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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太太卧室的窗户不高,朝着东面。那头被月光染成银色的公牛站在窗下,仰着脑袋仿佛在聆听屋内的动静——如同某位坚忍的神灵降临凡尘向她求爱,然而窗口是黑的,她的呼吸声又太过轻微,没法传到屋外去。云朵经过了月亮,把它变成一片乌黑,黑暗之中,它开始撕扯树篱。一会儿,云层过去了,它再次出现在原地,有条不紊地咀嚼,它为自己扯了个枝条花环,缠着绕着挂在牛角尖上。当月亮再次偏移到隐蔽的幽暗之处,只能通过它稳健的咀嚼动静来确知它在哪里。淡粉色的光线突然溢满了窗户,随着百叶窗裂开的缝隙,光线一缕一缕地滑落在它的身上。它倒退一步,低下了头颅,仿佛要人看看它挂在牛角上的花环。
几乎有一分钟,屋里没有动静传出来,随后当它再次昂起它加冕的头颅,一个女人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仿佛在对一条狗讲话,她说:“从这里出去,先生!”随即是喃喃自语,“哪个黑鬼的杂种牛?”
这畜牲蹄子触地,向前俯身站在百叶窗后头的梅太太飞快地合上了百叶窗,唯恐光线会让它一头冲进灌木丛。她稍顿了一秒,仍旧向前俯着,睡袍从她窄小的双肩松垮垮地垂下来,她的前额挂满了整整齐齐的绿色橡胶发卷,发卷下的脸因为糊了层蛋清,平滑得像混凝土,在她睡觉的时候,蛋清能把皱纹拉平。
刚才在睡梦中,她觉察到一种节奏稳定的咀嚼声音,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啃屋子的哪面墙。她意识到,不论是个什么东西,只要这块地方还是她的,它就始终在吃,什么都吃,沿着她的树篱那头一直到房子,这会儿正在啃她的房子,随后同样稳当当的节奏会平静地响遍屋内,吃掉她,吃掉她的儿子们,接着吃,什么都吃除了格林利夫家的人,吃啊吃啊,直到一切殆尽唯独余下格林利夫们,一个小小的孤岛上全是他们自家人,就在这片曾经属于她的土地中央。当用力咀嚼的声音到达她的胳膊肘儿时,她跳了起来,发觉自己全然清醒了,正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立刻就听了出来:一头牛正在撕扯她窗下的灌木。格林利夫先生没关上小径的门,她毫不怀疑,这会儿整群的牲口都在她的草坪上。她拧亮了暗粉色桌灯,到窗口拉开百叶窗。一头长腿的、瘦削的公牛,站在离她四英尺远的地方,镇定自若地咀嚼着,就像个来求婚的、粗野的乡巴佬。
当她盛怒之中斜着眼睛打量它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十五年以来她一直忙于将懒鬼的猪从她的麦田里赶走,而他们的骡子在她的草坪上打滚,他们的杂种牛同她的乳牛交配。要是不立刻把这家伙关起来,它天不亮就能翻过篱笆,毁了她的牛群——而格林利夫先生这会儿就在沿路下去半英里外的佃户屋里睡得正香。要找他没有别的办法,她只有穿戴整齐了,钻到车里,一路开过去,叫他起来。他会来的,不过他的表情,他的整个姿态,他的每一个停顿,都在说:“要我看,你那两个小子总该有一个不会让他们的妈妈大半夜地开车出来吧。这要是我儿子,他们会自己去把牛关起来的。”
公牛低下了头,摇来晃去,花环滑到了牛角的底部,看起来像是一顶带刺的、危险的王冠。然而这时候,她已经关上了百叶窗,也就是几秒钟内,她听到了它重重走开的动静。
格林利夫先生会说:“这要是我儿子,他们决不会让他们的妈妈深更半夜找帮工。他们自己早就了了。”
掂量之后,她决定还是不去麻烦格林利夫先生。她回到床上,想着格林利夫家的小子们,他们如果能在这个世上发迹,那是因为在没人乐意用他们的爸爸的时候,她给了他一份工作。她用了格林利夫先生十五年,而其他随便什么人连五分钟都不会用他。单单是他向什么东西走过去的模样,但凡长了眼睛的人,就足以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工人了。他走路的时候,肩膀一耸一耸地好像虫子在爬,他就从来没有直接往前走过,好像是与一个看不见的圆圈相隔,他要走在圆圈的边上。要是你打算看他的脸,你只好自己走几步,走到他的正前方去。她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解雇他,是因为她始终疑心自己是否能做得更好些。他实在是太懒了,不乐意出去另外找份工作;他也没有理由要偷东西,她吩咐他做件事儿,但凡说三到四次,他是会干的;不过,不到来不及找兽医的时候,他是不会告诉她牛生病了;要是她的牲口棚着了火,在他开始扑火以前,会先去叫他老婆来看火势。至于这位老婆,她甚至都不愿意想起她。与这位老婆一比,格林利夫先生就是个贵族。
“要是我家男孩子,”他会这么说的,“就算把自己的右手连胳膊一起砍下来,他们也不会让他们的妈妈去……”
“但凡你家男孩子还有点儿自尊心,格林利夫先生,”总有一天,她要这么对他讲,“有好多事儿,他们真不能让他们的妈干。”
第二天一早,格林利夫先生一到后门口,她立刻就告诉他有一头走失的公牛在她的地盘上,她要他马上把这头牛关起来。
“已经在这里三天了。”他边说边看着他正往前伸的、微微一转的右脚,好像打算看一眼鞋底。后面台阶有三级,他站在最底下的一层,而此时,她的身子从厨房门口探了出来。这个瘦小的女人双眼黯淡、近视,灰白的头发竖在头顶,宛如某只受惊的鸟儿头顶上的羽毛。
“三天!”她说,带着一种克制的尖叫,这腔调已经变成她说话的习惯了。
格林利夫先生的视线跨过了近处的牧场,望向远处。他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盒香烟,往手里抖落了一根。他把烟盒放回去,站了片刻,凝视着那根雪茄烟。“我把它关在牛棚里,不过,它挣脱开跑出来了。”他接着又说,“打那之后,我就没见过它了。”他俯身点着了香烟,然后朝她的方向略微偏了偏脑袋。他的整张脸从上往下逐渐形成一个坡度,下半部分长而窄,像个粗糙的圣餐杯。他沿着鼻梁压低了灰毡帽,帽檐遮住了他深陷的、狐狸色的眼睛。至于他的体形,无足轻重。
“格林利夫先生,”她说道,“今天上午干别的事情以前先把牛关起来。你也知道它会毁了配种计划。抓住它,关起来,下回只要有走失的牛出现在这地方,马上告诉我,明白了没有?”
“你想把它放哪里?”格林利夫先生问。
“我才不在乎你把它放哪里。”她回答,“你应该有自己的脑子。关到它跑不出来的地方去。这是谁的牛?”
刹那间,格林利夫先生看起来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保持沉默还是开口说话。他仔细地研究了左边的空气。片刻之后,他说:“一定是谁的牛。”
“那是,肯定的!”她说着,带上了门,清晰而又轻微的砰的一声。
她进了餐厅,两个男孩子都在这儿吃早餐,她的位置在桌首,她挨着椅子边坐了下来。她从不吃早饭,不过会和他们坐在一起,看他们吃自己喜欢的东西。“说真的!”她说着,开始讲起了公牛,模仿着格林利夫先生的语调,“一定是谁的牛。”
卫斯理继续看他碟子边折起来的报纸,而斯科菲尔德时不时停下来,瞅着她,大笑。两个男孩儿对任何事儿从来没有过一样的反应。他们之不同,她说,如同白天之于黑夜。他们两人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谁也不在乎这块地方发生的事儿。斯科菲尔德是商务人士,而卫斯理是知识分子。
小儿子卫斯理七岁那年得了风湿热,梅太太认为这是他长成知识分子的原因。斯科菲尔德这辈子一天病也没生过,当了保险推销员。要是他卖的保险类型好一点儿,她本不会介意他去卖保险的,可是他卖的是只有黑人才买的保险。黑人叫他们“保险人”。他说黑鬼保险比其他任何保险都赚钱。越在人前,他就说得越发嘹亮。他会大声地呐喊:“妈妈不高兴听我这么说,不过,在这个郡,我是最好的黑鬼保险推销员!”
斯科菲尔德三十六岁了,有一张宽宽的、欢快的笑脸,却没有结婚。“就是啊,”梅太太会这么说,“要是你卖体面的保险,自然有好姑娘愿意嫁给你。怎么会有好姑娘肯嫁给卖黑鬼保险的男人呢?总有一天你会清醒的,不过那时候已经太晚了。”
对此,斯科菲尔德会以约德尔小调[1]说唱起来:“娘,你死以前我不娶,你一凉,我就娶个胖胖的农家好姑娘,她能接管这地方!”有一回,他还添了句:“一个像格林利夫太太的好姑娘!”他这么说的时候,梅太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后背僵硬得跟耙子柄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那儿,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小小的脸显出疲惫不堪的神情。最终,她自言自语地说:“我辛勤劳作、当牛做马,为了给他们保住这个地方,努力挣扎、汗流浃背,然而只要我一死,他们就要娶个渣滓,还要带回家来,毁了这一切。他们要娶个渣滓,把我劳心劳力的一切都毁个精光。”就是那会儿,她下定决心要改遗嘱。第二天,她去找了律师,给她的财产限定了继承人,这样一来,即使他们结婚的话,也不能把财产留给他们的老婆了。
一想到他们当中哪个可能要娶哪怕只是稍稍像格林利夫太太的这种女人,就足以让她发病了。她容忍了格林利夫先生十五年,而能忍受他太太的唯一办法就是彻底眼不见心不烦。格林利夫太太身形庞大,肉松松垮垮。环绕她屋子的院子看起来像个垃圾场。她那五个姑娘永远都污里污糟的,连最小的那个都会吸鼻烟。她不建个花园,也不替她们洗衣服,能让她专心致志的就是她所说的“康复祷告”。
每天,她都要把所有病态的故事从报纸上剪下来——关于被强奸的女人、逃脱的罪犯、烧伤的孩子、轮船沉没或飞机坠毁、电影明星离婚的种种描述。她带着剪报去树林里,挖个洞,把它们埋进去,然后扑倒在地,压在上头,咕哝、呻吟差不多一个钟头,肥硕的胳膊在身下来回地摸索,接着再抽出来,最后平躺下来,梅太太怀疑她打算就此在泥地上睡了。
她开始一直没有发现这事儿,直到格林利夫一家跟了她几个月以后。有天早上,她去查看一块田地,这块地她本来打算种黑麦的,然而长出来的却是三叶草,因为格林利夫先生在播种机里放错了种子。她回去的时候,走的是把牧场一分为二的林间小径。她随身带了根长棍,怕万一碰上蛇。她一边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一边对自己发牢骚说:“格林利夫先生,”她轻声地说,“你的错误,我承担不起啊。我是个穷女人,只有这块地了。我还有两个男孩子要上学,我没办法……”
突然,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种喉咙深处的声音,在痛苦地呻吟,“耶稣啊,耶稣!”也就顿了一秒,那呻吟又来了,带着十万火急的语气,“耶稣,耶稣啊!”
梅太太顿住,一只手抬到了喉咙。那声音是如此刺耳,以至于她感觉好像某种猛烈的、不受约束的力量破土而出,正冲她而来。她的第二个念头就合情合理多了:有人在这里受伤了,将要起诉她,把她的一切都夺走。她没买保险。她向前冲过去,沿着小路拐了个弯。她看见格林利夫太太垂着脑袋,手脚着地,趴在路边。
“格林利夫太太,”她尖叫起来,“出什么事儿了?”
格林利夫太太昂起了头。她的脸混着灰土和眼泪;她那两只紫花豌豆色的小眼睛,边缘发红、肿胀;不过,她的表情却和牛头犬一样沉着镇定。双手和膝盖支撑着她的身体,她摇来晃去,呻吟着说:“耶稣啊,耶稣。”
梅太太吓退了。她原本以为耶稣这个词,应该留在教堂里,正如有些词该留在卧室里一样。她是个好基督徒,对宗教存有崇高的敬意,尽管她并不相信,当然不相信宗教里有什么是真的。“你什么毛病?”她厉声发问。
“你打断了我的康复。”格林利夫太太回答说,挥着手让她走开,“完成以前我不能和你说话。”
梅太太站在那儿,腰身向前俯着,张开了嘴,从地上拾起了根棒,好像想打什么,但还没拿定主意。
“啊,耶稣,刺向我的心脏!”格林利夫太太嘶叫,“耶稣,刺向我的心脏!”她在泥地上平平地躺下,成就了一座肥大的肉山。她的胳膊、腿伸展开来,仿佛正在努力将大地包容于她的怀抱之中。
梅太太像是被个小孩侮辱了,感觉暴怒却无法可施。“耶稣,”她边说边往后退,“会因你而蒙羞。他会告诉你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回去给你的孩子们洗衣服!”她转过身去,尽可能快地走掉了。
不管什么时候她想起格林利夫家的男孩子们是怎么在这个世界取得进步的,她都只会想到格林利夫太太不堪地摊开四肢躺在地上,会对自己说:“得啦,无论他们走得有多远,他们都是从这里来的。”
她但愿能在遗嘱里写上,等她死后,卫斯理和斯科菲尔德不得继续雇用格林利夫先生。她有能力对付格林利夫先生,他们没有。有一回,格林利夫先生向她指出,她的男孩子们分不清楚干草和青贮饲料。她提醒他,他们有别的才华,斯科菲尔德是个成功的商人,卫斯理是个成功的知识分子。格林利夫先生不予置评,然而他从未错过任何一个机会,让她看见他的表情或者某些简单的手势,让她明白他对他们两个只有无穷无尽的藐视。尽管格林利夫一家都是杂役,格林利夫先生却从来都毫不迟疑地告诉她,任何类似的情形下,要是他的儿子的话,他们——O.T.格林利夫以及E.T.格林利夫,都能应付得更好,能从中得到更大的好处。
格林利夫家的男孩子们比梅太太家的男孩子们小两三岁,他们是双胞胎,要是你和其中的一个说话,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跟你讲话的到底是O.T.格林利夫,还是E.T.格林利夫。他们也从来不会为此礼貌地提醒你一下。他们都是长腿,人瘦瘦的,皮肤发红,一双闪闪发光、一味攫取的狐狸色眼睛和他们的爸爸一个模样。格林利夫先生对他们的自豪始于他们是双胞胎这个事实。瞅他那样儿,梅太太说,好像这是他们自己设计出来的聪明主意似的。他们精力充沛、辛勤工作,她乐于对任何人承认,他们能有今天走了一段相当漫长的路——这个嘛,第二次世界大战要对此负责。
他们两个都服过兵役,在制服的遮蔽之下,人们分不清他们和别人家的孩子。不过当然,只要他们开口,你还是能分辨的,尽管他们极少开口。他们干过的最聪明的事儿就是被派遣到海外,在那儿娶了法国媳妇,娶的还不是法国垃圾。他们娶的都是好姑娘,讲法语的她们自然不知道他们讲的英语糟糕透顶,也不清楚格林利夫家都是什么人。
卫斯理的心脏情况令他不能为自己的国家服务,不过斯科菲尔德当过两年兵。他对此却毫不在乎,都该退伍了,还只不过是个一等兵。而格林利夫家的男孩子们都算中士了,那些日子,格林利夫先生从来没有放过任何能带军衔提到他们的机会。他们两个人都想方设法受了伤,现在两个人都享受津贴。而且他们一从部队解散回家,就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了所有的好处,去上大学的农学院——纳税人同时还得养活他们的法国老婆。他们两个人现在都住在公路往下约两英里开外的地方,这块地是政府帮他们买的,那砖结构的联式平房也是政府帮着付钱,还帮着盖的。要是战争也能成就谁,梅太太说,那就是成就了格林利夫兄弟。他们各有三个小孩,讲的都是格林利夫家的英语,以及法语。这些孩子由于他们母亲的背景,将会被送进修道院学校,学着礼仪成长。“二十年以后,”梅太太问卫斯理和斯科菲尔德,“你们知道这些人会长成什么样儿吗?”
“上等人。”她阴森森地说。
她花了十五年的时光对付格林利夫先生,到如今,这已经成为她的第二天性。不管哪一天,他的心情和天气都是同等重要的因素,她据此决定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她学会了看他的脸色,如同真正的乡下人看日出日落那样。
她慢慢才接受自己是个乡下女人。已故的梅先生是个商人,他趁着地价下跌时,买了这块土地。等他死的时候,这块地是他留给她的一切。男孩子们并不高兴搬到乡下来,住进一座快要塌掉的农场里,但是她别无选择。在这个地方,她砍伐木材,自从格林利夫先生应答了她的广告以后,还利用卖木材的进项涉足奶牛生意。“我看到你的广告,我会来,有两个男孩。”他的信就说了这么多,第二天他就到了,开着一辆破烂货车,还带着妻子和五个女儿,她们坐在后车斗里,他自己和两个儿子坐在驾驶室里。
过去的这些年,他们一直在她的土地上。格林利夫先生和他太太几乎一点儿没老,他们无忧无虑,不负责任。他们生活得像田野里的百合花,把她拼命往土地里施放的肥料,抽了个干净。等到她由于过度劳作和忧心忡忡而死去的时候,格林利夫家的人会身体健康、兴旺繁荣,准备着开始榨干斯科菲尔德和卫斯理了。
卫斯理说格林利夫太太不显老的原因,是她在康复祷告之中释放了她所有的感情。“你也应该开始祷告,甜心。”可怜的孩子,他忍不住故意用一种下流的腔调说道。
斯科菲尔德只会刺激得她忍无可忍,然而卫斯理是真的让她焦虑。他纤瘦、神经质、秃顶,当个知识分子让他的性情可怕地紧张。她怀疑,到她死之前,他是不会结婚的。不过,她确定的是,之后哪个不合适的女人就会把他弄到手。好姑娘不喜欢斯科菲尔德,而卫斯理却不喜欢好姑娘。他其实什么都不喜欢。他每天开上二十公里路去他教书的大学,晚上再开二十公里回家。但他说,他恨开这二十公里路,恨这所二流大学,还恨读这大学的低能儿们。他恨这个国家,恨自己的生活;他恨和妈妈以及白痴弟弟住在一起;他恨听到那些该死的奶牛,还有讨厌的雇工、可恶的破机器之类的话题。可纵然他话都说过了,却始终没有任何离开的举动。他谈巴黎、罗马,然而连亚特兰大都没去过。
“你要是到那些地方去,会生病的。”梅太太会这么说,“在巴黎有谁能关照你?你的饮食得是无盐的。那些你约会的奇葩,你以为你娶了她们当中的哪个,那个就会给你做无盐的食物?不会,真的,她不会的!”每当她碰这个话题,卫斯理就会在椅子上粗暴地背过身子,无视她。有一回,她一直说这说得太久了,他就厉声咆哮了起来:“行了,你能不能去干点儿实际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能跟格林利夫太太学学为我祷告呢?”
“我不喜欢听见你们男孩子拿宗教开玩笑。”她这么说,“要是你们愿意去教堂,你们是会遇见好姑娘的。”
不过,嘱咐他们任何事儿都是不可能的。这会儿,她注视着他们两人,他们各坐在桌子一端,没一个对那头走失的牛会不会毁掉她的牛群有一点点的关切——而这是他们的牛群,他们的未来。她看着他们两人,一个弓着腰俯在报纸上,另一个晃着椅子,像白痴一样冲着她嬉笑。她想跳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喊:“你们很快就会发现,你们会发现什么是现实,不过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妈妈,”斯科菲尔德说,“你这会儿别太激动啦!我要告诉你这是谁的牛。”他看着她的眼神透着股坏劲儿,他把椅子荡了回来,站起身,接着拱起双肩,举起双手遮住头顶,踮起脚尖向门口走去。他倒退着进了走廊,带上门,留了道小缝儿,只露出脸来。“你想知道吧,甜心?”他问道。
梅太太坐着,冷冷地看着他。
“那是O.T.和E.T.的牛啊,”他说,“昨天我从他们家黑鬼那儿听到的,他告诉我,他们丢了牛。”他冲着她做了个夸张的露牙表情,而后无声地消失了。
卫斯理抬起眼睛,笑出了声。
梅太太把头转了回来,表情没有变化,“在这个地方,我是唯一的成年人。”她朝桌子俯过身去,把报纸从他盘子边拽走,说道,“你明白不明白,要是我死了,得由你们两个男孩对付他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儿?”她问道,“你明白吗,他为什么不知道是谁的牛?因为是他们的。你明白吗,我必须忍受的都是什么?你明白吗,这么多年来,要是我没有一直把脚踩在他脖子上,你们两个男孩可能得每天早上四点钟爬起来挤牛奶?”
卫斯理把报纸拽回盘子边,盯着她的脸看,咕哝说:“我可不会为了把你的灵魂从地狱里拯救出来,就去挤牛奶。”
“我知道你不会。”她说话的音调尖厉。她坐了回去,开始飞快地翻转放在她盘子边的餐刀。“O.T.和E.T.是好男孩,”她说,“他们应该是我儿子才对。”这样的想法太过可怕,她眼中卫斯理的形象立刻隔了一层泪水,变得模糊不清。她只能看见他黑暗的轮廓即刻从桌旁站起来。“而你们两个,”她哭喊着,“你们两个本应该归那个女人!”
他朝门的方向走去。
“等我死的时候,”她用耗尽气力的嗓音说,“不知道你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哇啦哇啦没完没了,永远在说你死的时候,”他一边匆促地往外奔逃,一边愤愤不平地吼道,“不过在我看来,你健康得很哪。”
隔了片刻,她依旧坐在原处,直直地看着前方,目光跃过了房间,穿过窗户,落在一片朦胧的灰色、绿色景象之中。她舒展着脸上、脖子上的肌肉,深深地吸了口气,然而无论如何,她眼前的景象还是流到了一处,成了一大团湿淋淋的灰白。“他们不需要想着我随时很快就要死的。”她自言自语地说,然而她的内心有个更为轻蔑的声音还补充道,“等我完全准备好了,我会死的。”
她用餐巾擦了擦眼睛,起身去了窗口,凝视着她前方的景致。牛群在路两边的浅绿色牧场上吃草,在它们的身后将它们围在牧场之中的,是一堵黑压压的树木围成的墙,墙锯齿状的尖锐上沿在抵抗冷漠的天空。牧场足以让她感到欣慰了。她在自己的房子里,从房子的任何一扇窗望出去,看到的都是自己性格的投射。她城里的朋友们说过,她是他们认识的最为杰出的女人。实际上,她在一贫如洗、毫无经验的情况下,来到一座破败不堪的农庄,成功地将它运转起来。“一切都与你作对,”她这样说,“天气和你作对,泥土和你作对,雇工和你作对。他们联合起来跟你对着干。没有办法,除非是铁腕!”
“看一看妈妈的铁腕!”斯科菲尔德会大叫大喊,抓住她的胳膊举起来,让她纤细的、分布着蓝色静脉的小手悬在手腕上直晃荡,如同一枝折断的百合垂下的头。在场的人总是哄堂大笑。
太阳正在吃草的、黑白花色的牛群上空移动,它只比天空的其余部分亮那么一点点。她往下看,看见了个更为昏暗的形状,兴许是阳光从哪个角度投射下来的影子,在牛群之中游移晃荡。她发出了尖厉的叫声,而后转身,毅然快步地出了屋子。
格林利夫先生在青贮壕[2]里,正在装一辆独轮手推车。她站在壕边俯瞰着他,“我告诉过你把公牛关起来。现在,它在奶牛群里。”
“人一次不能干两件事儿。”格林利夫发表了评论。
“我告诉过你先干这事儿。”
他推起独轮手推车,从壕沟敞开的那头出来,朝粮仓走去,她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另外,你不用思考,格林利夫先生,”她继续说下去,“不用思考我知道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牛,也不用思考这头牛来了你为什么没赶紧通知我。只要我还让它待在我这里糟蹋我的牛,是O.T.和E.T.的牛我也得喂养啊。”
格林利夫先生推着独轮手推车停顿了一下,往他身后望过去。“那是孩子们的牛?”他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问。
她一言不发,只是看向远处,嘴紧紧抿着。
“他们告诉过我他们的公牛跑了,不过我一直不知道就是这头。”他说。
“我要这头牛立马被关起来”她说,“我会开上车去找O.T.和E.T.的,叫他们今天就来领它。它待在我这儿的时间我都该收钱——这样以后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他们买它不过花了七十五美元。”格林利夫先生报了价。
“我本来就没打算当礼物收下来。”她回答。
“他们本来打算宰了它吃牛肉的,”格林利夫说,“不过它跑掉了,脑袋还撞了他们的敞篷小货车。它不喜欢小轿车,也不喜欢大卡车。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的角从挡泥板里弄出来。而最终他们松开手,它就跑了。他们太累了,没法跟在后面追——不过,我一点儿不知道这里的牛就是它。”
“你说知道我也不会付你钱的,格林利夫先生。”她说,“不过,你现在知道了。找匹马去抓住它。”
从她在自家前窗看见这头公牛开始算,半个钟头以后,这头有着松鼠毛色泽、长着往外突起的臀部和浅淡的长长犄角的公牛,从容不迫地沿着通往她屋前的土路走了下来。格林利夫先生骑在马上,在它的身后。“要是格林利夫家有牛,就该是它这样儿。”她小声地跟自己发着牢骚。她出去,站在门廊上喊:“关起来,关到跑不出来的地方。”
“它喜欢跑,”格林利夫先生说着,带着赞许的神情,盯着牛屁股看,“这位绅士是个运动员。”
“要是那俩男孩不来把它领走,它将是个死运动员。”她回答说,“我只是警告你一下。”
他听见了她的话,不过没作声。
“我没见过比它还丑的牛。”她嚷嚷着,不过他一路下去走挺远了,已听不见她的声音。
上午十点左右,她转进O.T.和E.T.家的车道。屋子是全新的红砖房,坐落在光秃秃的山顶处,屋子低得都快要贴到地了,看起来就像个带窗户的货栈。阳光暴晒,直接烤在白色的屋顶上。如今大家盖的都是这种房子,没有什么标识说明它属于格林利夫家,除了三条有着波美拉尼亚丝毛狗和猎犬血统的狗。她停车的当口,它们从屋后头冲了出来。她提醒自己,从狗的阶级一贯能看出人的阶级来。她按响了车喇叭。坐在那儿等人出来时,她继续研究这座房屋。所有的窗户都拉了下来,她相当好奇,难道政府还提供空调之类的玩意儿。没人出来,她又按喇叭。这下,门开了,几个孩子出现在门口,站在那儿望着她,并没有往前走的意思。她认出来了,这可真是格林利夫家的品质——他们能坚持在门口,连着好几个钟头看着你。
“你们这些孩子,能有一个过来吗?”她叫道。
过了一分钟,他们全都开始朝前走了,慢慢腾腾地。他们穿着背带裤,光着脚丫子,不过没她原本预想的那么脏。有两三个明确像格林利夫家的模样,其他几个则不然。最小的是个女孩儿,长着一头凌乱的黑发。在大概离汽车六英尺远的地方,他们停下了脚步,站在那儿望着她。
“你非常漂亮。”梅太太对那个最小的女孩说。
没有回应。他们全表现出一副木然的表情。
“你们的妈妈在哪儿?”她问。
有那么片刻,没人回答这个问题。然后,他们中的一个用法语说了句什么。梅太太不懂法语。
“你们的爸爸在哪儿?”她问。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回答说:“他也不在这儿。”
“啊——”梅太太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什么事儿得到证实了似的,“那个黑人在哪儿?”
她等着,做好了没人回答的准备。“你们哑巴啦?猫把你们舌头叼住啦?”她说,“你们要不要跟我回家去,让我教你们说话?”她笑着,笑声却消失在了寂静的空气中。她感觉像正在经历一场决定她生死的审问,而面对的陪审团都是格林利夫家的人。“我得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黑人。”
“要是你想去,就去吧。”一个男孩回答。
“好吧,谢谢你。”她咕哝着,驱车离开。
房前往下走的小路,通向牲口棚。她之前没见过这牲口棚,不过因为是根据最新的技术标准造的,格林利夫先生详尽地对她描述过。它是一种挤奶间的构造,从下面给奶牛挤奶,牛奶从机器里流入管道,一直输送到牛奶房里,再也不用桶装了,格林利夫先生说,不需要人力了。“啥时候你也给自己弄一个?”他这么问。
“格林利夫先生,”她说,“我得自己干活赚钱。没有政府尽全力来帮我。我要装个挤奶间,得花掉两万美元。实际上,我也就是刚够个收支相抵。”
“我家男孩子搭的。”格林利夫先生小声说,紧接着——“不过男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
“确实!”她说,“为此我要感谢上帝!”
“我感谢上帝,啥事儿都谢。”格林利夫先生拖着腔调,慢吞吞地说。
你最好还是感谢,随即而来的极度沉默里,她心里想,你什么都没为自己做过。
她将车停在牲口棚边,而后按着喇叭,却没人出现。她在车里坐了几分钟,仔细地观察四周放置的各种各样的机器,想知道哪些他们是付过钱的。他们有一台草料收割机、一台旋转式干草打捆机。这些她也有。她决定,既然这儿没人,那么她就下车看看挤奶间去,看看他们的挤奶间干净不干净。
她打开了牛奶房的门,探头进去。头一秒钟,她感觉好像行将窒息。白色的混凝土房间一尘不染,满是阳光,一排齐人高的窗户安在两面墙上,光线就是从那儿洒了进来。金属立柱反射出强烈的光芒,她不得不眯着眼睛,才能看清楚这一切。她飞快地缩回脑袋,掩上门,靠在门上皱着眉头。外面的光线没有那么亮,不过她还是感觉到太阳就在她的头顶,如同一枚银白色的子弹,准备掉落在她的大脑里。
一个黑人拎着个喂牛犊子的黄色饲料桶,从设备棚的拐角那里出现,朝她走了过来。这个肤色淡黄的男孩子身上穿着格林利夫家双胞胎遗弃的军服。他站住了,保持个体面的距离,而后把桶放在地上。
“O.T.先生和E.T.先生到哪里去了?”她问。
“O.T.先生他在镇上,E.T.先生他去了远远的田那头。”这个黑人说着,先指向左边,后指向右边,仿佛正在确定两颗行星的方位。
“留个口信的话,你能记得吗?”她问道,看起来对此颇为怀疑。
“假如我不会忘记,我就会记住。”他回答的语气微有愠怒。
“好吧,那么我写下来。”她说着,钻进了车里,从她的袖珍笔记本里拿出了铅笔头,在一个空信封的背面开始写。黑人走过来,站在车窗边。“我是梅太太。”她一边写一边说,“他们家的公牛在我家的地里,我要它今天就消失。你可以告诉他们,我暴跳如雷。”
“周六那天公牛跑了路,”黑人说,“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谁见过它,没人晓得它在哪儿。”
“好吧,你现在知道了。”她回答,“还有,你可以这么告诉O.T.先生和E.T.先生,要是他们今天不来把它弄走,我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儿,就是让他们的爸爸毙了它。我不能让它毁掉我的奶牛。”她把便条递给他。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他接过了便条,说,“他们会讲请便,毙了它吧,我们的一辆货车已经被它撞坏了啊,我们会高高兴兴地看着它咽掉最后一口气的。”
她把脑袋收了回去,稍稍模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他们是不是就指望花我的时间,让我的人帮他们宰牛呢?”她问道,“这牛他们是不想要了吧,所以就这么随它跑掉,让别人帮着宰了?它吃了我的燕麦,毁掉我的牛群还不够,还指望我毙了它?”
“我讲你的是,”他轻柔地说,“它撞了……”
她非常严厉地看着他,说道:“好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有些人就这样。”停顿一秒后,她问,“到底谁做主?是O.T.先生,还是E.T.先生?”一直以来,她都在怀疑他们两人私底下争来抢去。
“他们不争不抢,”男孩回答说,“他们像长了两张皮的一个人。”
“哦。我猜你只是从未听到他们吵架。”
“从来没人听到他们争啊抢的,没有人。”他说着,目光转移开,仿佛他这种傲慢无礼的态度针对的是其他人。
“得了吧,”她回答,“要不是我忍受了格林利夫先生十五年,也不至于知道格林利夫家那点破事儿了。”
黑人望着她,恍然大悟:“你是我保险人的妈妈?”
“我不知道你的保险人是谁,”她厉声回答,“你把这张便条给他们,告诉他们,要是他们今天不来把牛领走,他们就是在逼自己的爸爸明天朝它开枪。”话毕,她扬长而去。
整个下午,她都待在家里,等着格林利夫家的双胞胎来领走那头公牛。他们没来。我还得替他们操劳,她暴怒地想。他们简直要把我榨干。在晚餐餐桌前,她为了男孩子们的利益又重复了一下这件事,她要让他们清楚地明白O.T.和E.T.将要怎么干。“他们不想要那头公牛了,”她说着,“——把黄油递给我——他们就这么把它放跑了,让别人替他们操心怎么摆脱它。这情况你们怎么想?我是受害者。我自始至终都是受害者。”
“把黄油递给受害者。”卫斯理说。他的脾气比平时更糟糕了,因为从大学回家的路上,他的车爆了一只轮胎。
斯科菲尔德把黄油递给她,说:“哎呀,妈妈,朝一头老公牛开枪,你不觉得惭愧吗?毕竟它也没干什么,只不过给你的牛群注入了一点点杂种血统。我宣布啊,”他说着,“有这样一个妈,我能长成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简直是个奇迹!”
“你不是她儿子,孩子。”卫斯理回答。
她坐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手指搭上了桌角。
“我就知道这么多,”斯科菲尔德说,“我终于明白了鉴于我的出身,我能有今天这么好,我实在是很棒啊。”
他们拿她开玩笑,讲起了格林利夫家式的英语。不过,卫斯理用他特有的音调穿插其中,如同一把刀锋。“成啊,让我说给你一桩,兄弟,”他说着,斜趴在桌子上,“但凡你有半点儿心,你早就知道了。”
“是什么啊,兄弟?”斯科菲尔德问,宽宽的脸庞对着对面那张又瘦又窄的脸大笑起来。
“是这样,”卫斯理回答,“你和我都不是她儿子……”不过,他猛地住了嘴,因为她发出了一种嘶哑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像一匹意外挨了鞭子的老马。她抬起屁股,从屋里跑了出去。
“啊呀,上帝,”卫斯理愤怒地咆哮起来,“你为什么招惹她呀?”
“我可没招惹她,”斯科菲尔德回答,“是你在惹她。”
“哈。”
“她没以前那么年轻啦,她受不了啦。”
“她发泄出来就好啦。”卫斯理回答,“忍受的人是我。”
他哥哥欢快的脸色大变,进而,一种丑陋的家族相似之处在两人身上显现。“你这种讨厌的杂种,没人替你遗憾。”他说着,越过桌子一把抓住了对方衬衫的前襟。
她在房间里听到了碟子的破碎声,便穿过厨房冲回了餐厅。走廊的大门敞开,斯科菲尔德已经出去了。卫斯理贴地躺着,像一只巨大的昆虫,翻倒的桌边压在他身上把他从中间一分为二,破碎的盘子散落在他身上。她把桌子从他身上抬开,抓住他的胳膊要扶他起来。然而,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狂暴地用足了劲儿推开她,继他哥哥之后,愤然冲了出去。
她本来是会虚脱的,然而后门传来的敲门声让她身体僵直了起来。她转过身去,视线越过厨房、后廊,她看见格林利夫先生透过纱网,急切地往里头看。她所有的智谋立时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好像她就需要魔鬼本人来个挑战,就能全然恢复。“我听到砰的一声,”他喊道,“我以为灰泥可能砸到了你。”
要是真有什么情况需要他,还得有人骑着马去找他。她走过了厨房和后廊,站在纱门后头,说:“没事儿,一点儿事也没有,就是桌子翻了。有条桌腿不太管用了。”她连个停顿也没有,“既然男孩子们没来把牛领走,那么明天你只好毙了它。”
天空中,红色和紫色的稀薄光束交错,其后,太阳正在缓缓地下落,好似正从一段梯子上拾级而下。格林利夫先生在台阶上蹲了下来,背对着她,他的帽顶与她的脚在一个水平线上,“明天我帮你把它赶回家。”他说。
“哦,不要,”她以讥讽的腔调说道,“你明天把它赶回家,下个礼拜它又会回这里来了。我清楚得很。”随后,她以悲伤的语气说道:“我很吃惊O.T.和E.T.会这么对我。我原来还以为他们会很感恩的。这两个男孩子在这个地方度过了非常快乐的时光,对不对,格林利夫先生?”
格林利夫先生什么话也没说。
“我以为是这样,”她说,“我觉得他们很快乐。不过现在,他们都忘光了我为他们做的那些美好的小事儿。要是让我想的话,他们穿过我儿子的旧衣服,玩过我儿子的旧玩具,拿着我儿子的旧枪去打猎。他们在我的池塘里游泳,射杀我的鸟儿,在我的小河里钓鱼,我从来没有把他们的生日忘掉,还有圣诞节,要是我没记错,时间过得很快,这些日子很频繁呢。现在,这些事儿他们都有没有想过?”她问,“没唉——”她自己回答。
有几秒钟,她望着消失的太阳。格林利夫先生在仔细地审视他的手掌。过了一会儿,仿佛她只是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问道:“他们不来把牛领走,你知道真正的原因吗?”
“不,我不知道。”格林利夫先生语气确凿。
“他们不来,因为我是个女人。”她说,“只要你面对的是个女人,什么事儿你都可以逃脱。要是管这个地方的是个男人……”
格林利夫先生像被蛇咬了似的,很快地接口:“你有两个儿子。他们知道你这里有两个男人。”
太阳消失在林木线[3]的后头。她俯视着这张阴暗的、油滑的面容,现在他抬起了脸,机警的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闪闪发亮。她等到时间够久了,久到他能够明白她受到了伤害,然后开了口:“有些人学会感恩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格林利夫先生,而另外一些人永远也学不会。”她转身,留他自己坐在台阶上。
半夜,在她的睡梦之中,她听到某种声响,仿佛一块大石头在她的大脑外层嘎吱嘎吱地打洞,而她走在里头,走过了一脉绵延起伏的美丽山麓,每走一步,她都把拐棍往前插下去。隔了片刻,她开始意识到那声响是由于太阳企图灼穿林木线,她停下脚步观望,因为知道这根本不可能而感到安全。它终归会同往常一样,沿着老路,沉没在她的土地以外。她刚刚停下脚步看的时候,它还是个膨胀的红球,等她站定了凝望的时候,它变得狭窄、苍白,直到看起来像一枚子弹。随后,突然之间,它从林木线之中爆裂,朝着她的方向从小山上飞快地滚落下来。等她醒来的时候,手掩着嘴,一模一样的声响渐渐细微,不过在她的耳中,仍旧清晰可辨。是那头公牛在她的窗下大声咀嚼。格林利夫先生让它跑出来了。
她起床,黑暗中摸索着去了窗口,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但是,那头公牛从树篱走开了,一开始,她没看见它。然后,她看见一段距离开外的地方,有个笨重的形状停了下来,仿若正在观察她。过了今晚,我就不再忍了。她说。她就这样看着,直到那个坚忍不拔的影子走掉,隐没在了黑暗当中。
第二天上午,她一直等到了十一点整,随即钻进了车里,驶向牲口棚。格林利夫先生正在清理牛奶罐,他把七个牛奶罐子直立放在牛奶房的外头晒干。这事儿,她足足吩咐了他两个礼拜。“好吧,格林利夫先生,”她说,“去拿你的枪。我们去把那头公牛毙掉。”
“我以为你想把这些罐子……”
“去拿你的枪,格林利夫先生。”她说着,声音没有感情,脸上没有表情。
“那位绅士昨晚上扯断绳子跑了。”他以遗憾的语气低声地说,再次俯下身去,把胳膊伸进罐子。
“去拿你的枪,格林利夫先生。”她照旧是胜利者的那种没有音调的语气,“公牛在牧场里,和不产奶的奶牛在一起。我从我楼上的窗口看见它了。我会开车把你带到地里,你可以把它赶到空牧场去,在那儿击毙它。”
他慢吞吞地放开了罐子,“从来没人叫我毙掉儿子的牛呢!”他的嗓音高昂又急躁。他从屁股口袋摸出块破布,开始用力地擦手,然后是鼻子。
好似这话她根本没听到,她转过身去,说道:“我在车里等你。去拿你的枪。”
她坐在车内,注视他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向马具房,他的一杆枪就放在那儿。他进了房间之后,一阵嘎啦啦的响动传了出来,似乎是他一脚踢开了拦在路上的东西。片刻,他拿着枪出来,在车后转了一圈,用力拉开车门,重重地坐到她旁边的位置上。他用双膝夹着枪,两眼直视前方。相比那头牛,他倒是更想冲我开枪,她想着,别过脸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笑容。
上午的天气干燥而晴朗。她开着车在树林里穿行,大约四分之一英里之后进入了一片开阔的空地,狭窄的道路两边都是田野。如愿以偿的快活让她的感觉变得敏锐。鸟儿到处发出尖厉的叫声。草地太过明亮,几乎没法正视。天空是一种均匀的、动人的蓝色。“春天来了!”她喜气洋洋。格林利夫先生嘴角附近的肌肉抬了一下,似乎他觉得这话愚蠢之至。在牧场的第二道大门前,她停了车,他夺门而出,砰地甩上车门。然后,他打开大门,她驶了进去,他再关上大门,愤愤然回到了车里,一言不发。她沿着牧场的边缘兜圈子,直到看见那头公牛。它几乎在正中间,安然地混在奶牛群里吃草。
“那位绅士等着你呢。”她说着,狡黠地瞥了一眼格林利夫先生暴怒的侧影,“把它赶到下一块牧场去,你一把它赶进去,我就跟着你开进去,我来关大门。”
他再一次愤然下车,这一回故意没关上车门。她只好斜着身子越过座椅,关上门。她坐在车里微笑,瞅着他穿过牧场,朝对面的大门走去。看起来,他每走一步都用力地迈开腿,而后却要退却,似乎在呼唤上天的力量,来目睹他是被迫的。“得啦,”她大声地说,好像他依旧在车里似的,“是你自己的儿子强迫你干的,格林利夫先生。”O.T.和E.T.这会儿可能在大笑不止,在取笑他。她能听到他们带着一模一样的鼻音说道:“强迫爸爸帮我们枪毙牛。爸爸不知道,一想到他在枪毙一头上好的牛,感觉简直再好不过啦!让他杀了这牛,杀了它吧!”
“要是这俩男孩还关心你,格林利夫先生,”她说,“他们是会来领走这头牛的。他们真让我震惊。”
他转了一大圈,先拉开门。那头在不同花色牛群中的黑牛没有动,它始终垂着脑袋,不停地吃。格林利夫先生敞开了大门之后,开始转圈往回,从它身后靠近。他大概到了它后头有十英尺的距离时,抬起了胳膊,在身体两边上下地摆动。公牛懒洋洋地抬起脑袋,随即又低了下去,继续吃。格林利夫先生弯下腰,捡起了什么东西,凶狠地抡了一圈朝它砸过去。她觉得是块尖锐的石头,因为公牛跳了起来,开始飞奔,一溜烟儿就消失在了山边。而格林利夫先生步态轻松地跟在后面。
“你别想你能丢了它!”她喊着,发动了车子,直接穿过牧场。她得放慢速度,开过几道坡,等她到了大门口,格林利夫先生和公牛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这块牧场要比另外一块小一些,就是一块几乎被树林围得密不透风的绿色竞技场。她下车,关上大门,站在那儿搜寻格林利夫先生的影子,然而他彻底地消失了。她立马明白了,他想的就是让牛在树林里走失。最终,她将会看见他从树林的某个地方钻出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她,最终走到她面前时,他会说:“要是你能在树林里找到这位绅士,你真比我强。”
她会这么回答:“格林利夫先生,要是我非得和你一起钻进林子,一起待一个下午,我们肯定能找到那头牛,把它毙掉的。要是我帮你扣扳机的话,你会朝它开枪。”见她态度严肃,他会自己回去,很快就能击毙那头牛。
她返回车里,驱车到了牧场的中央地带。在这儿,他从树林里出来,来找她就不用走太长的路了。此时,她想象着他坐在一截树桩上,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线。她决定看着自己的手表,就等十分钟,然后就开始按喇叭。她下了车,在四周走了走,随后坐在了前头的保险杠上,等待,休息。她非常累,脑袋往后靠在了引擎罩上,还闭上双眼。她不明白为什么才十点左右,她就这么疲惫。透过合着的双眼,她能感觉到太阳的炽热,就在头顶的正上方。她微微睁开眼睛,然而白晃晃的光线逼得她立刻闭上。
她在引擎罩上躺了一会儿,昏昏沉沉地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累。她闭着眼睛,于是她不再认为时间分为白天和夜晚,而是分为过去与未来。她认为,她累是因为她马不停蹄地连续工作了十五年。她决意,她完全有权利累,她起身再去工作之前要休息几分钟。在任何审判席前,她都能说我一直在工作,我从未享乐。就在她回忆着一生劳作的这一时刻,格林利夫先生正在树林里溜达,格林利夫太太或许平躺在地上,在她满是洞的剪报上睡着了。这些年来,那个女人越来越糟。梅太太相信,如今的她实际上已经疯了。“我担心宗教把你太太弄扭曲了呢。”曾有一回,她巧妙得体地对格林利夫先生说,“一切都要适度,你知道的。”
“她有一回治好了一个男人。他一半的内脏被虫子吃掉了。”格林利夫先生回答。她转身走了,一半是因为想吐。可悲的灵魂们,她这会儿在想,如此愚蠢。她打了几秒钟的盹儿。
等她坐起来,看看手表,十多分钟过去了。她没有听到任何枪响。一个新的想法跳出了她的脑海:要是格林利夫先生用大石头激怒了公牛,这牲口生他的气,把他逼到树跟前,用角顶他怎么办?此事儿的反讽更为深化了:O.T.和E.T.会找个卑鄙的律师起诉她。这便是她与格林利夫一家相处十五年最相宜的结局了。她几乎是愉快地想到了这一切,好似她为讲给朋友们听的故事忽然想到了个最完美的结局。随即,她放弃了这个念头。既然格林利夫先生随身带着枪,那么她就有保障了。
她决定按喇叭。她起身,手伸进车窗,长按了三下喇叭,然后短按两三下,让他知道她已经不耐烦了。她随后重又坐回到引擎盖上。
大概几分钟之后,有什么东西从林木线处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笨重的影子把脑袋来回地摆了几次之后,往前一跃。一秒钟后,她看到了,就是那头公牛。它昂着脑袋缓缓地朝着她跑来,以一种快活到摇晃的步态,仿佛能与她重逢令它狂喜。她望向它的身后,看看格林利夫先生有没有跟着从树林出来,然而没有。“它在这儿,格林利夫先生!”她呼喊,便看向牧场的另一边,看他有没有可能从那里出来。但是视力可及之处,他都不在。她又回过头去看着公牛,它低下头,向她冲了过来。她一动不动,并非由于恐惧,而是处在令人僵住的难以置信里。她盯着这头凶猛的黑牛向她奔跑而来,似乎不再对距离有感觉,似乎不能立刻明白它的意图。她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改变,公牛已经把它的脑袋埋在了她的膝下,如同一个狂野的、痛苦的恋人。它的一只角下沉,直到刺入她的心脏,另一只角则环绕她身侧,以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夹住了她。她继续凝视前方,然而她眼前的全部景象都变了——林木线是这世界一个黑暗的伤口,而这个世界除了天空一无所有——她流露出的表情好似一个突然恢复了视力却发现光无法忍受的人。
格林利夫先生举着枪,从一边向她跑来。她看见他过来了,虽然她并没有看向他。她看见他在一个看不见的圆圈之外,向她靠近过来,林木线在他的身后豁裂,而他的脚下空无一物。他朝公牛开了四枪,射穿了眼睛。她没有听到枪响,不过,她感觉到了那巨大身躯沉下去时的震动,她跟着它的脑袋,被往前拉去。这样一来,当格林利夫先生来到她身边时,她似乎正俯身凑到这畜牲的耳畔,轻声地诉说自己最终的发现。
* * *
[1] 一种流行于奥地利与瑞士山间的民歌,用真假嗓子交替唱。
[2] 指挖壕沟,将青饲料埋起来发酵。这种贮藏方法可使青贮的饲料与空气隔绝,产生有机酸,经久不坏,还可减少养分的流失。
[3] 指山林标记的树木生长上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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