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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为欢迎齐宣王一行大驾光临,屈原与郑袖正在细腰宫内排练歌舞,见怀王陪贵宾来至宫前,就要拾级而上,郑袖如醉如痴地舞至屈原面前,故作晕眩,急喊屈原相救。屈原闻声上前搀扶,郑袖倒于屈原怀中,演出了臣戏王妃的丑剧。怀王见状,惊若晴天霹雳,只觉得头“嗡”的一声胀大若斗,顿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他的脸色瞬息万变,时而红,时而紫,时而黄,时而白。他浑身瘫软,四肢无力,双脚像踩在棉絮上,绵绵软软,无着无落。宫在摇,殿在晃,眼前的一切无不影影绰绰的在频繁地变幻着形态,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在虚无缥缈之中。随着一声訇然巨响,大地裂开了一道深壑臣谷,一阵狂风吹来,将他卷进谷中,他在坠落,在下沉,堕于茫茫黑暗,万丈深渊……
屈原却是清醒的,而且十分冷静,他泰然自若,凛然如山,不作任何辩白与解释,一任郑袖撒泼,疯狂,听候怀王裁处。倘说他与郑袖那段绵绵之情早断,但却有些藕断丝连,那么今日郑袖之举,擦亮了屈原的双眼,使他看清了眼前这条美女蛇的真实面目与险恶用心,令其反思,催其遐想。这自然都是后话,眼前的处境不容他想得太多。
楚廷的文臣武将,齐王之随从佐僚,歌舞之男男女女,有的惊愕,有的诧异,有的忧虑,有的庆幸,有的暗喜,有的窃笑,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嗤之以鼻。
休看描写起来这样复杂,这样耗费笔墨,其实上边这些只发生在一瞬间,场上只有片刻的尴尬,短暂的沉默。虽然如此,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不亚于盛夏乌云密布的天空,灰暗,低沉,闷热,窒息,倘有一声惊雷炸响,便是铺天盖地的滂沱大雨。然而,天有不测之风雨,是齐宣王吹起了一阵西北风,使得覆釜似的天空顿时烟消云散,细腰宫内晴空朗朗。
齐宣王身高体长,魁伟稳健,在楚怀王的陪同下步入细腰宫,这里不该发生的场面,闪电般地摄入他那双极度灵敏的镜头,感光成像。像未成,敏捷的思维,果决的判断,早已使他明了其中的一切。因为,围绕着变法改革和外交政策,楚廷内所进行的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斗争,齐宣王早已了如指掌。眼前的这场恶作剧,分明是保守势力借机陷害屈原,以达破坏齐楚联合和变法改革的罪恶目的。作为东方大国之君,出访的贵宾,照常理齐宣王是不该首先表示什么的,但是,眼瞅着形势的发展对屈原十分不利,加害屈原便是破坏齐楚联盟,便是削弱天下抗秦的力量,或者说是助秦以灭东方六国,因而他不能不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扭转航向。这关系到此番访楚能否圆满成功,齐楚联盟能否达成理想的协议。倘使以靳尚为代表的楚国保守派加害屈原的阴谋得逞,自己这次出访失败,便向天下宣布了自己的无能,灭了六国的志气,助长了秦入侵东方的嚣张气焰,他岂能坐山以观虎斗!他斯文而大度,款款向前,向郑袖施礼道:“南后陛下,请接受远方来客之衷心祝愿,祝南后青春永驻,富贵无疆!……”
郑袖正在向怀王哭诉,撒拨,毫无接受贵宾祝福之思想准备,既至宣王庄重肃穆地施礼,祝愿,她被弄得狼狈不堪,羞愧得无地自容,连句致谢之辞也未吐出来,举袂遮面,奔然而去,后边自有宫娥内侍紧跟服侍。
齐宣王的这一着很是厉害,弄得楚之满朝文武,或目瞪口呆,或哑然失笑,怀王则啼笑皆非。对此,宣王仿佛视而不见,他谈笑风生地对怀王说:“齐楚两国,虽相距数千里之遥,然南后陛下之歌舞,齐之市井妇孺,无不如雷贯耳。不仅如此,南后陛下有一晕厥症,幸赖屈左徒精心诊治,方得以好转,不再频繁猝发,齐之黎民,亦充耳有闻。时值盛夏酷暑,为迎宾客,南后陛下昼夜排练歌舞,疲劳所致,或旧病复发,或一时眩晕欲倒,屈左徒在场,岂有袖手而不上前搀扶之理!至于屈左徒心绪不端之疑,实乃荒诞无稽之极!山野邻里,小户夫妻,尚有‘知性者同居’之说,况泱泱大国之君臣同僚者乎?屈左徒之为人,朗朗似炎夏之日,浩浩若中秋之月,不容龌龊之辈涂抹玷污!屈左徒之品行节操,如冰似玉,清溪见底,天下崇戴,诸侯信赖,楚岂有疑乎?……”
齐宣王下车伊始便滔滔训人,被训者系怀王及其群臣,确有傲慢不恭之嫌,然而谁也无可挑剔,因为他说的是实情,言的是至理。也正是这一番实情与至理,成了后来楚廷一伙诬屈原叛卖祖国,为齐奸细的口实与把柄。
怀王的心态与表情是极其复杂的,从理论上他不能不正视宣王所言俱为实情,平心静气而论,屈原再是好色淫荡之徒,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调戏大王宠姬。屈原是怎样精明透亮的人啊,他怎么会突然愚蠢到丧失理智呢?何况屈原素来严于律己,洁身自好,时时处处,事无巨细大小,俱都有礼,有节,有度,人皆称其为“谦谦君子”,是断然不会有非分之想,非礼之举的。然而在感情上他还是疙里疙瘩,因为郑袖毕竟是他怀中的尤物,且常于枕边吹那屈原如何倾情于她的秽风,每每说得有声有色,有鼻子有眼,久而久之,不由怀王不疑。不管怎样,这不光彩的镜头与场面,给他脸上抹了灰,给堂堂荆楚丢尽了脸面,这无异于当着远方来客,当着东方大国之君唾他两口,扇他一顿耳光,因而他既恨屈原,也恨郑袖。郑袖是离去了,屈原却立于一旁,他一如既往,庄重肃穆,彬彬有礼,且颇有些神采飞扬,恰似一泓清池,波澜不惊,涟漪不生,仿佛方才并无风起浪涌之波。幸亏宣王不仅不怪,反而为他竖起了梯子,于是怀王急忙借梯下楼。怀王亦系大国之君,论版图,论物产,论民力,论国势,论军事实力,不仅并不亚于齐国,而且在许多方面远在齐国之上,况且他是六国联盟的纵约长,曾有过统率六国之师首次伐秦的壮举和辉煌,因而在宣王面前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思想感情,必须故作宽容大度,腹能撑船。这样想着,怀王镇静而从容地说道:“大王所言极是,屈爱卿乃朕之得力臂膀,朝野上下,决无疑者。只是在这满朝文武热烈迎接大王圣驾之际,发生了如此不体面的事情,实在是有失体统,对大王甚是不恭,万望大王恕罪!……”
齐宣王不以为然地嘿嘿笑道:“齐楚,兄弟也,手足之情,不必见外。类似之事,何国无有,寡人自不会介意。”
齐宣王说着与楚怀王握手言欢,二人携手并肩穿过细腰宫的排练厅,登上三休台,来至章华殿,簇拥于后的是宣王随行和楚廷文武,气氛欢快而热烈,和乐而融洽。
从仪态和表情上看,屈原确如宁静的夜空,碧绿的草原,他谦和,斯文,稳健,款款儒雅,娓娓谈吐,实际上胸中却翻腾着远胜三峡的滔天巨澜,这滔天巨澜的主要内容是羞愧,内疚,反思,自责。他曾自恃读书多,知识丰富而傲气十足,颇有些盛气凌人,现在看来自己还十分浅薄,对“社会”这部书还读得不深不透,对人的研究,尤其是对女人的研究还异常肤浅。从某种意义上讲,南后郑袖成了他的老师,教会了他怎样深刻而全面地看人,看社会;是位良医,治愈了他的天真幼稚病和感情用事的症结,他真该致以衷心的谢忱。
这场恶作剧郑袖演得这般成功,靳尚、子椒之流真想大显身手闹腾一番,以置屈原于死地,不意齐宣王竟反宾为主地扭转了局势,使得这些逐臭的苍蝇欲下蛆而无缝隙可寻,万般无奈,只好屏息敛气,偃旗息鼓。
齐宣王的这次出访很成功,齐楚纵亲,双方签订了极好的抗秦新盟约。
齐宣王在楚之日,郑袖一直被压抑着。出惯了风头的人,却不得在齐君面前一展风采,这是何等的憋气和屈辱!她恨透了这位齐宣王,身为贵宾,却对楚国的政事枉加评论,致使其阴谋未能得逞,且坏了她的名声。她奢望有朝一日自己完全控制了楚国的政权,定要兴师伐齐,将这齐宣王碎尸万段。齐宣王离楚之后,郑袖大施淫威,把个南宫闹得底朝天。她不吃,不喝,不整容,不梳妆,撕绸缎,砸珠宝,骂太监,杀宫娥,数落怀王窝囊、草包,甘愿戴绿帽,当王八,堂堂大国之君,意不如一个山野村夫,连自己的情侣都难以庇护,还谈什么强荆楚,统一天下!她又编造了一系列的、形形色色的屈原借看病、橘林散步和讨论如何加强对子兰进行教育之机欲调戏她的故事,倘不是她忠贞于怀王,坚决回绝,怕是早已成了屈原怀中的巫山神女了。爱情是自私的,男女之间的情爱、兽行、醋意,每每使人丧失理智。千遍谣言成真理,枕边之风有时胜过千军万马,加以靳尚之流平时那些关于屈原居功自傲,目无君王,有篡权夺位的野心之类的灌输,量变到质变,经过激烈复杂的思想斗争之后,一日早朝,怀王庄重地宣布了靳尚为屈原罗织的罪名,罢黜其左徒之官,委以三闾大夫之职。三闾大夫是管理王族子弟教育和屈、昭、景三姓的宗族事物的闲官,它有职无权,一般不准参与朝廷政事,但考虑到屈原以往的贡献和能力,怀王破例地允许屈原参与朝政。
由执掌国家内政外交大权到闲置不用,这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但屈原有这个思想准备,在欢迎齐宣王的盛大场面,郑袖被弄得狼狈不堪,她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必以百倍的狰狞,千倍的疯狂来相报复;那些坚决反对变法改革,一向与自己为敌的旧贵族的代表们,也必借机大作文章。怀王本就是个无主心骨,耳根子软的主,难经群小盅惑,自己必见疏于王而难申富国强兵、统一天下之志。短暂的旬日,屈原骤然老练成熟了许多。正因为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所以当五雷轰顶的时候,屈原表现得异常镇定,从容如初。他只是在为变法改革之夭折惋惜,为祖国的前途命运担忧,为民众未来的不幸遭遇痛心,至于自己将遭遇怎样的厄运,他考虑得并不多,当他离开乐平里,投身郢都那天,就已经将自己奉献给了祖国、天下。他想,怀王也许因听信小人谗言,一时糊涂,方做出这样的错误决定,迟早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的,屈原在殷切地期待着……
三闾大夫不似左徒那样日理万机,整日疲于奔命,忙得焦头烂额,这是个闲职,舒适自在,且教育贵族子弟,主持祭祀,是份内之事,因而屈原欲借此机会办教育,像孔子那样培养济世英才,由他们来完成自己的意愿,实现自己的理想;深入民间,搜集黎庶祭祀的民歌。屈原是个办事情十分认真的人,无论干什么,不干则已,要干就一定要把它干好。正因为如此,在这期间他教育培养了一批弟子,搜集了大量的祭祀民歌,为不久创作《九歌》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齐宣王访楚,齐楚纵亲,再订新盟的消息传到秦国,秦廷上下颇为震惊,因为这是秦吞并六国、统一天下的威胁和主要障碍,经过一番精心策略之后,秦惠王于公元前313年一日,派相国张仪携重礼东使于楚,旨在收买以靳尚为代表的亲秦派,排斥屈原,拆散齐楚联盟。
张仪,魏国人,与苏秦同于蒙山师事鬼谷子,聪明才智远在苏秦之上。家贫,下山后赴大梁见魏惠王,欲求宦禄。惠王不肯重用,于是携妻奔楚,于令尹昭阳府上为食客,负责招待各国来宾。昭阳率师伐魏,大败魏军,取魏之襄陵(今河南睢县西)等七城。楚威王因昭阳功大,将传世之宝和氏璧赏赐与他。阳春一日,昭阳偕众贵宾游赤山,丢失了和氏璧,疑心为张仪所盗,鞭笞数百,直打至遍体鳞伤,奄奄待毙。病愈还乡,半年无所事事,赴赵求助于在赵为相的同窗好友苏秦。苏秦施计相助,张仪西入秦,为相国。
张仪与楚怀王宠臣靳尚关系非同寻常,靳尚卖国害民,常通过张仪收受秦之重礼厚币。自郑袖将废嫡立庶的重任交与靳尚之后,靳尚卖国更加有恃无恐。靳尚借机弄权施术,既骗取了南后的宠信,又从张仪那儿获得了更多的贿赂。张仪早有许诺,只要郑袖能保证楚亲秦而不联齐,那么立子兰为太子的事便包在了他的身上。张仪代表秦,秦是当今天下最强大的国家,有它作靠山,郑袖的心里踏实得多了。前边说过,郑袖虽不想当国王,却是个权力欲极强的人,她一心欲立子兰为太子,将来继承王位,那么荆楚大权便操纵在她的手里了。为达此目的,她不惜任何代价,只可惜屈原一心只在宗国和人民,不肯与她做这笔肮脏的交易。郑袖跟屈原反目之后,由靳尚牵线搭桥,迅速跟张仪挂上了钩,彼此一拍即合。有郑袖这棵大树遮风挡雨,此番使楚,张仪心中十分踏实坦然,拆散齐楚联盟,他有稳操胜券的把握。看,世上事就是这样彼此利用,互为庇荫和靠山,只是害了国家,苦了百姓!
此番张仪使楚所带的礼物均系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诸如温凉盏,盛酒于盏中,冬暖夏凉,千杯不醉,万盏不迷;夜明珠,其大若桃,置于黑暗之中,光明灿烂,有如白昼;鸳鸯剑,雌雄成双,若有歹徒欲害主人,剑自会出鞘,斩妖人首级于堂;水晶篮,挂篮于庭前,自然生风,若阳光炙烈,作物枯死,亦可促天下雨;赤免马,此乃宝马良驹,不食草,不饮水,日行千里,进能追风赶月,退能隐身匿形;飞尘伞,雨天撑之滴水不沾,晴天撑之可遮光避日,消涂尘埃;犀角带,以带缠身,水火不侵,灾疫远避。除此以外,还有数车金银珠玉和西北特产。子椒、靳尚、子兰、郑袖之徒,都是些见财眼开,见利忘义,目光如豆的鼠辈,有了如此隆盛的财宝,加以狡猾的手段,张仪便可把他们当陀螺捻,让他们怎样转,他们就得怎样转,随心所欲,玩于股掌之中。
张仪像一只夜游的枭鸟,扮作富商巨贾,带着庞大的车队,浩浩荡荡地来到郢都城,于繁华的商业区择一考究豪华的旅店下榻。自此他便白昼安歇,夜晚活动,邀靳尚、子椒等人来旅店密谋,这些人自然也都脱去朝服,扮作商贾,出入店门,店家并不生疑。张仪有时也衣冠楚楚地带领随从于夜间出门会客,多半是到上官府拜访靳尚,靳尚则将几位志同道合的同僚邀进府来与张仪相见,议事之外,主人盛设酒宴,款待远方来客,把盏碰杯,预祝胜利。
五天后的一个夜晚,郑袖于朝阳馆秘密接见张仪,靳尚出席作陪。接见的这个房间读者并不陌生,它位于该馆之东南角,几次当楚宫庞大的建筑群进入黑沉沉的梦乡的时候,只有它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像恶狼睁着的一只眼睛;窗纱上也曾多次呈现着模糊的剪影,两个女人,或一男一女——这是阴谋的房间,罪恶的房间,酝酿杀机的房间。除南宫外,郑袖常居于此,她像居于网中的一只母蜘蛛,所结的危害生灵的网伸向四面八方。
郑袖与张仪,不仅彼此早有耳闻,而且相互做过深入细致的研究,但却从未见过面。这次会见,攸关各自利益的成败,因而无不十分重视。张仪手提晶莹玲珑、镶金嵌玉的宝箱,在靳尚的导引下步入郑袖的房间,此刻郑袖正于房间款款踱步。她今日的装扮又与以往不同,简直就是一件精美高雅的艺术品——翡翠瓶内插着的一枝白玉兰,一尊玉雕女神,洁白素绢上绣的一枝含苞欲放的红梅,冰雕悬崖峭壁上的一朵雪莲,一轮红日娇羞出山的油画,水晶缸内游动的一尾金鱼的彩照……前边说过,人是个矛盾体,仪表美与灵魂美难能统一,郑袖便是典型的一例;相貌与才干也往往南辕北辙,靳尚与张仪都是这方面的代表。论才干,张仪可谓经天纬地,但他却生得高不过五尺,臃肿肥胖,双眉狡黠,一脸横肉,八字脚,鸭子步。这样三个人置于一室,相映成趣,滑稽可笑。
靳尚作了介绍,张仪大礼参拜,打开宝箱,呈上见面礼——夜明珠和水晶篮。郑袖飘若水上仙子,笑似三月春桃,推让再三,方才收受。将夜明珠置于几案,吹息灯烛,室内一片通明。水晶篮悬于窗牖,顿时清风习习,异香醉人。郑袖虽贵为南后,主宰楚宫,但这样的奇珍异宝,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是天外有天啊!
一丘之貉相聚,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直谈至子夜过后方散。所谈内容不外乎秦国的强大,是楚的坚强靠山,楚只有死心塌地地依靠秦,方能够生存与发展;齐国是靠不住的,楚欲取得秦的信任,六国必须纵散约解,尤其是必须坚决反对齐国,废除齐楚之盟,因为秦正恨齐入骨髓;欲达此目的,必须排斥、打击乃至清除朝野之中的亲齐派、合纵派,如陈轸、昭睢等,特别是屈原,有他在,秦楚就休想永远结为兄弟之好;在如何对待秦、齐两国的问题上,怀王常常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目前因受屈原的盅惑和齐甜言蜜语之蒙骗,正力主联齐抗秦,从根本上转变怀王的这一观念和立场,只有依靠南后郑袖;人各自私,人各自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要郑袖能劝说怀王改弦易辙,与秦结成金兰之好,那么,张仪以政治家的人格为保证,秦以强大的军事实力作后盾,在适当的时候废横而立子兰为太子,这样,怀王作古后,楚国的天下便操纵在郑袖母子手中了。张仪的当面亲口许诺,而且信誓旦旦,了却了郑袖的一桩心事,那么后边的戏便是由张仪来操纵导演了。
枭鸟、老鼠似的于夜间活动了四天之后,一切准备就绪,自以为万无一失,第五日巳时,张仪由子椒陪同,堂而皇之地以秦相国的身份登上了三休台,来到了章华宫,开始了他正式访楚的国事活动。
怀王闻听秦相张仪驾到,深恐他提及当年因和氏璧而在楚受辱一事,尴尬难堪,急忙出宫迎接,其时子椒与张仪正于三休台上苦苦攀登。既至并肩来至章华宫,张仪大礼参拜,怀王还礼让座,二人分宾主坐定,子椒一旁作陪。张仪受秦惠王之托向怀王问安,怀王致谢,询问惠王近况。寒暄品茶之后,张仪便向怀王献宝——温凉盏、鸳鸯剑和赤兔马(赤兔马栓于馆舍马厩槽头,自然不能牵其登三休台,来章华宫)。怀王本就是个贪财图利,见钱眼开的人,有这样三件稀世珍宝到手,自然是眉飞色舞,欣喜若狂;而且这三件珍宝为秦惠王所献,他怎不受宠若惊,称谢不已。在怀王看来,秦相造访,敬献重宝,这固然是秦惠王的恩惠与敬重,表现了他的诚挚与友好,但更主要还是张仪的谋划。张仪不计前嫌,为秦楚友好而周旋奔波,这真是位虚怀若谷的大丈夫,一位难得的济世贤才。怀王的头脑就简单到这般地步,考虑问题小胡同赶猪,直通通的,不会转弯,他根本没有想到,张仪突然造访,且敬献厚礼重宝,是否会有什么阴谋?他要达到怎样的目的?于是不假思索与分析,不与卿相文武协商,轻而易举地表示,欲授张仪相印。
张仪见重宝打动了怀王的心,征服怀王不费吹灰之力,不由得暗自庆幸,无限欣喜。他彬彬有礼地向怀王拱手说道:“当今天下,七国争雄,强者莫过于秦、楚、齐三国,秦和于楚,楚必强于齐;秦和于齐,齐必强于楚。臣身为秦相,最了解吾王之心。秦楚比邻,山相依,水相连,兄弟之谊,手足之情,源远流长,且历有联姻,两国倘有嫌隙,乃至干戈攻伐,上逆天理,下违人伦,故吾王愿世代与楚友好,结为骨肉之盟。齐,东方之海匪盗贼也,齐桓公、管仲以来,齐东侵西掠,嗜杀成性,故吾王恨之入骨髓。今齐楚联盟,吾王悻悻不悦,心怨而情怒也。倘楚能绝齐,吾王不仅愿与楚永结兄弟之好,还要归还商于之地六百里,以表诚挚之敬。如此以来,楚不仅可获得六百里膏腴之地,还可取吾王之信任与支持。有秦作兄弟,天下列强,谁敢虎视眈眈于楚!臣想,如此一举两得之美,大王何乐而不为呢?”
怀王既贪心,又无政治远见,他看不清列国形势,识不破秦的阴谋,猜不透张仪的骗局,为其甜言蜜语所感,只觉得不费一刀一枪,不损一兵一将,便可取回商于六百里国土,实在是再便宜也不过的事了,倘不接受,简直是十足的傻瓜。五年前,怀王统率六国之师伐秦,这是他的辉煌壮举和无上荣耀,然而那次兴师,六国各自为战,各怀鬼胎,都怕消耗和损失自己的实力,像一盘散沙,没有形成打击消灭敌人的强有力的拳头,兵至函谷关,秦出师抵敌,六国皆引兵归,秦夺楚商于之地六百里,这又是怀王的莫大耻辱。五年来,怀王昼夜思兵败失地之耻,一心欲再兴师伐秦,夺回失地,以盖前愆。今天,不吃刀光血影之苦,不费唇枪舌战之劳,秦惠王竟派人登门奉还失地,岂不天赐洪福于寡人矣。正如张仪所言,如此一举两得之美,何乐而不为?于是轻易相信了张仪的谎言,答应与齐绝交。
为了诚心感谢张仪的盛情与功劳,怀王盛设国宴,款待张仪,满朝文武俱都入席,一则陪客,二则庆贺。开宴的时间已到,怀王站起身来,点卯似地扫视着每一个坐席,该来的几乎全都来了,只是不见陈轸。还有那屈原,坐于墙角一个极不显眼的位置上。倘使以往,屈原是要处于主持地位的,而且要与怀王、子椒一席,共陪贵宾。而今,见他默默无闻地坐在那里,孤寂,冷漠,怀王顿生恻隐之心,似乎不该罢黜其左徒之职,可是一想到昨夜郑袖所言屈原之下劣行为,便又怒火中烧,心中不悦,喜自己处事果决,绝不养痈遗患。郑袖说,张仪来时,屈原向他索一对白璧,张仪不肯。屈原大约忘记了自己已不再官为左徒,系楚之权柄之总揽者,竟厚颜无耻地说:“不与吾璧,则尔在楚必将一事无成!……”怀王与屈原相处已非一日,他也不想想,屈原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人,能不能办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竟信以为真。怀王也不往深层里去想,屈原向张仪索璧,郑袖何以知之?怀王的昏庸也正是表现在这些地方。郑袖最后警告怀王说:“商于六百里失地虽垂手可得,然需防屈平之辈从中作梗……”怀王对郑袖的深谋远虑十分赞赏,以拥抱、亲吻相谢。
不谈宴席的丰盛,美酒盈杯溢盏,佳肴纷陈琳琅;不谈宴会厅内气氛的热烈,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拳声震天;不谈宴饮者的狼狈丑相,神魂出窍,身不由己,吹牛拍马,胆大气壮,只说在讨论秦楚联盟时,人人称颂,个个祝贺,齐赞大王圣明,欢呼万民福大。坐于角落里的屈原再也听不下去了,不顾自己被贬为三闾大夫的身份,忘记了人微言轻的世态炎凉,站起身来,整衣弹冠、昂首阔步地走上前去,向怀王深施一礼道:“大王,秦楚联盟,此乃秦之奸计,目的在于拆散六国联盟,以利其各个击破,蚕食鲸吞。吾王需知,有联盟,楚才有兄弟手足,不孤立于世;有联盟,楚才有力量,才不惧秦之骚扰进攻……”
子椒深恐屈原的话打动了怀王的心,改变了怀王的观点,急忙打断他的话说:“三闾大夫,你也太狂妄自大,目无国君了,难道圣明的大王不如你,也需你来教训吗?难怪有人说你早有篡权夺位之野心,看来此言并非虚妄和诬陷。尔来郢都,便高呼联齐、合纵,结果如何?失地辱国而已。联齐、合纵六年,有谁送过楚一寸土地,有谁赠大王一件珠宝?联齐、合纵与楚何益?”
靳尚抢着说:“倘楚不与秦盟,秦便要东联于齐,届时秦齐联兵伐楚,楚将何以抵敌?吾主圣明,望趁秦相在楚之际,当机立断,与秦结兄弟之盟,切莫错失千载难逢之良机。”
时光如流,子兰拜师入屈原门墙时还是个孩子,如今已出息得亭亭玉立,仪表堂堂了。既为怀王公子,又系郑袖掌上明珠,不用说,在弟子中,屈原对子兰是格外优待的,常给他“吃小灶”。勿用置疑,在近十年的时光里,子兰从恩师屈原那里获得了丰富的知识和学问,老师也给他讲过无数该如何立世做人和安邦定国的道理。然而,子兰对屈原不仅不满意,不敬重,反而深恶痛绝,耿耿于怀。这主要是有两件事铸成的:第一,子兰和宋玉同时疯狂地纠缠着婵娟,而婵娟却在深深地爱着昭汉。子兰欲凭借自己优越的身份和地位,请屈原干预这件事,以义父的身份将婵娟许配与他,拆散婵娟与昭汉的美满姻缘。屈原则认为,婚姻大事,应由婵娟自己做主,谁也无权干涉,因而未能满足子兰的要求;第二,这是主要的,郑袖欲借屈原的声誉和影响,由屈原出面,废横而立子兰为太子,屈原严辞拒绝。虽然如此,子兰从未在公开场合反对过屈原。有道是“有奶便是娘”,张仪既然表示,只要实现了秦楚联盟,与齐绝交,秦便以强大的军事实力保证子兰登上太子的宝座,因而今日在这个隆重盛大的宴会上,子兰便不能不有所表示,他彬彬有礼地说道:“国家之强盛,民族之繁荣,靠自立而不靠外援,楚之祖先无合纵而开国立业,先庄王未联齐亦称霸天下。然而,秦果能视楚如兄弟,诚心与楚结金兰之好,自然是多一个朋友多条路,我当欣然接受。”
贵族派的党羽们就这样你一言,他一语,喋喋不休,说得怀王死心踏地地与齐绝交,跟秦联盟,乐得张仪笑逐颜开。
屈原见了张仪那得意忘形的样子,不由得义愤填膺。好虎难斗一群狼,屈原避开群小的锋芒,径直奔向张仪,指着他的鼻子尖斥责道:“秦,虎狼之国,侵地掠土,贪得无厌;杀人嗜血,凶狠残暴。秦君素无信义,既欺且骗,穆公以来二十余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秦之外交政策为坑、拐、骗、拉、打并施,远交近攻,各个击破,以达蚕食鲸吞之目的。张仪者,反复无常之小人也,生于魏而魏不用,窜来楚国以求荣华富贵,窃我镇国之宝和氏璧,被令尹昭阳鞭笞得奄奄一息。如此盗窃之徒,竟又厚颜无耻地来楚行骗,摇唇鼓舌,楚之君臣岂不识尔之真面目乎?前不久,张仪玩弄权术,请秦惠王免其相国之职,窜到魏国,骗取了魏惠王的信任,授以相印。张仪相魏后,一方面劝说魏王背离纵约,一方面令秦以武力相威胁,软硬兼施,终于迫使魏王投靠秦国,使得六国合纵从魏撕了一道豁口。阴谋得逞后,张仪西返相秦,依然掌秦之国柄。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楚怎能重蹈魏之覆辙呢?商于六百里乃荆楚之国土,为秦所夺,能够奉还,自属秦之明智之举,今日不还,明日楚必以武力夺回。有强盗劫人之财,难道还需千恩万谢吗?……”
屈原的这一席话,既是揭露斥责秦和张仪,又是劝谏怀王,教育赴宴之文臣武将,三得之举也。
张仪见自己的阴谋被屈原揭露得淋漓尽致,非常惶恐。但这毕竟是个老奸巨滑的阴谋家,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空虚与不安,故作毕恭毕敬的样子对屈原说:“尊敬的三闾大夫,望您以秦楚两国友谊为重,为两国人民之幸福着想,不要执意反对秦楚兄弟之好。至于大夫向我索要之一双白璧,我已备就,待席散后奉呈。”
屈原此刻想的是楚之生死存亡,张仪所言,令其摸不着头脑,索性不予理睬,但却向怀王大声疾呼道:“齐楚联盟,天下合纵,秦畏惧之,故派张仪来施离间计,大王切莫中其奸计,堕其圈套!……”
怀王听了张仪关于白璧之言,记起昨夜郑袖“提防屈原作梗”的警告,眼看将成的好事就要被屈原破坏,不由得怒火中烧,拍案而起道:“放肆之屈平,难道为着一对白璧,就反对朕收回商于六百里国土?为着一对白璧,就不要祖宗和荆楚之利益了吗?绝齐联秦,朕意已决,敢再反对者,有如此盏!……”说着他伏身抓起几案上的茶杯,狠狠地抛之于地,摔得粉碎。全场皆惊,无不屏息敛声。
“大王……”屈原不惧塌天大祸,还想再谏。
怀王断喝一声:“武士何在!……”
怀王吼声未落,如狼似虎的武士蜂拥而至。怀王字字千钧地命令道:“将此疯徒轰了出去,从此永不得参与朝政!”
屈原被轰出去了,怀王许久余怒未息。他不能在秦相面前失国格,丢脸面,他以粗暴而不公正的裁处维护了自己这个大国之君的尊严,似乎这样以来,张仪会对他恭而敬之,强秦亦不敢藐视于他。
宴会厅里的气氛很紧张,半天才渐渐平静下来。怀王正欲举杯敬酒,陈轸身穿孝服,腰扎苘带,跌跌撞撞,嚎啕而至。满厅宾主,见状愕然,似晴天而闻霹雳,若盛夏而降大雪。怀王此惊更是非同小可,他头晕目眩,瘫坐于席,半天不省人事,经太医和内侍多时抢救,方恢复常态。怀王大梦初醒似地问道:“朕不费一兵一卒,收复失地,群臣咸贺,爱卿为何这般装束,如此模样?”
陈轸哀凄跪地,泣不成声地答曰:“秦还商于之地,非喜而祸,何贺焉!大王绝齐盟秦,楚必危矣,故麻服衰绖,趿履拽杖而为大王吊之。”
怀王怒火难抑,出言不逊:“耸人听闻之言,又一个疯癫之徒!……”说着挥手让陈轸离去。
陈轸不仅不去,反跪而不起,他声泪俱下地说道:“秦何以突还商于六百里之地?皆因齐楚新盟,再结兄弟之好也。楚有齐为手足,势大位高,牧马贼方不敢东进。今大王绝齐,齐必恨楚而盟于暴秦。秦齐联兵,合力攻楚,楚之危指日可待矣,臣哀而吊之,故有今日之举也。吾主必绝齐,何不派人随张仪赴秦,待六百里商于之地入楚,再与齐绝,未为晚矣,大王三思……”
怀王觉得,陈轸的话不无道理,便有气无力地说:“就依爱卿之言,快免礼平身。”
陈轸爬起来了,里通秦国的奸贼靳尚却又长跪于地:“启奏大王,秦恨齐入骨髓,楚不绝齐,秦何以会平白无故地归还我六百里山河呢?”
贪婪,是怀王的秉性,土地,是怀王的心尖子,于是急忙点头道:“爱卿所言极是。”
看,楚怀王的腚是带转轴的,随风而转。
三日后,怀王下令北关守将,不再与齐国通使,然后授张仪相印,赏赐黄金百镒,并准备车马,派逄侯丑随张仪赴秦接受土地。
张仪与逄侯丑一路饮酒谈笑,打得火热。当快到咸阳时,张仪假意酒醉坠车,摔伤了足踝,前往医院治伤。
逄侯丑于咸阳馆舍等了两月有余,不见张仪,心里急如火焚,只好去求见秦惠王,申明原委。秦惠王说:“相国所允,寡人定然照办。可是,楚至今未绝于齐,寡人怎能偏信先生一面之辞呢?待相国病好后再议吧。”
逄侯丑遣人火速回国,将实情报告怀王。怀王心想:“莫非秦王怪朕绝齐不坚乎?”于是派勇士宋遗到北部国境去大骂齐宣王。齐宣王闻报大怒,折断楚符,并派使西见秦王,秦齐和好,决定共伐荆楚。
张仪直等到秦齐订盟,方出面见楚使。他故作惊讶地对逄侯丑说:“将军何以至今不归,莫非授地之事尚未办妥?”逄侯丑说:“秦王需待相国病体康复,方能办理交接手续。
幸得今日相国病愈,请速与我进宫拜见大王。”
张仪鄙夷不屑地说:“区区六里方寸之地,何需烦扰大王,本相即可做主。”
逄侯丑闻听大吃一惊,说道:“相国亲诺六百里,何以竟又变成了六里呢?”
张仪狡猾地辩解道:“将军听错,焉能怪我!秦之土地,皆以士卒生命所换,岂能将如此大片国土白白送人!……”
直到这时,逄侯丑才意识到楚为张仪所骗,感到问题十分严重,急忙亲自回国,当面禀报怀王。
怀王不等逄侯丑报告完毕,直翻白眼,口吐白沫,跌于座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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