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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上有茎叶承受阳光雨露,下有根系吸收养料水分,故能开花结实;动物,或自身能猎取食物,或靠人类饲养,故能繁衍孳生;人则有别于动植物,他除了生理性的需求与发展外,还有社会性的需求与发展,这便是培养品德,完善人格,丰富知识,增长才干,这一重要任务需靠家庭、学校、社会共同来完成,而学校教育则占了重要比例。无玉工则无晶莹碧透的美玉,无冶金工则无耀眼生辉的黄金,无纺织工则无闪闪发光的锦缎……无为师者,社会则混沌蒙昧,人类则愚蠢野蛮,无异于禽兽。孟轲将带领弟子春游峄山所得,秋察水所获视为璞玉、矿石、蚕茧,返校后便花大力气和同学们一起雕琢、冶炼,纺织,把原料加工为成品。他列出了几十个题目让大家思考、讨论,然后取各自感受最深的内容写成有分析、有见解的文章,相互宣读交流,从中抽象出若干富有哲理性的条文,共同遵照执行。例如,在立志方面的有:“待文王出而后奋发者,凡民也;豪杰之士,虽无文王,亦能奋发而有为。”“人皆可以为尧舜——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即为尧也。”在守身方面的有:“君子之操守,先修养其自身,后影响他人,从而使天下太平。”“自身不依道行事,道难行于妻子,更不必说他人;不以道使人,妻子亦不听使唤,更不必说使唤他人。”在自律方面的有:“仁者如射:射者先端正姿态,而后放箭,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躬自问而已。”“己不正则未有能正人者。”在涵养方面的有:“倘有人对我蛮横无理,君子必反躬自问:我必不仁,我必无礼,不然,他何以会以此态度待我呢?反躬自问的结果,自己并无不仁与无礼之举。那人蛮横无理的态度依旧,君子必又反躬自问:我必不忠。反躬自问以后,自己实在是忠心耿耿。那人蛮横无理的态度如故,君子必说:此乃狂者,无异于禽兽,我对禽兽又能有何责备呢?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取他人之长方面的有:“博采众人之长而行善,是偕同他人一道为善,故君子最高的德行便是与人为善。”……
经过筛选,不断地充实完善,这些条款便成了子思书院里必须遵循的法规和行为准则。
徐辟、季孙子、孙叔疑等贵族出身的子弟,虽不远千里而来,但目的不过是在赶那游学风气极盛的时髦,来此谋取虚名,以耀武扬威于世。长期花天酒地的生活,使他们染有许多恶习,如酗酒,赌博,嫖娼等。他们自恃富贵,整日趾高气扬,盛气凌人,有时连老师也不放在眼里。在他们的心目中,惟有金钱和地位最宝贵,品德、知识和人格则轻如鸿毛。经过这次春游和秋察活动,他们像套上了笼头的野马,戴上鼻具的公牛,行为开始有所收敛,头脑开始在学着思考问题——思考社会,思考人生,思考国家、天下的现状与未来。
庶民出身的学生,不少人妄自菲薄,与贵族出身的同学比吃、比穿、比用、比排场、比地位,自惭形秽,消极悲观的阴云时常笼罩于他们的上空,使他们精神萎靡不振。经过这次春游和秋察活动,这些同学改变了认识,察觉到自己身上有着许多比金玉还宝贵的闪闪发光的东西,这是有权有势者所不具备的,也是无论用多少金钱都买不到的,需百倍珍惜。在物质享受方面,他们不再跟贵族子弟比,而是常跟节衣缩食的父母比,跟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兄弟姐妹比,跟水岸边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穷苦百姓比。这样一比,他们更加珍惜这难得的学习环境和条件,决心在千古难寻的孟老师的培育下迅速成长,以便将来做刺破青天锷未残的插天石,做唤起愚昧者觉醒的洪钟石,做支撑欲坠之天的砥柱石。
孟门弟子的精神面貌为之一新,子思书院内花团锦簇,群葩竞放,争艳斗芳,这艳丽、这芬芳随着浩荡的春风吹遍了天南地北。春意再浓总有尽头,繁花再美总会凋落,而这里却永远春意盎然。
子思书院的春意将孟轲的形象渲染得更加英俊丰满,塑造得更加伟岸高大,全社会都在尊称他为“孟子”或“孟夫子”。
一日三餐,孟子回家陪母亲吃饭,他不能让母亲生活得太孤独了,其余的时间,则在书院里跟弟子们生活在一起。他的办公室兼寝室设在学生的“堂”与“内”之间,以便对学生进行管理。这是五间正房,里边隔成了大小三间,东间是卧室,西间是藏书室,正中三间通连一处,很是宽敞,既是孟子工作学习的地方,也是弟子们演习排练礼乐歌舞的地方,碰到风霜雨雪天气,凌晨孟子便在这里练拳习武,以强身健骨。
孟子的生活节奏快,规律性强,一天的十二个时辰,安排得满满当当,且雷打不动。
丑时,大地在沉睡,世间的一切都在甜蜜的梦乡之中,万籁俱寂,无边的黑夜中突然现出如豆的光亮——孟子点亮了寝室里的油灯,灯光将窗纱染成橘黄色,这是因利渠畔亮起的第一盏灯,虽昏暗不明,却是在迎接那东方升起的太阳,张开双臂去拥抱她。孟子用冷水搓两把脸,端起油灯来到外间,坐于几案之后,打开一捆书简,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室内很静,昏黄的灯光下颇显空旷,灯焰闪烁,有时跳动一两下,忽明忽暗,映照着孟子那张聚精会神的脸。灯蕊吱吱作响,与孟子的气息相伴,和谐而有韵律。一个时辰悄悄地逝去了,凌晨的曙光偷偷爬上了窗纱,孟子吹熄了灯盏,伸了个懒腰,脱去宽大的外衣,换上了一双丝底布鞋,开门走出房间,迎接又一个黎明的到来。
室外,银霜遍地,寒气袭人,孟子丝毫也不感到寒冷,倒觉心旷神怡。他伸伸腿,弯弯腰,贪婪地呼吸着这黎明时刻的清新空气,磴磴磴跑下台级,舞一番斩龙剑,然后披一身霞光向学生的寝室走去。
一天的教学活动很紧张,或讲授,或辅导,或答疑,或习礼,或排练歌舞,或与弟子们一起讨论,或带弟子们走上社会……孟子工作起来像一个下山的铁球,总是在滚动,愈滚愈快,从不知疲劳。
孟子的衣着饮食,素来马虎随便,从不考究,一任母亲安排,而且习惯在吃饭的时候思考问题,母亲跟他说话,他多答非所问,常常一连数日,竟不知所食何物,不觉饮食的滋味。
一年四季,午睡是不可缺少的,哪怕是斜依在床铺之上,闭目养养神,打个盹,也能迅速恢复疲劳,保证下午和晚间有足够的精力应付工作和学习。
晚饭后的时间归他个人所有,这是他的自由王国,弟子们很少来打扰。他先是漫步于因利渠畔,让潺潺的渠水冲洗净化杂乱的心胸,然后返回房间,弹琴,击筑,唱歌,诵诗。这时的孟子,像鸣唱枝头的小鸟,撒欢草原的马驹,清清流淌的小溪,跳动琴弦的音符,翩翩舞动的裙幅。半个时辰后,他伏案工作和学习,这时,他灵魂出窍,超尘脱俗,有时回到远古,有时奔向未来,有时置身于童话般的奇妙世界。他像一只苍鹰,展翅搏击于万里长空;他像一个水手,荡桨遨游于万里重洋;他像一个拓荒者,披荆斩棘于莽莽荒原……
鼓打二更以后,公孙丑仍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他的脑海里正有两军在交战,一会这边冲杀而过,一会那边呐喊而来,兵刃相接,火光四溅,尸横遍野,血流成渠……
今天,校园内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一个叫刁九的泼皮,在镇子上的茶馆里说孟子的坏话,纯系是无中生有,造谣中伤,公孙丑听到了,岂能置若罔闻!与之理论,双方发生了口角。刁九仗自己人多势众,对方又都是些子思书院里的儒生,在他们看来,这都是些弱不禁风的无能之辈,便寻衅闹事,不仅出言不逊,还动手动脚,结果被公孙丑打了个落花流水,泼皮们吃了大亏。这是上午发生的事,下午这个无赖便带一伙打手到学校来报复,捣毁了教室的门窗,还打伤了两个儒生。公孙丑欲带领习过武的同学与之格斗,被孟子严厉制止了。风波平息之后,孟子批评了公孙丑不该在茶馆里惹是生非,破坏了书院的声誉。孟子说:“人们议我孟轲之非,有何不可?人生在世之所作所为,本是任人议论评说的,不仅任今人议论评说,还要任后人议论评说,故每人都要修养自己的品格,审慎以行,专行善,不为恶。……既知刁九为泼赖,为何要与之一般见识?泼赖与禽兽何异?我们行于驴市之中,不慎被驴踢了一蹄,有何可怨,难道还能杀驴以相报复吗?……”公孙丑虽无言以对,但心里总觉别扭,自己为了维护老师的声誉和书院的利益,反而受了批评,这难道是公正的吗?公孙丑是个表里一致的人,心里既不自在,态度自然不会冷静,闹了个师生不欢而散。
与其躺着活受罪,不如爬起来到校园里去走走,夜深人静,风清气爽,能够散心。
公孙丑来到校园,见老师屋内的灯光深夜未息,不禁为之一震,心中的怨愤之气消了一半。难怪老师的知识会如此丰富,浩如烟海,讲起课来生动形象,深入浅出。他脑子里的比喻其多,总是信手拈来,脱口而出。他常诱导同学们回忆登上五华峰后的眼界、心胸和感受,借此反复讲解登高远望的道理。他曾多次说过:“自身昏昏,岂能使人昭昭!”为了使同学们昭昭而不昏昏,老师熬了多少不眠之夜,付出了多少心血与代价呀!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师,光学校工作就够老师辛苦的了,自己不该再到社会上去给老师惹麻烦。突然,公孙丑心中又闪现了一个新的念头:老师会不会是在为今日的事而烦恼,或者仍在生我的气,因此而失眠,而痛苦呢?他这样想着,奔向了亮着灯光的窗户,去向老师认罪,承担责任,为老师分忧解愁。
孟子素来是夜不闭户的,他相信人心是善良的,不会有人来书院作恶。怕惊动了老师,公孙丑轻轻推门而入,被眼前的景象愣住了——几案上堆满了书简和学生的文章;灯油将尽,灯焰苟延残喘;老师曲肱而枕,伏案而眠,鼾声若雷。原来孟老师正是这样的生活和工作,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他不禁热血上涌,鼻子一酸,泪如泉涌。他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去,透过朦胧的泪眼,发现老师的几案上摊放着的正是自己的文章,已被老师涂改得面目全非,许多地方是圈了又改,改了又圈,圈圈点点,斑驳陆离,它凝聚着老师多少挚爱,希望和心血呀!公孙丑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孟子,他站起身来,揉揉惺忪的睡眼,请公孙丑坐于自己的对面。公孙丑哪里肯坐,一头扑入老师的怀抱,双肩耸动,泣不成声地说:“今日之事,弟子对不起老师,给老师惹了麻烦,败坏了书院的荣誉,惹老师生气,老师重重地责罚我吧!”
孟子并未即刻表示什么,他顺手将身边一块擦脸的葛巾递与公孙丑,葛巾是湿淋淋的。几案侧旁是一盆冷水,水是混浊的,待公孙丑奉命擦过脸,抽泣地坐下之后,孟子和颜悦色地说:“请你回答我,世上最广阔的是什么?”
公孙丑略加思索后回答说:“是海洋。”
孟子摇摇头,否定了。
公孙丑煞费苦心地思索了半天,不十分把握地说:“那么是天空……”
孟子再次摇摇头,又否定了。
公孙丑脸涨得红如落日,双手在抓耳挠腮。
孟子教学犹如射箭,常常是引而不发,直待公孙丑急得要哭的时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不错,海洋和天空是很广阔,但比海洋和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一个学生犯了错误,惹了麻烦,我便生气,为师的心胸,怎么会如此狭窄呢?”
孟子避开了这个问题,不再谈下去,把话题转到了公孙丑的文章上。但他不就事论事,而是先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让他思考,准备回答问题。
张坤被强盗打死了,撇下孤儿寡母,在村里十分受气。张坤的独生子永年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母亲就托亲友在城里拜了一位武术老师学艺。老师很同情这母子的不幸遭遇,一心要教给永年一点真武艺。但他既不教永年使枪,也不教永年弄棒,而是在教永年烧火做饭。第一年,老师教永年用谷草烧火,烧时必须用手指将谷草捏成粉末,然后才能填进灶内。第二年,老师教永年用高粱秸烧火,烧时必须用手指将高粱秸捏成细屑,然后再填进灶内。第三年,老师教永年用竹竿烧火,烧时必须用手指将竹竿捏成麻絮,然后才能填进灶内。
永年原以为,三年的时间,满可以学得拳棒娴熟,枪刀剑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谁想师傅竟教他烧了三年火,白白浪费了他的年华。有这样的情绪,烧起火来自然不会十分认真。一天,老师严肃地批评了他,一气之下,他便半途而废,告辞回家了。
永年回到村里,有的说:“永年,你的功夫一定学得不错吧?”有的问:“永年,这三年你都学了些啥?”也有人请求将所学的功夫露两手,让大家开开眼界。不管别人怎么问,永年总是一句话:“上当了,给骗人的师傅烧了三年火。”大家对永年的回答,自然是既不相信,也不满意。
一天,永年二大爷的驴跑了,老人气喘吁吁地在后边追赶,见永年远远的迎面走来,高喊道:“永年,快,快给我把驴截住!”永年闻声跑上前去,双手一抓,把个驴头抓得粉碎。永年先是一怔,接着便恍然大悟地自语道:“原来这就是功夫!”
第二天,永年返回县城,诚恳地向老师检讨了自己的思想。老师见永年勇于改过心里很高兴,就把自己的全部武艺传授给了他。一年之后,永年成了方圆数百里有名的武士。
故事讲完了,孟子略作停顿,然后问道:“故事似乎滑稽可笑,但它内含一深刻道理,你能指出其道理所在吗?”
公孙丑性情急躁,思想简单,遇事好争先发言,往往失之偏颇,为此,孟子曾批评过他多次,因而他每每故作深思熟虑,今天亦是如此。他“深思熟虑”后答道:“习武不能半途而废。”
“单指习武而言吗?”孟子反问。
“这个……”公孙丑语塞了。
孟子等了一会,见公孙丑难堪,这箭只好发射出去了。他说:“世事莫不如此。凡事必须持之以恒,坚持到底,不可半途而废。半途而废则前功尽弃,譬如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地泉,犹废井也,学习亦是如此。”
孟子指出,永年学艺这个故事,固然也有反半途而废之意,但主要是在告诫人们,凡事不可急于求成,首要的是打好基础,练好基本功。公孙丑之所以写不好文章,关键在于基础不牢,基本功不踏实,孟子就几案上的这篇习作进行了具体的分析,直说得公孙丑频频点头称是。最后孟子说:“观汝练武,常有破绽,足见你的武功根基亦不甚牢固,望能以永年学艺为鉴,多在这方面下些功夫!”
生活是水,但不是平静湖面上的涟漪,而是汹涌海洋中的浪涛;生活是云,但不是醉人的漫天彩霞,而是千军万马般翻滚的乌云;生活是歌,但不是瑰丽的小夜曲,而是气势磅礴的大合唱。子思书院的生活同样是波澜跌宕的,公孙丑引起泼赖们打儒生捣门窗的一波未平,孟子赴鲁讲学考察的一波又起。前边讲过,如今的孟子,不仅在邹,而且在中原诸国已经是颇有些名气了,子思书院的盛誉,像戴在孟子头上的一顶桂冠,使他骤然高大尊荣起来,不少国家派使者来邹考察,访问和取经。鲁是邹的比邻,又是孟子的祖籍,孟子的成功与显赫,似乎也是鲁国的荣耀。共公二十二年,鲁多次派人来请孟子赴鲁讲学,以传授私人办学的经验,增进两国间的友谊。孟子也很想借机赴鲁一游,拜访当年的师长、挚友和同学,探讨儒学的新发展、新成就,吸收新鲜空气和血液,以不断地充实和丰富自己。鲁国毕竟是孔子的故乡,是儒家思想的发祥地,赴鲁学儒,犹登泰山览胜一般,视野辽阔,心胸大开。自鲁返邹三年来,自己是在闭门造车。自己本就孤陋寡闻,加以消息闭塞,还不知已经做了多少错事和蠢事呢。子路闻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舜能舍己从人,乐取人以为善。孟子以这些古圣先贤为光辉榜样,“过则改之”,勇于抛弃自身不正确的东西,虚心学习他人的长处。如此说来,赴鲁讲学是天大的好事,怎么会是一场风波呢?问题还出在公孙丑等几个头脑简单的学生身上。
孟子赴鲁讲学,必有得意弟子陪同并护卫。能陪老师一同出国,这自然是个美差,一说明了深得老师的器重和宠爱,二可以赴鲁旅游观光。可是,谁能有这个缘分和资格呢?弟子们都在七言八语,议论纷纷,最活跃的便是公孙丑。在公孙丑看来,自己不敢说是老师的得意高足,但却是同学中武功最高强的一个,老师出国讲学,随身护卫警戒,除他莫属。不仅公孙丑自己在这样想,同学们也都这样公认,这似乎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按当时的惯例,出国者倘带两个随从,多为一文一武。武的是公孙丑,文的当首推乐正克,因为他学识渊博,品德高尚,颇得孟子的钟爱。乐正克对此却并不热衷,带谁去,那是老师的事,一任老师安排就是,他似乎压根就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照常读书、诵诗、写字。人生在世,无奢望则少烦恼;反之,私欲越大必烦恼越多。当孟子公布了随他出国的人选后,乐正克平静,若无其事;公孙丑焦躁不安,似热锅上的蚂蚁。
孟子出国欲带的两个随从弟子出人意料,一个是万章,此人性格内向,整日不说一句话,呆在那里,就是一块木头疙瘩。但他聪慧博学,文思敏捷,且与人为善,以助人为乐。另一个是浩生不害,他思想异端,坦诚能言,常与老师争辩,对老师似不礼貌。这样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两个,怎么能代表子思书院的水平呢?夫子难道就不怕他们给自己和邹国丢脸吗?孟夫子莫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吧?子思书院里好似一锅开油洒进了几粒水滴,炸开了花……
孟子并不糊涂,他既选万章和浩生不害随行,自有其奥妙和道理。
在孟子的心目中,万章是个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是自己学说和事业的继承者和传播者。但沉默寡言,令人敬而远之,确也是他的致命伤。孟子坚信客观环境对人的改造作用,他曾说过:“丰收之年,青少年多懒惰;灾荒之年,青少年多强暴,非天生的资质不同,乃环境使其心情变坏之故。”外交活动势必要接触许多人,要应酬,要交际,就得说话,他想通过这次出国讲学的外交活动,使万章认识到娴于辞令的重要,沉默寡言的危害,从而逐渐改变他的性格,使其成长为一个能当重任的全能之才。浩生不害则学道不忠,很有叛逆儒学的可能,孟子想把他带到孔子的故乡,儒学的发祥地去一广见识,耳濡目染,以驱邪扶正,发展为儒家学说的中流砥柱。至于个人的安全和荣誉,他想也不曾想过。
出发之前,他委托了一位德隆望尊的长者代管学校,给每一个学生都布置了诵读和习演的任务。给乐正克开列了一系列书目,要他精心阅读,像四年前在鲁司徒先生教他那样,乐正克品学兼优,睿智过人,尤重修养,这样的学生好似撒在地里的种子,只要有阳光照射,雨露滋润,他自己便会破土而出,发育成长,开花结实。陈臻倒是十分聪明,但心粗如瓮,学习和办事均毛手毛脚,少有准确无误,十全十美的时候,孟子便命他用五彩丝线在白绢子上绣花。屋庐子的任务则更蹊跷——到河边去观水,总结出水的特质与品格。公孙丑的任务最艰巨:一是练不瞬,直练至哪怕有锥尖刺到眼眶上也不眨眼,方法是回家仰卧于其妻之机下,以目承布梭,时间是两年左右;二是练视,直练至视虱如车轮,睹物若山丘,方法是以长毛悬虱于牖,南面而望之,时间以三年为限……
不言孟子带二弟子赴鲁讲学,只说归国后考察弟子们的学业成绩。
万章性格大变,由沉默而开朗,由寡语而多问。
浩生不害表现得十分固执,鲁国浓郁的儒学风气亦未改变其见异思迁的毛病,学儒之外又攻道术。
陈臻的成绩最差,他哪里绣的是花,简直是涂抹的一片乱草,白白糟蹋了一张素绢。
书院侧旁住着一位不满十八岁的姑娘,她心灵手巧,能描龙绣风,故人称巧姐。孟子让陈臻绣的这个花样,便是请巧姐绘制的。孟子将陈臻的绣件拿给巧姐看,巧姐不禁掩口而笑,笑得泪珠滚动。孟子将巧姐请到书院,让她表演绣花技艺给同学们看。巧姐盘腿席地而坐,左手拿花撑,两眼紧盯着撑子上那花草鸟虫的图案,右手在飞针走线。她的心是那样的灵巧,她的手是那样的娴熟,她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教室内静极了,不管是什么样性格的同学,全都为她的精神和技巧所感染,一个个屏息敛气,只有那绣花针穿刺丝绢的声音,噌,噌,噌……节奏明快,韵律和谐,富有弹性。同学正看得如痴如呆,突然,窗外飞进来一只小蜜蜂,落到了巧姐那白净娇羞的脸上,蠕蠕地爬动,但巧姐全然不觉,依旧在飞针走线地绣个不停,教室内依然响着噌,噌,噌的乐曲。同学们木偶似的坐着,一动不动,虽都在为巧姐担心,但却没有一个喊一声或上前为之驱赶的。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上午的时光转瞬即逝,巧姐一气呵成。再看那素绢,风和日丽,绿草遍地,繁花似锦,飞鸟唱和。
表演结束了,巧姐被送走了,孟子手举花撑问同学们:
“论年龄,巧姐不过十八岁;论文化,她目不识丁,却为何能绣出这般好的珍品呢?”
陈臻抢先回答:“因为她心灵手巧。”
“因为她有娴熟的技艺。”一个同学补充道。
“这巧手与娴熟的技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孟子追问。
又是陈臻抢先回答:“自然是多年坚持不懈地训练的结果。”
今日陈臻发言争先恐后,未始没有为自己开脱之意。
公都子说:“因为巧姐绣花时能专心致志,连蜜蜂飞到脸上都不觉得。”
教室里响起了一阵掌声,表示赞同公都子的意见。
掌声过后,孟子说:“公都子说得对,凡事须专心致志,学更如此,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譬如下棋,此乃小技术也,不专心致志,亦难学好。弈秋是全国著名之棋圣,同时教二人弈棋,其中一人专心致志,目不旁视,思不邪思,专听老师讲授。另一个却三心二意,甚至心不在焉,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箭而射之。如此一来,虽与之俱学,成绩必不如人。是其智不若人吗?是其心不专也。颜回在箪食瓢饮的困苦条件下,依然专心致志,坚持自求自得,孔子赞之。孔子本身则更是专心好学到‘发愤忘食,乐亦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程度。不仅如此,正如陈臻所言,还需持之以恒,坚持不懈。纵有最易生长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亦未有能生长者也。”
成绩最理想的是乐正克,老师开列的书目,他都已读完,只有三五处地方不甚了了,提了出来,老师略加指点,便豁然开朗了。
孟子布置给公孙丑的任务需五年的时间方能完成,短时间难以见效。公孙丑虽因未跟随老师出国而满腹牢骚,情绪不佳,但老师布置的任务,他还是认真对待的,每日仰卧其妻之机下,以目承布梭,练不瞬。孟子说:“武功,为师略知一二,赴鲁前之所授予命,古人之为也。甘蝇,古之善射者,据说为羿与逢(péng)蒙之嫡传,箭无虚发,弯弓则必禽坠兽伏。飞卫学射于甘蝇,而巧过其师。纪昌又学射于飞卫,飞卫便命其学练视与不瞬。五年以后,纪昌之射,贯虱心而悬毛不绝。
“因时空所限,学古人则难及门受业,只好闻其道以善其身。予未得为孔子徒,而私学于人,闻孔子之道而善吾身也。”
当孟子检查屋庐子的成绩时,屋庐子回答得如滔滔流水,但全是在背诵孔子关于水的品格的精辟分析与论述,无半点个人的见解,更未联系自己好高骛远的实际。孟子并未批评屋庐子,也没发任何议论,而是将弟子们带到预先选定的水潭,命他们将潭边掘开一道缺口,使潭水滚滚滔滔地奔出潭去,按照指定的方向流淌。孟子带领弟子们循水头而前,观察、分析、议论,七言八语。这一带地方高低不平,流水不将脚下的洼地填平则不前进。师生们指手画脚地走了一程,议论了一番,麻雀似的唧唧喳喳。待流水漫过这片带子似的原野,注满了所有坑坑洼洼,并入大河,奔向远方的时候,孟子说:“世事如流水,不将沿途之坑洼注满,则不能向前流入大海,学习更是如此,谓之循序渐进也。”接着他给大家讲了一个揠苗助长的故事。
宋国有一个人,嫌禾苗长得太慢,一天跑到田里去将禾苗一一拔高,累得汗流浃背,腰酸腿疼。他气喘吁吁地返回家中,对家里人说:“今天可真把我累坏了,我帮助禾苗长高了!”午饭过后,其子跑到田里去一看,禾苗全都枯死了。讲完了故事,孟子评论说:“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耕耘无益而不锄耨者,懒汉也;违背作物的生长规律而将其拔高,禾苗势必枯槁。种地如此,治学何尝不是如此!……”
直到这时,屋庐子才明白了老师为什么要布置给他一个观水的学习任务。多么良苦的用心呀!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同学们也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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