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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泼德坐在长桌边的高脚凳上,从独立包装的纸盒子里拿麦片吃。那长桌把厨房一分为二。他机械地吃着,目光盯着那孩子。他从厨房的嵌柜前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逛过去,在为自己搭配早餐。一个健壮结实的十岁男孩,一头的金发。谢泼德紧张的蓝眼睛始终盯着他。男孩的未来就写在脸上。他将来会是个银行家。不不,更糟,他将会经营一家小型的借贷公司。对这个孩子,他所有的期盼就是他要善良,不要自私。然而看起来两样都不可能了。谢泼德还算年轻,头发却已经白了,就在他粉嫩、敏感的脸蛋上方,耸立得如同一道窄窄的光环。
男孩朝长桌走过来,胳膊下夹着一罐花生酱,一只手端着个小碟子,搁了四分之一块巧克力蛋糕,另一只手握着一瓶番茄酱。他像是根本没看到他父亲似的,爬上了高脚凳,开始把花生酱往蛋糕上涂。他的耳朵很大很圆,离脑袋远远的,看起来眼睛往两边拽得更开了些。他的绿衬衫颜色掉得太厉害了,印在前胸的奔跑的牛仔只剩下个影子。
“诺顿,”谢泼德说,“我昨天见到了鲁弗斯·约翰逊。你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孩子半心半意地瞅着他,眼珠往前然而并不专注。这双眼睛与父亲的相比,蓝色淡了些,好似也跟衬衫一样褪了色,其中一只几乎无法察觉地,朝眼眶的外缘微微倾斜。
“他在一条小巷子里,”谢泼德说道,“伸手往垃圾桶里拿什么东西出来吃,”他停顿片刻,给孩子时间来消化这句话,“他饿了。”他说完了,想用凝视的目光洞察这孩子的道德感。
孩子拿起那块巧克力蛋糕,从角上咬下一块来。
“诺顿,”谢泼德说,“你知不知道分享是什么意思?”
一丝留了心的眼色闪现。“有一份儿归你。”诺顿回答说。
“有一份儿归他。”谢泼德重重地说。一点希望也没有。相比之下,几乎什么缺点都比自私可取——脾气暴烈乃至嗜好撒谎。
孩子把番茄酱瓶子翻了个儿,往蛋糕上重重地磕。
谢泼德的表情更加难过了。“你十岁,鲁弗斯·约翰逊十四岁,”他说,“就这样,我敢肯定你的衬衫鲁弗斯穿着正合适。”鲁弗斯·约翰逊是去年他在少年感化院努力帮过的男孩。两个月前他刚刚被释放。“他在感化院的时候,看起来相当不错。但是我昨天看到他的时候,他瘦得皮包骨头。他的早饭从来没有抹花生酱的蛋糕。”
男孩住了手,“蛋糕不新鲜了,所以我才往上面抹东西。”
谢泼德掉过脸去,望着长桌尽头的窗户。路边的草坪整整齐齐的,绿油油的缓坡下去大约五十英尺左右,就到了一小片郊外树林。在他太太还活着的时候,他们经常在外头吃饭,甚至早饭也在草坪上吃。那时候他从来没有注意到这孩子这么自私。“听我说,”他说着,转过身去对着他,“看着我,听我说。”
男孩看着他。至少他的眼睛在往前看。
“鲁弗斯离开感化院的时候,我给了他一把这屋子的钥匙——这是告诉他我对他的信任,这样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能有地方待,让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受欢迎。他没用过这把钥匙,不过我想他会用的,因为他看见我了,而且他还那么饿。就算他不用,我也会出去找他,把他带回来。我不能看着个孩子从垃圾桶里掏东西吃。”
男孩皱起了眉头。他开始醒悟了,自己的什么东西受到了威胁。
谢泼德因为嫌恶拉长了嘴角。“鲁弗斯的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他说,“他妈妈在州监狱。他外公在窝棚里把他带大,没有水,没有电,老头子还天天打他。要是你生活在这种家里,你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孩子虚弱地说。
“行吧,有时间的时候你可以想想。”谢泼德回答。
谢泼德是个城市娱乐督导。每个星期六他都在感化院当辅导员,分文不取就为了满足感,因为他知道他帮助的这些男孩是没人关心的。在他帮助过的男孩之中,约翰逊是最聪明的,也是被剥夺最多的。
诺顿翻着盘子里剩下的蛋糕,好像他不想吃了。
“也许他不会来的。”孩子说着,眼睛微微地亮了。
“想想你拥有的一切,而他什么也没有!”谢泼德说道,“要是你得在垃圾桶里找吃的东西怎么办?如果这是你呢,一只脚肿得高高的,走起路来一脚深一脚浅?”
男孩看起来相当茫然,显然根本没法想象这种事情。
“你有健康的身体,”谢泼德说,“有好家庭。除了真理以外你什么都不用学习。你需要什么、想要什么,你爸爸都给你。没有揍你的外公,你妈妈也没有蹲州立监狱。”
孩子把碟子推到一边去。谢泼德高声呻吟起来。
孩子的嘴突然就歪了,嘴的下面鼓起了一块肉疙瘩,脸成了一团一团的疙瘩,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要是她待在监狱里,”他的语气中是痛苦的怒吼,“我还可以去看她呀。”眼泪滚下他的脸颊,下巴上滴着番茄酱。他看起来嘴像被人打了。他开始不能自持地号啕大哭。
谢泼德无助愁苦地坐在那里,如同受到了大自然最原始的力量的迎头痛击。这并非是普通的悲伤,一切都是他的自私自利。她去世已经有一年多了,一个孩子的悲伤不至于持续这么久。“你快十一岁了。”他语带责备地说。
孩子发出了一种痛苦、刺耳的呼哧呼哧的喘息。
“要是你别老想着自己,也想想能为别人干些什么,”谢泼德说,“你就不会再想你妈了。”
孩子安静了下来,然而肩膀还是一耸一耸的。接着他的脸又崩溃了,再次号哭起来。
“你没有想过,没了她,我也很孤独吗?”谢泼德说,“你以为我一点也不想她?我想她,但是我没有坐在这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忙着帮助别人。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光坐在这里想自己的难处?”
男孩消沉下去,像是消耗殆尽了,然而新流下来的眼泪挂满了他的脸。
“你今天干什么?”谢泼德问,好让他的注意力转到别处。
孩子用胳膊抹眼睛。“卖种子。”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永远在卖东西。他有四个一夸脱大的存钱罐,里面装满了他省下来的五分钱镍币,以及一毛钱硬币。每隔几天,他就把它们从柜子里拿出来数一遍。“你卖种子要干吗?”
“得奖。”
“有什么奖?”
“一千美元。”
“那要是你拿到了一千美元,打算干什么?”
“存起来。”孩子说着,用肩膀擦了擦鼻子。
“我也这么觉得,你就这样,”谢泼德说道,“听着,”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几乎是恳求的,“万一你真的赢了一千美元,你愿不愿意把钱花在没你幸运的孩子身上?你愿不愿意把钱捐给孤儿院做秋千、吊架?你愿不愿意给可怜的鲁弗斯·约翰逊买一只新鞋?”
男孩开始从长桌往后退缩。忽然之间,他朝前一靠,嘴巴冲着碟子张得大大的。谢泼德再次呻吟起来。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蛋糕、花生酱、番茄酱,一摊烂乎乎的甜糊糊,他悬俯其上,呕吐物越积越多,而他就张大了嘴在碟子上空等着,好像在等着心脏随后呕出来似的。
“好了,”谢泼德说道,“好了好了。你是没办法了。擦干净嘴,去躺躺。”
孩子继续俯了一会儿,而后抬起脸来,目光茫然地望着父亲。
“去吧,”谢泼德说,“去吧,去躺下来。”
男孩把T恤下摆拽上来擦了擦嘴,爬下了高脚凳,蹒跚地出了厨房。
谢泼德坐在那里,盯着一片半消化的食物泥浆。他闻到一股酸溜溜的气味,往后缩了缩,他的喉咙口有东西在往上涌。他站起来,把碟子拿到水槽里,拧开了水冲,一脸肃穆地看着乱糟糟的泥浆滑进了下水道。约翰逊令人悲哀的干瘦的手伸进垃圾桶找食物,而他的儿子,自私自利、麻木不仁、贪得无厌,吃得太多只好往外吐。他拳头猛地一划,关掉了水龙头。约翰逊有才能,有真正的感受力,然而从出生就被剥夺了一切。诺顿智力不过平平甚至偏低,却得到了所有的好处。
他回到长桌,接着吃早饭。纸盒里的麦片都受潮了,不过他根本没留意自己在吃什么。约翰逊值得他付出一切努力,他是有潜能的。第一次见面谈话,男孩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时,他就看了出来。
谢泼德在感化院的办公室是一间狭窄的会话室,有一扇窗户,摆了张小桌子,两把椅子。他自己从来没进过忏悔室,不过他觉得他在这里的角色必定差不多,除了他要给别人解释,还不能赦免谁的罪。他的资质不像牧师那么可疑,他做的事儿都是要培训的。
约翰逊第一次来谈话时,他正在阅读这个男孩的纪录——无感知能力地具有破坏性,砸碎窗户,焚烧城市的垃圾箱,划破轮胎——约翰逊实施的诸如此类的行为,他发现那些忽然从县城搬到城市的男孩子也会有如此表现。他看了看约翰逊的智商纪录,一百四十。他急切地抬起眼睛来。
男孩萎靡不振地坐在了椅子边,两只手臂悬在大腿间。窗外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色泽如钢铁,分外宁静,被训练得聚精会神往前看。他薄薄的黑头发扁平地横挂前额,不像男孩子那般漫不经心,反而更像老男人一般雄心勃勃。一种狂热的聪明在他的脸上清晰可见。
谢泼德用微笑来消除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
男孩的表情并没有被软化。他靠在自己的椅背上,把那只巨大的、畸形肿胀的脚抬放在膝头。那只脚穿了一只笨重的黑鞋,磨损到不堪,鞋底大概就有四五英寸厚,皮子在某处绽开了,一只短袜空荡荡的,犹如从一颗砍下来的脑袋里伸出来的灰舌头。实情对谢泼德来说瞬间便一清二楚了。他使坏都是对这只脚的补偿。
“好吧,鲁弗斯,”他说,“你这里的纪录我看过了,你在这里只有一年了。你出去以后,打算干什么?”
“我不做计划。”男孩说着,眼珠满不在乎地转向了谢泼德身后的窗外,望着远处。
“也许你该计划一下呢。”谢泼德说着,笑了。
约翰逊继续盯着他身后的远方。
“我想看到你能发挥你最大的聪明才智,”谢泼德说,“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们聊一聊吧,你觉得什么最重要?”他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到了那只脚上。
“好好研究,把你的表填好吧。”男孩拖着长腔,慢吞吞地说。
谢泼德脸红了。那团黑乎乎的变形肿块就在他的眼前。他没有回答男孩的话,也没理会斜着眼打量他的神情。“鲁弗斯,”他说,“你曾经招惹了一堆没意义的麻烦,不过我认为等你明白了为什么你会这么做的时候,你就会不愿意再这么干了。”他笑了笑。他们没几个朋友,也没见过几张愉快的笑脸,他工作的一半成果并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冲他们笑而已。“很多你自己的事儿,我觉得我可以解释给你听。”他说。
约翰逊的眼神像石头一样看着他。“我不要你的啥解释,”他回答,“我早就知道自己为什么做。”
“哇,太好了!”谢泼德回答说,“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儿?”
男孩的眼里浮起一层阴影。“撒但,”他回答,“是他支配我。”
谢泼德镇定地看着他。这男孩的脸上没有任何信号表示他说的话只是个玩笑。他薄薄的唇线刻着骄傲的态度。谢泼德的眼神变硬了。他感到一瞬间的阴森森的绝望感,也许他面对的是某些基本天性的扭曲,兴许一切已经太过久远,现在校正已然来不及了。这个男孩对生活的质疑,钉在松树上的牌子有答案:“你受撒但的支配?忏悔或者炼狱。神救世人。”不管他读没读过,他总之知道《圣经》。绝望变成了恼火。“胡说八道!”他嗤之以鼻说,“我们生活在太空时代!你不至于笨到这种程度吧,给了我这么个答案。”
约翰逊的嘴有些许抽动。他轻蔑还带着被逗乐的神情。一缕挑衅的光芒在他的眼睛里闪烁。
谢泼德仔细端详他的脸。有了聪明才智,一切皆有可能。他再次微笑,一个像是对男孩发出邀请的笑容,要请他走进一间敞开了所有的窗户迎向阳光的教室。“鲁弗斯,”他说,“我会安排你每周和我会谈一次。也许对你的解释还有个解释。也许我能向你解释解释你的魔鬼。”
自此之后的一年,他每个礼拜六都跟约翰逊谈谈。他随意地谈话,一种男孩以前从未听过的聊天。他说的总是稍稍超出他一点,总给他些东西去理解。他散漫地从简单的心理学知识,人类心智的规避,到了天文学,以及以超过声音的速度围着地球打转、很快就能包围群星的太空舱。本能地,他将话题聚焦于星辰,他想让男孩除了隔壁卖的货物以外,还有其他可以接触的东西。他想拓宽他的眼界。他想让他看到宇宙,让他看到宇宙最黑暗的部分是可以穿透的。只要能往约翰逊的手中放一副望远镜,他什么都愿意付出。
约翰逊说得很少,出于骄傲的缘故,他说出来的不是异议,就是毫无意义的反驳,永远把那只畸形的脚抬到膝上,像随时准备出击的武器。然而谢泼德不会受骗的。他看着他的眼睛,每个礼拜他都能看到里头有什么在瓦解。这个男孩的脸色坚硬,然而受到了冲击,正在强打精神与蹂躏他的光对抗。他看得出来,他击中了要害。
现在,约翰逊自由了,靠垃圾桶的食物维生,重新回到了他旧日的蒙昧之中。命运的不公让人愤怒,他被送回了外公那儿,老头子之愚蠢只能想象了,也许男孩现在从他身边逃跑了。之前,争取约翰逊的监护权这念头也曾在谢泼德心中出现,不过外公这事实是个障碍。没什么能比想着自己能为这么个男孩做点什么更让他激动了。首先他要给他一只合脚的新矫正鞋。现在他每走一步,后背都抛出一道弧线来。接着他得鼓励他发展一些开发智能的兴趣爱好。他想到了望远镜。他可以买个二手的,就固定在阁楼的窗户上。他坐了几乎有十分钟,想着要是约翰逊来了这里,他都能做些什么。那些给了诺顿是浪费的,却能让约翰逊茁壮地成长。昨天当他看到他的手塞在垃圾桶里时,他挥了挥手朝他走过去。约翰逊看到了他,随后的瞬间稍稍一顿,继而犹如耗子般敏捷地消失了,不过谢泼德仍然来得及看到他的表情变化。有什么在这个男孩的眼睛里亮了,他十分确定,是对那些失去的光的记忆。
他站起来,将麦片盒子丢进了垃圾箱。他离开家之前,看了看诺顿的房间,看他是不是还在生病。那孩子盘着腿坐在自己床上。他把零钱罐倒空了,在面前堆成了一大堆,他正在把五分的镍币、一角的银币和两角五分的硬币分门别类地拿出来。
那个下午诺顿一个人在家,蹲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把搁花种子的小包绕着自己排成了一行。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框上,在排水沟里哗哗作响。屋里已经黑了,不过每隔几分钟就会被静悄悄的闪电照亮一下,于是种子包轻快地出现在了地板上。他一动不动地蹲着,像一只巨大的、苍白的青蛙,伏在这座未来的花园之中。刹那间他的眼神变得机警。没有任何预兆,雨停了。静默沉重,好似这瓢泼大雨是被暴力消除了似的。他照旧不动,只有眼珠子在转。
就在这片静谧之中,从前门传来了清晰的钥匙咔嚓转动声。那动静明显是故意的,让人注意到它,更像是由心智操控而不仅仅是手。孩子跳起来,躲进了壁柜。
脚步声在过道响了起来。慎重,然而又不是那么规律。轻一脚,紧接着,重重一脚。接着是一片寂静,仿佛来人停下了脚步,在聆听自己的动静或是翻看什么东西。约莫一分钟,厨房的门嘎吱嘎吱响,脚步穿过厨房走向冰箱。壁柜和厨房是同一堵墙,诺顿耳朵贴着墙站着。冰箱门开了之后,是冗长的寂静。
他脱了鞋子,踮着脚尖出了壁柜,跨过种子包。在房间的中央,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怔住了。一个长着一张骨瘦如柴脸庞的单薄男孩穿了件湿淋淋的黑外套,站在他门口堵住了他逃脱的路。雨水让他的头发扁扁地贴在头上。他站在那儿像一只被浇透了的愤怒的乌鸦。他的目光像钉子一般穿透了这个孩子,让他瘫在原地。随后他的眼珠子开始在屋里所有东西上打转——没铺的床,一扇大窗户上挂着的脏兮兮的窗帘,乱七八糟的梳妆台上竖着的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脸宽宽的年轻女人。
孩子的舌头忽然滑开了。“他一直在等你。他想给你一只新鞋,因为你只能从垃圾桶里掏吃的!”他说话的声音有几分像老鼠吱吱吱吱在叫。
“我从垃圾桶里掏吃的,”男孩子慢吞吞地说,眼睛亮闪闪地注视他,“是因为我喜欢从垃圾桶里掏吃的。明白了吗?”
孩子点点头。
“还有,我要鞋子自己有办法。明白了吗?”
孩子着了魔似的点着头。
男孩一瘸一拐地走进去,坐在了床上。他往身后塞了个枕头,把他那条短点的腿伸展开来,那只巨大的黑鞋子便醒目地搁在了叠放的床单上。
诺顿的目光定在上头,一动也不动。那鞋底厚得跟砖似的。
约翰逊微微扭了扭这只脚,笑了。“只要我用这踢哪个家伙,”他说,“它就能教育他们别来招惹我了。”
孩子点头。
“去厨房,”约翰逊说,“给我做个三明治,用点黑麦面包和火腿。再给我拿一杯牛奶。”
诺顿跟一个机械玩具似的,被推着去了正确的方向。他做了个油腻腻的大三明治,火腿都从边上挂出来了,又倒了杯牛奶。而后他一手拿着牛奶,一手拿着三明治回了房间。
约翰逊像帝王似的背靠着枕头。“谢谢你,服务员。”他说着,拿走了三明治。
诺顿站在床边,举着杯子。
那男孩撕开了三明治,不紧不慢地吃着,直到吃完才端起了牛奶。他像个小孩一样双手捧着牛奶喝,等放低了杯子喘气时,唇边沾了一圈的奶沫。他把空杯子递给了诺顿。“服务员,去给我把那儿的橘子拿一个来。”他嘶哑地说。
诺顿去了厨房,回来带着橘子。约翰逊拿手指剥橘子皮,任橘子皮随意地落在了床上。他慢悠悠地吃着,把籽都吐在了自己面前。吃完以后他用床单擦擦手,以打量的眼神端详了诺顿很长时间,表现得像是被他的服侍软化了。“你是他的小孩儿无疑,”他说,“你继承了一样的蠢脸。”
那孩子呆呆地站着,好像根本没听见。
“他分不清左右。”约翰逊说着,声音里带着种嘶哑的欢快。
孩子的目光稍微往男孩的脸上移过去一点点,定定地看着墙。
“废话连篇,”约翰逊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孩子的上嘴唇轻轻一抬,然而什么都没说。
“空话一堆,”约翰逊说,“空话一堆!”
孩子的面孔开始露出小心翼翼的战备神色,往后缩了些许距离,好似准备马上撤退。“他是个好人,”他小声地嘟囔说,“他帮助别人。”
“好!”约翰逊恶狠狠地说道。他的头往前伸着,“听着,”他不屑地说,“我不在乎他是好还是坏。他不对!”
诺顿看起来呆若木鸡。
厨房的纱门发出砰的一声,有人进来了。约翰逊立刻挺直坐起来。“是他吗?”他问道。
“是厨娘,”诺顿回答,“她每天下午来。”
约翰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去过道,站在了厨房门口。诺顿跟在他后头。
那个有色姑娘正在橱柜前头脱下鲜红色的雨衣。她高高的个头,皮肤是浅褐色的,嘴唇像一朵色泽变深变暗就快要凋谢的大玫瑰。她的头发在头顶梳得层层叠叠,像比萨斜塔似的往一边斜。
约翰逊用牙齿发出调戏的声音。“来看看耶米玛[2]阿姨呀。”他说。
姑娘顿了顿,傲慢地盯着他们,好似他们是落在地板上的灰似的。
“来吧,”约翰逊说,“来看看你们除了黑鬼以外还有什么。”他拉开了他右边过道里的第一扇门,往贴着粉红色瓷砖的浴室里看进去。“粉红色的马桶!”他嘟囔说。
他转身对那孩子扮了个滑稽的鬼脸。“他坐这上头啊?”
“这是客人用的,”孩子说,“不过有时候他也坐。”
“他应该把脑子里的东西全倒进去。”约翰逊说。
接下来一扇门是开着的。自从妻子去世之后,谢泼德便睡在这间屋里。一张看起来像苦行僧修行的铁床,搁在光秃秃的地板上。一大堆少年棒球联盟队的队服堆在屋子一角,一张宽大的卷盖式书桌上纸张四处散落,并被烟斗压住了。约翰逊安静地站在那儿打量这房间。他皱了皱鼻子。“猜猜是谁?”他说。
接下来的房门关着,不过约翰逊拧开了,他把脑袋伸进半明半暗的房间往里头看。阴影落了下来,久未流动的空气带有一股微弱的香水味道。屋里有一张宽大的古董床,一款巨大的梳妆台,上面的镜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绰约闪动。约翰逊按了门边的灯开关走进房间,穿过去到镜前窥探。亚麻垫子上搁了一把银制的梳子,还有发刷。他拿起梳子开始往自己脑袋上梳。他先把前额的头发往下梳,然后又往一边撩过去。希特勒的发型。
“你别动她的梳子!”孩子说道。他站在门边,脸色苍白,重重喘着粗气,好似他正眼睁睁地看着神灵遭受亵渎。
约翰逊放下了梳子,拿起了发刷刷了刷头发。
“她死了。”孩子说。
“我不怕死人用过的东西。”约翰逊说道,他拉开最上头的抽屉,把手伸了进去。
“把你那脏兮兮的大肥手拿开,别碰我妈的衣服!”孩子的声音尖厉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
“亲爱的,不要发脾气。”约翰逊小声地叽咕。他拽出一件皱巴巴的红色波点衬衫,又扔回去。接着,他又扯出一条绿色的丝巾围在脑袋上,再任它飘落地板。他的手继续往抽屉深处挖掘,片刻后紧紧抓出来一件褪色的束身衣,四个金属撑子晃荡来晃荡去。“这一定是她的屁股吧。”他评论道。
他小心翼翼地举在手里摇,而后系在自己的腰上,上蹿下跳起来,金属撑子来回地舞动。他开始打响指,胯部扭过来扭过去。“去摇滚,摇啊那个滚,”他唱了起来,“去摇滚,摇啊那个滚。无法取悦那女人,来拯救我天杀的灵魂。”他开始四处走动,用力地跺那只好脚,另一只脚沉重地挂在一边。他跳着舞着出了门,从傻掉的孩子身旁过去,回过道朝厨房走去。
半个钟头后谢泼德回到家里。他把雨衣扔在过道的椅子上,走到客厅门旁停下了脚步。他的脸刹那间变形,因为高兴而闪闪发亮。约翰逊坐在那儿,是一个阴暗的人影,坐在粉红色的高背软椅上。他身后的墙面从地板到天花板摆了一排一排的书。他正在读其中一本。谢泼德的眼睛眯缝了起来。那是一卷《大英百科全书》。他是那么全神贯注,根本没有抬头。谢泼德屏住了呼吸。男孩和这一切搭配在一起如此完美。他得把他留在这里。他终归要想方设法办到。
“鲁弗斯!”他说着,“小伙子,见到你真好!”他大跨步地过去,手臂往前伸着。
约翰逊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呃,嗨。”他说着,他先装作没看见对方伸过来的手,然而谢泼德没有收回去,他便极不情愿地握了握。
对这样的反应,谢泼德有心理准备。热情不外露,是约翰逊自我伪装的一部分。
“怎么样?”他问道,“你外公对你怎么样?”他坐在沙发边上。
“他倒下来就死了。”男孩漠然回答。
“你不是说真的吧!”谢泼德叫了起来。他起身,坐到了离男孩更近的咖啡桌旁。
“其实没有,”约翰逊说道,“他没倒下来就死掉。是我希望他这么死掉。”
“好吧,他在哪里呢?”谢泼德轻声问。
“他和一个剩余之民[3]去了山里。”约翰逊回答,“他还有其他人。他们打算把几本《圣经》埋进山洞里,还有不同种类的一对对动物,反正就是这样的事儿吧。像挪亚一样,不过这一回不是洪水,是大火。”
谢泼德的嘴角牵出了个苦笑。“我明白了,”接着,他又说,“换句话说,老傻瓜把你抛弃啦?”
“他可不是傻瓜。”男孩愤怒地回答。
“他把你遗弃了,是还是不是?”谢泼德没有耐心地追问。
男孩耸了耸肩。
“你的监查官在哪里?”
“不是我要追踪他,”约翰逊回答,“是他要追踪我。”
谢泼德笑了。“等等,一分钟。”他站起来去过道,把雨衣从椅子上拿起来,拉开过道的橱门挂衣服。他得给自己一点时间考虑,想想怎么说才能让男孩留下来。他不能强迫他留下来。这得自愿。约翰逊装作自己不喜欢他,只是因为他要维护自己的骄傲,他得想办法让他留下来,还得让他保有自尊。他拉开柜门,拿出了一个衣架。他太太的一件灰色冬衣还挂在这儿。他把它推到一边去,但衣服没动。他随手翻开了衣服,眉头皱了起来,好像在蚕茧里看见幼虫似的,诺顿在里头,他的脸浮肿而苍白,带着一种悲惨的嗑药神情。谢泼德看着他,忽然之间他想起了一个可能。“出来吧。”他说着,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儿地把他拽进了客厅,拉扯到约翰逊手拿百科全书坐的那把粉色椅子前。他要冒个险,一举击破。
“鲁弗斯,”他说,“我有个问题,需要你的帮助。”
约翰逊怀疑地抬起了眼睛。
“听我说,”谢泼德说,“我们家还需要一个男孩。”他的语调中有真实的绝望,“诺顿在这里生活,从来用不着和别人分享。他不懂分享的意义。我需要一个人来教他。你来帮我怎么样?和我们在一起待一段时间,鲁弗斯。我需要你的帮助。”因为兴奋,他的声音变得尖细。
那孩子陡然活了过来,脸给气得鼓了起来。“他去她的房间,还用她的梳子!”他尖叫着猛拽谢泼德的胳膊,“他穿她的束身衣,和莱奥拉跳舞,他……”
“住嘴!”谢泼德厉声说,“你除了闲扯以外还会什么?我没向你要鲁弗斯的行为报告。我要你让他在这里感到受欢迎。你明白了没有?”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道,转向了约翰逊。
诺顿恶狠狠地踢那把粉红椅子的腿,不过绕开了约翰逊肿胀的脚。谢泼德把他拽了回来。
“他说你什么都不会,就会空话连篇!”孩子尖叫。
一种狡黠的快活神情从约翰逊的脸上一掠而过。
谢泼德不会退却,这样的攻击只是男孩防御的一部分而已。“鲁弗斯,怎么样?”他说道,“你会不会和我们住段时间?”
约翰逊直直地望着前方,没有说话。他浮现了微微的笑意,好像看见某些未来前景把他逗乐了。
“我无所谓,”他说着,把百科全书翻了一页,“哪里我都受得了。”
“太棒了,”谢泼德说,“很好。”
“他还说,”孩子声音嘶哑地小声说,“你分不清左右。”
一片默然。
约翰逊蘸湿他的手指,又翻了一页百科全书。
“我有话要对你们两个讲。”谢泼德说话的语气没有抑扬顿挫,他的目光从这人转到那人身上。他缓缓地开口,像是他的话只讲一回,他们有义务认真听着。“要是鲁弗斯对我的看法会让我的态度改变,”他说道,“那我就不会请他来这里了。鲁弗斯来帮我的忙,我也要帮他的忙,我们会一起帮助你。假如鲁弗斯对我的看法会影响我做本可以为他做的事儿,那么我可真自私。要是我能帮别人,那么我就会想帮。我没那么小气,不至于那么卑鄙。”
两人都没有动静。诺顿盯着椅子坐垫。约翰逊凑近了看百科全书上精美的图画。谢泼德看着他们两人的头顶,笑了。他终于赢了。男孩留下来了。他伸手揉揉诺顿的头发,拍拍约翰逊的肩膀。“现在你们两个坐下来熟悉熟悉,”他高兴地说着,走向门口,“我去看看莱奥拉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晚饭。”
他走开后,约翰逊抬起头看着诺顿。孩子也闷闷不乐地望着他。“天哪,孩子,”约翰逊的声音发劈,“你怎么受得了啊?”他的脸因为愤怒而僵硬了,“他以为他是耶稣基督!”
2
谢泼德的阁楼没装修,是一个大开间,梁柱暴露在外,没有电灯。他们在其中一扇天窗前面竖了个三角架,搁了架望远镜。这会儿,望远镜朝着黑暗的天空,天空悬挂着的一弯月亮,看起来有如蛋壳般脆弱,刚刚从一朵镶上了亮丽银边的云彩后浮现出来。屋里,放在箱子上的一盏煤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向上空,又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在头顶的房梁接榫处微微地摇过来、荡过去。谢泼德坐在一只包装箱上用望远镜眺望着,约翰逊在他的肘边,等着看望远镜。两天前,谢泼德在一家典当店里花十五美元买了它。
“别占着不动了。”约翰逊说。
谢泼德起身,约翰逊滑坐到箱子上,眼睛往望远镜靠近。
谢泼德坐到几英尺外的一把直背椅上,高兴得两颊通红。他的梦想竟能成真。一个礼拜,他就成功地把这男孩的视野从狭窄的穴道通往了星空。他看着约翰逊弓着的后背,有种非常的满足。这个男孩穿着一件诺顿的格子衬衫,新的土黄色卡其布裤子是他给他买的。下个礼拜,鞋子就好了。他来后的第二天他就带他去了矫形支具商店,给他订制了合适的新鞋。约翰逊对着这只残足小心翼翼,仿佛它是个圣物。当那店员,一个长着粉红色、亮闪闪光头的年轻男人,用他渎神的双手量这脚时,他的神情闷闷不乐。这只鞋将会使男孩的态度发生极大的变化。就算是个长着正常双脚的孩子,得到一双新鞋也会爱这世界的。诺顿穿上新鞋的时候,会连着好几天走路都盯着脚看。
谢泼德的目光看着房间那一头的孩子。他背靠着箱子坐在地上,那箱子用他找到的一根绳子捆着,他还把那根绳子缠绕在从脚踝到膝盖的小腿部分。他看起来那么远,像是谢泼德的望远镜拿错了方向,从反的那端看到的他。自打约翰逊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之后,有一回他迫不得已严厉地揍了他——是第一天的晚上,诺顿发觉约翰逊要睡他妈妈的床的时候。他并不相信孩子能打好,特别是盛怒之下。但就这回来说,他大光其火地打了孩子,效果相当好。之后,诺顿就再也没有给他惹过麻烦了。
这孩子并没有对约翰逊表现出积极大方的态度来,不过既然他也没别的办法,就表现得顺应形势了。每天上午,谢泼德送他们两人去Y游泳池,给他们钱在自助餐厅吃午餐,让他们下午在公园同他碰头,来看他的少年棒球联盟队训练。每天下午,他们到公园时都是脚步拖拖拉拉而又沉默寡言,两人的脸都沉浸在各自的想法之中,好像没有觉察到对方的存在似的。不过谢天谢地,至少他们没有打架。
诺顿对望远镜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兴趣来。“你不想来看看望远镜吗,诺顿?”他问。诺顿这样子惹恼了他,无论哪里这个孩子都没能显示出一点点智能方面的好奇心来。“鲁弗斯要超过你了。”
诺顿心不在焉地向前倾过去,望着约翰逊的后背。
约翰逊转身离开仪器。他的脸开始长胖了。激愤的神情开始从他空洞的脸颊上退去,如今勉强地在他的眼窝深处支撑着,像一个被谢泼德的仁慈驱逐的逃犯。“孩子,别浪费你可贵的时间,”他说,“你只要看一回月亮,你就明白了。”
那些刚愎而后突然的转变会把谢泼德逗乐。这男孩反抗一切,只要让他怀疑意图是为了改善他,但凡令他心动,提起了兴趣的,他都要想方设法让人感觉到他的厌恶之情。谢泼德不会上当的。潜移默化地,约翰逊正在学习他想让他学到的——侮辱对他的恩人是无效的,他的友善和耐心自有防卫,没有裂隙会让长矛长驱直入。“有一天你也许会上月球,”他说,“几十年吧,人类也许就能有计划地绕着月亮旅行了。啊哦,你们男孩子也许会当太空人哦,宇航员!”
“太空——怪人。”约翰逊说。
“太空人也好,怪人也好。”谢泼德说,“鲁弗斯·约翰逊你很有可能上月球去。”
约翰逊的眼睛深处有什么在搅动。整整一天他的情绪都阴森森的。“我不去月亮,不去月亮活,”他说,“等我死了,我要下地狱。”
“至少到达月球是可能的,”谢泼德干巴巴地说,处理这种事儿的最好办法,莫过于温和的奚落,“我们能看到月亮。我们知道它就在那儿。没人有可靠的证据证明地狱真的存在。”
“《圣经》给过证据,”约翰逊生气地说,“要是你死了去了那里,就永远被火烤。”
小孩子往前靠过来。
“不管谁说地狱不存在,”约翰逊说,“都是和耶稣作对。死者会受到审判,邪恶的要遭受诅咒。他们被烈火灼烧,咬牙切齿,放声大哭,”他继续说道,“那是永恒的黑暗。”
小孩子张大了嘴,眼神空洞。
“由撒但掌管。”约翰逊说。
诺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脚步蹒跚地向谢泼德走去。“她是在那儿吗?”他大声地问,“她在那里被烤着吗?”他踢掉了腿上的绳子,“她身上着火吗?”
“呃,老天爷,”谢泼德嘟囔着说,“没有没有。”他说,“她当然不在。鲁弗斯弄错了。你妈妈哪里也不在。她并没有不幸福,她只是不在了。”要是他太太去世的时候,他告诉诺顿她去了天堂,终有一天他能再见她的话,他的任务会轻松得多。但是他不允许自己对他撒谎。
诺顿的脸开始扭曲,下巴突起了一个疙瘩。
“听着啊,”谢泼德飞快地说着,把孩子拉到他身边,“你妈妈的灵魂活在别人的身上,如果你是个好孩子,像她那么善良大方的话,也活在你身上。”
孩子浅浅的眼珠因为不信任而变得冷酷。
谢泼德的怜悯变成了反感。这孩子宁愿她在地狱里,而不是哪里都不存在。“你明不明白?”他说,“她不存在,”他把手放在孩子的肩头,“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全部答案,”他以一种更为柔和的恼怒语气说道,“真相。”
孩子并没有号哭,他猛地走开,抓住约翰逊的袖子,“她在那儿吗,鲁弗斯?”他问,“她在那里燃烧着吗?”
约翰逊的眼神闪烁,“哦,”他说,“要是她是魔鬼的话就是。她是个婊子吗?”
“你妈不是婊子,”谢泼德厉声说道。他有种开着车没了刹车的感觉。“行了,别再说傻话了。咱们在聊月亮呢。”
“她信耶稣吗?”约翰逊问。
诺顿看起来一片茫然。过了一秒钟,他回答说:“是的。”好像他明白必须这么回答,“她信。”他说,“一直信。”
“她不信。”谢泼德咕哝说。
“她一直都信,”诺顿回答,“我听到她说她一直信。”
“她得救了。”约翰逊回答。
孩子看起来还是很困惑。“哪里?”他问,“她在哪里?”
“高处。”约翰逊回答。
“那是哪里?”诺顿迫切地问。
“在天上的哪里,”约翰逊说,“不过,你要到那里得先死了。不可能坐着太空船去。”这会儿,他的眼睛里闪着细细的光线,像是一束稳定抵达目标的光。
“人类会上月球的。”谢泼德冷冷地说,“正如数十亿年以前,有第一条缓缓爬出水面来到陆地上的鱼。它没有合适陆地的装备,就从身体内部长出适应机能来,肺就是这么进化而来的。”
“要是我死了,我会下地狱,还是去她那里?”诺顿问。
“现在的话,你会去她那里,”约翰逊说,“不过,要是你活得太久的话,你就下地狱了。”
谢泼德猛地站起来,拿起了油灯。“鲁弗斯,关上窗户,”他说,“该上床睡觉了。”
走下阁楼的台阶时,他听到约翰逊在他身后响亮地说着悄悄话,“明天我都告诉你,孩子,等他不在的时候。”
第二天,男孩子们到球场公园的时候,他看着他们从露天看台后面出来,绕着球场边走着。约翰逊的手搭在诺顿的肩上,头俯向小男孩的耳畔,而孩子的脸上是一种破晓的亮光,是完全信任的表情。谢泼德的痛楚倍增。这是约翰逊惹恼他的办法。但是他不会生气。诺顿没那么聪明,不至于就这么被毁掉。他注视着孩子全神贯注的、迟钝的小脸。干吗要让他卓尔不群呢?天堂和地狱都是给平庸之辈的,要是他是个什么人的话,也就是个平庸之辈。
两个男孩子到了看台,坐在了十英尺开外的地方,面向他,然而谁也没露出认识他的神情。他往自己的身后看看,少年棒球联盟队的队员们散落操场各处。而后他走向露天看台,在他靠近了的时候,约翰逊说话间那不屑的嘘声消失了。
“你们两个家伙今天都干了什么?”他亲切地问道。
“他告诉我说……”诺顿开始了。
约翰逊用胳膊肘捅了捅孩子的肋骨。“我们啥都没干。”他说,脸看起来像是覆了一层没有色彩的光泽,然而透过其中某种错综复杂的神情在沾沾自喜地炫耀。
谢泼德感到脸颊发热,不过什么也没说。一个穿着少年棒球联盟队服的孩子用球棒轻轻地捅了捅他的小腿肚。他转身,手臂环着男孩的颈子,同他一起回了球场。
那天晚上他到阁楼去和男孩子们一起看望远镜,那儿却只有诺顿一个人。他坐在包装箱上,弓着身子一心一意地看着仪器。约翰逊不在。
“鲁弗斯去哪里了?”谢泼德问。
“我说鲁弗斯在哪里?”他问得更大声了。
“去了哪儿吧。”孩子回答,并没转身。
“去了哪儿?”谢泼德问道。
“他只讲他要去哪里。他说他受够了盯着星星看。”
“明白了。”谢泼德郁闷地回答。他转身下了楼。他寻遍了屋子,也没能找到约翰逊。而后他去起居室坐了下来。昨天,他还曾确信他在这个男孩身上取得的成功。而今天下午他就面对他在这个男孩身上的挫败了。他过度宽容了,太介意约翰逊喜不喜欢他了。他感到了一阵罪恶感的刺痛。约翰逊喜不喜欢他,又能有什么区别呢?这对他意味着什么呢?那男孩进屋的时候,有几件事儿他们本应该弄清楚。只要你还待在这里,晚上就不能自己出去,你明白吗?
我并不是非待这里不可啊。我待不待在这里无关紧要。
喔,天哪,他想道,他不能把话说到这地步。他必须坚定,但不要因此争吵。他拿起了晚报。友善和耐心永远有必要,然而他向来不够坚定。他拿着报纸坐着,却没能看进去。如果他不展示出他的坚定来,这男孩是不会尊重他的。门铃响了,他去应答,一开门就倒退一步,露出了痛心、失望的神色。
一个沉着脸的大块头警察站在门廊上,抓着约翰逊的胳膊肘。马路牙子上,有辆警车在等待。约翰逊的脸色格外白,下巴往前伸着,仿佛是在控制自己不要颤抖。
“我们先把他带到这里来,是因为他情绪太激动,”警察说,“不过现在你见到他了,我们要把他带回局子里,问几个问题。”
“怎么回事儿?”谢泼德喃喃地问。
“从这里出去的街角处的一座房子,”警察回答,“被砸得够呛。地上全是碎碟子。家具也全都翻了个儿……”
“这事儿和我没关系!”约翰逊回答,“我走在路上想自己的事儿,这条子就跑来抓我。”
谢泼德严厉地看着男孩。他一点也不打算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柔和点。
约翰逊的血涌上脸颊。“我就是走了走。”他嘟囔说,然而语气却毫不肯定。
“走吧,伙计。”警察说道。
“你不会让他带我走,对吧?”约翰逊说,“你相信我,对吧?”他的声音带着恳求,谢泼德以前从未听到他这样说过。
这是决定性的时刻。这个男孩将必须懂得,当他犯了罪的时候是不能得到庇护的。“你得和他走,鲁弗斯。”他说。
“就算我告诉你我什么都没干,你还是让他带我走?”约翰逊声音刺耳地说道。
谢泼德受伤的感觉在加重,脸色越发地僵硬。这男孩让他感到挫败,甚至还在他有机会给他那新鞋之前。他们明天就能拿到新鞋了。他所有的懊恼突然都转向了那只鞋;看到约翰逊的样子让他的怒火愈加强烈。
“你装得像你全心全意地相信我。”男孩嘟囔说。
“我确实相信过。”谢泼德说。他的脸板着。
约翰逊与警察转身走了,然而他动身之前,从眼窝深处朝着谢泼德闪烁的,是一道纯粹仇恨的光。
谢泼德站在门口,看着他们钻进巡逻车,开走了。他在召唤自己的恻隐之心。明天他要去警察局看看怎么帮他摆平这麻烦。在监狱里待一夜对他没什么伤害,这回经历可以教育他,如此对待一个一心一意为了他好的人,是不能免于惩罚的。然后他们去拿那只鞋。也许在监狱待了一夜,鞋子对这男孩而言会更有意义。
第二天早上的八点,警官打电话来告诉他可以把约翰逊带走了。“这案子是一个黑鬼干的,我们已经记录在案了,”他说,“你家男孩和这事儿没关系。”
谢泼德十分钟后去了警察局,面孔因为羞愧而发热。约翰逊无精打采地坐在了无生气的办公室外间的长凳上,正在看一本警察杂志。屋里没有其他人。谢泼德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试探性地将手放到他的肩上。
男孩抬头一看——嘴唇一撇——回头继续看杂志。
谢泼德感到生理上的不舒服。自己所作所为的难堪压负在他的心头,让他突然有了种隐约的紧张感。他恰恰在这个点失败了,一个本来可以一劳永逸地将男孩引入正途的转折点。“鲁弗斯,”他说,“我道歉。我错了,你是对的。我冤枉你了。”
男孩继续看杂志。
“我很抱歉。”
男孩蘸湿了手指,翻了一页。
谢泼德打起了精神。“我是个傻瓜,鲁弗斯。”他说道。
约翰逊的嘴角微微一歪。他耸了耸肩,没从杂志中抬起头来。
“你能不能忘了它,就这一回?”谢泼德说,“再也不会这样了。”
男孩抬起眼睛。他的眼神发亮,毫无友善。“我会忘记的。”他说,“不过,你最好还是记住。”他站起来,踱着方步向门口走去。在房间的中央,他一转身,猛地伸出胳膊指向谢泼德,谢泼德立刻跳起来跟在他后头,像是这男孩拉了一根看不见的狗链子似的。
“你的鞋,”他热切地说,“今天要拿你的鞋!”感谢上帝有这鞋!
可是,等他们到矫形支具商店的时候,发现这鞋做小了两号,新的再做出来至少还得十天。约翰逊的心情立刻就好了。店员显然是量尺寸的时候量错了,然而男孩却坚持说是脚长了。他喜气洋洋地出了商店,好像脚是自己得到了启示长大了似的。谢泼德的脸色枯槁。
此事之后他加倍地努力。既然约翰逊对望远镜已经没了兴趣,他买了台显微镜,还有一盒子切片。要是他不能让浩瀚在男孩的心中留下印象,那么他就要试试微物。约翰逊对这台新仪器全神贯注了两个晚上,接着就突然没了兴致。不过他似乎很满足于夜晚坐在起居室里读百科全书。他狼吞虎咽地读着百科全书,和他吃饭时的狼吞虎咽是一样的,胃口稳定、毫不打顿。似乎每个条目都进入了他的脑海,遭蹂躏一番又扔了出去。看着男孩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闭着嘴,读书,没什么比这更让谢泼德开心了。度过了两三个这样的夜晚之后,他开始恢复了幻想。他的信心又回来了。他知道,终有一天,他将为约翰逊感到自豪。
礼拜四的晚上,谢泼德参加城市政务会,他去的路上把男孩子们送去了一家电影院,回家的路上接了他们。当他们到家的时候,一辆汽车守候在屋前,挡风玻璃上有一盏红眼灯。谢泼德驶进了车道,车灯照亮了车里那两张阴森的面孔。
“条子!”约翰逊说道,“哪个黑鬼又在哪里砸了东西,他们就又来找我了。”
“让我们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谢泼德小声地说。他在车道上停下了,关上车灯。“你们男孩回屋里上床睡觉。”他说,“我来处理。”
他下了车,朝警车走去。他把脑袋探进车窗,两个警察看着他,一脸心知肚明的沉默表情。“街角的米尔斯和谢尔顿家,”坐在驾驶座的那位说,“看起来像被火车碾过去似的。”
“他进城看电影去了,”谢泼德说,“我家男孩跟他在一起。他和那回没关系,他和这回也没关系。我对这话负责。”
“要我是你,”那个离他更近的回答说,“像他这种小畜生,我是不会负责的。”
“我说过了,我负责,”谢泼德冷静地回答,“上回你们的人就弄错了。别再弄错了。”
两个警察互相瞅了瞅。“又不是我们倒霉。”驾驶座上的那个说,转动钥匙点了火。
谢泼德进了屋子,坐在黑灯瞎火的起居室里。他没有怀疑约翰逊,也不想让男孩以为他怀疑了,要是约翰逊认为他又怀疑他,他就会失去一切。不过,他想知道自己给出的不在场证明是不是无懈可击,他想去诺顿的房间问问约翰逊中间有没有离开过电影院。但是这更糟,约翰逊会知道他的做法而被激怒的。他决心去问约翰逊自己。他会直接问的。他在心里过了一遍要说的话,而后起身去了男孩的房门前。
门开着,好像在等他来,不过约翰逊已经在床上了。过道洒进屋里的灯光,恰好够谢泼德看清楚被子下他的轮廓。他走进房间,站在床尾处。“他们走了。”他说,“我告诉他们你和那事儿没关系,我对这话负责。”
枕头底下传来含混不清的咕哝声:“哦。”
谢泼德踌躇片刻。“鲁弗斯,”他说,“反正你没离开过电影院去干任何事儿,对吧?”
“你装得像你全心全意地信任我!”一个忽然激愤起来的声音嚷嚷说,“其实一点也不!你现在对我的信任和以前也差不多!”这声音失魂落魄的,与能看见他的脸时相比,更确定地像从约翰逊内心深处发出来的。这是责备的哭喊,微微带着轻蔑。
“我是相信你的,”谢泼德激烈地说,“我什么都相信你。我信你,我完全信任你。”
“你的眼睛一直都盯着我,”那个声音沉闷地说,“等你问完我一堆问题,你就穿过走廊再去问诺顿一回。”
“我没打算去问诺顿什么,我不会这么做的,”谢泼德轻柔地说,“而且我一点也没怀疑你。你从市中心的电影院出来,破门而入砸掉屋子再及时赶回电影院,恐怕很难。”
“这就是你为什么相信我!”男孩大叫,“——因为你觉得我根本没办法做到。”
“不是,不是这样的!”谢泼德说,“我相信你,是因为我相信你有勇有谋,不会再给自己惹麻烦。我相信你,如今对自己有清楚的了解,你没必要做这些事儿。我相信你,只要下定决心,你什么事儿都做得到。”
约翰逊坐了起来。一缕微弱的光照在他的额头上,而脸的其他部分是看不到的。“并且要是我想及时了事的话,我原本可以破门而入。”他说。
“但是我知道你没有,”谢泼德说道,“我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片刻沉默。约翰逊躺了回去。随后是低沉沙哑的嗓音,好似话是从嘴里艰难地挤出来的,他说:“等你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以后,你就不想去偷、去砸了。”
谢泼德屏住了呼吸。这个男孩在感谢他!他在谢谢他!他的声音带有的是感恩。这是感激。他站在那儿,在黑暗中傻乎乎地笑了,试图把握住这片刻的凝滞。他极不情愿地朝枕头走了一步,伸出手摸了摸约翰逊的额头。冰凉、干燥,有如生锈的铁器。
“我明白。晚安,儿子。”他说着,迅速地转身离开了房间。他关上身后的门,情绪激动地站在那里。
经过过道的时候,诺顿的房门开着。孩子侧躺在床上,看着过道的灯光。
从此之后,约翰逊面前的道路将会一帆风顺。
诺顿坐了起来,冲他招手。
他看到了孩子,然而瞬间避开了他的视线。他不能进去,和诺顿说话,那会打破他和约翰逊之间的信任。他踌躇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好似什么也没看到似的。明天,他们要回去拿那只鞋。那会是他们感情的巅峰时刻。他急急地转过身去,回了自己的房间。
孩子坐了起来,看着刚刚他爸爸站着的地方,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他目光涣散,躺了回去。
第二天,约翰逊闷闷不乐,不言不语,好像因为暴露了自我而感到羞愧。他的眼睛看着跟蒙了层罩子似的。他似乎缩回了自己的内心世界,那里正在进行的是一场确定决心的危机。谢泼德没能飞快地赶到矫形支具店,他把诺顿留在了家里,因为他不想分散注意力,他想自在地观察约翰逊最为轻微的反应。这个男孩看起来并不开心,甚至对那只鞋也提不起兴致。不过等鞋成为现实之时,他自然会有所触动。
矫形支具店是座混凝土的小库房,排列堆放着种种矫正受损身体的装备。轮椅、助步车占了大部分的地面。墙上挂着每一种拐杖以及支具。假肢堆在架子上,腿、胳膊、手、爪、钩、皮带、背带,以及那些为说不出名字的各色残疾准备的认不出的装置。屋中央一小片空地上是一排黄色塑料坐垫椅,还有一只试鞋的凳子。约翰逊无精打采地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把脚放在那只凳子上,郁郁寡欢的眼神落在脚上。大概是脚趾的地方又开裂了,他用一块帆布打了补丁。他补的另外一块以前像是鞋舌。鞋帮两边都用麻线扎起来了。
谢泼德的脸涌上激动的红晕。他的心跳快得异乎寻常。
店员胳膊下头夹了只新鞋从店后面过来了。“这回对了!”他说着,跨坐在那只试鞋的凳子上,把鞋撑了起来,笑的模样好像这鞋是他变魔术变出来的。
这是一个黑色的、光滑的、没什么形状的东西,闪着耀眼的光,看起来像把钝器,磨得光光的。
约翰逊阴郁地望着它。
“有了这只鞋,”店员说,“你都意识不到你在走路。你会以为自己在骑马!”他低下了粉嫩发亮的光头,开始小心地松麻线。他脱掉旧鞋的样子像是在剥一头还苟延残喘的动物的皮。他的脸紧紧绷着。那只套着脏袜子从鞋里拔出来的脚,让谢泼德作呕。他挪开了目光,直到新鞋套上去。店员动作麻利地系上了鞋带,“现在,站起来走一走吧。”他说,“看看有没有滑行的力量。”他朝谢泼德眨了眨眼睛,“穿上这鞋,”他继续说道,“他就不会觉得自己的脚不正常了。”
谢泼德的脸色高兴得发亮。
约翰逊站起来走了几步。他的步态格外生硬,短的那条腿几乎没有落地。他僵直地站了片刻,背对着他们。
“太棒了!”谢泼德说,“太好了。”好像他给了这男孩一根新脊椎似的。
约翰逊转过身来,嘴巴紧紧抿成了一条冰冷冷的细线。他回到座位上,脱掉了鞋子,把脚放回旧鞋里,开始系鞋带。
“你是想带回家,刚只是先试试合不合适吗?”店员小声问。
“不是,”约翰逊回答,“我根本就不打算穿。”
“有什么问题?”谢泼德的声音抬高了。
“我不要新鞋,”约翰逊说,“要是我想要,自己会想办法。”他的脸像石头,然而眼里却有胜利的光芒。
“孩子,”店员说,“你是脚有毛病,还是脑袋有毛病?”
“去泡泡你自己的大脑吧,”约翰逊回答道,“你的脑袋着火呢。”
店员阴着脸站了起来,不过还是挺庄重,他问谢泼德这鞋该怎么办。他抓着鞋带,鞋子没精打采地晃荡着。
谢泼德的脸气得又红又紫,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前方一件连着假臂的皮革束身衣。
店员又问了一遍。
“包起来,”谢泼德低声说,他朝着约翰逊看了过去。“他还不够成熟。”他说,“我本来以为他不会再这么孩子气了。”
男孩斜睨了他一眼:“你之前也错过。”他说道。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起居室里像往常一样阅读。谢泼德郁郁不安地躲在《纽约时报(周日版)》后头,他想重新把好心情找回来,可是每每回想到那只被拒绝的鞋,他就感到一轮新的怒火。他甚至都不相信自己还愿意再看约翰逊一眼。他意识到,男孩拒绝这只鞋是因为他没有安全感。约翰逊被他自己的感激之情吓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自己渐渐发现的新自我。他明白自己有什么在遭受威胁,他头一回正视了自己,还有自己可能发生的变化。他在质疑自己的身份。谢泼德极不情愿地感觉到他对男孩的同情回来了一点点。几分钟后,他放低了报纸,看着他。
约翰逊正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百科全书上。他神情恍惚,可能一直在侧耳聆听远方某处的动静。谢泼德密切地注视他,然而男孩始终都在听,并没有掉过头来。这个可怜的孩子迷失了,谢泼德想。一晚上,他都坐在这里愠怒地看报纸,没说一个词来打破一下紧张的气氛。“鲁弗斯。”他开口了。
约翰逊继续坐着,一动不动,倾听着。
“鲁弗斯,”谢泼德以催眠的缓慢腔调说道,“只要你愿意,你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都有可能。你可以当科学家,或者建筑师、工程师,或者不管什么吧,只要你下定决心去做。不管你决心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都会是其中最好的一个。”他想象着他的声音,穿透了这个男孩精神深处的黑洞。约翰逊身体向前俯去,然而目光并没有掉转过来。街上有辆车关上了车门。一片沉寂。接着门铃突然尖声大作。
谢泼德跳了起来,走到门口开门。那个之前来过的警察站在那儿。巡逻车等在路边。
“让我见见那个男孩。”他说。
谢泼德沉下脸来,让到一边。“他一晚上都在家。”他说,“我可以作证。”
警察走进了起居室。约翰逊仿佛正在全神贯注地读他的书。随即一秒钟,他带着恼火的神情抬起眼睛看着,像个工作被打扰了的伟人。
“小伙子,半个钟头以前,你在冬街的那个厨房窗口看什么来着?”警察发问了。
“你不要再审问这男孩了!”谢泼德说,“我作证他刚才在这里。我和他在一起。”
“你听到他的话了,”约翰逊说,“我一直在这里。”
“不是每个人的脚印都像你这样的。”警察说着,眼睛看着那只畸形的脚。
“不可能是他的脚印,”谢泼德咆哮道,他被激怒了,“他一直在这里。你在浪费自己的时间,还浪费我们的时间。”他感觉这句我们的敲定了他与男孩之间的团结一致。“我很烦,”他说,“你们这些人都懒得欠抽,就不能出去找找到底是谁干了这些事儿。你就会机械地往这里跑。”
警察充耳不闻,继续盯着约翰逊看。在满脸的横肉之中,他的小眼睛看起来相当警觉。终于,他往门口走去。“我们迟早会抓住他的,”他说,“脑袋伸进了窗户,尾巴还留在外头。”
谢泼德跟着他走到门口,在他身后砰地关上门。他的精神在上扬。这正是适才他所需要的。他带着一脸渴望的表情回了屋。
约翰逊已经把书放下来了,坐在那儿会意地看着他。“谢谢。”他说。
谢泼德停下了脚步。男孩现出了掠夺成性的神情。他公然地使了个眼色。
“你自己当骗子也不差。”他说。
“骗子?”谢泼德喃喃地说。难道这男孩出去又回来了?他感到了自己的厌恶,紧接着,一股怒火将他推了出去。“你走开过?”他暴怒地问道,“我没见到你出去。”
男孩只是笑着。
“你上阁楼去看过诺顿。”谢泼德说。
“没有,”约翰逊回答说,“那孩子都疯了。他什么也不想干,就坐在那儿看那恶心的望远镜。”
“我不想听诺顿的事儿。”谢泼德粗暴地说,“你去过哪里?”
“我坐在那个粉红的马桶上,自己一个人,”约翰逊说着,“没有目击证人。”
谢泼德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他勉强地笑了笑。
约翰逊的眼珠子直转。“你不相信我。”他说。他的声音嘶哑,正如两天前的夜里在阴暗的房间里。“你装得像你全心全意地信任我,但其实你一点都不信。等事情烫了手,你就和其他人一样消失啦,”嘶哑的嗓音变得夸张又滑稽,赤裸裸的嘲弄。“你不相信我。你哪里有什么相信。”他号叫起来,“你一点也不比那条子聪明。脚印——那是陷阱。那儿根本没有脚印。那整个地方的后头都是水泥的。我的脚是干的。”
谢泼德慢吞吞地把手帕放回口袋。他跌落在沙发上,盯着自己脚下的毯子。男孩畸形的脚就搁在他的视线之内。那只破破烂烂拼凑起来的鞋子,对着他咧开大嘴笑,就像约翰逊本人的脸似的。他抓住了沙发垫子一角,指关节发了白。仇恨的寒意让他颤抖。他恨这只鞋,他恨这只脚,他恨这个男孩。他的脸色发白。恨意令他窒息。他被自己吓得目瞪口呆。
他抓住男孩的肩膀,抓得如此之用力好像是为了不让自己倒下。“听着,”他说,“你盯着那窗户就是为了让我难堪。这就是你想要的——想动摇我帮你的决心,但是我的决心不会动摇。我比你强大。我比你强大,我要拯救你。善的意志终将取胜。”
“意志不真实的话,不会的,”男孩说,“意志不正确的话,也不会。”
“我的决心没有动摇,”谢泼德重复道,“我要拯救你。”
约翰逊的神情再度变得狡猾。“你救不了,”他说道,“你会告诉我,从这屋子滚出去。我另外还干了两回——第一回就是,还有一回我本应该在电影院,不过其实也是我干的。”
“我不会叫你走的,”谢泼德说。他的语气了无生气,是机械的,“我要拯救你。”
约翰逊的脑袋往前探过去。“拯救你自己吧。”他鄙夷地嘘道,“除了耶稣,谁也救不了我。”
谢泼德生硬地笑了。“你别骗我,”他说道,“在感化院里我就把这些从你脑子里洗掉了。至少,这一点我救了你。”
约翰逊脸上的肌肉僵硬了。如此之憎恶的表情让他的脸变得凶残,吓得谢泼德一个倒退。男孩的眼睛像两面扭曲的镜子,他在里头看到自己,荒诞不经、丑陋不堪。“等着瞧。”约翰逊低声说。他突然站了起来,飞速地走向门口,如同他唯恐不能尽快地消失于谢泼德的视线内似的。不过,他走的不是前门,而是往后廊去的门。谢泼德在沙发上转过身去,看着男孩从他身后消失的地方。他听到他的房间门砰的一声。他没有走。谢泼德眼里的紧张退去了。他的眼神看起来黯淡无光、死气沉沉,似乎男孩带来的震惊直到这一会儿才刚深入了他的意识之中。“但愿他肯走,”他轻轻地说,“但愿他现在愿意一走了之。”
第二天早上,约翰逊出现在早餐桌前的时候穿着来时穿的那件他外公的衣服。谢泼德装作没注意,不过一看约翰逊的表情他就明白了早已经知道的事情:他已经落入了陷阱,现在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然荡然无存,除了心理战术,而约翰逊终将取得胜利。他希望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男孩。未遂的同情心令他麻木。一有机会他就出了门。一整天他都对晚上回家感到恐惧。他抱了些许微弱的希望,等他到家的时候男孩也许已经走了。外公的衣裳也许意味着他要走了。到下午的时候,这个希望愈发地强烈了。等他回到家,打开前门的时候心脏怦怦直跳。
他在过道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起居室。他盼望的表情消失了,面孔看上去忽然如白发一般苍老。两个男孩紧挨着坐在沙发上,在读同一本书。诺顿的脸颊靠在约翰逊黑外衣的袖子上,约翰逊的手指在他们正读着的那一行字下移动。哥哥和弟弟。谢泼德呆若木鸡地看着这情形,看了几乎有一分钟。随后他进了房间,脱下外套扔到椅子上。两个男孩都没注意他。他去了厨房。
莱奥拉每天下午走前都会把晚饭留在炉子上,再由他拿到桌子上去。他头疼,神经绷得紧紧的。他坐在厨房的凳子上,就待在那儿沉浸在自己沮丧的情绪中。他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把约翰逊激怒而自愿离开。昨天晚上,让他生气的是耶稣这个话题。这可能会让约翰逊勃然大怒,然而也令他自己难过。为什么不简单地告诉男孩你走吧?认输。想到还要面对约翰逊,再度让他感到恶心。那男孩看着他的眼神,仿佛是他有罪,好像他是道德上的麻风病患者,他根本不需要自负也知道自己是好人,他无可指摘。如今对约翰逊的种种感受,他无法自控。他愿意自己对他保有同情,他也愿意还可以继续帮助他。他开始怀念那个时候,屋子里除了他和诺顿没有别人的时候。那个时候,他需要奋力解决的,只有这孩子纯粹的自私自利,以及他自己的孤独。
他站起来,从架子上拿下来三份碟子去了炉子前。他心不在焉地把利马豆和烩菜倒进碟子里。把食物放到桌子上时,他叫他们过来。
他们把书带过来了。诺顿把他的椅子推了一圈绕到桌子另一边,挨着约翰逊。他们坐了下来,把书放在他们之间。这是一本黑色镶了红边的书。
“你们看什么书?”谢泼德问着,坐了下来。
“《圣经》。”约翰逊回答。
上帝赐予我力量吧。谢泼德的话压在了呼吸之间。
“我们在一家十美分店拿的。”约翰逊说。
“我们?”谢泼德喃喃地说。他转脸凝视诺顿。这孩子脸色发亮,眼里带着兴奋的光芒。这孩子突然的变化第一次让他感到震惊。他看起来很警觉。他穿了件蓝色的格子衬衫,眼睛比他以往任何时候见到的都要熠熠发亮。他的身上有种奇异的、全新的生命力,这是一种新鲜的、趣味粗野的信号。“这么说,你现在学会偷了?”他说着,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你没有学会大方,反倒学会偷了。”
“没有,他没有,”约翰逊回答,“是我拿的。他只是看着。他不能玷污自己。反正对我来说没区别。反正我是要下地狱的。”
谢泼德住了嘴。
“除非,”约翰逊说道,“我忏悔。”
“忏悔吧,鲁弗斯,”诺顿用恳求的语气说,“忏悔吧,听到了吗?你不想下地狱的。”
“别再说这种废话。”谢泼德说着,严厉地看着孩子。
“要是我忏悔,我就成传教士了,”约翰逊说,“要是你真想忏悔的话,事情做了一半再忏悔也没意义。”
“你想干什么,诺顿?”谢泼德的声音尖刻而暴躁,“也想当传教士?”
这孩子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幸福而狂热的光。“太空人!”他喊道。
“太好了!”谢泼德的语气苦涩。
“那些太空船对你没什么好处,除非你信耶稣,”约翰逊说着,蘸湿了手指,开始翻《圣经》的书页。“哪里这么说来着,我读给你听。”他说。
谢泼德身子往前倾,愤怒地压低了嗓门:“鲁弗斯,把《圣经》搁到一边去,吃你的饭。”
约翰逊继续翻找那段落。
“把《圣经》放一边去!”谢泼德吼了起来。
男孩住了手,望着他。他表现得受了惊,然而挺愉快。
“你可以躲在这书后面,”谢泼德说,“这书是给胆小鬼的,给那些不敢用自己的脚站着的人,他们不愿意自己动脑子把事情弄弄清楚。”
约翰逊的眼睛直眨巴。他往椅子上靠了靠,离桌子远了点。“撒但支配了你,”他说道,“不光是我。也有你。”
谢泼德探出身子去抓那本书,不过约翰逊一把抢到手里放在了膝盖上。
谢泼德笑了,“你不相信这本书,你自己也知道你不信。”
“我信!”约翰逊回答说,“你不知道我信什么,也不知道我不信什么。”
谢泼德摇头,“你不信的。你太聪明了。”
“我不是很聪明,”男孩小声地咕哝,“你不了解我。就算我不相信,这也都是真的。”
“你根本不信!”谢泼德说着,脸上挂着嘲讽。
“我相信!”约翰逊喘着粗气说,“我让你看看我相信!”他翻开膝上的书撕了一页下来,塞进了嘴里。他的眼睛盯着谢泼德,下巴激烈地咀嚼,书页随着他的撕咬噼啪作响。
“够了,”谢泼德说道,语气干巴巴的,仿佛气力耗尽,“够了。”
男孩举起《圣经》,用牙齿撕了一页下来,开始在嘴里磨碎,眼睛像在燃烧。
谢泼德俯过桌子,把书从他手里打了下来。“离开饭桌。”他冷漠地说。
约翰逊咽下了嘴里的东西,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一片繁华景象正在他的眼前盛开。“我吃过了!”他吸了一口气,说,“我吃了,跟以西结一样,口中觉得其甜如蜜呢![4]”
“走开,离开饭桌。”谢泼德说道,手在碟子边上握得咯咯作响。
“我吃过了!”男孩大叫起来,赞叹让他的脸都变了形,“我和以西结一样吃了。我不要吃你的什么,从今以后都不要了。”
“那么走吧,”谢泼德轻柔地说,“走。走吧。”
男孩站起来,拿起《圣经》走向过道。在门口他顿了顿,门槛上的小小黑影如同某种黑暗毁灭的启示。“魔鬼支配了你。”他兴高采烈地说着,消失了。
吃完了晚饭,谢泼德独自坐在起居室。约翰逊已经离开了这座屋子,但是他没法相信这男孩如此简单地一走了之。一开始的如释重负过去了,他感到沉闷、寒冷,就像快要生病了。恐惧如同迷雾笼罩了他。对约翰逊的口味来说,光是走掉太虎头蛇尾。他会回来试图证明什么的。也许一个礼拜他就回来了,往他家放把火。事到如今什么都不会令人震惊了。
他拿起了报纸,试图读下去,隔了片刻扔下报纸,站起身来去过道听着。他也许躲在阁楼上。他到阁楼去推开了门。
提灯亮着,往台阶上投下了昏沉的光。他没听到有动静。“诺顿,”他叫道,“你在这里吗?”没人回答。他走上窄窄的台阶去看。
在提灯投下来的如葡萄藤般奇形怪状的阴影之中,诺顿坐着,眼睛贴在望远镜上。“诺顿,”谢泼德问,“你知道鲁弗斯去哪里了吗?”
孩子背对着他。他专心致志地弓着背坐在那里,一双大耳朵直接就搁在双肩上。忽然之间他挥起了手,往望远镜蜷缩得更近了些,好像他没办法更靠近他看见的东西了。
“诺顿!”谢泼德抬高嗓门说。
孩子一动不动。
“诺顿!”谢泼德吼了起来。
诺顿跳了起来,转身。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异常的亮光。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明白过来是谢泼德了。“我找到她了!”他气喘吁吁地说。
“找到谁了?”谢泼德问。
“妈妈!”
谢泼德在门口站定了。包围着孩子的阴影丛林愈发厚实了。
“过来看看呀!”他叫道,拿格子衬衫的下摆擦了擦汗津津的脸,接着眼睛又凑回了望远镜前。他的后背紧张地僵硬起来,定在了那里。几乎是立刻,他又开始挥手。
“诺顿,”谢泼德说,“你在望远镜里除了星群以外什么也看不到。你已经看了一晚上了,你最好还是上床睡觉。你知不知道鲁弗斯去哪里了?”
“她就在这里!”他叫着,并没从望远镜前转过身来。“她在向我挥手!”
“我要你十五分钟之内上床,”谢泼德说,片刻他又问,“听到我说话了吗,诺顿?”
孩子开始疯狂地挥手。
“我说话算话,”谢泼德说,“我十五分钟后要来看你在不在床上。”
他又下了台阶,回到客厅里。他去前门草草看了看外头。星星挂满了天空,他是真够傻的,居然以为约翰逊能上天。屋后小树林的某处,沉闷的蛙鸣听着好似低哑、空洞的音符。他回到椅子上坐了几分钟。他决定上床。他的手搁在椅子扶手上,身子往前倾着听,警车的鸣笛声有如第一声的灾难警报那么凄厉,慢慢地进了社区,越来越近,直到发出一声哀鸣在屋外息音。
他感觉有冰冷的重量压在肩头,像是一件结了冰的斗篷盖在了身上。他去门口开了门。
两个警察正走上步道,而夹在他们之间在黑暗中号叫的是约翰逊,每人铐住了他的一只手。一名记者跟在他们旁边一路慢跑,另外有个警察在巡逻车里等着。
“你家男孩来了,”那个脸最阴沉的警察说道,“我告诉过你我们会抓到他的吧?”
约翰逊用力地把胳膊往下拽。“是我在等你!”他说,“如果不是我想被抓,你抓不到我的。是我让你抓的。”他在对警察讲话,眼睛却斜睨着谢泼德。
谢泼德冷冷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想被抓呢?”那个记者跑了一圈绕到约翰逊的身旁,“你为什么故意被抓?”
似乎是这个问题再加上看到了谢泼德,男孩勃然大怒:“为了给大家看看这个冒牌的耶稣!”他发出嘘嘘的声响,朝谢泼德的方向踢着腿,“他以为他是上帝。我宁可住到感化院,也不想住在他家。我宁愿坐牢!魔鬼支配了他,他都分不清左右,他的大脑还不如他那疯疯癫癫的孩子!”他顿了顿,随即一气呵成地跳到了他那异想天开的结论。“他给了我暗示!”
谢泼德的脸色发白,紧紧抓住了门框。
“暗示?”记者急切地问,“什么暗示?”
“道德败坏的暗示!”约翰逊说,“你以为是什么暗示?不过我没听他的,我是个基督徒。我……”
谢泼德的脸痛苦得绷紧了。“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他声音发颤,“他知道自己撒谎。为了他,但凡我知道的我都做了。我为他做的比为我自己的孩子做的还多。我希望能救他但是失败了。不过这是个光荣的失败。我没什么可责怪自己的。我没给过他什么暗示。”
“你还记得那些暗示吗?”记者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究竟说的是什么?”
“他是个肮脏的无神论者,”约翰逊回答,“他说地狱不存在。”
“得啦,现在他们见到了。”一个警察带着世故的叹息说,“我们走吧。”
“等等。”谢泼德说着,走下一级台阶,以最后孤注一掷的努力来保全自己的眼神紧紧盯着约翰逊的眼睛,“说真话,鲁弗斯,”他说,“你不想撒谎。你不是坏,你只是道德混乱。你用不着补偿你的脚,你没必要……”
约翰逊往前冲着,“听听他说什么!”他尖叫道,“我撒谎,我偷东西,是因为我干得漂亮!我的脚跟这有什么关系!瘸腿的就应该先进去!瘸脚的就该在一起。要是我准备好被拯救,耶稣自然会救我,轮不到谎话连篇浑身臭味的无神论者,轮不到……”
“你说够了吧。”警察说着把他往回拉,“我们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们抓到他了。”他对谢泼德说。他们两人转身拖约翰逊走,约翰逊还是半侧着身,冲谢泼德大吼大叫。
“瘸子会赢取猎物!”他厉声叫道,不过他的声音消失在车里。记者爬上前座和驾驶员并排坐着,甩上了门。警笛一路悲鸣地没入了黑暗。
谢泼德还站在原地,微微屈身好似挨了一枪但是照样站着。隔了一分钟,他转身回屋,坐回了那把他刚刚离开的椅子。他闭上了眼睛,看见警察局里记者包围了约翰逊的场面,他们详尽地解读他的谎言。“我没什么可责怪自己的。”他喃喃地说。他的每个行为都是无私的,他唯一目的是拯救约翰逊让他做体面的职业,然而他自己却没能幸免,他牺牲了自己的名誉,他为约翰逊做的比为自己的孩子做的还多。卑鄙笼罩了他,像是空气里的一股恶臭,那么近仿佛源于他自己的呼吸。“我没什么可责怪自己的。”他重复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干巴而且刺耳。“我为他做的比为自己的孩子做的还多。”突然之间恐慌将他卷荡,他听到那男孩欢快的语调。撒但支配了你。
“我没什么可责怪自己的,”他再次开始,“我为他做的比为自己的孩子做的还多。”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控诉他的人。他默默地重复这句子。
他的脸慢慢地失去了光泽。在白发的光晕下,脸几乎变成了灰色。这句子在他心中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如同一个沉重的打击。他的嘴角扭曲,闭上了眼睛,抵抗着启示。而诺顿的面容在他眼前出现,空空荡荡,孤立无援,他的左眼难以觉察地朝眼睛外眶倾去,仿佛不能承受这悲伤的整个场面。因为对自己的厌恶,他的心脏开始收缩,如此清晰,如此有力,简直无法呼吸。他像个饕餮之徒,为了填满自己的空虚做着慈善工作。为了满足自己的幻象,他无视自己的孩子。他看见了目光澄明的魔鬼,一个心灵的探路者,他透过约翰逊的眼睛朝他使了个眼色。他自己的形象渐渐凋零,直到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他瘫在原地,瞠目结舌。
他看到了诺顿在望远镜前,他的后背,还有耳朵,他看见他的胳膊举了起来,激动地挥舞。对这孩子痛苦难当的爱如同激流将他淹没,仿佛一股生命力的倾注。他看着小男孩的脸变了,变成了他的救星,一片明亮。他快活地呻吟起来,他要把一切都补偿给他。他将不再让他痛苦。他将既当爹又当妈。他跳起来,跑到他房间去,去亲吻他,去告诉他他爱他,他永远不会再辜负他。
诺顿的房间灯亮着,然而床是空的。他转身跑上阁楼的楼梯,在楼梯顶他一个回旋,仿佛逼近的是断崖。三角架倒了,望远镜在地上。几英尺之外,孩子悬挂在阴影丛中,恰恰就在光的下方,他从这里出发飞去了太空。
* * *
[1] 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四章第十二至十三节:“耶稣又对请他的人说……你摆设筵席,倒要请那贫穷的、残废的、瘸腿的、瞎眼的,你就有福了。”
[2] 由下文可知,厨娘名叫莱奥拉,鲁弗斯将其叫成耶米玛。《圣经·旧约·约伯记》第四十二章第十四至第十五节中可知,耶米玛为约伯长女,很是美丽。
[3] 在《圣经》中指大灾之后,幸存的一小部分人。如《圣经·旧约·创世记》里的挪亚。而《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十章第二十至二十三节中,提及以色列剩余之民。
[4] 见《圣经·旧约·以西结书》第三章第一至三节:“他对我说,‘人子啊,要吃你所得的,要吃这书卷,好去对以色列家讲说。’于是我开口,他就使我吃这书卷。又对我说,‘人子啊,要吃我所赐给你的这书卷,充满你的肚腹。’我就吃了,口中觉得其甜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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