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组诗四首）（秦浩）

背影

他长久地立着，脊背如松

当星光渐渐浸透他的肩膀

我看见整座山的脊椎

在夜色里支撑起不断倾斜的穹顶

他的重量仿佛比山更沉

压弯了大地

却又比风更轻

轻得托住我全部上升的旅程

他站着，站着

就站成了我体内

那根无法拔除的顶梁柱

书信

抽屉深处，有封未寄的信

墨迹已淡成雾霭

他笨拙的笔画，如深冬松针

在纸上刻下沉默的路径

每个字都像一块煤

在记忆里暗暗燃烧

每个标点都似灯盏

在前行的迷途中明灭

我每回展读

都看见他拆解自己

拧开骨节作螺丝

拆下肋骨当横梁

——为我，拼装

通往黎明的梯子

晾衣绳

绷直的琴弦上

湿衬衫滴落着音符

他踮脚够向云层时

肋骨如衣架撑起穹隆

风吹动布匹的翅膀

绳结在两端咬紧沉默

当暮色浸透织物

我看见他把自己

拧成一股纤维

绷在天空与大地之间

悬着全家的重量

却不肯泄出一声

吱呀的叹息

电话

电流载着沙哑的问候跋涉  

他反复揉捻螺旋的脐带  

将询问抻长，又压扁  

听筒贴在耳廓像贴住暖炉  

线路那端  

我听见茶杯轻磕桌面的顿号  

听见藤椅承接重量的呻吟  

当静默在导线里淤积  

他突然咳出几个音节：  

“变天了，加件衣裳”  

而后用挂断的忙音  

缝补被距离撕开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