身经百战,更有左司马沈尹戍精明过人,不可小觑。”
伍子胥:“囊瓦如何?沈尹戍又如何?看我先自挥军取了彼等的首级。”
夫概:“彼等倘若正中孙将军兵法说的‘以逸待劳’,依恃汉水,不战,伍大夫如何隔江取他的首级?”
阖闾有些着急了,问孙武道:“孙将军想必早有锦囊妙计?”
孙武:“战争一旦拉开帷帐,战局千变万化,临机决断便是。臣下已经看好决战之地,定约楚国军兵前来一会。大王,不必忧虑楚军不战。大王,刚刚的事情想必还记得——孙武以丢弃了竹篙的一叶小舟,投于湖上,大王的王船不是来了么?”
阖闾看了孙武一眼。
孙武自知失言:“啊——请大王恕臣下出言不当,不该拿大王的王船来比喻。”
孙武是过于兴奋了。
吴王阖闾今日的状态非同寻常,他原谅孙武的不恭和失言。
“寡人敬孙将军一爵姑苏红,想必来日凯旋之酒,寡人是吃定了。”
“当然。大王只消安坐王宫,等那蔡侯前来请求出兵救援便是。”
楼船上的酒宴,愈演愈烈,将军大夫们似乎不是在拼酒力,而是在拼膂力、心力和勇气,仿佛那饮酒的也决不仅仅是座中的大夫和将军,而是整个吴国的军、旌、行两。
酒酣耳热,孙武走出船舱,立在了王船的船头,解开了衣襟,让湖上的夜风,吹打热辣辣的脸颊和胸口。身后,酒宴欢腾的吆喝声,依稀传来。眼前的一片水域让灯烛照得一点一点的红,又是一点一点的黄,很好看,一如柔和的彩色丝帛。那场浩大的战争,此刻还远着呢,此身还在一种升平的欢愉之中。可是,孙武的心已经在狂跳不止了。他现在的情绪十分激动,激昂,或者说激越。是的,一个人匆匆忙忙的一生,或许就像投入太湖的一叶芦苇。可是,不是在传说中就有术士一苇渡海的吗?他想,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对于吴国,对于吴王,应该说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对于你,孙武,何尝不是一次期望和等待了数载的时机呢?他想,你就要援袍击鼓,催动战车,催动三军,轰轰隆隆碾过楚国大地,开进郢城了。你就要让你泼洒在竹简之上的心血,让那些兵法战策,演译成战争的“千古绝唱”了。姜尚,管子,还有叔父司马禳苴,于今安在?你就要让他们在天之灵瞠目结舌了。而吴国,吴国的三军,将在此一役之后,令万世震惊。他想着,向夜的天空望去。浩渺的银河,悬浮于苍蓝苍蓝的高天,他竟然突发奇想,想努力去辨认哪一颗是将星,哪一颗是司马禳苴,哪一颗是姜尚。此时此刻,关于帛女,关于罗浮山,关于漪罗,都不能占据他心灵的任何一小块儿地方,他全神贯注于未来战争的种种预测、预想和预谋,他的浑身发热,浑身都是劲儿。大王阖闾见孙武离了席,到船头来寻他,身后,侍女端着的青铜盘子里,是两爵斟得满满的姑苏红。
阖闾:“孙将军,今日岂能不尽兴?来来,寡人再与你同饮一爵。”
“谢大王。”
孙武接过青铜的爵,将酒一饮而尽。
吴王阖闾也吸干了酒,把空空的爵给他看。
君臣相对而笑。
孙武情不能抑,忽然将手中的爵向湖中用力一抛。
铜爵一闪,洞然落入远处湖中。
孙武察觉到自己又有些失态。
阖闾却笑模笑样地称赞:“好,如此甚好!”
阖闾也将手中的爵掷到了湖中。
孙武道:“大王,命王船速速回岸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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