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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大街沿着通往小斯帕斯卡亚街和诺沃斯瓦洛奇内巷的斜坡近通而下。城市较高地区的房屋和教堂从上面俯瞰着这条街。
街道拐角的地方有一座带雕像的深灰色*房子。在立倾斜屋基的巨大的四角形石板上,新近贴着zheng府报纸、zheng府法令和决议。一群过路人已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看了半天了。
不久前解冻后天气已经干燥。现在又上冻了。气候明显地变得寒冷起来。现在天还 很亮,可不久前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冬天刚刚过去。空出来的地方填满了陽光,它没有离开,被黄昏留住了。陽光使人们木安,把人们带往远方,恫吓他们,令他们提心吊胆。
不久前白军撤出城市,把它交给红军。射击、流血和战时的惊恐停止了。这同样使人惊恐不安,如同冬天过去、春天变长一样。
街上过往的行人借着一天天变长的白天的光线,读着墙上的通知。通知上写道:
居民须知:本市合格居民可到尤里亚金苏维埃粮食局
去领取工作证,每张缴纳五十卢布。地点在十月革命街,即
原总督街五号,一百三十七室。
凡无工作证者,或误填以至伪造工作证者,将依据战时
法律严惩。工作证的细则和使用方法公布于本年度尤里亚
金执委会第八十六号(1013)通知中,该通知张挂在尤里亚
金苏维埃粮食局一百三十七室中。
另一张布告通知道,本市粮食储备充裕,只是被资产者藏匿起来,目的在于破坏分配制度,在粮食问题上制造混乱。通知用这样一句话结尾:
囤积粮食者一旦被发现就地槍决。
第三张公告说:
为了正确安排粮食工作,不属于剥削分子者准许其参
加消费者公社。详情可向尤里亚金粮食局查询,地点在十月
革命街,即原总督街五号,一百三十七室。
另外一张对军人警告道:
凡未上缴武器和未经新制度许可携带武器者依情严
惩。持槍证可到尤里亚金革委会换取,地点在十月革命街六
号,六十三室。
一个瘦弱不堪、很久没洗过脸因而显得脸色*乌黑的流浪汉模样的人,肩上挎着一个背包皮,手里握着一根木棍,走到看布告的人群跟前。他的头发长得长极了,但没有一根白发,可他满脸深棕色*的胡子已经发白了。这便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日瓦戈医生。他的皮袄大概在路上早被人抢走了,不然便是他自己拿它换了食物。他穿了别人的一件不能御寒的短袖破旧上衣。
他口袋里还 剩下一块没吃完的面包皮,这是他经过城市附近一个村子时别人给他的,还 有一块腑猪油。他从铁路那边走进城里来已经快一个钟头了,但从城门口到这条十字路口竞走了一小时,最近这些日子他已经走得筋疲力尽了。他时常停下来,拼命克制倒在地上吻这座城市石头的欲|望,他没想到有一天还 能见到它,看见它就像看见亲人那样高兴。
他走了很久,一半路都是沿着铁路线走的。铁路完全废置不用了,积满了雪。他经过一列列白军的车厢,有客车和货车,都被雪埋住了。由于高尔察克全线崩溃和燃料耗尽,白军不得不丢下火车。这些陷在雪地里、永远也不能开动的火车像带子一样伸延几十俄里,它们成为沿途抢劫的土匪的堡垒,躲藏的刑事犯和政治难民 ——当时迫不得已流浪的人的避难所,但更主要的是成了死于严寒和斑疹伤寒者的公墓。铁路沿线伤寒猖獗,周围整村整村的人都死于伤寒。
这时应验了一句古谚:人比狼更凶狠。行路人一见行路人就躲;两人相遇,一个杀死另一个,为了自己不被对方杀死。还 出现了个别人吃人的现象。人类文明的法则失灵了。兽性*发作。人又梦见了史前的穴居时代。
有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前面很远的地方,出现几个孤单的身影,有时悄悄躲在一旁,有时胆怯地跑过小道。医生尽量绕开这些身影,他常常觉得它们很熟悉,曾在哪儿见过。他觉得他们也是从游击队营地里跑出来的。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他都弄错了,可是有一次眼睛并没欺骗他。一个少年从遮住国际列车卧车车厢的雪堆里钻出来,解完手又钻回雪堆里。他确实是林中兄弟中的一员。这便是大家都以为被槍毙了的捷连秀·加卢津。他没被打死,只受了伤。他躺在地上昏迷了很久,后来恢复了知觉,从行刑的地方爬走了,躲进树林里,在那儿养好了伤,现在改了姓,偷偷赶回圣十字镇自己家里去,路上见到人便躲进被雪掩埋的火车里。
这些画面和情景使人产生一种非人间的、超验的印象。它们仿佛是某种玄妙的、另一个星球上的生命的一小部分,被错误地搬到地球上来。而只要自然仍然忠于历史,它显现在眼前的样子就同现代画家所表现的一样。
冬天的黄昏是寂静的,浅灰色*的和深红色*的。晚霞的余辉映照出白作树乌黑的树顶,清秀得宛如古代的文字。黑色*的溪流在薄冰的灰雾下飞驰在雪白的峡谷中。峡谷的上端白雪堆积如山,而下端则被深色*的河水浸蚀了。这便是尤里亚金的黄昏,它寒冷,灰得透明,富于同情心,如同柳絮一般,再过一两个小时便要降临到带雕像的房子的对面了。
医生想走到房子石墙上zheng府布告栏跟前,看看官方的通告。但他向上凝视的目光不时落在对面二层楼的几扇窗子上。这几扇沿街的窗户曾经刷过白灰。窗内的两间屋子里堆放着主人的家具。尽管下窗榻上结了一层晶莹的薄冰,但仍然能看出现在的窗户是透明的,白灰洗刷掉了。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主人又回来了?或者拉拉搬走了,房间里搬进新的房客,现在那儿一切都变了样?
情况不明使医生很激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他穿过街道,从大门走进过道,爬上对他如此亲切而熟悉的正门楼梯。他在林中营地时就时常回想起生铁阶梯的花纹铁格,连花纹上的涡纹都回想起来。在某个向上转弯的地方,从脚下的栅栏里可以看到难在楼梯下面的破桶、洗衣盆和断腿的椅子。现在依然如此,毫无变化,一切都跟先前一样。医生几乎要感谢楼梯忠于过去了。
那时门上就有个铃。但它在医生被游击队俘虏之前就坏了。他想敲门,但发现门锁得跟先前不一样,一把沉重的挂锁穿在粗笨地拧进旧式柞木门里的铁环里。门上的装饰有的地方完好无损,有的地方已经脱落。先前这种野蛮行为是不允许的。门上使用的是暗锁,锁得很牢,要是坏了,有钳工修理。这件琐事也说明总的情况比过去坏了很多。
医生确信家里没有拉拉和卡坚卡,也许尤里亚金也没有她们,甚至她们已不在人世。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为了免得以后后悔,他决定到他和卡坚卡都很害怕的墙洞里摸一摸。他先用脚端了瑞墙,免得摸到墙洞里的老鼠。他并不抱在他们过去约定的地方摸到什么的希望。墙洞用一块砖堵住。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掏出砖,把手伸进里面去。嗅,奇迹!钥匙和一张便条。便条相当长,写在一张大纸上。医生走到楼梯台的窗口跟前。更为神奇,更加不可思议!便条是写给他的!他马上读了:
上帝啊,多么幸福!听说你活着,并且出现了。有人在
城郊看见了你,便赶快跑来告诉我。我估计你必定先赶到瓦
雷金诺去,便带着卡坚卡上那儿去了。但我把钥匙放在老地
方,以防你万一先到这儿来。等我回来,哪儿也别去。对啦,
你还 不知道呢,我现在住在前面的房子里,靠街的那一排。
楼里空荡荡,荒芜了,只好变卖了房主的一部分家具。我留
下一点吃的东西,主要是煮土豆。把熨斗或别的重东西压在
锅盖上,像我那样,防备老鼠。我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
便条正面上的话完了。医生没注意到背面也写满了。他把打开的便条托到唇边,然后没看便叠起来,连同钥匙一起塞进口袋。刺骨的痛苦掺进无比的快活中。既然她毫不犹豫地、无条件地到瓦雷金诺吉,他的家必然不在那里了。除了这个细节所引起的惊恐外,他还 为亲人生死末卜而痛不欲生。她怎么~句话也没提到他们,说清他们在哪儿,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似的?
但已经没有考虑的时间了。街上开始黑了。天亮前还 来得及做很多的事。看挂在街上的法令也是很要紧的事。那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由于无知而违犯某项行政命令可能会送掉性*命。于是他没打开房门,也没放下把肩膀压得酸痛的背包皮,便下了楼,走到墙跟前,墙上各式各样的印刷品贴了一大片。
墙上贴有报刊文章、审判记录、会议演说词和法令。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迅速地看了一下标题。《对有产阶级征用与课税的办法》、《工人的监督作用》、《建立工厂委员会的决定。这是进城代替先前制度的新政权所公布的指令。公告提醒居民新政权准则的绝对性*,担心他们在白军暂时统治期间忘记了。但这些永无止境的单调的重复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头弄昏了。这些都是哪一年的标题?属于头一次变革时期还 是以后的几个时期,还 是白卫军几次暴动当中?这是哪年的指示?去年的?前年的?他生平只有一次赞许过这种专断的言辞和这种率直的思想。难道为了那一次不慎的赞许,多年之内除了这些变化无常的狂妄的呐喊和要求,他就得付出再也听不见生活中的任何东西的代价吗?况且这些呐喊和要求是不合实际的,难于理解并无法实践的。难道他因为一时过分心软便要永远充当奴隶吗?
不知从何处撕下来的一页工作报告落到他眼前。他读道:
有关饥饿的情报表明地方组织极端不称职。明显的舞
弊事实,投机倒把活动,极为猖獗,可当地工会委员会都干
了什么?城市和边区的工厂委员会都干了什么?如果我们
不对尤里亚金至拉兹维利耶地区和拉兹维利耶至雷巴尔克
地区的商店仓库进行大规模的搜查,不采取直至将投机倒
把分子就地槍决的恐怖手段,便无法把城市从饥饿中拯救
出来。
“多么令人羡慕的自我陶醉啊!”医生想。“还 谈什么粮食,如果自然界里早已不长粮食的话?哪儿来的有产阶级,哪儿来的投机倒把分子,如果他们早已被先前的法令消灭了的话?哪儿来的农民,哪儿来的农村,如果他们已经不再存在了的话?他们难道忘记了自己早先的决定和措施早已彻底完蛋了吗?什么人才能年复一年对根本不存在的、早已终止的题目如此胡言乱语,而对周围的一切闭目不见,一无所知呢?”
医生头晕了,失去知觉,倒在人行道上。等他恢复过知觉来,别人把他从地上搀起来,要把他送到他准备去的地方。他道了谢,谢绝了别人的帮助,解释说他只要走到街对面就行了。
他又上了楼,打开拉拉住所的门。楼梯口上还 很亮,一点都不比他头一次上楼时黑。他发现太陽并没催他,心里很高兴。
开门声引起里面一阵騷动。没住人的空房迎接他的是打翻罐头盒的呕嘟声。一只只老鼠整个身子扑通掉在地板上,向四下逃窜。医生很不自在,竟无法对付这群可恶的东西。它们大概太多了。
但要想在这里过夜,首先得防备老鼠,躲进一间门能关紧、容易躲避它的房间,再用碎玻璃、破铁片堵住所有的老鼠道。
他从前厅向左拐,走进他所不熟悉的那一半房间。穿过一条黑暗的走廊,他来到两个窗户朝街的一间明亮的房间里。窗户正对着街那边那座带雕像的灰房子。灰房子墙的下面贴满了报纸。过路的人背对着窗户站着读报纸。
室内同室外的光线一样,都是清新明亮的早春傍晚的光线。室内室外的光线如此相仿,仿佛房间没同街道分开。只有一点微小的区别,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所在的拉拉的房里比外面商人街上冷一点。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快走到尤里亚金的时候,一两个钟头以前,他在走最后一段距离的时候,忽然觉得体力骤减,仿佛马上就要病倒,自己吓了一跳。
现在,室内和室外的光线一样,对此他不知为何非常高兴。院子里和住宅里充满同样的寒气,使他同傍晚街上的行人,同城里的气氛,同人世间的生活接近起来。他的恐惧消失了。他已经不再想自己马上要病倒。穿透四周的春天傍晚透明的光线使他觉得是遥远而慷慨的希望的保证。他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生活中的一切他都能得到,亲人都能找回来,都能和解,什么都能想到并表达出来。他把等待同拉拉会面的快乐看作最近的保证。
极度的兴奋和遏止不住的忙碌代替了刚才体力的衰弱。这种活跃比起不久前的虚弱是即将发病的更为准确的征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屋里坐不住。他又想到街上去,想去干什么。
他在这里安顿下来之前,想先理个发,把胡子刮掉。他蓬头垢面地穿过城市时一直往先前理发店的橱窗里张望。一部分理发店空了,或者改作别的用途了。照常营业的几家上了锁。没有地方理发刮胡子。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自己没有剃须刀。要是能在拉拉屋里找到剪刀,也能使他摆脱困境。但他在慌乱中翻遍了拉拉的梳妆台,也没找到剪刀。
他想起小斯帕斯卡亚街上有一家裁缝店。他想,如果裁缝店还 存在并且工人还 在干活的话,如果他能在她们关门前赶到,便能向一位女裁缝借一把剪刀。于是他又上街去了。
他的记忆并没欺骗他。裁缝店还 在老地方,女裁缝们还 在里面干活。裁缝店总共一间门面,门面有一扇朝街的大玻璃窗,一直垂到人行道。从窗口能看到店铺的内部,直到对面的墙。女裁缝们就在过往行人的眼下干活。
屋里挤满了人。除了真正的女裁缝外,还 加上一些业余缝纫爱好者,尤里亚金社会上的上年纪的太太们,是为了领取工作证才到这儿来的。带雕像的房子墙上贴的法令里提到过领取工作证的办法。
她们的动作同真正女裁缝的麻利动作木同,一眼便能看出来。裁缝店里做的全是军服,棉裤和棉上衣,还 用各种毛色*的狗皮缝皮袄,这种皮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游击队的营地里见过。业余缝纫爱好者用僵硬的手指把衣边折短,放在缝纫机下缝起来,对一半是熟制毛皮的活儿很不习惯,几乎难以胜任。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敲了敲窗户,做了个手势让她们放他进去。里面同样做手势回答他,她们不接私人活计。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走,重复那些手势,坚持让她放他进去,他有话对她们说。她们向他做推辞的动作,让他明白,她们的活儿很急,他别来纠缠,别妨碍她们,赶快往前走。一个女裁缝脸上现出困惑不解的神情,为了表示懊恼,手掌向上翻着,用目光问他究竟想干什么。他用食指和中指做出剪刀的动作。但她们没看懂他的动作。她们认为这是某种下流动作,挑逗她们。他那身破烂的服装和古怪的举止让她们觉得他不是病人便是疯子。女裁缝们吃吃笑起来,挥手叫他从橱窗前走开。他终于想到去找通往后院的路,找到了裁缝店的后门,敲了起来。
开门的是一个黑脸膛的上年纪的女裁缝,穿了一身黑衣月R,神色*严厉,大概是店里管事的。
“你这家伙怎么赖着不走!真该惩办。我说,你快点说有什么事?我没空。”
“您别大惊小怪,我想借剪刀用一下。我就在这儿当您的面剪掉胡子,剪完就还 您。我先向您表示谢意。”
女裁缝的眼里现出诧异。显然,她怀疑跟她说话的人神经不正常。
“我是从远处来的。刚来到市里,头发长得很长,满脸胡须。我想理个发,可一家理发店都没有。所以我想自己动手,只是没有剪刀。劳驾借我用一下吧。”
“好吧。我给您理发。您可得放明白。如果您有什么打算,玩什么花样,为了伪装而改变相貌,出于某种政治原因,那您可别怪我告发您。我们不想为您去送命。”
“天啊,您哪儿来的那儿多顾虑呀!”
女裁缝把医生放进去,把他带到旁边比贮藏室大不了多少的一间屋里。他马上像在理发店里似的坐在椅子上,脖子上围了~块不可缺少的白罩单,白罩单的边塞进衣领里。
女裁缝出去取工具,一会儿便拿着剪子、几把不同型号的梳子、推子、磨刀皮带和剃须刀回来了。
“我一生当中什么都干过。”她解释道,发现医生很惊讶,怎么她手头什么都有。“我当过理发师,上次战争时当过护士,学会了理发刮胡子。咱们先用剪刀把胡子剪短,然后再刮。”
“头发清理短点。”
“我尽力而为吧。这样的知识分子却装成大老粗。现在不按星期计算,而是十天一计算。今天十七号,理发店逢七休息。您好像不知道似的。”
“我是不知道。我干吗要假装呢?我已经说过我从远处来,不是本地人。”
“坐稳了,别动弹。~动弹就要割破。这么说您是从外地来的了?坐什么车来的?”
“走着来的。”
“走的是公路?”
“一半是公路,一半沿铁路线。多少列火车被雪埋住了!什么样的都有,豪华的啦,特快的啦,都有。”
“剪完这一点就完了。这儿再去一点,好啦。为了办家务事?”
“哪儿来的家务事!为了先前信用合作社联盟的事。我是外埠视察员。派我到各地视察。天晓得都到过什么地方。困在东西伯利亚了。怎么也回不来。没有火车呀。只好徒步行走,别提多苦啦。走了一个半月。我见过的事讲一辈子也讲不完。”
“也用不着讲。我教您长点心眼。现在先等等。给您镜子。把手从白罩单里伸出来,接住它。欣赏欣赏自己。喂,怎么样?”
“我觉得剪得太少。还 可以剪短点。”
“那样就流不起头来了。我对您说,现在可什么都别说。现在最好对什么都沉默。像信用合作社、豪华火车被雪埋住、检查员和监察员这些话,最好统统忘掉。您说这些话要倒霉的!这不合时宜。您最好说您是大夫或教师。先把胡子剪短,再刮干净。咱们擦上肥皂,喀嗓喀呼一刮,年轻十年。我去打开水,烧点水。”
“这女人是谁呀?”她出去的时候医生想。“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们之间会有共同点似的。我得弄清她是谁。是否见过或者听说过她。也许她使我想起别人来。可真见鬼,到底是谁呢?”
女裁缝回来了。
“咱们现在刮胡子吧。对啦,永远也别多说话。这是永恒的真理。说话是白银,沉默才是黄金呢。什么免费火车和信用合作社都别说。顶好编造点什么,比如大夫或教师。把您见过的一切都搁在心里。这年头您还 想向谁炫耀?刮得疼不疼?”
“有点疼。”
“剃须刀不快,我也知道。忍一忍,亲爱的。不这样不行。长得太长了,发硬了,皮肤不习惯了。是啊,这年头见过的场面没什么可炫耀的。人人都长心眼啦。我们也吃了不少苦。那帮土匪什么没干过!抢劫、杀人、绑人、搜捕人。比如,有个小暴君,伊斯兰教徒,不喜欢一位中尉。他让士兵埋伏在克拉普利斯基住宅对面的树林子里,解除了他的武装,把他押到拉兹维利耶去。拉兹维利耶那时跟现在的省肃反委员会一样,是执行死刑的地方。您干吗摇头呀?刮疼了?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一点办法也没有。需要一直刮到头发根,可头发硬得像猪鬃。那种地方。妻子歇斯底里大发作。那个中尉的妻子。科利亚!我的科利亚!直接找最高长官。直接找最高长官不过说说罢了。谁放她进去。找人求情。隔壁那条街上住着一个女人,她能见最高长官,替所有人说情。只有一个人心肠慈善,富有同情心,别人都不能同他比。他就是加利乌林将军。而到处都是私刑、残暴和嫉妒的悲剧。跟西班牙小说里写的一样。”
“她说的是拉拉。”医生猜想,但由于谨慎没作声,也没详细询问。“当她说‘跟西班牙小说里写的一样’的时候,又非常像一个人。特别是她所说的这句不恰当的话。”
“现在当然完全是另一码事了。不错,现在侦查、审讯、槍决也多得到处都是。但在观念上完全不同。首先,政权是新的。他们刚刚执政,还 没入门。其次,不论怎么说,他们为的是老百姓,他们的力量也就在这儿。算上我,我fIJ一共姐妹四个,都是劳动者。我们自然倾向布尔什维克。一个姐姐死了,她生前嫁给了政治犯。她丈夫在当地一家工厂里当管事的。他们的儿子,我的外甥,是当地农民起义者的首领,可以说是个有名气的人。”
“原来如此!”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恍然大悟。“这是利韦里的姨妈,当地的笑柄,米库利钦的小姨子,理发师,裁缝,铁路上的扳道员,赫赫有名的多面手。可我还 照样不吭声,别让她认出我来。”
“外甥从小就向往人民。在父亲那儿的时候,在工人当中长大。您也许听到过瓦雷金诺的工厂吧?哎呀,瞧咱们干了什么事!我真是个没记性*的傻瓜。半个下巴刮光了,半个没刮。都是说话走了神。您看什么呢,怎么不提醒我?脸上的肥皂干了。我去热水,水凉了。”
通采娃回来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问道:
“瓦雷金诺不是个安全的偏僻地方吗?到处是密林,任何动乱都波及不到那里。”
“要说安全看怎么说了。这些密林也许比我们遭灾遭得还 厉害。~伙带槍的人从瓦雷金诺经过,不知是哪边的人。说的不是咱们这儿的话。把一家家的人赶到街上,统统槍毙。走的时候也没说过一句难听的话。倒在雪地上没人收的尸体现在还 躺在那儿呢。是冬天发生的事。您怎么老抽搐?我差点割破了您的喉咙。”
“您刚才说过您的姐夫是瓦雷金诺的住户。他也没逃过这场惨祸吧?”
“不,怎么会呢,上帝是仁慈的。他同他妻子及时逃脱了。同他第二个妻子。不知他们在什么地方,但确实脱险了。还 有从莫斯科来的一家人。他们离开得更早。年纪轻的男人,医生,一家之主,失踪了。可什么叫失踪?说他失踪,只是免得家里人伤心罢了。实际上他必定死了,被打死了。找呀,找呀,可没找到。这时另一个男人,年纪大的那个,被召回莫斯科。他是农业教授。我听说是zheng府召回的。他们在白军再次占领尤里亚金之前经过这里。您又犯老毛病了,亲爱的同志。要是在剃须刀底下动弹、抽搐,顾客准会被割伤。您可真是一位难伺候的顾客呀!”
“这么说他们在莫斯科了!”
“在莫斯科了!在莫斯科了!”他第三次沿着生铁楼梯往上爬的时候,每迈一步都从心里发出这样的回声。空住所迎接他的仍然是一群乱跑乱窜的老鼠。尤里· 安德烈耶维奇很清楚,不管他多么劳累,同这群脏东西一起别想合眼。他准备过夜先从堵老鼠洞开始。幸好卧室里老鼠洞比别的房间里少得多,就是地板和墙根坏得比较厉害。得赶紧动手,黑夜慢慢降临了。不错,厨房的桌上放着一盏从墙上取下来的灯,灯里加了一半油,想必是等候他的到来。油灯旁边一只打开的火柴盒里放着几根火柴,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数了一下,一共十根。但煤油和火柴最好还 是保存好。卧室里还 发现了一个油盏,里面有灯芯和长明灯灯油的痕迹,油几乎被老鼠喝光了。
有几个地方墙脚板离开了地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往缝里平着塞进几层玻璃碎片,尖朝里面。卧室里的门同门槛合得很严。门本来能合得很严实,~上领,便把这间堵上老鼠洞的房间同其他房间牢牢隔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用了一个多小时把该堵的地方都塔好了。
卧室的瓷砖壁炉把墙角挤斜了,砌着瓷砖的飞檐几乎顶到天花板。厨房里储存着十几捆劈柴。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打定主意烧拉拉两抱劈柴。他一条腿跪下,往左手里搂劈柴,把劈柴抱进卧室,像在炉子旁边,弄清炉子的构造,匆忙检查了一下炉子是否还 能使用。他想把门锁上,但门锁坏了,便用硬纸把门塞紧,以免敞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开始不慌不忙地生炉子。
他往炉子里添柴的时候,在一根方木条上看到一个印记。他惊奇地认出了这个印记。这是旧商标的痕迹,两个开头字母“K”和“江”印在尚未锯开前的木材上,表明它们属于哪座仓库。克吕格尔在世时从库拉贝舍夫斯克林场运到瓦雷金话来的木材底端都打着这两个字母,那时木材过多,工厂把用不完的木材当燃料出售。
拉拉家里出现这类劈柴说明她认识桑杰维亚托夫,后者关心她,就像他当年供应医生一家日常所需要的一切一样。这个发现像一把刀子扎在医生心上。他先前也曾为安菲姆·叶菲莫维奇的帮助而苦恼。现在,在人情中的不安里又掺入了别的感觉。
安菲姆这样关照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未必仅仅为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回想起安菲姆·叶菲莫维奇的那种无拘束的举止和拉拉作为一个女人的轻率。他们之间木可能完全清白。
炉子里的库拉贝舍夫斯克劈柴很快就僻僻啪啪地着旺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起初还 只有一种由缺乏根据的猜测所引起的盲目的嫉妒,但随着劈柴越烧越旺,他已深信不疑了。
他的心受尽了折磨,一个痛苦挤掉另一个痛苦。他无法驱散心头的怀疑。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它付自己从这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一阵对亲人的思念向他袭来,暂时压住了嫉妒的猜疑。
“原来你们在莫斯科,我的亲人?”他已经觉得通采娃证实了他们安全抵达莫斯科。“那就是说你们没有我的照料又重复了一次艰辛而漫长的旅行?”“你们是怎么抵达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这次被召回是什么性*质?大概是学院请他回去重新执教?咱们的房子怎么样了?算了吧,还 有没有都很难说。嗅,上帝啊,多么艰难和痛苦啊!别想了,别想了。脑子多乱!我怎么啦,东尼娜?我觉得病了。我和你们大家将会怎么样?东尼娜,托汉奇卡,东尼姐,舒罗奇卡,亚历山大· 亚历山德罗维奇,将会怎么样?上帝为什么要遗弃我?为什么永远把你们同我分开?为什么我们永远分开?让我们很快就结合在一起,团聚在一块儿,对吧?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我走也要走到你们身边。我们会相见的。~切都会称心如意,对吧?
“可世上怎能容得下我这个坏东西,我竟连东尼娜该生产,或许已经生产了这件事都忘记了?我已经不是头一次健忘了。她是怎么分娩的,他们回莫斯科的时候到过尤里亚金。不错,尽管拉拉不认识他们,可同他们完全无关的女裁缝兼文理发师对他们的命运都不陌生,你拉拉怎么在便条里对他们只字不提呢?一张多么奇怪、不关心和不留意的便条啊!如同她只字不提同桑杰维亚托夫的关系一样无法解释。”
这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换了一副挑剔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卧室的墙壁。他知道摆在这里和挂在周围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属于拉拉自己的,躲藏在不知何处的神秘的主人的陈设不能说明拉拉的情趣。但不管怎么说,他在墙上这些放大相片上的男人和女人的注视下突然感到不大舒服。粗笨的家具似乎对他怀有敌意。他觉得自己在这间卧室里是个多余的陌生人。
可他这个傻瓜多少次回想起这座住宅,思念它,他走进的并不是一个房间,而是进入自己心中对拉拉的思念。在别人看来这种感觉方式大概太可笑了。那些坚强的人,像桑杰维亚托夫那样的实践家、美男子,也像他这样生活,这样表现吗?拉拉为什么非看上性*格软弱的他,以及他所崇拜的、晦涩的、陈腐的语言不可?她需要这种混乱吗?她自己愿意成为他眼中的她吗?
像他刚才所表达的,她在他眼中算什么人呢?懊,这个问题他随时都可以回答。
院子里是一片春天的黄昏。空气中充满声音。远近都传来儿童的爆戏声,仿佛表明整个空间都是活的。而这远方——俄罗斯,他的无可比拟的、名扬四海的、著名的母亲,殉难者,顽固女人,癫狂女人,这个女人精神失常而又被人盲目溺爱,身上带着永远无法预见的壮丽而致命的怪病!嗅,生存多么甜蜜!活在世上并热爱生活多么甜蜜!嗅,多么想对生活本身,对生存本身说声“谢谢”呀!对着它们的脸说出这句话!
而这正是拉拉。同它们不能说话,而她是它们的代表,它们的表现形式,它们的耳朵和嘴巴,不会说话的生存原则因她而有了生命。
他在猜疑的一刹那对她的所有责备完全不对,一千倍不对。她身上的一切都多么完美无假啊!
欣喜和悔恨的眼泪遮住他的视线。他打开炉门,用火钩拨了拨火。他把烧得通红的柴火拨到炉子的顶里面,没烧着的木头拨到炉门口,那儿很通风。他半晌没关上炉门。温暖的火光照射在手和脸上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微微跳动的火焰的反光终于使他清醒过来。嗅,他现在多么需要她,他在这一刹那多么需要触及她所接触过的东西啊!
他从衣袋里掏出揉皱的便条。他把便条打开翻过来,不是他刚才读过的那一面。现在他才看清这一面也写满了字。他把便条抹平,在跳跃的火光中读道:
“你想必知道你们家人的下落了。他们到了莫斯科。东尼娜生了个女儿。”下面的几行字划掉了。后面接着写道:“我划掉了,因为写在便条里太蠢了。我们当面谈个够。我急着出门,跑去弄马。不知道弄不到马怎么办。带着卡坚卡太困难了……”句子的末尾磨得模糊了,字迹模糊不清。
“她跑去向安菲姆借马,大概借到了,因为她走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平静地想。“如果她的良心在这件事上不绝对清白,她便不会提到这个细节了。”
炉子生着后,医生关上烟道,吃了些东西。吃完东西他已经困得支撑不住了。他和衣倒在沙发上便睡着了。他没听见门后和墙那边老鼠放肆的、震耳的吵闹声。他接连做了两个噩梦。
他在莫斯科,在一间玻璃门上了锁的房间里,为了保险起见还 抓住门把手使劲拉住它。门外他的男孩子舒罗奇卡要进来,哭着拉门。他穿着小外套,水手裤,戴着一顶小帽子,既可爱又可怜。他背后自来水哗啦哗啦从坏管道或下水道里冲在他身上和门上,那个时代管道破裂是常见的事,说不定正是这道门堵住了从几世纪寒冷和黑暗积蓄的峡谷中冲击下来的山洪。发出轰鸣的飞瀑把小男孩吓得要死。听不见他的喊叫声,喊叫声淹没在轰鸣里。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他嘴唇的蠕动上看出他在喊:“爸爸!爸爸!”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心都要碎了。他整个身心想把小孩抱起来,贴在胸前,头也不回地往前跑,跑到哪儿算哪儿。
但他泪流满面,拉住上锁的门的把手,不放小男孩进来,出于对另一个女人的虚假的荣誉和责任感,牺牲了小男孩。那个女人并非小男孩的母亲,她随时都可能从另一个门里走进屋里来。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醒了,惊出一身冷汗,眼睛里含满泪水。“我发烧。我生病了。”他立刻想。“这不是伤寒。这是一种可怕的、危险的、类似疾病的疲劳,一种转变期的疾病,像所有传染病那样,问题就在于什么占上风,生命还 是死亡。可我多想睡觉呀!”于是他又睡着了。
他梦见昏暗的冬天早晨在莫斯科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街上还 点着灯。从各种迹象来看,清早街上拥挤的交通,第一班电车的叮当声,街灯在石板路的黎明前的白雪上投下的一个个黄圈,这是革命前莫斯科的冬天早晨。
不是他自己,而是某种更为普遍的现象在哭号,倾吐出温存的、明亮的、在黑暗中像磷火一样闪光的话语。他自己也随同哭诉的灵魂一起哭诉。他真可怜自己啊。
“我生病了,病了。”他在清醒的时刻,在睡眠、发烧、说呓语和昏迷的间隙想道,“这也是一种伤寒,但没写在我们在大学医学系所读过的教材上。得准备点东西,吃点东西,不然我会饿死的。”
他刚想从沙发上撑起来,便明白他已经动弹不了。他失去知觉,又昏睡过去。
“我穿着衣服在这里躺了多久啦?”他有一次暂时恢复知觉的时候想道,“几个小时?几天?我病倒的时候春天刚开始。可现在窗户上结了霜花。这么松散、肮脏,房间里都变得昏暗了。”
厨房里的老鼠把碟子撞得唱剧匡嘟响,往隔壁那面墙上爬,肥硕的身子摔在地板上,讨厌地尖叫起来,像女低音一样哭号。
他昏睡过去又醒过来,发现结满霜花的玻璃上映照出玫瑰色*的霞光,霞光在霜花中发红,就像倒在水晶酒杯里的红葡萄酒。他不知道,便问自己,这是朝霞还 是晚霞?
有一次他觉得旁边有人说话,他极为沮丧,以为这是神经错乱的开始。他怜悯自己,流出了眼泪,用无声的耳语抱怨上苍,为何抛弃他不管。“你为何遗弃我,永不落的陽光,并把我投入可诅咒的黑暗中!”
突然他明白,他并不是在做梦,这完全是现实。他脱了衣服,擦洗干净,穿着干净的衬衫,没躺在沙发上,而躺在刚刚铺好的被子里,拉拉坐在床边,俯身向着他,头发碰着他的头发,眼泪同他的眼泪流在一起。他又幸福得失去了知觉。
不久前他在病中说胡话时,还 责备过天空对他无动于衷,可整个辽阔的天空都降临到他的床榻上,还 有女人的两条一直裸露到肩膀的雪白丰腴的胳膊向他伸过来。他快活得眼睛发黑,仿佛失去知觉,坠入极乐的深渊。
他一生都在做事,永远忙碌,操持家务,看病,思考,研究,写作。停止活动、追求和思考,把这类劳动暂时交还 给大自然,自己变成它那双迷人的手里的一件东西、一种构思或一部作品,那该有多好啊!那双慈悲的手正到处散播着美呢。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康复得很快。拉拉忙忙碌碌地用白天鹅般的妩媚护理他,用充满潮润气息的喉音低声询问他或回答他的问题。
他们的低声细语,即便是最空泛的,也像相拉图的文艺对话一样,充满了意义。
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因素,是比心灵一致更为重要的把他们同外界隔开的深渊。他们俩同样厌恶当代人身上必然会产生的典型特征,他们那种做作出来的激*情,耀武扬威的昂扬,还 有那些数不清的科学和艺术工作者拼命宣传的极度的平庸,其目的仍然是使天才成为世所罕见的现象。
他们的爱情是伟大的。然而,所有相爱的人都未曾注意到这种感情的奇异。
对于他们呢——这正是他们与众不同的地方——当一丝柔情从心中升起,宛如永恒的气息飘进他们注定灭亡的尘世时,这些短暂的时刻便成为揭示和认识有关自己和生活更多新东西的时刻。
“你必须回到自己亲人身边去。我多一天也不留你。但你看见周围的形势了吧。咱们刚并入苏维埃俄国,马上便被它的崩溃所吞没。他们用西伯利亚和远东来堵它的窟窿。可你什么都木知道。你生病的时候城里发生了很多变化!把我们仓库里储存的粮食运往中心,运往莫斯科。对莫斯科来说简直是沧海一票,这批粮食在莫斯科消失,就像倒进无底的桶里,可我们便没有粮食了。邮政不通,客车停止运行,只剩下运粮食的货车了。城里又像盖伊达暴动前夕那样怨声载道,肃反委员会又像对待任何不满表现那样猖獗肆虐。
“可你瘦得像皮包皮骨,只剩下一口气了,往哪儿走呢?难道又步行吗?那你可到不了啦!养好身子,恢复元气,到时候再说吧。
“我不敢劝告你,说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寻找亲人之前先找份差事干。一定要符合自己的专业,他们很重视这点,比如,就上我们的省卫生局。它就设在先前的医疗管理局里。
“不然你自己想想。一个自杀的西伯利亚百万富翁的儿子,妻子又是当地地主兼工厂主的女儿。在游击队里呆过,又逃跑了。不管你怎么说,这是脱离革命部队,是开小差。你绝对不能不干事,当个根夺公民权的人。我的处境也不牢靠。我也要去工作,进省国民教育局。我正站在火山口上。”
“怎么站在火山口上呢?斯特列利尼科夫呢?”
“正是因为斯特列利尼科夫,我才站在火山口上呢。我过去对你说过,他树敌太多。红军胜利了。现在非党的军人都被从军队里撵出来,因为他们靠近上层,知道的事情太多。要是仅仅从军队里撵出来,不干掉,销踪灭迹,那还 算好呢。帕沙在这批人中首当其冲。他的处境极端危险。他到过远东。我听说他逃跑了,躲藏起来。据说正在搜寻他。不说他了。我不喜欢哭,如果再多说他一句,我便要嚎啕大哭了。”
“你爱他,你至今仍非常爱他?”
“我嫁给了他,他是我的丈夫呀,尤罗奇卡。他是个品格高尚的人。我很对不住他。可我没做过任何伤害他的事,因此这样说可能不确切。但他是个了不起的人,非常非常爽直的人,可我是个下贱的女人,同他比起来微不足道。这就是我的过错。行啦,不说这些啦。我答应你,什么时候我会再对你说的。你的那个东尼娜多迷人啊!波提切利油画里的人物。”她生产的时候我在她身边。我同她非常要好。可这些以后再说吧,我求你。好啦,咱们一起做事吧。两个人都上班。每月能有几十亿卢布的收入。西伯利亚的票子前些日子咱们这儿还 通用呢。刚刚废止,很长一段时间,你生病的全部期间,我们都没有钱。是的。简直难以想象,可也熬过来了。现在往过去的国库里运来一整列车纸币,四十车厢,不会少。票子印得很大,蓝红两种颜色*,跟邮票一样,上面分了许多细格,蓝的有五百万个方格,红的每张一千万个方格。褪色*,印得不好,颜色*模糊。”
“我见过那种票子。我离开莫斯科前夕刚刚流通。”
“你在瓦雷金诺这么久干什么?那儿不是一个人都没有,荒废了吗?什么耽搁了你?”
“我跟卡坚卡打扫你们的住宅。我怕你先上那儿去。我不想让你看见住宅那种样子。”
“什么样子?那儿房子倒塌了,杂乱不堪?”
“杂乱不堪。肮脏。我打扫过了。”
“你怎么吞吞吐吐,回答得这么简单。你有话没都说出来,对我隐瞒了什么。随你的便,我不会追问你。给我讲讲东尼姐的事吧。给小女孩起了什么教名?”
“玛莎。纪念你母亲。”
“给我讲讲他们的情况。”
“以后再讲吧。我对你说过了,我快要哭出来了。”
“借给你马的桑杰维亚托夫是个讨人喜欢的人物。你看呢?”
“非常讨人喜欢。”
“我很熟悉安菲姆·叶菲莫维奇。他是我们一家人在新地方的朋友,帮助过我们。”
“我知道。他告诉我了。”
“你fll大概很要好?他也尽量替你效力吧?”
“他给我的恩惠实在太多了。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不难想象。你们之间的关系大概是亲密的、同志式的,交往很随便?他一定拼命追求你噗。”
“那还 用说。死缠着不放。”
“可你呢?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我有什么权利盘问你?对不起。这太放肆了。”
“嗅,随你的便吧。你感兴趣的大概是另一个问题——我们关系的性*质?你想知道,在我们良好的关系中是否掺入更多的私人因素?当然没有。我对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感恩不尽,欠了他不知多少情,但即使他给我一大堆金子,为我献出生命,也不会使我更接近他一步。我从小就仇视那种气质不同的人。在处理实际事务的时候,他们精明强悍,自信,发号施令,简直是无价之宝。可在爱情上,留着小胡子男人的自鸣得意,动不动就发火,叫人无法忍受。我们对男女间的私情和生活理解得完全不同。除此之外,安菲姆在对待道德的态度上,使我联想起另一个更为讨厌的人,我变成今天这样子是他一手造成的。”
“我不明白。可你是什么人呢?你指的是什么?给我解释解释。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唉,尤罗奇卡,你怎么这样说呢?我认真跟你说话,可你却像在客厅里似的恭维起我来。你问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心灵受了创伤的人,一生带着污点的人。人们过早地,早得不能容忍,把我变成了女人,让我看到生活最坏的一面,并用旧时代~个老寄生虫的虚假而庸俗的眼光看待它。这个自信的家伙为所欲为,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
“我猜到了。我多少感觉到了。可等一等。那个时代你所受到的痛苦,由于缺乏经验而被惊吓出来的恐怖,未成年少女初次经受的屈辱,都是不难想象的。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想说的是,现在为此而难过的不应是你的悲伤,而应是像我这样爱你的人的悲伤。应当痛不欲生、陷入绝望的是我,因为我知道得太迟了,因为我当时没同你在一起,以便阻止事情的发生,如果它对你确实是痛苦的话。真妙。我觉得,我只会强烈地、极端地、发狂地嫉妒低贱的、与我毫无共同之处的人。同上流人竞争在我心中唤起的完全是另一类的情感。如果我所敬爱的并同我精神相近的人爱上我所爱的那个女人,我便会对他产生一种可悲的手足之情,而不是争吵或竞争。我当然决不会同他分享我所钟爱的对象,但我会怀着完全不同的痛苦感情退让:这种感情不是嫉妒,不那么火辣辣的和血淋淋的。我同艺术家接触的时候,只要他在与我类似的工作中以优越的力量征服了我,我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我大概会放弃我的追求,因为这种追求所重复的正是他已胜过我的尝试。
“可我离题了。我想,如果你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或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不会爱你爱得这样热烈。我不爱没有过失、未曾失足或跌过跤的人。她们的美德没有生气,价值不高。生命从未向她们展现过美。”
“我说的正是这种美。我觉得要看到它,必须有本经触及的想像力和混沌的感受力。而这些正是我被剥夺的。如果我最初没看到生活同自己格格不入的庸俗化的痕迹,也许会形成自己对生活的看法。但还 不仅如此,由于一个不道德的、只顾自己享乐的庸才干预了我刚刚开始的生活,此后我同一个伟大而卓越的人的婚姻才很不美满,尽管他热烈地爱我,我也回报他以同样热烈的爱情。”
“等一下。此后再告诉我你丈夫的事。我对你说过,通常引起我嫉妒的是低贱的人,而不是和我同等的人。我不嫉妒你丈夫。可那个人呢?”
“哪个‘那个人?”
“毁了你的那个生活放荡的人。他是什么人?”
“在莫斯科相当有名的一名律师。他是我父亲的同事,爸爸去世后,我们贫困的时候他接济过母亲,独身汉,有财产。我这样诋毁他反而使他显得过分有趣,增加了他的分量,其实他是很普通的人。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说出他的姓名来。”
“木用。我知道他是谁。我见过他一次。”
“真的?”
“你母亲服毒的那天在旅馆里,已经很晚了。我们那时还 是孩子,中学生呢。”
“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情景。你们来了,站在黑楼道里。也许我自己永远也回想不起这一幕来,是你帮我回想起来的。你曾对我提起,我想是在梅留泽耶沃。”
“科马罗夫斯基在那儿。”
“真的?完全可能。很容易看见我同他在一起。我们经常在一起。”
“你怎么脸红了?”
“听见‘科马罗夫斯基’从你嘴里说出来。由于突然和不习惯。”
“跟我一块去的还 有一个中学生,我的同班同学。他认出科马罗夫斯基来,科马罗夫斯基就是他在意外情况下偶然看见的那个人。有一次,在路上,就是这个男孩子,中学生米哈伊尔·戈尔东,亲眼看见我父亲——一个百万富翁兼工业家自杀的情景。父亲从飞驰的火车上跳下去自杀,摔死了。陪同父亲的是科马罗夫斯基,他的法律顾问。科马罗夫斯基常常把他灌醉,搅乱他的生意,弄得他破产,把他推到毁灭的道路上。他是父亲自杀和我成为孤儿的罪魁祸首。”
“这不可能!这个细节太重要了。居然是真的!这么说他也是你的丧门星了?这使我们更亲近了。简直是命中注定的!”
“这就是我疯狂地、不可挽救地嫉妒的人。”
“你说什么?我不仅不爱他,还 蔑视他。”
“你真完全理解你自己?人的天性*,特别是女人的天性*是不可理喻的,充满了矛盾。你所厌恶的某个角落也许正是使你比起你所真心地、毫不勉强地爱上的人更愿意屈从于他的原因。”
“你说的多么可怕。并且,像你通常所说的那样尖锐,使我觉得这种反常现象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
“安静点。别听我说的话。我想说我嫉妒神秘的、无意识的东西,嫉妒无法解释和不能猜测的东西。我嫉妒你为他人梳妆打扮,嫉妒你皮肤上的汗珠,嫉妒弥漫在空气中的传染病菌,因为它们能够依附在你身上,毒害你的血液。我嫉妒像科马罗夫斯基那样的传染病,他有朝一日会把你夺走,正像我的或你的死亡有一天会把我们分开一样。我知道,你准会觉得这是一大堆晦涩难懂的话。我无法说得更有条理、更好理解。我爱你爱到顶点,永远永远爱你。”
“多给我讲讲你丈夫的事。‘在命运之书里我们同在一行字之间’,就像莎士比亚所说的那样。”
“这是哪个剧本里的话?”
“《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话。”
“我寻找他的时候,在梅留泽耶沃镇已经对你讲过不少他的事了。后来在这儿,在尤里亚金,咱们刚相遇的时候,从你的话里知道他在自己的车厢里曾想逮捕你。我仿佛告诉过你,也许并没告诉过你,只不过我那样觉得罢了。有一次我远远地看见他上汽车。简直难以想象,多少人保卫他,我觉得他几乎没变样。他的脸仍然那样英俊,诚实,刚毅,是我所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最诚实的脸。毫不卖弄,性*格坚强,没有一丝做作的痕迹。先前总是那样,现在仍然那样。但我仍然发现一点变化,使我深感不安。
“仿佛某种抽象的东西注入他的面孔中,使它失去了光泽。一张活生生的脸变成思想的体现,原则的化身。我观察到这一点时心揪在~起。我明白这是一种力量的结果,他献身于这种力量,这是一种崇高的力量,但也是一种能置人于死地的无情力量,总有一天连他也不会放过。我觉得他太引人注意了,而这就是他注定灭亡的原因。也许我没弄清楚。也许你向我描绘你们会面时说的那些话深深印在我心里。除了咱们心O相印外,我还 受了你多大的影响呀!”
“你还 是给我讲讲你们革命前的生活吧。”
“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幻想纯洁。他就是纯洁的体现。我们可以说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我和他,还 有加利乌林。我是他童年迷恋的对象。他看见我便发呆,浑身发冷。也许我知道并说出这一点不大好。但如果我假装不知道,那就更坏。我是他童年时依恋的人,孩子的骄傲不允许他流露出那种人们都遮掩的服帖的爱情,但却写在脸上,每个人都能看见。我们很要好。我同他不同的程度就像我们相像的程度一样。我那时真心挑选了他。我打定主意,只要我们一成*人,便把自己的一生同这个绝妙的小男孩结合在一起,而在心里我那时已经嫁给他了。
“真了不起,他多么有才能啊!非凡的才能!一个普通扳道工或铁路看守员的儿子,凭自己的才能和顽强的努力达到当代两门大学专业课程(数学和人文科学)的——我差点说水平,不,我应当说——高峰。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既然你们如此相爱,什么破坏了你们家庭的和睦呢?”
“唉,这可真难回答。我现在就讲给你听。真妙极了。像我这样的弱女子竟然向你,这样一个聪明人,解释在现在的生活中,在俄国人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家庭,包皮括你的和我的家庭在内,会毁灭?唉,问题仿佛出在人们自己身上,性*格相同或不相同,有没有爱情。所有正常运转的、安排妥当的,所有同日常生活、人类家庭和社会秩序有关的,所有这一切都随同整个社会的变革,随同它的改造,统统化为灰烬。日常的一切都翻了个个儿,被毁灭了。所剩下的只有已经被剥得赤裸裸的、一丝不挂的人的内心及其日常生活中所无法见到的、无法利用的力量了。因为它一直发冷,颤抖,渴望靠近离它最近的、同样赤裸与孤独的心。我同你就像最初的两个人,亚当和夏娃,在世界创建的时候没有任何可遮掩的,我们现在在它的末日同样一丝不挂,无家可归。我和你是几千年来在他们和我们之间,在世界上所创造的不可胜数的伟大业绩中的最后的怀念,为了悼念这些已经消逝的奇迹,我们呼吸,相爱,哭泣,互相依靠,互相贴紧。”
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下去,已经平静多了。
“我告诉你吧。如果斯特列利尼科夫再变成帕申卡·安季波夫,如果他不再发狂,不再暴动,如果时间倒流,如果在某个远方,世界的尽头,我们家窗口的灯奇迹般地亮了,照亮了帕沙书桌上的书,我大概爬也要爬到那儿去。我身上的一切都会猛地一振。我抵挡不住过去的召唤,抵挡不住忠诚的召唤。我会把一切统统牺牲掉,甚至你和我同你的亲密关系,这么信然自得、这么自然而然的亲密关系。嗅,原谅我。我说的木是这个意思。这不是真的。”
她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擦掉眼泪说道:
“这便是把你赶到东尼妞那儿去的责任的呼声。上帝啊,咱们多么可怜!咱们将会发生什么事?咱们该怎么办?”
等到她完全恢复常态后,她继续说下去:
“我还 是没回答你,为什么我们的幸福遭到破坏。我后来完全明白了。我讲给你听吧。这不只是我们俩的故事。这将是很多人的命运。”
“告诉我,我聪明的孩子。”
“我们是战前结婚的,战争爆发的两年前。我们刚刚按照我们的理智生活,刚刚建立起自己的家,便宣战了。我现在深信,所有的一切,随之而来的、至今仍落在我们这一代头上的不幸,都应归咎于战争。我清晰地记得童年的生活。我还 赶上了上个世纪的和平。信赖理性*的声音是愉快的。良心所提示的被认为是自然而需要的。一个人死在另一个人手里是罕见的,是极端例外的、不寻常的现象。拿谋杀来说吧,只在悲剧里、侦探小说里和报纸新闻里才能遇见,而不是在日常生活里。
“可突然~下子从平静的、无辜的、有条不紊的生活跳入流血和哭号中,跳入每日每时的杀戮中,这种杀戮是合法并受到赞扬的,致使大批人因发狂而变得野蛮。
“大概这一切决不会不付出代价。你大概比我记得清楚,一切是如何一下子开始崩溃的。列车的运行、城市的粮食供应、家庭生活方式的基础以及意识的道德准则如何崩溃于一旦。”
“说下去。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了。你分析得多么透彻啊!听你说话多么快活!”
“那时谎言降临到俄国土地上。主要的灾难,未来罪恶的根源,是丧失了对个人见解价值的信念。人们想象,听从道德感觉启示的时候过去了,现在应当随声附和,按照那些陌生的、强加给所有人的概念去生活。兴起了辞藻的统治,先是君主的,后是革命的。
“这是一种笼罩一切、到处感染的社会迷误。一切都置于它的影响之下。我们的家也无法抵挡它的危害。家庭中的某种东西动摇了。在一直充满我们家庭的自然欢快气氛中,渗入了荒谬的宣言成分,甚至渗入我们的谈话中,还 有那种对于非谈不可的世界性*话题不得不放意卖弄聪明的风气。像帕沙那样感觉敏锐、严于律己的人,像他那样准确无误地区别本质与假象的人,怎能注意不到这种隐蔽的虚伪呢?
“这时他犯了一个命中注定的错误。他把时代的风气和社会的灾祸当成家庭现象。他把不自然的语气,把我们议论时生硬的官腔归咎于自己,归咎于他是干面包皮,庸才,套子里的人。你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这些琐事竟对我们的共同生活产生影响。你简直难以想象,这件事多么重要,帕沙出于这种幼稚干了多少蠢事。
“他去打仗,可谁也没要求他去。他这样做是为了把我们从他想象出来的压抑中解脱出来。他的疯狂就是由此而开始的。一种少年的、毫无根据的自尊心促使他对生活当中谁也不会见怪的事恼火了。他开始对事件的进程恼火,对历史恼火。于是他同历史呕气。他至今还 在同它算账。这便是他那些疯狂行为带有挑衅色*彩的原因。由于这种愚蠢的自负,他必死无疑。唉,要是我能挽救他就好了!”
“你爱他爱得多么真挚,多么强烈!爱吧,爱他吧。我不嫉妒你对他的感情,我不妨碍你!”
夏天不知不觉来到并过去了。医生恢复了健康。他打定主意去莫斯科,暂时在三个地方工作。飞涨的物价迫使他想尽一切办法多干几份差事。
医生天一亮就起床,出门来到商人街,沿商人街往下走,经过巨人电影院到先前乌拉尔哥萨克军团印刷所,这所印刷所现在已改为红色*排字工印刷所。在市杜马的拐角,管理局的门上他看见挂着一块“索赔局”的木牌子。他穿过广场,转入小布扬诺夫卡街。经过斯捷贡工厂,他穿过医院的后院走进陆军医院门诊所。这是他主要的职务。
他所经过的一半路被从院子里伸向街道上空的树枝的浓荫所覆盖,经过的木房子大多数都是奇形怪状的,屋顶陡峭,方格栅栏,门上饰着花纹,护窗板上镶着饰框。
门诊所隔壁,在女商人戈列格利亚多娃先前的花园里,有一座与一般建筑沙然不同的、具有古俄罗斯风格的木高的房子。房子外面砌了一层棱形着釉的瓷砖。从对面看,各个边角都是锥形体,很像古代莫斯科大贵族的邮宅。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每十天都要到旧米阿斯克街利相吉家先前的住宅去,参加设在那里的尤里亚金州卫生局的会议。
在相反的一端,离陆军医院很远的地方,有一所安菲姆的父亲,叶菲姆·桑杰维亚托夫,为了悼念亡妻所捐献的房子,他妻子生了安菲姆后死于难产。在这所房子里,桑杰维亚托夫开办了一所妇产科学校,现在改为以罗莎·卢森堡命名的外科医生速成班。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给他们上普通病理学和几门选修课。
他办完了所有的公务,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了,又累又饿,总碰到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忙得不可开交,不是在炉灶前便是在洗衣盆前。她家常打扮,头发乱蓬蓬,袖口卷起来,下摆掖在腰里,她身上那股使人屏住呼吸的强健的魅力几乎吓坏了他,即使他突然看见她要去参加舞会,穿着使身材变高了的高跟鞋、大开领的连衣裙和引起轰动的宽裙子,他也不会如此着迷。
她做饭或者洗衣服,然后用洗过衣服的肥皂水擦地板。或者平心静气,不急不躁地缝补自己的、他的和卡坚卡的内衣。或者,做完饭、洗过衣服和打扫完房间之后,教卡坚卡读书认字。或者专心阅读教材,进行自身的政治再教育,以便重新回到新改造过的学校当教师。
这个女人和小姑娘对他越亲近,他越不敢把她们当成一家人,他对亲人的责任感和他的不忠实所带来的痛苦对他的思想也禁烟得越严厉。在他这种克制中没有任何侮辱拉拉和卡坚卡的成分。相反,这种非家庭的感情方式包皮含着全部的敬意,排除了放肆和押呢。
但这种双重人格永远折磨他,伤他的心,不过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已经习惯了这种双重人格,就像他能够习惯尚未长好并经常裂开的伤口一样。
这样过了两三个月。十月的一天,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对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说:
“你知道吗,看来我好像该辞职了。老一套又来了。开始的时候好得不得了。‘我们永远欢迎诚实的劳动,特别欢迎新观点’等等。怎么能木欢迎呢。欢迎欢迎。工作呀,奋斗呀,寻求呀!
“实际上,原来他们所指的新观点无非是他们的假象,颂扬革命和当局那套陈词滥调。这太乏味了,令人厌恶。我不擅长干这种事。
“也许真是他们对。我当然不同他们站在一起。但我很难容忍这种看法:他们是英雄,是光明磊落的人,而我是渺小的人,拥护黑暗和奴役的人。你听说过尼古拉·韦杰尼亚平这个名字吗?”
“当然听说过。认识你之前就听说过,后来你还 经常提起他。西拉菲玛·通采娃也时常提到他。她是他的追随者。但他的书,说来惭愧,我没读过。我不喜欢纯哲学著作。照我看,哲学不过是对艺术和生活加上的少量佐料而已。专攻它就像光吃姜一样古怪。算了,对不起,我用蠢话岔开了你的话。”
“不,恰恰相反。我同意你的观点。这同我的思维方式非常接近。好啦,再说我舅舅吧。也许我真受到了他的影响的毒害。可他们异口同声喊道:天才的诊断医师,天才的诊断医师。不错,我很少误诊。可这正是他们所仇视的直觉力,仿佛这是我的罪过,一下子便能获得完整的认识。
“我对保护色*的问题入了迷,也就是一种机体外表适应环境颜色*的能力。在对颜色*的适应中隐藏着从内向外的奇妙过渡。
“我在讲义中大胆地触及了这个问题。立刻有人喊道:‘唯心主义,神秘论。歌德的自然哲学,新谢林主义。’
“该离开了。我自己请求辞掉州卫生局和速成班的职务,但还 尽量留在医院里,直到他们把我赶走。我不想吓唬你,但我有时有一种感觉,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他们就会把我抓起来。”
“上帝保佑,尤罗奇卡。幸好到这一步还 远着呢。但你说得对。谨慎些总不是坏事。就我所见到的,这种年轻政权的每一次确立都要经历几个阶段。开始时是理智的胜利,批判的精神,同偏见进行斗争。
“以后进入第二个阶段。‘混入革命分子’的黑暗势力占据上风。怀疑、告密、-陰-谋和仇恨增长。你说得对,我们正处在第二阶段的开端。
“眼前就有个例子。两名工人出身的老政治犯季韦尔辛和安季波夫从霍达斯克调到这儿的革命法庭委员会里来。
“他们两人都非常了解我,其中的一个是我丈夫的父亲,我的公公。但他们一调来,不久前,我就开始为自己和卡坚卡的生命担忧了。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安季波夫向来不喜欢我。说不定有一天他们会为了最崇高的革命正义而把我同帕沙一块消灭掉。”
这次谈话很快就有了下文。这时,小布扬诺夫卡四十八号、门诊所旁边的格列格利亚多娃寡妇家夜间被搜查了。在寡妇家里搜出了武器库,揭发出一个反革命组织。城里很多人被捕了,搜捕仍在继续。人们交头接耳说,一部分被怀疑的人已经逃到河对岸去了。还 有人发表了这样的议论:“可这能帮他们多大的忙?河跟河不一样。想必河多得很。海兰泡边上的黑龙江就是一条河,岸这边是苏维埃政权,岸那边是中国。跳进河里游过去,再见啦,一去无音信。那才算是河呢。这是另一码事儿。”
“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拉拉说,“咱们的安全时期过去了。我们,你和我,必然遭到逮捕。那时卡坚卡怎么办?我是母亲。我应当防止不幸发生,想出个办法来。对这一点我必须做好打算。一想到这儿,我便失去理智。”
“让咱们一块儿想想办法,能想出什么解救办法。我们是否有力量防止这次打击?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啊。”
“无法逃脱,也无处可逃。但可以躲到隐蔽的地方,退居次要地位。比如上瓦雷金诺去。我仔细考虑过瓦雷金诺的房子。那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那里一切都荒芜了。我们在那儿不碍任何人的眼,不像在这儿。冬天快到了。我愿意上那儿过冬。在他们到我们那儿之前,我们又赢得一年的生命,这可是个胜利。桑杰维亚托夫可以帮助我们同市里联系,也许他同意接待咱们。啊?你说呢?木错,那儿现在一个人也没有,可怕,荒凉。至少我三月份在那儿的时候是那样。听说有狼。可怕。可人呢,特别是像安季波夫和季韦尔辛那样的人,现在比狼更可怕。”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才好。可你自己一直往莫斯科赶我,说服我赶快动身,不要拖延。现在容易走了。我到车站打听过。看来不管投机倒把的人了。不能把所有黄鱼都赶下火车。槍毙人槍毙累了,槍毙的人也就少了。
“我寄到莫斯科的信都没有回音,这使我很不安。得想办法上那儿去一趟,弄清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你一再这样对我说。现在又怎样理解你所说的上瓦雷金诺去的话?难道没有我,你一个人能到那荒野的地方去?”
“不,没有你当然不可能去。”
“可你自己又让我上莫斯科?”
“是的,必须如此。”
“你听我说。你知道吗,我有一个绝妙的计划。咱们一起上莫斯科。你带着卡坚卡跟我一块儿走。”
“上莫斯科?你疯啦。干什么去?不,我必须留下。我必须在附近某个地方准备好。这里决定帕沙的命运。我必须等待结果,以便需要的时候呆在他身边。”
“那咱们想想卡坚卡该怎么办吧。”
“西姆什卡,就是西玛·通采娃,时常上我这儿来。前两天我同你谈起过她。”
“是谈过。我在你这儿时常见到她。”
“你让我感到惊奇。男人的眼睛上哪儿去了。我要是你准会爱上她。多有勉力!多漂亮!个头,身材,头脑。读过很多书,心眼好,有主见。”
“我从游击队逃到这儿的那天,她姐姐,女裁缝格拉菲拉,给我理过发。”
“我知道。姐妹们都跟大姐叶夫多基娘,一个图书馆管理员,住在一起。一个诚实的劳动家庭。我想在最坏的情况下,如果咱们俩都被抓起来,请她们收养卡坚卡。我还 没决定。”
“这确实是最坏的打算。上帝保佑,还 远不亚于糟到这一步。”
“听说西玛有点那个,情绪不正常。确实不能把她当成完全正常的女人。但这是因为她的思想深刻新奇。她的学识确实罕见,但不是知识分子那种,而是民间的那种。你同她的观点极端相似。把卡佳交给她教育我完全放心。”
他又到车站去了一趟,还 是空手而归。什么都没走下来。他和拉拉前途未卜。天气寒冷-陰-沉,就像下头场雪的前夕。十字街头的上空,那儿的天空比拉长了的街道上的天空更辽阔,显出一派冬天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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