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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洞庭凭吊 君山怀古
发布时间:2024/7/8  阅读次数:37  字体大小: 【】 【】【

却说屈原写完《大招》之后,一头栽倒在案。他并非是突患重病,而是连日来过于伤情和疲劳所致,将养三五日便渐渐好转起来。

屈原离开郢都以后,先往访鄂渚旧友,然后顺水路南下洞庭,凭吊安眠在那里的商之贤大夫彭咸和虞舜之二女宵明和烛光。

商朝国王姓子,据说是帝喾后裔契的子孙。相传契母简狄吞燕卵而生契,尧舜时期做司徒,掌教化百姓之职。契部落居商丘,到第十四代的汤灭夏前,商已是个兴旺的小国,农业、手工业、商业等都远比夏朝进步,因此造成代替夏朝兴起的形势。

汤从商丘徙居于亳(今山东曹县),作灭夏的准备。他用伊尹做右相,仲虺做左相。伊尹是汤妻陪嫁的媵臣(奴隶),仲虺是夏车官奚仲的后代,居薛(今山东滕县南),是旧部落的酋长。汤得伊尹、仲虺的辅助,国力愈益强大,相继征服了附近的许多小国,最后灭夏,汤自称武王。至第六代中丁开始,众兄弟之间争夺王位,相互侵凌残杀,政治衰乱。传至太戊,用伊徙(伊尹之后)、彭咸治国政,国始复兴。然而,太戊刚刚取得了一点成绩,便居功自傲,荒淫奢侈起来,圈民田以成园囿,造宫室以广收天下美女。彭咸数谏不纳,商之社稷大有倾颓之危。彭咸万般无奈,弃官南逃到洞庭,投水而死。彭咸是耸立在屈原心灵中的一座丰碑,他在诗作中曾多次讴歌赞颂,并愿以身效法,紧步其后尘。

“洞庭”系楚之方言,当弥漫天地、无边无际讲。楚国人庄周所写之《天运篇》中,有“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一句,后人作注将洞庭解释为“天地之间”;古人把今之湖南省的洞庭湖和江苏省的太湖均称作洞庭,皆有夸耀其充塞天地之意。

洞庭湖位于长江中游,在今之湖南省境内,是华夏第一大淡水湖(因长期淤塞和人工围垦,现已沦为第二大淡水湖,总面积2820平方公里,号称“八百里洞庭”),它南纳湘、资、沅、澧四水,北以松滋、太平、藕池、调弦四口纳长江之水。站在湖边放眼望去,整个世界都漂浮在水面上,后世有诗人望洋叹道:“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屈原一行乘船从三江口入洞庭湖,这里是江与湖的汇合处,江水混浊,湖水清澈,混者似乌云密布的苍穹,清者若一碧如洗的夜空;混者像满脸肃杀的冬婆婆,清者犹轻歌曼舞的春姑娘。二者泾渭分明,水火不能相容,你吞我吐,你侵我伐,你推我搡,颇具情趣。

洞庭湖是座“日月出入其中”的大湖,因其太大,游览起来,不似“百顷西湖十里源”那样方便,以致极少游者有幸领略到它的全部风光。今日屈原来此,虽说并无游览的兴致,却有凭吊先贤的感情、志趣和义务;虽说他正处放逐之中,但毕竟不同于解押的罪犯,相对来说较为逍遥,有充裕的时间;他欲借机深入湖区民间,采集深埋在那里祭神歌舞中保存有古九歌的丰厚遗产,以便修改他的《湘君》、《湘夫人》、《河伯》和《云中君》,因此,凭吊之外,他还要到洞底湖西北部的华容一带的河网地区和西南部益阳、桃江一带的丘陵地区去漫游。

屈原购置了足够的饮食和丰盛的牺牲祭礼上船,并请来了一位被称作“洞庭通”的老渔翁作向导。一切准备就绪,木船启碇扬帆向湖中心驶去。时值仲春三月,风和日丽,茫茫镜湖,一碧万顷,波澜不惊。倘说它像蓝天,那么湖面上那点点白帆便是漫天飘浮的云朵;倘说它像夜空,那么湖中的山丘岛屿便是皓月当空天幕上历历可数的星斗;倘说它是绉缬着的万匹锦缎,那么水中的游鱼、空中的沙鸥、洲渚上的草木,便是锦缎上明暗相间的花纹。湖水是那么清,那么蓝,清得让人透凉,蓝得令人心醉。因其清,水中各色各样的游鱼,或摇头摆尾,或倏然而逝,或追逐嬉戏,或侵凌相残,俱都一目了然,看得真真切切。鱼之外还有贝类、藻类和庞然的龟、鳖、鼋、鼍。纷纭的水底世界有似人类社会,强凌弱,众暴寡,弱肉强食,大约天地之间难寻一块干净的绿洲。因其蓝,便给人一和善、温馨、神秘感,和善得像情人的眸子,温馨得似新婚洞房,神秘得若童话世界;因其蓝,又给人一朦胧感——朦胧的幻梦,朦胧的希望,朦胧的追求和幸福。有时会吹来阵阵南风,湖面上微波荡漾,涟漪片片,船稍有些起伏颠簸,这会使你想到儿时躺在摇篮里的情景,颇具韵律的哗哗水声,是妈妈哼着的摇篮曲;也会使你回忆起小时候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伏卧在母亲的胸膛上的滋味——坦荡、柔软、甜蜜、幸福,船儿的起伏是母亲的心脏在跳动,咝咝风声是母亲匀称的喘息。

“歪船烈马”,船只有歪斜着跑,才行驶得快。舟子是个在洞庭湖上航行了四十余年的老把式,今日有幸给三闾大夫驾船,心情格外激动和兴奋,船在他手中,玩具一般,常常操得以帮为底,船上的人和物,几乎就要倒到湖里去了,令人心惊肉跳,但他要大家尽可放心,保险不会有丝毫闪失。每当这种时候,你尽可伸手湖中,戏水赏心。这湖水柔软、滑腻,似抚摸着少女的面庞。或者探下身去,双手掬水入口,细细品尝,这水温乎乎,甜丝丝,香喷喷,如吻着情侣那温润的嘴唇。

湖中的鸟类甚多,野鸭、白鹅、苍鹭、捉鱼郎、戏水鸳鸯、各色各样的鹤,它们多是成双成对,或游于湖面,或翔于空中,或戏于洲渚,孑然一身者绝无仅有,尤其是那羽毛漂亮的鸳鸯,总是相依相偎,永不拆对。也有数十只为一群者,或在空中翱翔,引颈长鸣;或戏于渚洲之上,舞姿翩翩,远远望去,像繁花,似白雪。水鸟中最健飞的是沙鸥,它们整日跟随着航船飞转,总也不知疲倦。这些可爱的小家伙跟人们十分友好,有时站在桅樯的顶端,有时三五成群地落到甲板上,甚至蹲于人们的双肩或头顶,歪着头,转动着机灵的红眼睛跟你逗趣,嘎嘎地叫着,似有所询问。

用不上个把时辰,航船便会遇见一座孤岛或一处连绵的渚洲,这些湖心陆地,多小巧别致,或尖顶浑圆,或平铺水面,因其土质肥沃,俱皆植被丰茂,蓊郁翠绿,远眺似漂浮的荷叶,耸立的荷箭。待来到近前,无不古木参天,葛藤盘绕,茂竹修篁,傲然挺拔,繁花似锦,阵阵飘香。因为人迹罕至,这些岛和洲多为无名氏,偶有涉足于此者,习惯依形而命其名,如鹤渚、马洲、牛岛等。时近中午,前边又见一岛,巍然高耸,上白下苍,甚是怪异。随着时间的推移,船离岛愈来愈近,岛上的风光亦愈见其清楚明了。这是一处在洞庭湖中司空见惯的水上洲渚,因其上质肥沃,故而林丰竹茂,苍翠墨绿。令人惊讶的是,烟雾似的密林之上,竟有一头鬃毛左披的石狮在低头思过。这景致让人纳闷:四周皆为平原沃土,为何竟会有石狮高耸于此呢?如此庞然大物,其重怕在数万斤之上,竹梢树枝,如何承受得了,而不坠于地?“洞庭通”看透了众人的心思,忙作解释。此岛原名砥砺洲,言其平坦如砥似砺,绝无凸凹与皱折。天宫之太上老君的坐骑是一头雄狮,因在天廷犯禁,被贬来此洲反省思过,方有这高耸的石狮山,为此这里便改名狮子岛了。满山遍是竹木,远地里望去,可不就像狮立丛林枝头一般。景致奇特,故事也蹊跷,诱惑力极强,大家殷切希望岛上一游。屈原是个明察秋毫的政治家,怎会看不出众人的心情,吩咐岛上午餐小憩。舟子奉命,紧划桨,船靠岸,缆绳拴在一棵合抱粗的樟树上,待船停稳之后,众人相继登岸上岛。谁也不熟悉这狮子岛的情况,恐有万一,屈原谆谆叮嘱道:“为防禽兽侵害,万不可深入林中,只在左近转转,且需结伴而行。”

“洞庭通”摇手微笑说:“三闾大夫莫要过虑,众人可尽兴畅游。自从石狮来到这砥砺洲后,洲上不再有任何禽兽出没,大约都望而生畏,远避他洲去了。”

这倒有趣,闻后众人将信将疑,但考虑到“洞庭通”决不敢以关天的人命为儿戏,更不会在三闾大夫面前弄虚作假,于是约定好了会合的时间,便兴高采烈地雀跃而去了。

这狮子岛上的自然景观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一是林密竹茂树高,株与株之间几乎是相挨相挤,枝干挺拔,参天而上,林中阴暗潮湿不见天日;二是多藤萝,左右缠绕,纵横攀爬,似绳索,若网缆,株株相接,棵棵相连,织成罗,组成网;三是林中奇花异卉遍地,这是个奇怪的现象,既缺阳光,又不透风,按说花卉难以生存,这里却一反常态,大约是有一种神秘的灵气在起作用;第四,正如“洞庭通”所言,这里绝无禽兽栖息,莫说是狼虫虎豹,鹰雕鸷鹫,便是野兔和麻雀,也难寻觅,这就使美丽的小岛大杀风景。看来组成大千世界的林林总总,缺一不可。

石狮处于岛的正中,往前走,步步登高,愈走坡愈陡,既至来到近前,人已居高临下,可以鸟瞰茫茫湖光山色了。“洞庭通”所言极是,这石狮不是从地下生长出来的,而是从上天坠落于此,因为它无根无基,无连无绵,孤零零的垂头低首立于此间,毫无威风凛凛的姿态和神气,看来是在诚心思过。

因为上了年岁,屈原与艄公并未与众同游,简单的午餐之后,二人便以洞庭为话题拉起呱来。屈原盛赞洞庭湖的辽阔、富饶与美丽,尤夸其性情之温和,说它“像少女一样温柔,如妻子一般善良,似母亲一样和蔼。”

艄公听了微微一笑道:“三闾大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每当春和景明之际,确如大夫所言,但到了梅雨汛期,却又是一番情形。”于是艄公向三闾大夫讲述了自己三年前的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

夏季的洞庭湖像一个后老婆,总是阴沉着脸,而且说翻就翻。梅雨一到,湖上烟笼雾罩,阴雨连绵,数月不开;阴森的东南风像一群群猛兽,在湖面上狂奔着,怒吼着,将湖水刮混,掀起山岳般的惊涛骇浪,天地不分,山水难辨,日月无光,茫茫宇宙浑然一体,像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洪荒时代。每当这种时候,渔船不敢出湖,商旅不敢启碇,八百里洞庭变得萧条冷清,变成了一个死湖。顷襄王元年六月十四日,忽然刮了一夜西北风,刮得云消雾散,天晴月朗。十五日清晨,当一轮红日跃出湖面的时候,无边无垠的洞庭湖水全被染醉,像平铺着的霞色锦缎。闷在阴雨中一个多月的洞庭儿女,像突然走出洞穴一样心扉大敞,豁然开朗,纷纷奔向湖边,欢呼雀跃,像从未见过江湖的异乡人。谁也顾不得吃早饭,纷纷启碇出航,茫茫洞庭顿时欢快活跃起来,渔船、商船、交通船,千帆竞发,百舸争流,一派喜庆繁忙景象。

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午时过后,西北天空突然出现了一片靛青色的乌云。此刻东南风正盛,这恶魔似的乌云竟然逆风而上,在迅速地扩展弥漫,其色如乌盆,似锅底,其厚如山岳,似峰峦,其速如兽奔,似潮涌,铺天盖地而来。既来之后,狂风挟着暴雨,皮鞭似的抽打着湖上的船只和辛劳善良的人们。闯荡洞庭的人们都知道,这是罪恶的龙卷风的先兆,急忙做着各种不测和应急的准备。过了有一顿饭的工夫,这风果真旋转了起来,将汹涌混浊的洞庭水旋上空中,变成一根根浑然参天的水柱,苍墨,迷茫,凶恶,令人悚惧。湖中的各种船只,轻者樯倾楫摧,重者船打人亡,更有甚者,船与人俱被卷上了高空,抛得不知去向。待风暴过后,荡漾的湖面上漂着桅樯、楫桨、船板、网具、尸体,其状惨不忍睹。今天驾船这位艄公,当时亦船翻人落水,危急中捞到了一块船板,方幸免一死,却也在湖中漂泊了两天一夜,为人所救。

这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呀。

听了老艄公这浸着血泪的介绍,屈原不禁想到了官场的险恶,自己的宦海沉浮,多么相似乃尔!怎不令其唏嘘感叹……

由于林密藤缠,行走艰难异常,每前进一步,都要花费寻常的几倍时间,付出令人难以置信的代价,所以当屈原的从人观石狮归来,已经是日落黄昏时刻了,而且一个个累得腰酸腿疼,浑身的筋骨散了架似的,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看看时间已晚,解缆启程是不可能的了,幸亏岛上有遮风挡雨的天然场所,索性在岛上过夜,明晨一早赶路。

时值望日,太阳刚刚没于湖中,夕照的余辉尚未散尽,一轮明月便在东方露出水面,其大如轮似盖,其圆虽规难画,其光柔和圣洁,其美不亚于旭日东升,只是不像日出那样壮观辉煌,但却比日出含蓄多情。虽然大家早已疲惫不堪,但却毫无睡意,望着这轮渐渐升上中天的明月,听着那动情渔歌的对答,全都陶醉在这月色湖光之中,仿佛自己便是那月里的嫦娥和吴刚,正密切地关注着人世间的疾苦和冷暖。天上没有一片云,空中没有一丝风,湖里没有一星雾,皓月千里,月光照在浮动的水面上,金光闪耀,明月映在湖水深处,像沉在湖底的一个硕大的玉盘。此刻,天与湖,月与影高度的和谐统一,人处此间,难舍难离。是呀,人类社会能够永远这样,该有多好啊!……

大约太上老君贬坐骑于砥砺洲思过有一定的年限,过既悔之,也就是召回天廷应差去了,故后世很少有见石狮低头俯首于该洲者。此是后话,不必深究。

第二天中午,屈原所乘之船来到离君山不远的彭陵堆,这里是彭咸长眠之地,整个小洲便是一座坟丘,小巧而浑圆,像一个斑驳陆离的馒头。相传彭咸投水后漂来此地,一天王母娘娘在园内指挥仙女采摘蟠桃,欲待众仙,忽一低头,发现洞庭湖内正有鱼鳖虾蟹在争食彭咸的尸体。她不忍心一位忠良之臣冤死后又遭此孽,急命仙女取来一只食钵,投于湖中,将彭咸的尸体罩住,于是洞庭湖内便有了这个坟丘似的小洲,依习惯人们称它为彭陵堆。这小洲也颇具特色,全洲只有一棵几经枯荣、三五人扯手难围的梓树,且挺立在坟丘正中的圆顶上,其余皆花,而且全是兰花。仲春三月,正是兰花盛开时节,清幽的异香飘得很远很远,浸脾醉心。兰花的种类繁多,各呈异彩,有雍容华贵的君子兰,有浓妆艳抹的紫头兰,有朴实憨厚的大叶兰,有婆娑多姿的吊兰,有默默无闻的麦兰,有甘愿做陪衬的韭兰,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下船登洲,简直不敢迈步,唯恐毁了这如火如荼的兰花王国。

虽说这里是彭咸的陵墓,但却无享殿,无石坊,无甬道,无石兽,无墓碑,连个墓门也没有。围绕着坟墓转了一圈,亦无他人来凭吊祭祀的痕迹,只好在正南方择一花草较少之地,摆出牺牲祭礼,众人长跪于地,屈原依古礼而祭——燔柴、献爵、奠帛、行礼、读祝,其庄重、肃穆、哀凄的程度不亚于郊天祭地。“读祝”时屈原读的是一篇祭文,或者是《吊彭咸赋》,读着读着竟然热泪盈眶,泣不成声了,可以想见那内容和感情该是如何,只可惜读完后便随火而化了,未能保存和流传下来,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拜别了彭陵堆,屈原一行径往君山进发,前往凭吊帝舜的二女宵明和烛光。

《山海经》中称君山为“洞庭之山”,这是座富于神话色调的岛屿,屹立于烟波浩淼的洞庭湖与长江连接口西侧,与今之岳阳市隔水遥相呼应。岛不大,总面积不过二里见方,呈椭圆形,周围高,中间低,形成一个小小水上盆地。岛上约有七十二峰,风姿绰约,风光秀丽,峰头云蒸霞蔚,烟笼雾绕,恍如仙姑沐浴于瑶池之内,巨轮航行于浊浪之中,蓬莱漂浮于烟波之上,故后世有诗赞道:“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①这是个神奇的宝岛,其上有三大特产,这便是竹、龟、茶。竹有宛如泪痕的斑竹,有方方正正的方竹,有形如龟背的龟背竹,有节似罗汉的罗汉竹,有腹中不空的实心竹等;龟有其背高耸,花纹奇特,边、板和头两侧呈金黄色的金龟,乃上乘之礼品;茶有君山银针,沏茶时,茶在杯中先是全部冲出水面,悬空而立,如笔朝天,继而上下窜动,然后徐徐下沉,似群笋出土,茶水杏黄净明,其味甘醇可口。

屈原与众人遍寻帝舜二女宵明、烛光之墓不见,只在君山东侧的萋萋芳草之中,竹枝簇拥之下有一大墓,因无墓碑,难知墓中所眠何人。询问一位老者,老者答曰:“此乃虞帝二妃之墓。”并作了较为详尽的说明。

①唐代诗人刘禹锡诗。

墓中所埋,系尧之二女、舜之二妃娥皇与女英。舜在一次出巡南方途中,不幸病死于苍梧之野。由于交通不便,信息无法及时传于帝京,娥皇、女英见丈夫久出不归,相骈来南方寻找。她们刚刚走到洞庭湖口,就听到丈夫的疆耗,二人悲痛欲绝,双双投入湖中,死后精灵不散,变成了洞庭水神,称为“湘妃”、“湘君”或“湘夫人”。当她们极度悲痛的时候,泣泪为血,泪血挥洒竹林,将竹身染成紫褐色的斑点,称作“斑竹”,因为这是湘妃挥泪所染,故又称“湘妃竹”。

听了老者津津有味的解说,屈原虽诚心相谢,未置可否,但内心深处却有几分苦涩,因为这个不符合史实的故事必将以讹传讹,遗误后人。对历史和未来负责,屈原本该予以纠正,但考虑到,既然大家都这么说,这么传,怕是早已约定俗成了,靠一两个人出来纠正,恐无济于事。仔细想想,又似乎没有这个必要,好比一泓清池,人皆赞其洁净,你又何必定要说池底有淤泥,将这些淤泥清除之后,水会变得更清,且无后顾之忧,从而为清除淤泥而将水搅混呢?

其实,从凭吊古圣先贤的角度讲,墓中所埋何人,并不重要,因为帝舜之妃也好,二女也罢,她们有着共同的品格和行为,都是值得后人景仰和学习的楷模。因此,屈原虔诚地向这座大墓敬献了牺牲与祭礼,恭恭敬敬地拜谒,行三拜九叩之大礼。然而,就在这顶礼膜拜的过程中,他的胸中却翻腾着那个“墓中所埋究竟何人”的故事。

追溯渊源,《山海经》中明明记载着:“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讲的是“帝之二女”,未言“帝之二妃”。

帝舜于四十二年冬,率群臣泰山封禅,礼毕之后,文臣武将各自先归,他带领几个从人,先到诸冯山省墓,然后漫游各地。一日来至鸣条,爱其山水清幽,便命人造了几间房屋,就此住下,不再回京都蒲坂。他这是效法帝尧造游宫于成阳的办法,避开都城,好让伯禹独行其志,省得他有事不敢做主,总来禀报商议。

转过年的春天,一连发生两件事,一件是南方的崇山出现了一个怪物,这怪物人面兽身,乘着两龙,据帝舜与伯禹分析,很可能是火神祝融现世;第二件是被封在有庳国为君的象生命垂危,弥留之际十分想念自己的哥哥。祝融降于崇山,南方之地讹言朋兴。三苗之国本来就好乱而迷信鬼神,帝舜深恐因此而有所变故,需要前往镇抚;象弟病重,危在旦夕,骨肉之情,理当前去探望。这是此番帝舜南巡的原因和使命。

此刻的帝舜业已高寿百岁以上,太后娥皇,十二年前就已仙逝;爱妃女英,今犹健在;又娶一登北氏,生有二女,大的宵明,小的烛光,年岁都在二十左右。帝舜以如此高龄南巡,谁能放心!满朝文武及宫中的每一个成员,无不竭力劝阻,但谁也改变不了他的意志,动摇不了他的决心,万般无奈,伯禹只好多派护卫,伴他一道南下。帝舜为何愈老愈固执,难道派别人去就不行吗?不错,此番帝舜南巡旨在镇抚南蛮,维护国家安宁;探弟之病,以尽手足之意,但更主要的、这也是包括伯禹在内的所有人不曾识破的意图,是远离京都,把国政全部交给伯禹主持。泰山封禅以后,帝舜虽说在鸣条另筑新居,不再回蒲板,但二者相距太近,客观上依然在掣伯禹之肘,束缚他的行动,因此今番要远走高飞。有学者认定,无论在家庭,还是在社会,人愈老愈专权。由尧舜观之,并非尽然,关键在于思想意识,这不是生理规律。

准备就绪,帝舜与家人及群臣告别,带了许多从人,越过中条山和嵩山,径向南行,直到云梦大泽。有苗国君得到了消息,大为震惊,不知帝舜此来何意,忙集群臣计议。这时谋臣成驹已亡,继任者颇有远见卓识,当下说道:“放他过去,不必刁难。”有苗国君说:“虞舜久不巡守,前几次均由伯禹代行其事,这次忽然亲来,难保没有阴谋诡计。”那继任的谋臣说:“有庳国君是他的胞弟,听说正患重病,虞舜必为探病而来。既无重兵护送,必无他意,倘有刁难,于理不通。”国君正要答应,旁边一个臣子谗言道:“上钩之鱼,为何不钓?等他来了之后,拘禁起来,要挟伯禹平分天下,他必答应,岂不更好!”谋臣反驳说:“虞舜向来以德服人,四方诸侯多拥戴之。况且他又系天下共主,年岁已高,如今轻车简从的来到此地,并无不利于我们的行迹,我们无端拘禁,必遭四方诸侯之强烈反对,而且伯禹必奉词伐罪,与我们为难,岂不糟糕!依臣之见,不仅不能拘禁,还要出城郊迎,盛情接待,礼节甚恭,以表明我们并无不臣之心。”国君极口称是,依谋臣之议而行,各地诸侯亦纷纷赶来欢迎,帝舜在衡山盛宴各路诸侯答谢,然后径到有庳国去。既至帝舜赶到零陵,象已气绝,在其灵前恸哭祭奠一番,自不消说,然后命其长子承袭君位,并训勉了他几句。自象死后,帝舜一直郁郁不乐,从人恐其发病,纷纷都劝他出游散心。帝舜依了他们,就向东南而行。一日行至九疑山下的苍梧之野,天空中忽起音乐之声,顿时异香扑鼻。从人抬头仰望,渐见西北角上彩云缭绕,云中似有无数仙人,各执乐器,中间几个像是上仙气象,又与群仙不同。后面又有瑶车、玉軿、羽盖,四面簇拥着,冉冉径向帝舜而来。帝舜见状拱手相迎,当中一个上仙向帝舜拱手道:“某等奉上帝钧旨,以汝在人间功德已满,着即脱离尘世,还归上界,就此去吧。”帝舜听了,稽首受命。说完随即上车,那瑶车、玉軿渐渐上升,由群仙簇拥着飞驰而去。从者目睹帝舜上升,初时惊疑骇怪,如痴如梦,口不能言。既至帝舜去远,望不见了,看那先前帝舜上车的地方,却躺着他的尸体,面色红润,神态安详,熟睡一般,不禁一齐扑上前去,大放悲声。时值六月盛暑,尸体不能久放,一边派人火速赶回帝都报告,一边在山上择了一块风光秀丽的地方将帝舜安葬。

自帝舜南巡以后,女英、登北氏及宵明、烛光等亲人非常怀念,所幸帝舜沿途发信报告平安,略可放心。自从到了零陵,闻象死信之后,心绪不佳,信遂少写,后来竟然音信全无,消息杳然,全家人都忧虑起来。忽一日,身染重疾的帝舜之妹颗首着人来请女英过府,说有事要谈。女英闻请,以为颗首病情恶化,急忙来至她的榻侧。颗首告诉女英说:“我昨夜梦见二哥,乘着一辆瑶车自天而降,告诉我他已不在人世了,让我和二嫂及侄女们说,不要悲伤,人生在世,总有分别的那一天……”寥寥数语,女英如闻惊雷,不知怎样劝慰了颗首几句,返回府去,如实一说,全家哭作一团,哭得死去活来。哭过之后,商议办法,宵明、烛光执意要到南方去实地考察一番,弄个水落石出。两个女儿像她父亲一样倔强执拗,谁苦苦劝阻都是无益,伯禹只好一方面派人护送帝之二女南去,一方面热锅上蚂蚁似的等候随帝南巡者的消息。宵明、烛光及伯禹所遣之护卫人员一路南行,因不知帝舜仙逝之所在,又不识途径,曲曲折折走了许多冤枉道,竟然来到了洞庭山。一日他们正欲寻船出洞庭湖,遥见一只小船倏然而来,停靠岸边,有一人跳下船来。此人野服黄冠,嚼沙啖尘,疯疯癫癫。宵明一行正愁无船出岛,见有船来,返回又是空载,急忙令一能言善辩之卫士前往交涉。卫士奉命上前,向船家言明了两位公主的身份以及此行的使命,求他摆渡出湖,情愿多付货币。登岸的那位疯癫者闻听此二女为帝舜的两位公主,正为寻父而来,急忙转身自我介绍,并指点了帝舜仙逝的地点及前往的路径。此人姓方名回,是帝舜幼时的好友,娥皇、女英下嫁,是他做的媒人。虞舜富贵之后,他避而不见,现已年近百岁。日前闻听帝舜升仙,便赶往九疑山凭吊,此刻正从九疑山归来。至此,宵明、烛光方信父亲升仙之事属实。父亲虽是升仙,但做子女的从此不能再依偎膝下,并见面而无从,这种终天之恨,如何消释?想到这里,不禁号啕大哭起来,只哭得山悲水泣,天低云暗,泪尽继之以血,连鼻涕都色呈猩红,这泪血挥洒竹上,竹色大变,后来别成一种,斑痕点点,故名斑竹。按照方回的指点,宵明一行出了洞庭湖,径向九疑山而去,待行至潇水与湘水相会处,天色大晚,就此借宿一宵。由于心绪不宁,晚饭后姐妹二人面烛而坐,无言以对,甚感无聊。忽闻空中有音乐之声,宵明疑心道:“莫不是父亲下凡来与我们相会吗?”烛光说:“是呀,我们到外边去望望看。”说着二人起身出门,径往船头。众护卫别宿一室,听到声音亦随后跟来。时值九月望后,一轮明月高挂中天,与水中的月影相映。二女上得船头,不知为何竟然站立不稳,双双跌下水去,“扑通”一声,浪花四溅,护卫们大惊,纷纷借船沿江捞救,三天后在洞庭山左近捞得了二女的服饰,葬于山上,就是眼前所谓的“二妃墓”。潇湘洞庭一带的人民景仰二女的孝行,说她们死后变成了洞庭、潇湘、沅澧一带水域的水神,并尊宵明为“湘君”,烛光为“湘夫人”,于是斑竹便又名湘妃竹了。

后来的人都以为湘君、湘夫人便是尧之二女娥皇和女英,这是大错而特错的。莫说“帝舜三十年葬后于渭”,娥皇早已经去世,即便不死,那时已在百岁以上,白发老妪哭其夫婿,血泪斑竹,以至殉身,在情理上说不过去……

屈原长跪于地,正在默默地怀念古圣先贤,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将众人浇成了落汤鸡。莫非是屈原的悼念勾起了宵明与烛光的旧情,又在大发脾气,因而才这般风暴雨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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