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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许将军一百零四岁了。他和孙女住在一起,六十二岁的孙女萨利·波克·萨许,她每天晚上都跪在地上祷告,期望将军能活到她大学毕业的那天。将军根本不在意孙女能不能毕业,却从不怀疑自己能活到那一天。他已经很习惯活着了,完全想象不出其他任何情况。毕业典礼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美好,即便如孙女所说,人们希望他穿着制服坐在台上。孙女说会有一长溜穿长袍的老师和学生,但是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穿制服的将军。孙女不说他也知道,至于那该死的队伍,可以从地狱绕个弯再回来,他动都不会动一下。将军喜欢大游行,花车上满载着美国小姐,德通海滩小姐,皇后牌棉织品小姐。他不需要队列,在他看来,全是学校老师的队列就和冥河一样了无生趣。然而,他愿意穿着制服坐在台上,这样他们都会看到。
萨利·波克不像将军那么确定他能活到她毕业那天。过去的五年间将军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她觉得很可能空欢喜一场,因为她常常这样。二十年来,她每年都去念暑期学校,刚开始教书那会儿,还没有学位一说。她说那时一切正常,但是从她十六岁以来,就没再正常过,过去的二十个夏天,本该休假的时候,她却不得不拎着皮箱顶着烈日去州立教师学院,等到秋天回来,她却依旧坚持老一套的教学方法,与她受的教育背道而驰,这种温和的报复还是无法满足她的正义感。她希望将军出席毕业典礼,因为希望别人看到她的立场,或者用她的话来说是“她身后的一切”,他们身后却没有。这里的他们并没有特指任何人。而是所有颠倒世界的暴发户,他们扰乱了体面的生活。
她打算八月站在演讲台上时,让将军坐在她身后的轮椅里,她打算高昂起头,像是在说,“看看他!看看他!你们这些暴发户,这是我的家人!象征传统的荣耀,正直的老人!尊严!荣誉!勇气!看看他吧!”一天晚上她在睡梦中尖叫着,“看看他吧!看看他吧!”回头发现将军坐在身后的轮椅里,脸上挂着可怕的表情,他光着身子,只戴了一顶将军帽,她醒来以后不敢再睡。
对将军来说,要不是因为孙女保证能让他坐在台上,他甚至都不会答应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他喜欢坐在任何台上。他以为自己依然是个英俊的男人。他还能站起来的时候,有五英尺四英寸高,勇猛好斗。他银发披肩,不戴假牙,因为他觉得这样的侧影更引人注目。当穿上整套将军制服时,他知道根本没有什么能与他相提并论。
这套制服不是他在内战时穿的那套。在那场战争中他并不是将军。可能是个步兵;不太记得了;事实上,他压根记不起那场战争。就像他的脚一样,萎缩着垂落在身下,没有知觉,上面盖着一条萨利·波克小时候织的蓝灰色的阿富汗毛毯。他不记得美西战争了,他儿子死在那场战争中;他甚至都不记得这个儿子了。历史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因为他从未想要再经历一次。在他看来,历史和队伍相关联,生活和游行相关联,他喜欢游行。人们总是问他,是否记得这个记得那个——一长串有关过去的枯燥可怕的问题。过去只有一件事情对他有意义,他愿意讲讲:那就是十二年前他收到这套将军制服,并出席了首映礼。
“我参加了他们在亚特兰大的首映礼。”他对那些坐在前廊的客人们说,“周围都是美人。可不是地方性的。完全不是地方性的。是举国盛典,他们叫我去——站在台上。那儿没有不入流的。所有的人都得付十块钱才能进去,还得穿礼服。我穿着这身制服。那天下午在宾馆房间里,一位美人奉给我的。”
“是宾馆的套房,我也在那儿,爷爷,”萨利·波克朝客人们眨眨眼睛,“你没有和任何年轻女人单独待在房间里。”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绝对知道该怎么做。”老将军一脸狡黠,客人们则哄堂大笑。“那是位加利福尼亚好莱坞美人,”他继续说,“她从加利福尼亚好莱坞来的,在片子里没有角色。他们在那儿有很多不派用场的妞儿,叫做临时演员,他们就让这些妞儿给人送送东西,拍拍照片。我们拍了一张合影。不对,有两个妞儿。每边一个,我站在中间,一手搂着一个的腰,她们的小腰还没五十美分的硬币粗。”
萨利·波克再次打断了他,“是高维斯基先生给你制服的,爷爷,他还给了一捧精美无比的花。真的,我真希望你看见。花是摘下来的剑兰花瓣做的,抹上金粉,又做成了玫瑰的模样。太精美了。我真希望你看到,它……”
“就和她的头一样大。”将军低吼,“听我说下去。他们给我制服,给我剑,然后说,‘将军,我们不希望您跟我们开战。我们只希望今晚介绍到您的时候,您能立刻迈着军人的步子上台,回答几个问题。您觉得能行吗?’‘没问题!’我说,‘听着,我干大事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他们嚷嚷起来。”
“他是全场的亮点。”萨利·波克说,但是并不太想去回忆首映礼,因为当时她的脚出了问题。她特地买了新衣服——一条镶着莱茵石搭扣的黑色绉纱晚礼服和一件短披肩——配了一双银色便鞋,因为得陪将军上台以防他摔倒。每件事情都安排好了。一辆真正的豪华轿车七点五十分过来接他们去剧院,到达入口华盖的时间正好,大明星、导演、编剧、州长、市长,以及一些不太重要的演员,已经陆续到了。警察疏通交通,用绳子把进不去的人群拦开。所有进不去的人看着他们从豪华轿车里步入聚光灯下。然后他们走向红金相间的前厅,一位戴着邦联帽子、穿着小短裙的女引座员把他们领到专座上。观众们已经入席,一群邦联女性联合会的人看到穿着制服的将军便开始鼓掌,于是所有的人鼓起掌来。他们后面还有一些名流,然后门关拢了,灯光暗了下来。
出现了一位金色卷发的年轻人,代表电影公司开始逐一介绍嘉宾,每位被介绍到的人上台说,能来参加这次盛会是多么高兴。将军和他的孙女排在第十六位。他被介绍为邦联的田纳西·弗林特洛克·萨许将军,尽管萨利·波克告诉过高维斯基先生爷爷的名字是乔治·波克·萨许,只是个少校。她扶爷爷从座位上站起来,但她心跳得飞快,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下来。
老人慢慢步下走廊,高昂着耀眼的白色头颅,帽子按在胸口。管弦乐团轻柔地演奏起《邦联战歌》,邦联女性联盟会成员起立,直到将军上台才坐下。当萨利·波克在爷爷身后扶着他的手肘走到台中央时,管弦乐团突然大声奏起军歌,老人风度十足,颤抖着手敬了一个有力的军礼,立正,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逝。两位戴着邦联帽子、穿着短裙的引座员在他身后握着两面交叉的南方邦联和北方联邦旗帜。
将军站在聚光灯中央,灯光在萨利·波克身上照出一片古怪的半月形——花束,莱茵石搭扣,一只攥着白手套和手帕的手。金色卷发的年轻人挤进聚光灯底下,说真的很高兴今晚能请到曾在战场浴血奋战的将军来参加这次盛会,而观众们很快就能在屏幕上看到这场战争的大胆再现。“告诉我们,将军,”他问,“您今年几岁?”
“九九九九十二!”将军嚷嚷。
年轻人像是听到了今晚最激动人心的话。“女士们先生们,”他说,“让我们给将军以最热烈的掌声!”立刻掌声雷动,年轻人用拇指示意萨利把老人带回座位,好让下一个人上台;但是将军还没完。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聚光灯中央,脖子向前伸着,嘴巴微微张开,贪婪的灰色眼珠沉醉在灯光和掌声里。他粗暴地用手肘把孙女挡开。“我年轻的秘诀是,”他嚷嚷着,“我亲吻所有的美人。”
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时萨利·波克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发现刚刚做准备时太激动,竟然忘记换鞋了:从裙子底下伸出一双女童子军的牛津鞋来。她猛地拉住将军,几乎和他一起跑下了台。将军很生气,他还没来得及说很高兴能来参加这个盛会,回座位的路上,他拼命扯着嗓子说:“我很高兴能和那么多美人一起参加首映礼!”但是另一条走廊上出现了一位名人,没有人再理会他了。放电影时他一直在睡觉,睡梦中不时讲着粗鲁的梦话。
自那以后,他的生活并不有趣。他的腿完全失去了知觉,膝盖像老旧的铰链,肾脏不太好,但心脏依然顽强地跳动着。过去和未来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一个是忘记了,另一个是记不得。他对死亡的概念和猫差不多。每年的邦联纪念日,他都穿得暖暖的,被借去国会博物馆,待在一间满是旧照片、旧制服、旧炮和历史文献的发霉的房间里,从一点展示到四点。所有这些东西都被小心保存在玻璃箱子里,不让孩子们触碰。他穿着首映礼上的将军制服,带着一成不变的愁容,坐在被绳子圈起来的一小块区域里。除了偶尔转动一下浑浊的灰眼珠,几乎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他是个活物,但是有一次,一个大胆的孩子摸了他的剑,他猛地挥出胳膊拍开那只手。春天,当古老的家庭向游客开放时,他被邀请穿着制服坐在显眼的地方,烘托气氛。有时候他只是冲着游客乱吼,但有时他也会讲讲那场首映礼和美人们。
如果他在萨利·波克毕业前就死了,萨利觉得自己也干脆死了得了。暑期学期开始时,在还不知道能否顺利毕业的情况下,她就告诉校长说她的祖父——邦联的田纳西·弗林特洛克·萨许将军——会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将军已经一百零四岁了,但是脑袋和铃铛一样清晰。尊贵的客人总是受欢迎的,可以坐在台上被介绍给众人。她还安排了她的侄子约翰·韦斯利·波克·萨许来为将军推轮椅,他是个童子军。她想起这幅画面就觉得美好,老人穿着彰显英勇的灰色制服,男孩穿着干净的卡其色制服——一老一少,她恰如其分地想到——当她被授予学位时,他们就站在她身后。
一切都正如她计划的那样进行。夏天她去上学时,将军和其他亲戚住在一起,他们把他和童子军约翰·韦斯利带到了毕业典礼上。一位记者赶到酒店,替他们拍了张照片,萨利·波克和约翰·韦斯利分别站在将军两边。曾经和美人们拍过照片的将军并不看重这次拍摄。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将要参加的是什么活动,但记得他要穿制服和佩剑。
毕业典礼的当天早晨,萨利·波克要排在初等教育学士的队伍中,无法亲自把将军送上台——但是十岁的金发男孩约翰·韦斯利带着执行者的神情,确保每件事都万无一失。萨利穿着学士袍来到宾馆,为老人穿戴好制服。老人就和一只干瘪的蜘蛛一样脆弱。“你不激动吗,爷爷?”她问,“我都快激动死了。”
“把剑搁在我的大腿上,该死的,”老头说,“搁在这儿才会发光。”
萨利把剑放下,退后打量着他,“你看起来真威风。”她说。
“该死的。”老头用单调坚定的声音慢慢说,像是跟着心跳的节奏,“该死的通通下地狱。”
“行了,行了。”萨利说着,开心地回到队伍里。
毕业生们都排在科学大楼后面,萨利找到自己的位置时队伍正好开始行进。她前一晚睡得不好,睡着了还梦见毕业典礼,在睡梦中喃喃自语,“看到他了,看到他了吧?”但是每次正要回头去看他时,却惊醒了。毕业生必须穿着黑色羊毛袍子在烈日底下走三个街区,她麻木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心想,要是有人觉得这支教师队伍很壮观的话,那他们就等着瞧吧,到时候老将军穿着彰显荣耀的灰色制服,干净年轻的童子军沉着地推着轮椅送他穿过讲台,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想象着约翰·韦斯利已经把老头推到后台整装待发了。
黑色的队伍蜿蜒了两个街区,来到通往礼堂的主路。访客们站在草地上,辨认着自己家的毕业生。男人把帽子往后推一推,擦拭额头,女人稍稍提起肩上的衣服,免得粘住后背。毕业生们穿着厚重的袍子,仿佛最后几滴无知的汗水正从身体里流出去。阳光照耀在汽车挡泥板上,又从大楼的柱子上反射回来,把视线从一个光点拉到另一个。萨利·波克的视线被牵向了礼堂旁边一台巨大的红色可口可乐售卖机。她看见将军在那儿,没有戴帽子,在大太阳底下怒气冲冲地坐在椅子里,而约翰·韦斯利的髋骨和脸颊贴在红色的机器上,上衣从裤子里松出一截,正在喝一瓶可口可乐。她冲出队伍,朝他们飞奔过去,一把抢过瓶子。她晃着男孩,把他的衣服塞进裤子,替老头戴上帽子。“现在就推他进去!”她用一根僵硬的手指指着侧门。
将军感到头顶像是有个小孔正在开裂。男孩推着他飞快地穿过步道,爬上斜坡以后推进大楼。在讲台的入口处颠了一下,来到指定的位置。将军看着眼前的脑袋,所有的脑袋都好像浮在一起,眼睛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几个穿着黑袍子的人过来和他握手。每条走廊里都飘浮一条黑色的队伍,在庄严的音乐中,在他跟前汇成了池塘。音乐似乎透过小孔钻进他的脑袋,一刹那间,他觉得队伍也要钻进来了。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队伍,但是感觉有些熟悉。他一定会感觉熟悉,因为队伍是冲他来的,但是他不喜欢黑色的队伍。他恼怒地想,任何来见他的队伍都应该是满载着美人的花车,就像首映礼前的花车一样。肯定和历史有关系,向来如此。他不需要历史。过去发生的事情对活着的人没有意义,他还活着。
当所有的队伍都汇入黑色的池塘,一个黑色的身影开始在前面发表演讲。这个身影正在讲和历史有关的事情,将军打定主意不去听,但是词语还是不断通过小孔渗进他的脑袋。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轮椅被粗暴地往前推,童子军深深鞠了个躬。他们叫了他的名字,胖乎乎的小家伙鞠了个躬。该死的,老头想说,别挡道,我能站起来!——但是他还没能站起来鞠躬就被猛地拉回去了。他以为吵闹声是因他而起的。如果已经完事了,他一个字都不打算听。要不是因为脑袋上的孔,他一个字都听不见。他想要伸手把孔堵上,但是孔比他的手指大了一点,而且摸起来好像更深了。
另一个穿着黑色袍子的人替代了第一个,正在发言,他听到自己的名字又被提起一次,但他们没有谈论他,他们还在谈论历史。“如果我们忘记了过去,”发言人说,“我们就想不起未来,我们便不会拥有未来。”将军渐渐听到了里面的一些词语。他已经忘记了历史,也不打算再想起来。他忘记了妻子的名字和脸,忘记了孩子们的名字和脸,甚至忘记了他是否有过妻子和孩子,他忘记了地名,忘记了那些地方,忘记了在那里发生过什么。
他被头上的孔弄得相当恼火。在这种场合,他可没料到头上会有个孔。低缓阴沉的音乐在他头顶上钻出了这个孔,外面的音乐已经停了大半,但孔里还有一些,越钻越深,在他的脑海里游走,把他听到的词语带入大脑的黑暗地带。他听到奇克莫加、夏伊洛、强生、李,他知道这些词语都是被他唤起的,却对他毫无意义。他想知道他在奇克莫加战场或者李将军时期是否做过将军。然后他试着想象一辆满载美女的花车正缓缓穿过亚特兰大市中心,他自己骑着马出现在花车中央。然而古老的词语在他脑海中翻滚,像要把他从那儿拽出来,重获新生。
演讲者讲完了这场战争,开始讲下一场,现在又要讲另外一场了,他所有的词语就和黑色的队伍一样,稍微有些熟悉,叫人不快。将军的脑袋里有一串长长的音乐,刺向各种词语,让一点点光照到它们,帮它们复活。词语冲他而来,他说该死的!我不要!他开始往后退,想要躲开。然后他看到那个黑袍子的身影坐下来,一阵骚动,他跟前的黑色池塘隆隆作响,随着低缓阴暗的音乐从两边朝他飘来,他说,该死的,停下来!一个个来,我对付不了!他避不开词语,也躲不过队伍,词语飞快地冲他而来。他感到自己正往后跑,而词语就像滑膛的子弹一样紧随其后,从他身边擦过,但是越来越近。他转身飞奔,却发现自己正朝着词语跑去。他跑进枪林弹雨中间,咒骂个不停。当音乐朝他涌来时,过去的一切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朝他开火,他感觉身体被打得千疮百孔,痛得要命,他跌倒在地,每打中一枪就骂一句。他看见妻子瘦削的脸透过圆圆的金边眼镜不满地注视着他;他看见一个斜眼秃头的儿子;他的母亲焦急地向他跑来;接着是一串地方——奇克莫加,夏伊洛,玛莎市——冲他而来,仿佛过去是唯一的未来,他必须忍受。接着他突然看到黑色的队伍已经快要扑过来了。他认得它,因为它一直缠着他。他拼死想要越过它看看,看看过去之后是什么,他的手紧紧攥住剑,直到刃口碰到了骨头。
毕业生们正排成长队穿过讲台,接过他们的学位证书,和校长握手。萨利·波克排在队尾,她穿过讲台时看了将军一眼,看见他凶悍地端坐着,眼睛睁得很大,她转回头去,明显地昂了昂头,接过自己的证书。一切结束以后,她走出礼堂,回到太阳底下,找到了家人,他们坐在树荫底下的长凳上,等着约翰·韦斯利把老人推出来。狡猾的童子军已把老人从后门颠簸着推出来,沿着石板路一路飞奔,这会儿正和尸体一起,排在可口可乐贩卖机前面的长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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