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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探春在大观园,同尤氏、李纨、宝钗、湘云诸人泛舟观灯,欢游甚畅。回至秋爽斋,时已深夜。次日起得稍迟,晓妆完毕,正要往王夫人处。忽见周家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探春问她何事,都说不出,好一会儿喘定了,方回道:“大爷升了京营统制九门提督,报喜的都来了,叫请奶奶就回去呢。”探春在这家中本已预闻消息,此时虽得自意中,却也非常欢喜。又因这番升擢由于画策练兵,上邀殊遇,正是自己内助之力,暗中更见得意。
一时李纨、宝钗来了,探春便向他们略说一遍。笑道:“不但你们受了虚惊,我见那婆子慌张神气也吓了一楞呢。”李纨道:“昨晚上沁芳亭里云妹妹偶然戏言,不料竟成佳兆。”宝钗道:“三妹妹命中应招贵婿,早已就数定的。你忘了那年在怡红院行那占花名儿的令,她掣了那枝杏花,不就是这么说的么。”李纨道:“她那时候还害臊呢,说这筹上有许多混话,那情景如在目前,如今还害臊不?”探春道:“你们不要胡取笑。这事是难得讨好的。自古说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京城里还有许多大鬼,得罪了哪个也不好。他只当了几天辖,和他们都没大联络,怎么当这碎催。”
宝钗道:“有如此的圣眷,又有你拿主意,还怕什么呢?”探春笑道:“别攻我了,我是走一步怯一步。”宝钗道:“你这一去必有好些事,又不知多咱才能回来。我想到了花朝,你们的事总有个大谱,那时花也开了,你回来歇几天,再举一回诗社吧。”探春道:“我回去瞧吧,能来我必来,还必得等你们请么?四妹妹、云妹妹,我也来不及见他们,两位嫂子替我说到就是了。”李纨、宝钗又陪她同到王夫人处告辞,王夫人听了也甚欢喜。说道:“回去给姑爷道喜。三丫头你也别太赶碌,抽空家来歇歇。”探春答应是。李纨、宝钗直送探春至内角门,看她上了车方回。
此时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宝钗因天气渐暖,蕙哥儿的春衣是上年做的,都有些嫌小,眼前就怕要赶穿,连忙叫秋纹、莺儿打开箱子,拣了些现成绸料,看着丫头们裁做。一面又要忙着教蕙哥儿理熟书,上生书。宝钗也知哥儿天资聪敏,念书是要紧的。无奈家务顿重,不免顾此失彼。因想起家学里贾代儒,年纪虽衰,精神还好,又是老教书匠。年老的人教小孩子,半教半哄,也与娇养的哥儿合宜。
那日见了王夫人,便委婉说明此意,要请贾政送蕙哥儿上家学念书。王夫人笑道:“你急什么?哥儿还小呢,他老子是多么大才上家学的,就说提早,也得等到七八岁再送他去,我们才放心呢。”宝钗道:“太太说的是正理,可是蕙儿和别的孩子不大同,头一件他喜爱书本,任什么玩耍都看得平常,到学里去不会跟同窗们淘气。二则眼下他《大学》、《中庸》、《论语》都念了,正在念《孟子》,全是我讲给他的。我讲解本有限,家务又忙,别耽误了他。三则学里离家也近,李贵、焙茗是跟惯他父亲的人,都老成可靠。寒暖饥饱只叫他二人留心照管,此外没什么不放心的。”王夫人听了也觉得有理,晚上便和贾政商量。
贾政道:“学问是要循序渐进的,不可揠苗助长。明儿姑且试他一番,如果够进家学,再送他去。”次日偏赶上工部值日,贾政要上朝去奏事,没有工夫。又过了一日,贾政早起在上房坐着和王夫人闲谈,想起此事,就打发玉钏儿来找宝钗和蕙哥儿。那时宝钗正在怡红院看着贾蕙温书,玉钏儿走来道:“老爷找二奶奶和哥儿,叫就去呢。”宝钗站起来答应了,忙叫贾蕙包上书,领着他,带了蓝绢书包,和玉钏儿同至上房。贾政正在炕上,靠炕几坐着看书。炕几上摆列白石盆,种着一颗绿萼梅桩,姿态奇古,盛开未谢。
炕左右坐垫上都铺着豹皮褥子,王夫人却另在锦茵豹荐的紫檀小榻上坐着。宝钗上前都请了安,贾蕙也请了双安,叫声爷爷又叫太太。贾政道:“蕙儿,你爱念书么?你知道念书是为什么?”贾蕙道:“书是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懂得那道理才算成人,怎能不念呢?”贾政笑道:“你看这小小孩子,会说出大人话来。”王夫人道:“你念什么书?”贾蕙道:“念过的是《孝经》、《大学》、《中庸》、《论语》,现在念到《孟子》,我妈妈还教我念唐诗,讲黄眉故事。有时还对个对子。”贾政道:“我出个给你对,昨儿不是下雪么?就出个‘踏雪寻梅’。”贾蕙道:“我想个‘倚云攀杏’可能对得?”
贾政笑道:“口气倒不小,你知道‘倚云’的出处么?”贾蕙道:“唐诗上有一句‘日边红杏倚云栽’,我就见过这个。”贾政大为赞叹,又命将《大学。圣经》一章逐句细讲,讲得也大谱不错。贾政更喜道:“明儿送你到家学去,好不好?”贾蕙道:“我早就想去了,听说那里是我爹念书的地方,我要瞧瞧去。”王夫人听了不免伤感,因贾政高高兴兴的,怕引起他的伤心,勉强忍住。对贾蕙道:“你上学可得好好念书,明儿早点儿起,爷爷一叫你就得来。”贾蕙答应了,又将课本呈与贾政看过,方随宝钗回园子去。
一路走着,提到上学,非常高兴。宝钗道:“学里人多,也有正经念书的,也有应个名只玩儿他的,你可别跟那些坏孩子学样。我若知道你在那里淘气,从此可不许你去了。”贾蕙道:“我是为念书去的,若为淘气,何必到学校里呢?”宝钗回至怡红院,又把李贵、焙茗叫来,仔细吩咐一番,又道:“哥儿还小,你们跟着他,可得留神看着,一刻也别离开。他若淘气,你们只管说。暴凉乍暖,该穿该脱,都该想着点。往后天长了,若见饿,给他找补些点心。这一半就是当干领,可别象跟二爷那样喇糊。”
李贵、焙茗都道:“我们都是二爷的人,好容易盼到哥儿上学了,哪有不尽心的,奶奶只管放心。”那晚上,宝钗看着秋纹将蕙哥儿念的书都检齐包好了,又料理衣包食篮,放在手边,预备明早交李贵等带去。又吩咐莺儿明天叫早,别误了。只过定更,便催蕙哥儿去睡。次日黎明,莺儿便请宝钗母子起来,梳洗刚罢,贾政已打发人来问,忙即上去。贾政正在荣禧堂侯着,见了贾蕙,又吩咐了几句话,即带他坐车,直赴家塾。
此时贾代儒年老家寒,又乏后嗣,只靠着家塾教书混日。贾政念他科名蹭蹬,替捐了翰林院孔目职衔,以慰其意。又命李纨、宝钗就近畿另置庄田,专为家塾永远基业。合族闻之,莫不感激。那天代儒正在学里教几个学生背书,贾政下车进去,就听见一片书声,仿佛似雨后鸣蛙,聒聒相应。走到廊下,便有小厮们回代儒道:“老爷来了。”代儒连忙出迎,同进屋让坐。
见贾政带着五、六岁的小哥儿,笑道:“这哥儿想必就是宝玉的孩子,这点年纪,就来上学么?”贾政道:“正为此事,要来麻烦太爷。这小孙子蕙儿,年纪虽小,倒很肯念书。在家里他妈教他,已念了大半部四书,如今家务都靠他妈管着,也顾不过来,只可求儒太爷多受累了。”说着便向代儒打了一恭,代儒连忙还礼道:“论他的年纪,念书还早呢?我先替领领路吧。”贾政又叫蕙儿拜见师父,贾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代儒又带着他拜了孔子。
贾政又道:“我那几个儿孙差不多都是儒太爷教成的,这个孤孙看起来还许有点出息。如今先求太爷把四书教他背诵透熟了,然后再念五经。至于子史工夫还不忙呢。”代儒笑道:“我教的兰哥儿总算不错,但愿他也象他兰哥哥,功名顺遂吧!”贾政笑道:“这全仗太爷的玉成。”
又稍坐一会儿,便向代儒告辞先回,代儒送了贾政,回至学房,见贾蕙坐在一张香楠小椅,前面花梨小案,放着文具书籍。便唤道:“蕙儿,你在家里念过什么书?”贾蕙站起一一答了。代儒道:“如今我给你定下功课,早晨念《孟子》、《左传》,午后写字温旧书。不论生书熟书,第二天都要连背带讲,有看不明白的,只管问我。”当下便替他上了生书,贵蕙捧书下来,自去念诵。
此时家塾中老一辈的学生都出去了,目下在学的荣宁两府远近各支子弟,玉字辈只有贾琮、贾珩、贾班璇,草字辈只有贾蘅、贾荔、贾尉、贾芳、贾慈,木字辈只有贾权、贾杞。还有附学的亲戚家子弟,如贾珩的妹夫王凤宾,贾蓉的妻侄胡敬,贾蓝的妻弟周循,都是守分读书的。比从前那班薛蟠、金荣和香怜、玉爱诸人,便有天渊之别了。那贾琮便是贾赦的庶子,年纪已长,只因资质玩笨,尚在家学里混混。贾兰替他弄了个三管誉录,保了通判,将来只可由异途入官了。他们看蕙意尚在孩提,未免有些轻视。贾蕙也觉得气味不投,只和权哥儿叔侄二人常在一起。
那天念到下午,代儒便放了学,李贵等将车马预备齐了,贾蕙拉着贾权同车回来。先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叹道:“从前看着他们老子一起上学去,不就是这个样儿么?如今可是又一代人了。”玉钏儿见王夫人有些伤感,接着说道:“宝二爷和小兰大爷一个成了神仙,一个占了富贵,算富贵神仙都全了。太太是多大的造化!”王夫人问过贾蕙功课,便道:“你玩玩去吧,以后可得早睡早起。学些规矩礼数,才象是念书的孩子。”贾蕙答应了。
回到园子里,宝钗见他又细问家学里的情形,知他和贾权一起也觉放心。秋纹、碧痕等看见蕙哥儿,都笑道:“如今好了,哥儿可真要抢状元了。”从此贾蕙天天上学,回来时也只在园中走走,到掌灯后,自去理他的夜课,分毫不用宝钗操心。因此宝钗更得专心家政。
有一天,代儒有事,吃过午饭先走了,吩咐贾琮在学照料,那贾琮如何压得住众人,有些安分的还在那里写字念书,那些淘气的,便爬上代儒书案,拿墨笔涂了花脸,在案上跳着唱戏。还有跟着拍手叫好的,贾蕙悄对贾权道:“师父走了,这里念不成了,咱们家去念吧。”即叫焙茗把书包好,叔侄二人一同回来。李纨、宝钗见了他们,不免诧异道:“今儿怎么放得特早?”贾蕙、贾权将学里情形说了,宝钗夸奖了两句,李纨对贾权道:“你往后只跟着你蕙叔叔走,我就放心了。”宝钗又吩咐莺儿,就在蘅芜院收拾两间书房,领他们叔侄去补功课。
一时李纨想起探春许久没回来,要打发人去看看。玉钗道:“我约她花朝前后回来住住的,这也快到了,借此去催催她吧。”那天便采些窖里新供的黄瓜扁豆,又把自制的玫瑰糕、茯苓饼装了两盘,命两个老婆子送去。吩咐道:“你见了三姑奶奶,说我和大奶奶都惦记她,问她身子可好?若是有空回来住两天歇歇。这黄瓜、扁豆是自己花窖里薰的,点心也是自己做的,请她尝个新鲜吧。”婆子们答应下来便去了,直至傍晚才回来。宝钗问:“她三姑奶奶都好吗?”婆子回道:“三姑奶奶给奶奶道谢,这一向总不舒服,一时还不能来。我听翠墨背地里说起,大概是害喜的样儿。”宝钗听了甚喜,得便就回了王夫人。
王夫人笑道:“三丫头出门子这多年,总没有喜信,我怕她是身上有病,不能受妊。这倒不用发愁了,只是她那里也没什么靠近的人,你们做嫂子的常去看看她,教给她怎样保养,倒是要紧的。”过了两天,李纨、宝钗便同去看探春。
此时周姑爷也赁了鼓楼街一所府第,门前便有许多番役。见是贾府内眷,连忙入内通报。少时即见侍书出迎,请至垂药门外下车。探春正在寂寞,见她们妯娌来了,自是非常欢喜。李纨道:“我们先以为你是真不舒服呢,敢则是大喜的事,这有什么瞒人的。”宝钗笑道:“咱们做女子的倒底吃亏,三妹妹这样见识学问,什么男子都赶不上,如今也得闷在家里,学母鸡孵蛋。”探春道:“还说那些呢?简直在这里活受罪,说病又不是病,可比病还要难受。若不为的传宗接代,我恨不能把他打了下来。”
李纨笑道:“千万别那么胡想,只要挨到十月满足,生下来就是一位小侯爷。”说得探春也笑了。宝钗道:“她们回去,说起你的喜信,太太听见了又是喜欢,又是不放心,叫我们带话给你,平常拿东西走路都得小心,太不活动也不好,只叫丫头们搀着,在屋里走走。”李纨道:“三妹妹,你若闷得慌,我还有个主意,叫他们预备大轿来接你,到了角门上另换小轿子,一直抬到园子里去,住个十天半月,再照样送回来,管保万无一失。难道九门提督太太还不配坐大轿么?”
探春道:“你想得倒不错,我又不是老太太,坐起大轿来,可不叫人笑话。再说我这倒霉的样儿,哪见得人呢?还是在家里忍着吧。”李纨等怕探春受累,坐了一会儿,就要走。探春哪里肯放,又留她们说些闲话,将近掌灯方才回来。
那年春暖得早,皇上定在二月下旬奉皇太后幸清和园驻跸。贾兰和梅氏也搬至海淀住宅,权哥儿因要上学,仍旧留在家里,由李纨照料。宝钗放风筝,打秋千。略为玩耍一回,借此舒散舒散。一日贾兰从海淀赶回来见贾政,大家不知是何要事,先叫丫头们去听是说些什么。原来本年是会试之年份,皇上因贾兰在翰林任内,未曾放过试差,有意点他做大总裁。贾兰预先得了消息,因自己初次衡文,毫无把握,特地赶回要请爷爷训示。贾府虽累世簪缨,却从未掌过文衔。
贾政听了,分外欢喜。便对贾兰道:“我够不上正途出身,自小在八股文章上却用过苦功,历来老辈都讲究的是清真雅正,就是钦定四书文,也以理法为主。想不到近来风气偏要逞奇立异,什么古注公羊、骚体七体,又有讲究包孕史事关合时务的,牛鬼蛇神无所不有,真是世道人心之患。目下国运中与科举是人材所出,总要从理法着眼才是。”贾兰道:“爷爷教训的极是,从先天崇时候,大家就痛骂八股,后来又行了这么多年,许多出将入相、开疆辟土的何尝不是从科举进身。当时一班钜公功名才略震动一世,若看到他们的文章,也都是躁释矜乎、循着规矩的,那才是盛世元音呢。”
贾政道:“我在学政任上看文章,那些繁杂,不驯的一概不取。有许多人说我迂腐,到底门墙这下不生稂莠。古人有两句诗‘当路莫栽荆棘草,他年免畦子孙衣’,这话虽浅,却是名论。”贾兰忙答应是是,心中也着实佩服。又谈了些别的话,然后至王夫人、李纨处各坐了一会儿,当天又赶回海淀去了。
到了三月初六那天,许多大臣翰林们都至清和园宫门前听宣。旨意下来,派吴尚书做正总裁,贾兰和赵侍郎、周阁学做副总裁。又点了十八名房官,内中翰林居多。即日遵旨入闱,荣国府门前贴了某科会试大总裁的红纸三岔封条,又贴了”回避“两个大字,贾府亲友中只有薛蝌尚应会试,照章不在回避之列。那举场中如何点名领卷,如何散题巡绰,不在话下。
却说宝琴的姑爷梅公子,本是前科庶常,本年留馆授职,大观园中的姐妹们都要吃他的喜酒。那天宝琴来了,正值连日天气晴暖,红香圃中各色牡丹盛开。便和宝钗商量,想借这园子,邀众姐妹起个牡丹社。宝钗道:“单请我们,不请上太太也不合适。我看索性连大太太、珍大嫂子都请上,做个午局,等他们散了,有多少诗不好做呢?”宝琴道:“还是姐姐想得到。”又托宝钗替她点菜备席。宝钗道:“大厨房的菜都是照例的,也不见得好吃。咱们只叫柳嫂子拣新鲜的预备两桌,每桌五簋八碟,也就够了。”
宝琴回去,刚好江南贡鲥鱼的船到了。那解贡官和梅家有亲,送了他们几条,正好带了来交柳嫂子烹制。宝钗先至红香圃收拾布置一番,又忙着分头请客。刑夫人本推病不来的,宝钗亲自去面请,只可应允。到那天,宝琴一大早先来和李纨、宝钗、惜春、湘云会齐了。在沁芳阁柳荫下看了一回游鱼,便往红香圃缓步行去。
只见圃外一带太湖石高高下下,围绕着许多牡丹。大的有一人多高,小的也在三、四尺以上,每棵都开着几十朵的花。朵大如盘,各色俱备。那几业御衣黄、藕丝裳、红剪绒、紫珠盘开得更盛。将近花前,便觉得花光耀眼,众人不由得都站住了。湘云道:“看花是要趁这时候,过了晌午,那花就晒萎了。”李纨道:“今年新做的棚子,为什么不支起呢?”宝钗道:“这些老东西懒得成了贼,咱们不开口,别想他自己动手。”说着便叫莺儿,催他们支那遮棚。一时便支齐了。原来都是一色雪丝绸的软棚,带着石青油绸的走水遮沿,把花儿罩护起来,就象帐底美人似的。
湘云见太湖石畔摆到白玉石绣墩,便即坐下。李纨、宝钗也都随意坐了,惜春、宝琴却还绕着花业闲玩。少时李纹、李绮来到,大家都上前招呼。宝钗问起李婶娘,李纹道:“我们和妈妈同来的,妈妈在上房坐着呢。”李绮道:“这里从前没有牡丹,都是你们新种的,也长得这么高了。宝钗道:“那些大的都是曹州挪来的老棵,也有几十年的,带了原土来,居然都种活了。若是现买的那些嫩棵,哪有这么足实。”
正说着,远远的望见有几乘竹轿子,往这边抬来。后头跟着一大群人,便知是王夫人来了。大家迎了出去。原来薛姨妈、李婶娘和邢夫人、尤氏都从上房一起同来。邢岫烟、胡氏却和丫头们跟随在后。众人相见,自有一番说笑。宝钗、宝琴引着王夫人等看了一回牡丹,然后至厅内就座。薛姨妈道:“今儿难得天气真好,大家到的也这么齐全。”邢夫人道:“你们姐妹都在这里,怎么单没见三姑娘?”
王夫人道:“上月去接她,她没得回来,大概是害喜吧。”薛姨妈道:“前儿蝌儿媳妇去瞧瞧她,人倒很好的,就只懒得动,又不敢坐车。听说这里赏牡丹,恨不能也赶了来呢。”李纨道:“我替她出个主意,教她坐大轿回来,她怕人笑话。其实偶尔坐一两回,有什么要紧。”李婶娘道:“我那天在路上遇见三姑爷,跟的马就有百十匹,都是些有品级的。往常提督出门也常见过,怎么五军提督就这么威武?”尤氏道:“这还是沾的我们三姑娘的光呢,她替姑爷出的主意上头赏识了,才有此番恩典。可是姑娘究意是姑娘,还得在家养孩子,姑爷可替不了她呢。”宝钗笑道:“我见三妹妹也是这么说的。”
此时湘云、惜春和岫烟、纹、绮诸人还在牡丹花下,一面看花,一面闲话。宝琴见席摆齐了,忙去邀她们入坐。邢、王二夫人让李婶娘坐了首席,又让薛姨妈,薛姨妈坚不肯坐。说道:“琴丫头做主人,我哪能坐在上头呢?”于是邢夫人之下方是薛姨妈,其次是王夫人、尤氏,宝琴末座相陪。
那边众姐妹和胡氏另坐了一席,只惜春单端另吃。王夫人因李纨、宝钗不时过来照料。便说道:“你人只管吃你们的,我又不象老太太,自己夹不动,要那些虚过节做什么。”李婶娘道:“到底太太福大,儿子媳妇孙子媳妇一大堆,一转眼就要娶重孙子媳妇了。”薛姨妈道:“如若老太太还在,看着更要喜欢呢。她老人家真好兴致,这一向也聚了好几次,总没有老太太在时热闹。”
宝琴从首席起都敬了酒,又道:“也没什么可吃的,太太们多喝两杯,或是行个令,大家热闹热闹。”王夫人道:“咱们有了年纪的,还是说说闲话倒省心,要行令,让她们闹去吧。”宝钗又让那边席上行令,李纨要行个简便的,便想起射覆,掷点子该湘云起令。湘云掷了一个五,只李纹掷的对点,便催湘云先覆。湘云想了一想,说个宝字。李纨见席上正上着烤鸭,知她用的是宝鸭,便射了一个炉字,彼此会意,各饮了半杯。
随后李纹和刑岫烟掷的对点,李纹覆个文字,岫烟道:“这个太宽泛了,从何猜起呢?”李纹道:“横竖是桌子上有的。”岫烟细看一番,见干果碟内有杏脯,笑道:“亏她怎么搜寻到的。”湘云道:“你倒是射哟?”岫烟便射了一个梁字。原来李绮覆的是文杏,岫烟射的是杏梁,也射着了。接着又轮到湘云、宝钗对点,湘云覆个玉字,宝钗以为覆的是玉杯,却没有射着,大家要湘云说出来。湘云道:“你们连玉李的典也不知道么?”李纨道:“席上哪有李子?”湘云笑道:“你们姐妹俩不是一对李子么?”李纹、李绮不依道:“从来射覆没有这种玩法、非罚一大杯不可。”湘云只笑着不肯喝,宝钗强灌了半杯方罢。
此时席上正上鲥鱼,宝钗举着让大家尝尝。李纨道:“这时候贡船还没到,别是隔年的,在冰窖里收看,充新鲜的卖吧?”宝钗道:“你还没尝,怎如此武断。这倒是真正贡船带来的,梅府上得着两条,琴妹妹特地分来请客。”众人尝了,都非常赞美。湘云道:“这比那牡丹江白鱼又是一种风味,也如同花中的南强北胜。你们只会品题螃蟹,遇见这种好题目倒没有诗了。”宝钗道:“这题目可不容易做好,我记得兰哥儿那回跟老爷出去做诗,大家指鲥鱼为题,他做的两句‘东风吹地杨花雪,卖到江南第几船。’把那些老辈都压倒了呢。”李纹道:“我们就做也未必胜过他,不如藏拙吧。”
一时席散,邢夫人先回东院去,王夫人和薛姨妈、李婶娘、尤氏都往稻香村去歇息,李纨、胡氏跟着照料去了。这里宝钗、宝琴命丫头婆子们撤去残筵,另设几案,安排下笔砚花笺。湘云道:“泛咏牡丹,古人成作太多,不易出其范围。咱们把牡丹的颜色标出来,每人分咏一色如何?”众人都道:“这倒新鲜有趣。”宝钗道:“分咏虽见新巧,只怕过于刻画,失了真意。若只顾描写颜色,就是做好了也如同泛泛应试之做,与红香圃何涉?”湘云道:“且等我拟出题目来,大家再斟酌。”
说着随手取一张砑黄小笺,写了题目,是“红香圃宴集,分咏某色牡片”。先给宝钗看了,众人又传观一遍,别无异议。于是分色各写一纸,搓成纸团,请各人拈阄,仍推惜春监场誊录。宝钗命莺儿取来两只水晶壶,一壶贮的是珠兰酿,一壶贮的是杨梅酿,各粘了鹅黄小签,分写绿意红情各字。那酒果然是绿娇红艳,潋滟生春,乃梅氏新自酿成,送与宝钗的。壶旁另放着几只白玉杯,预备众人随兴斟饮,湘云先斟了一杯,走至花间,慢吟细饮。
宝琴拈了阄,也至庭外看花。此时骄阳正盛,那牡丹有绸棚遮护,却不曾减了丰韵。又见那一丛赵粉开得十分娇艳,心想这真是活色生香,就是古来徐黄名手也未必能画得到。不免在花下细细领略一番,走进屋去,斟了一杯珠兰酿,刚要试饮,忽见一只蝴蝶黄质黑章飞于杯上,似闻那酒气。李纹道:“这蝴蝶见人不避,别人太常老道吧?咱们另斟一杯供供它。”
当下便另取一只干净杯子,斟了酒,放在紫檀小几上,口中默祷一回,那蝴蝶果然飞到几上杯中,垂须注酒,连着点了三点。湘云笑道:“你若果是仙蝶,不要就去,我们请四姑娘替你留个小照。”李绮笑道:“象你这么鲁莽,还不把老道吓跑了么?”
不知那蝴蝶果否留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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