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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请读者重温一些往事。将近一百年前,英国“恩赐”号的水手哗变,[1]把船长和高级船员赶上了小艇,任他们在汪洋大海上漂流,然后占领了大船,驶往南方。他们在塔希提岛上娶了土著妇女,又继续航行,到达中太平洋一个叫皮特凯恩的荒凉小岛,捣毁了所乘的船,拆去了船上所有可能对开拓殖民地有用的东西,然后上岸定居。
皮特凯恩岛远远偏离商船航线,所以,又过了多年,才有另一条船在那里停泊。以往人们都以为那是一个荒岛,所以,一八〇八年,当一条船终于在那里抛锚下碇时,船长大为惊奇,发现那地方竟然有人居住。虽然哗变的水手在过去岁月中也曾彼此争斗,互相残杀,几乎全部丧生,以致原来的人当中只存留下两三个,然而,早在那些悲剧演出之前,就已经有一些孩子出世,所以,到了一八〇八年,岛上的居民仍有二十七人。领头哗变的约翰·亚当斯仍然健在,而且此后又活了多年,始终任当地的总督,同时也是那伙人的族长,他已经从一个叛变杀人的水手变为一个基督徒和传教士,他那由二十七人组成的岛国,如今已成为最纯粹和虔诚的基督教国家。亚当斯早已升起英国国旗,他的岛国已成为英国王室的部分属地。
如今岛上的人口总计九十人——包括十六个男人,十九个妇女,二十五个男孩,三十个女孩——都是当初哗变者的后裔,都承袭了哗变者的姓氏,都说英语,而且只会说英语。岛屿屹立在大海中,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它长约四分之三英里,有些地方宽只半英里。所有的可耕土地,根据多年前实行的一次分配,都由那几户人家拥有。岛上也饲养了一些牲畜——山羊,猪,鸡,猫,但是没狗,也没大牲畜。有一所教堂建筑——它同时被用作议事厅、学校兼公共图书馆。一两代以来,长官的职称是“效忠于大英女王陛下的总督长官”。他的职责是制定并执行法律,他的职位由居民推选,凡年满十七岁以上的居民都有选举权——选民是不限性别的。
居民惟一的工作是种地捕鱼,惟一的娱乐是参加宗教仪式。岛上从来没开过一家商店,也从来没使用过任何钱币,居民的习惯与服装一向是陈旧的,他们的法律简单得近于幼稚。他们生活在一种安息日的宁静中,远与世外各国以及那里常见的无限野心与诸般烦恼相隔绝,他们既不知道,也不屑介意自己无限孤寂的水国以外列强领域内所发生的一切。每隔三四年,才会有一条船在那里停泊,船上人向居民谈到血腥的战争,猖獗的疫病,君主的退位,王朝的颠覆,说得他们心驰神往(其实那都是老掉了牙的新闻),然后用肥皂和法兰绒交换他们的山芋和面包树果,最后乘船离去,于是居民又回到宁静的梦乡中,将时光消磨在宗教的娱乐里。
去年九月八日,英国太平洋舰队司令德霍西海军上将访问了皮特凯恩岛,他给海军部的那份报告中有以下几段话:
他们种植豆类、胡萝卜、芜青、卷心菜和少量的玉蜀黍;果品中有菠萝蜜、无花果、番荔枝和柑橘;此外还有柠檬和椰子。衣着是完全用食品从路过的船上换来的。岛上没有泉水,虽然有时候也遭受旱灾,但一般每月都降一次雨,所以居民尽有充分的食用水供应。酒精不供滥饮,只作医疗之用,从来没见过一个醉汉……
至于岛民需要一些什么用品,这可以最清楚地从我们用来向他们调换食物的用品中看出,它们包括法兰绒、哔叽、斜纹布、半高筒靴、木梳、烟草和肥皂。岛民还十分需要学校里用的地图和石板,也很欢迎各种工具。我已作出安排,从军需品中调拨给他们一面英国国旗,他们可以在我们船只抵达时悬挂,此外还供应了一把他们很需要的竖拉大锯。我相信此事将获得诸位大臣的批准。只要慷慨好施的英国人知道这个应受支援的小小殖民地还需要什么,岛民无需等候很久就会获得供应……
每星期天早晨十点半和下午三点,岛民都在约翰·亚当斯建造的那所房子里做礼拜。直到一八二九年约翰去世时为止,那地方一直是派这种用场的。礼拜是由岛民推选、深受大众敬重的西蒙·杨先生主持,一切严格遵守英国国教的礼拜形式。每星期三上一次《圣经》课,凡是得便的人都可以去参加。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开一次祈祷大会。每户人家,清晨第一件事和晚上最后一件事都是做祷告,在吃东西之前,和吃完东西以后,都要祈求上帝赐福。讲到这些教民所持的宗教信仰,谁都要对他们深表尊敬。这些居民最大的快乐与权利,就是在祈祷中向他们的上帝交心,一同唱赞美诗。再说,他们总是那样欢欣、勤劳,也许要比任何其他地区的人更加洁身自爱,实际上他们并不需要一位牧师。
看到这里,我在海军上将的报告中发现了这么一句话,那肯定是他漫不经心写下的,当时并未对此多加考虑。他压根儿没想到,这句话里包含了多少悲惨的预言。那是这样一句话:
“一个来自美国的外乡人,在岛上定居——那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
可不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美国“黄蜂”号的奥姆斯比船长,在上将访问皮特凯恩岛大约四个月以后抵达该地,我们从他那里搜集到的材料中知道了有关这个美国人的种种行事。现在就让我把那些事按照写历史的形式一一列举出来吧。美国人叫巴特沃斯·斯特夫利。他一经和所有的居民混熟后——当然,这只花了他几天时间——就开始施展出全部伎俩去笼络他们。他赢得众人的欢心,深受众人的敬重,因为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改变世俗的生活方式,把全部精力投入宗教活动。他老是读《圣经》,或者做祈祷,或者唱圣诗,或者做饭前饭后的祷告。祷告时,没一个人能像他说得“头头是道”,没一个人能像他历时那么长久,讲的那么娓娓动听。
最后,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就悄悄地开始在居民中散播愤懑不平的种子。他一开头就存心颠覆政府,但是当然暂时不明确说出自己的心事。他对不同的人使用不同的方法。他在一处地方挑起人们不满的办法,是叫他们注意星期日的礼拜做得太少了,他坚持星期日的三小时礼拜不应该只做两场,而是应做三场。许多人暗中早已存有这种想法;这一来他们就在私下里结成了一个党派,为此事四下活动。他挑唆某些妇女,说当局不让她们在祈祷会上有充分发言的机会;于是形成了另一个党派。他眼底下不放过一件可以使用的武器;他甚至不惜去找那些小孩儿,设法激起他们的不满情绪,说什么(这是他由于关心他们才注意到的)他们没有足够的主日学校。这一来就组成了第三个党派。
现在,一经成为这些党派的首领,他估计自己已是当地居民中最有势力的人物。于是他着手进行他的第二步——这一步也很重要,就是控告詹姆斯·拉塞尔·尼科伊总督,这总督为人品德优良,很有才干,而且家资富有,他的住宅备有会客厅,辟有三英亩半山芋地,他还拥有皮特凯恩岛上惟一的船舶——一条捕鲸船,但最不幸的是,恰巧在这时刻,出现了一个可以提出控诉的借口。
岛上最早制定的,并且最受人重视的,就是那条禁止侵犯私人财产的法律。人们十分重视它,认为它是人民的自由保护神。大约三十年前,法院曾经根据这一条文审讯了这桩重大案件:伊丽莎白·杨(当时五十八岁,是“恩赐”号哗变者约翰·米尔斯的女儿)的一只鸡蹿进了瑟斯戴·奥克托伯·克里斯琴(当时二十九岁,是哗变者弗莱彻·克里斯琴的孙子)的园地。克里斯琴宰了那只鸡。根据法律,克里斯琴可以扣留下那只鸡,或者,如果他愿意的话,也可以把死鸡归还给主人,接受价值与侵犯者所造成的损害相等的实物,作为“赔偿”。现查法庭记录,“上述的克里斯琴已将所杀死的鸡归还给上述的伊丽莎白·杨,并向其索取一蒲式耳[2]山芋,作为赔偿”。可是伊丽莎白·杨认为他索取过昂,因此双方无法达成妥协,于是克里斯琴提出控诉。他在法庭上输了官司,虽然他至少可以获得半配克[3]山芋的赔偿,但他认为那点儿赔偿不够,接受它无异于承认败诉。他提出了上诉。经过逐级法院审讯,缠磨了好多个年头,每次终审都宣布维持原判;最后官司打到最高法院,审理了二十年也没结案。但是,去年夏天,最高法院总算好不容易地作出了决定。它再一次宣布维持原判。这一次克里斯琴服判了,但是当时斯特夫利在场,就悄悄地向克里斯琴和他的律师出主意,说:“即使仅仅作为一种形式”,也应将那条法律的原本公诸于众,确定它是否仍旧存在。看上去这是一个奇怪的主意,但实际上它却是一个巧妙的手法,于是这项要求被提出。一名使者被派往总督家;他很快就带回来消息,说那份原本已经从国家档案中遗失了。
法院宣布最近的判决无效,因为判决是根据一条法律作出,而那条法律已不复存在。
立刻掀起了巨大的震惊。消息传遍了整个岛国,人民的保护神不见了——可能是谁为了阴谋叛国销毁了它。还不到三十分钟,几乎全国人都聚集在审判室里——也就是那座教堂里。大伙通过了斯特夫利的动议,对总督进行弹劾。被告人以身居显位应有的高姿态对待这件不幸的事。他并不为自己辩护,甚至不屑于进行争论:他只提出简单的答辩,说遗失法律的事与他无关:说他把国家档案都藏在一个蜡烛箱里,那箱子自从开国以来就一直被用来保存档案;说文件是遗失了,但并不是他拿走或销毁了。
然而,凭什么也不能挽救他;人们断定他犯有销毁法律依据罪。他被罢了官,全部家产归了公。
敌人控诉他销毁法律依据时声称,他干这一勾当是为了偏袒克里斯琴,因为克里斯琴是他的表弟。然而,他们对整个这件可耻的事提出的这一理由却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在全国只有斯特夫利一个人不是他的表亲。读者肯定记得,这地方所有的人都是属于六七个人的后代;第一代的子女相互通婚,为那些哗变者生下了孙儿女和外孙儿女;这些子孙的下一代,曾孙儿女和玄孙儿女,又相互通婚。因此,现在每一个人都是其他人的血缘姻亲。再说,这种亲族关系是奇妙地,甚至惊人地错综复杂。比如,一个外乡人对一个岛上居民说:
“你现在管那个年轻女人叫表妹,可是你刚才还管她叫阿姨来着。”
“是呀,她是我的阿姨,又是我的表妹,她还是我异父妹妹,我的外甥女儿,我的第四代堂妹,我的第三十三代堂妹,我的第四十二代堂妹,我的祖姑母,我的外叔祖母,我的守寡的表弟媳——下星期她就是我的妻子啦。”
所以,控告总督偏袒姻亲,理由是站不住脚的,然而,这没关系,站得住脚也罢,站不住脚也罢,反正这合了斯特夫利的心意。斯特夫利立即被推举出来,填补了总督的空缺。接着,他钻隙觅缝地寻找一切可以改革的事,不遗余力地进行整顿。不久宗教仪式就在各地如火如荼、无休无止地展开。星期日早礼拜的第二次祈祷,原来习惯只持续三十五分到四十分钟,而且只为这世界上的人祈祷,首先是为各洲的人,然后是为各民族,以至各部落祈祷,现在一道命令下达,时间被延长到一个半小时,而且祈祷的对象包括好几个星球上可能存在的人类。所有的人都对这一改革感到高兴,所有的人都说:“瞧,这才像个样儿。”又一道命令下达,往常三小时的布道被延长了一倍时间。全国人民结伙儿齐去谢新任总督。原来旧法律只禁止在安息日烧饭,现在连吃饭也被禁止了。又一道命令下达,主日学校有权每个周日都上课。各阶层的人都欢天喜地。在短短一个月内,新总督已成为人民崇拜的偶像!
这个人要走的第二步已时机成熟。起初他只小心地试探着步子,煽动人民对英国的仇恨。他把有影响的居民个别地拉到一边去谈这件事。但很快他就变得更加大胆了,索性公开谈论。他说,为了他们本人,为了他们的荣誉,他们的伟大传统,这民族必须奋起反抗,摆脱“这种令人难堪的英国奴役”。
可是天真纯朴的岛民回答说:
“我们并没注意到那是令人难堪的嘛。它是怎样令人难堪的呀?英国每隔三四年就要开来一条船,供应我们肥皂和衣着,我们还感谢他们带来我们十分需要的其他东西;它从来没给我们招来麻烦;它让我们行动自由。”
“它让你们行动自由!历来奴隶都是这样想,都是这样说!讲这种话,说明你们已经堕落到了什么地步;你们在酷虐的暴政下已经变得十分下流,已经失去人性!什么!难道你们一点儿丈夫气和自豪感都没有了吗?难道自由对你们是无所谓的吗?照说你们早就该奋起反抗,在庄严的国际大家庭中占有你们的合法地位,成为伟大的、自由的、文明的、独立的,不再是帝王的奴仆,而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可以在决定你们姊妹独立国的命运时表达自己的意见,行使自己的权力,难道你们竟然心甘情愿地沦为一个外国的,一个宗主国的属地不成?”
不久这类话便产生了影响。居民开始感到英国是在奴役他们;他们吃不大准,这感觉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又是从哪里得来的,然而他们确实有这种感觉。他们开始唠叨埋怨,觉得是在带着枷锁受苦,渴望获得拯救解放。不久他们就开始仇恨英国国旗,仇恨那个象征他们国家地位卑微的标志;他们走过议事厅时,不再抬起头来看,总是移开眼光,咬牙切齿,一天早晨,人们发现国旗被践踏在旗杆下的烂泥里,他们让它丢在那里,谁也不用手碰它,不再把它升起。一件迟早要发生的事终于出现。几个有头脸的居民,趁黑夜去拜会总督,说:
“这样可恨的暴政,我们再也没法忍受下去了。我们怎样才能推翻它?”
“发动一次军事政变。”
“怎样发动呢?”
“发动一次军事政变。要这样,把一切都准备就绪,然后在指定的时刻,我以一国元首的身份,向公众庄严宣布国家独立,我们从此再不做任何其他强国的顺民。”
“这件事听来挺简单,好像是轻而易举的嘛。我们这就可以动手。那么,下一步又怎么办呢?”
“占有所有防御工事和一切公共财产,实行戒严,命令陆海军进入战时编制,宣布成立帝国!”
这项精彩的行动计划,冲昏了那些天真无邪的人们的头脑。他们说:
“这办法太好了——这办法太妙了,可是,英国不会反抗吗?”
“那就让它来反抗吧。这座岛赛直布罗陀。”
“说得对。可是,建立帝国的问题呢?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帝国,是一位皇帝吗?”
“我的朋友,你们需要的是统一。瞧德国,瞧意大利。它们统一了。最重要的是统一。它能使我们生活得美好。它能使我们进步发达。我们必须有常备的陆海军。当然,那就必须收税。所有这一切合在一起,就会使我们变得伟大。统一了,伟大了。此外你们还需要什么?可不是——只有帝国能带来这些好处。”
于是,十二月八日,宣布皮特凯恩岛为自由独立国家;同一天,在举国欢腾的庆祝中为皮特凯恩岛皇帝特沃斯一世举行隆重的加冕典礼。全国人民(除了十四个人,其中主要是幼小的孩子)都举着旗,奏着乐,鱼贯走过御座,行列长达九十英尺;有人说,它经过那儿共历时四十五秒钟。这是该岛有史以来空前的盛况。群众的热情已达到无法估量的高度。
这时帝国的革新工作立即开始。制定了一套勋爵等级制。委任了一位海军大臣,那条捕鲸船被编入现役。添置了一位陆军大臣,他立即受命着手建立一支常备陆军。指定了一位财政大臣,他奉旨制定征税方案,还要和列强谈判有关攻守互助和商业贸易等条约的签订。选拔了几位陆海军将领,任命了若干羽林军校、侍从武官以及宫廷扈卫。
就在这时候,全部物资已被耗用一空。身为陆军大臣的加利利大公叫苦连天,说全帝国所有的十六名壮丁被授予高官尊爵后,都不肯再当小兵,于是他的常备陆军就陷入瘫痪状态。任海军大臣的阿勒拉特侯爵倾诉了类似的苦衷。他说愿意亲自给那条捕鲸船掌舵,但必须在船上配置一些船员。
面临这种情况,皇帝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把所有年满十岁以上的男孩都从他们母亲身边征召去,强迫他们参加陆军,这样就组成一支拥有十七名士兵的队伍,由一位陆军中将和两位陆军少将统领。这件事使陆军大臣感到高兴,但却激起全国做母亲的对皇帝的仇恨;她们说,此后她们的爱子肯定要浴血葬身在战场上,这件事可得由他负责。她们当中的某些人更是悲痛情切,难以理喻,她们经常密伺着皇帝,不顾警卫干涉,向他投掷山芋。
由于人力极度缺乏,只好要求现任邮政大臣的贝萨尼公爵去海军里荡尾桨,这样他的地位就落后于那爵位比他低的人,也就是落后于现任高等民事法庭庭长的坎南子爵。因此贝萨尼公爵几乎公然表示不满,同时在暗中阴谋叛变——这件事早在皇帝预料之中,然而他对此一筹莫展。
国事每况愈下。有一天皇帝晋升南茜,佩蕾丝为贵族,第二天就娶她做皇后,虽然内阁大臣为国家大局着想而群起谏阻,都竭力劝他娶伯利恒大主教的长女爱默琳。这件事在拥有势力的教会中招来了麻烦。新皇后为获得支持与协助,把全国三十六名成年妇女中的三分之二收进她的内廷,充当才人贵嫔;可是,这一来其余的十二名妇女就成了跟她们势不两立的死对头。不久才人贵嫔的家属也开始反对,因为现在再没人给他们料理家务。另十二名存心作难的妇女又拒绝去御膳房当差,以致皇后不得不支使杰里科伯爵夫人和其他地位显赫的命妇挑水,打扫皇宫内苑,干其他既沉重又讨厌的杂活儿。这一来那部分人也愤懑不平。
所有的人都开始抱怨,说那些为供养陆海军和其他廷臣贵官所征收的赋税繁重,令人无法负担,即便是使全国人民都沦为乞丐。皇帝的答复(“瞧德国,瞧意大利。难道你们的情况应当比人家的更好不成?你们不是已经统一了吗?”)并不能使他们满意。他们说:“老百姓不能把统一当饭吃,我们都在挨饿。已经没人干农活儿。人人都参加陆军,人人都给公家当差,穿着制服闲站着,什么活儿也不干,没东西吃了,没人耕地了……”
“瞧德国,瞧意大利。那儿不也是同样的情况吗。要统一就得这样,没其他办法——而且,获得统一以后,要维持它也没其他办法,”可怜的国王老是这样叨咕。
但是抱怨者只用两句话回答他:“我们没法负担那些捐税——我们没法负担它们了。”
再说,就在这时候,内阁呈报,国债的总额已超出四十五美元——平均全国每人负债半美元之巨。于是他们建议筹措资金。他们听说,人家每遇到这种危急情况,总是来这一手。他们建议征收出口税,还要征收进口税。他们要发行公债,还要印发纸币,规定五十年以后用山芋和卷心菜还本。他们说,陆海军的军饷和全国公务人员的薪金已欠了很久,除非现在就想出一些办法,而且立刻一一予以支付,否则必然会导致国家经济崩溃,可能引起叛变和革命。皇帝立即决定采取高压手段,而那种手段确是皮特凯恩岛上前所未闻的。星期日早晨,皇帝由军队拥护着,威风凛凛驾临教堂,命令财政大臣亲自动手收税。
这可到了人们忍无可忍的地步。先是这一个人,接着是另一个人,一一挺身而出,拒绝服从这前所未有的暴政措施——结果呢,谁敢拒绝服从,就立即没收那表示不满者的家产,这一强有力的行动,很快煞住了抗拒的逆潮,征收手续继续在一片表示愤慨、预兆不祥的沉默中进行。皇帝率领他的军队退出教堂时说:“我要叫你们知道谁是这儿的主子。”有几个人大喊:“打倒统一。”这些人立即被捕,兵士把他们从朋友们哭哭啼啼的拥抱中强行拉走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正像每位先知预见到的,一个社会民主主义者应运而生。正当皇帝在教堂门口登上镀金的独轮御辇时,那社会民主主义者就用一根鱼叉向他扎了十五六下,幸而社会民主主义者的目标总不准确,结果,并没造成任何伤害。
就在那天夜里,大动乱爆发了。全国人民一致奋起(尽管革命者当中有四十九位都是妇女)。步兵放下他们的干草叉,炮兵扔了他们的椰子果;海军也哗变了,皇帝俯首就擒,在宫里被四马攒蹄捆了。这使他感到十分沮丧。他说:
“是我使你们从酷虐的暴政下获得自由;是我使你们从屈辱中扬眉吐气,成为惟我独尊的民族;是我让你们组成强大的、巩固的中央集权政府,最重要的是我让你们享受最大的幸福——也就是实现了统一。我完成了所有这一切,但获得的报酬却是仇恨、侮辱,再有这些捆着我的绳子。逮捕我吧,爱怎样发落就怎样发落我吧。现在我摘下我的王冠,放弃我所有的尊严,很高兴解除了这一切给我带来的沉重负担。是为了你们,我才肩起这些重担;也是为了你们,我又卸下了它们。既然帝王的宝石已经不复存在,现在就让你们砸毁和玷污那毫无用处的镶嵌吧。”
人们一致同意这样惩罚废帝和那个社会民主主义者,即:或者永远剥夺他们参加礼拜的权利,或者罚他们永远像奴隶在捕鲸船上那样荡桨——让他们在二者之间选择其一。第二天,全国人民集会,又升起了英国国旗,恢复了英国的专制政体,将所有的贵族都降为平民,然后,大伙不辞辛劳,立刻回到已经荒芜的山芋田里刈除野草,重新整顿原先那些有用的手工业,再度举行那医疗创伤的、安慰心灵的宗教仪式。废帝交出了禁止侵犯私人财产法的文本,说那是他偷去的——他并没伤害任何人,只是为了要进一步达到他的政治目的。因此国民又让前总督官复原职,归还给他已没收的财产。
经过一番考虑,废帝和那社会民主主义者宁可永远剥夺了做礼拜的权利,也不愿像他们所说的,“永远保持做礼拜的权利”,却同时像奴隶那样荡桨。大伙相信,经过那些倒霉的事件,这两个可怜虫已经丧失理智,于是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把他们暂时拘禁起来,最后,大家就这样做了。
以上说的就是皮特凯恩岛上那个“身份不明的家伙”的故事。
一八七九年
* * *
[1] 一七八九年四月二十八日,英军舰“恩赐”号上水手哗变,逃往皮特凯恩岛,一八〇八年始被发现,当时水手中只存下亚历山大·斯密斯一人。他已改名约翰·亚当斯,成为岛民的族长。该岛于一八三九年开始由英政府保护。英诗人拜伦曾根据此事写成《岛屿》一诗。
[2] 蒲式耳为计(谷物、水果、蔬菜等的)容量单位。在英国,每蒲式耳等于36.37升。
[3] 配克为英美谷物、水果、蔬菜等的干量单位,每配克约合八夸脱或二加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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