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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就在这种疑惑和忧虑的乌云里,在烦闷难捱的期待的重压下,一声不响地度过了第一天、第二天。
第三天,莎夏来了。
她告诉尼古拉:
“一切都准备好了!今天一点钟……”
“已经准备好了?”他吃惊地问。
“这算得了什么呢?我只要替雷宾准备一个地方和一身衣服,别的都由郭本去办。雷空呢他总共只要走过一街就行了。维索夫希诃夫在街上接他——当然是化了装,——替他披上外套,给他一顶帽子,指给他要走的路。我就等着他,给他换了衣服,然后把他带走就算成了。”
“不错!可是郭本是谁呢?”尼古拉问询着。
“您看见过的。您在他家里给钳工们上过课。”
“啊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个样子有点古怪的老头。
“他是个老退伍兵,现在做洋铁匠。没有学问,可是他对一切暴力都怀有无限的仇恨。……有几分哲学家的味道……”莎夏望着窗子,沉思着评价。
母亲默默地听着她的话,有一种模糊的思想在她心里慢慢地成熟起来。
“郭本想让他的外甥越狱,——您刻吗,就是您喜欢的那个叶甫钦珂!他最爱干净,爱漂亮。”
尼古拉点了点头。
“他一切都预备得很周到,”莎夏继续说,“可是对于成功,我却开始有点怀疑了。因为散步的时候,大家都在散步;我想,犯人若是看见了梯子,很多的都想逃走……”
说到这儿,她闭上了眼睛,沉默着。
母亲关切地走到她的身边。
“这样,大家伙就会互相妨碍……”
他们三个人都站在窗口处……
母亲站在他们俩的身后,听到他俩的谈话之后,心中不由得萌发一种混乱的感情……
“我也去!”母亲忽然开口说。
“为什么?”莎夏问。
“亲爱的,我也去!也许会出乱子!您不要去!”尼古拉劝说道。
母亲望了望他,把声音放低了些,但是语气却更固执更坚定了:
“不,我要去……”
他们飞快地互相望了一眼,莎夏耸耸肩膀释放然地说:
“我明白……”
她转过身来对着母亲,挽起她的手臂,身子靠着她,用率直的、让母亲听起来觉得很亲切的声调说:
“不过我还 是要对您说……”
“亲爱的!”母亲伸出发抖的手搂住了莎夏,嘴里请求般地。“带我去吧,……我不会妨碍您的!我需要去。我不相信能够那么样逃走!”
“她也去!”莎夏对尼古拉说。
“这是您的事!”他低着头并不多说什么别的话。
“我们不能一起走。您从空地上走,到菜园那边去。在那儿可以看见监狱的围墙。可是,若是有人盘问你在那干什么的话,你怎么应付呢?”
母亲当下就高兴起来,她用确信的口气回答说:
“总能找出话来敷衍的!你放心!”
“您可别忘了,监狱里的看守是认识您的呀!”莎夏提醒着母亲。“假使他们看见您在那边,那么……”
“我不会让他们看见!”母亲欢喜地说着,显得非常有把握。
在她心里,一向都不怎么热烈地微微燃放着的希望,突然就病态般地,十分明亮地燃烧起来了,使她非常兴奋……
“或许,他也会……”她麻利地换着衣服,心里这样想。
一小时之后。
母亲到了在监狱后面的空地上。
大风围着她飞舞,鼓起了她的衣服,不停地撞在了上冻的土地上,凶狠地摇撼着母亲走过的菜园的破栅栏,又反复冲击着监狱那不很高的围墙,然后滚进墙里去,卷起了院子里的喊声,把这些喊声吹得四散开去,再抛到天空之中。
天空上的白云很快地飞了过去,露出了不大的青天。
母亲身后是菜园,前面是块墓地,在她右面十俄丈的地方,就是监狱。
墓地旁边,有一个兵士正在拉着长索训练马。还 有一个兵士和他并排站着,脚跺得很响,一边叫嚷,一边吹着口哨,还 不时地大笑……除了他俩,监狱附近再没有别人了。
母亲慢悠悠地走过他们身边,朝墓地的围墙走过去,同时,用余光瞥着右面和后面。忽然,她觉得自己的两条腿猛的抖了一下,接着脚就像冻在地上一般不能向前移动了,——从监狱的转角后面,有个驼背的男子背了梯子,好像路灯清洁夫平时那样匆匆地走了出来。
母亲害怕地眨了一下眼睛,迅捷地朝那两个兵士望了一眼,——他们正在一个地方踏着步,马也正围着他们跑着;她急忙又朝背梯子的人看了一眼。这时,他已经把梯子靠在了墙上,正不慌不忙地往上爬去。
他朝院子里招招手,就很快地走了下来,躲到墙角后面。
这一刻,母亲的心脏跳得异常快,自己都能听到扑通扑通的声响。但她只感到每一秒都过得特别慢。
梯子靠在暗色的墙上,墙上全是泥斑,石灰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砖,所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有梯子。
忽的,墙头上露出了一个黑头,渐渐地又露出了身体,跨过墙头,便顺着墙爬了下来。紧跟着,又露出了一个戴着大皮帽子的头,一团黑黑的东西滚到了地上,很快地在墙角后面消失了。
米哈依洛挺直了身子,回头看了一看,猛地摇了摇头……
“逃吧!逃吧!”母亲用一只脚在地上跺着,话又不敢嚷出来。
她的耳朵里嗡嗡地响了起来,传来了很响的叫喊声,——现在墙头之上露出了第三个脑袋。
母亲两手抓住胸口,茫然无觉地望着。一个长亚麻色头发、没有胡子的人头,好像要和自己的身体脱离关系似的,猛地冒了出来,接着,又在墙后消失了。
喊叫声越来越高了,越来出越猛烈了。警笛的尖细的声音随风飘过来。
米哈依洛沿着墙根走去,已经走过母亲身边,走过监狱和住房之间的那块空地了。
母亲只觉得雷宾走得太慢,头抬得太高了,——无论什么人只要朝他的脸上看一眼,就会永远记住这个脸。
母亲耳语一般地说:
“快……快……”
监狱的围墙里面,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响,——可以听见打碎了玻璃的声音。
那个叉开腿站在地上的兵士,将马牵到了自己的身边;另一个兵士把手拢放在嘴上,向着监狱喊着什么。喊完之后,他把脸转过来,侧耳静听那边的话。
母亲紧张地向四周看了一遍。
她的眼睛虽然看到了一切,可是却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想象得非常可怕、非常复杂的事,完成得竟是这么容易这么快!说实在的,这种迅速的行动使她茫然若失,不知所措,仿佛在梦中。
街上已经没有雷宾的踪影了。一个穿大衣的男子在走着,一个女孩子在奔跑。
从监狱里面跑出了三个看守,他们紧排在一起跑过来,另一个兵士围着马跑着,拚命想要上马,可是那马偏就乱蹦乱跳,不让他骑上身,周围的一切好像也随着颠动着,不能平稳下来。
警笛不断地吹着,好像吹得透不过气来。
这种令人警觉而惊慌的、不顾性命似的喊叫声在母亲心里唤起了危险的感觉;她颤抖了一下,眼睛盯着看守们,双脚不由自主地沿墓地的围墙走去,只见看守们和兵士们都朝监狱转角的另外一面跑,转了个弯,就消失了。
母亲认识的那个副监狱长,连外套钮扣都没有扣好,也跟在他们后面朝那边跑去。
这会儿,不知从哪跑来了几个警察,还 跑来了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
冷风好像有什么高兴的事情一般,旋转不停,猛烈地刮着。
母亲的耳朵里隐隐约约地充满混杂的警笛声和叫喊声。……这种纷乱、这种騷动使她欢喜不已,于是,她加快了脚步,心里想:
“照这样子,他也能逃出来!”
从墙角后面,突然冲出了两个警察。
“站住!”一个警察一边喘着一边吆喝道。“一个汉子——
有胡子的——你看见了吗?”
“往那边跑去了,——怎么啦?”母亲指着菜园的方向,镇静地回答。
“叶戈洛夫!吹警笛!”
母亲走回家去了。
她觉得有点遗憾。在她胸口好像压着一种叫人懊恼的东西。当她穿过空地,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一驾马车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下意识抬起头来,看见车子里坐着一个生着淡色口髭,脸色十分苍白、神态十分疲惫的年轻人。年轻人也对母亲看了一眼。他是侧着身坐着,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右肩看上去要比左肩高些。
尼古拉很高兴地迎接母亲。
“那边怎么样?”
“好像成功了……”
她开始给他讲述她所看到的情形,一边讲,一边努力地追想着一切的细节。她讲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转述别人的话,所以对于它的真实性还 抱着怀疑的态度。
“我们的运气特别好!”尼古拉搓着双手说。“可是,我真的特别为您担心!鬼知道会出什么事!尼洛夫娜,请您接受我的劝告——不要害怕审判!审判越早,巴威尔就能越早地得到自由!请您相信我的话,说不定他在路上就能逃走!所谓审判,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而已……”
他给母亲描述了开庭的大概情况,母亲听他说着,知道尼古拉在担心什么事,所以也想鼓起自己的勇气。
“是不是您以为我会对法官说什么?”她突然问。“怕我会哀求他什么?”
他跑起身来,对她摆着手,生气似地说:
“这算什么话!”
“我心里害怕,这倒是真的!可是怕什么——我却不知道!
……”她沉默下来,目光在屋内漫不经心地挪着。
“我有时觉得,巴沙或许会受侮辱,会被嘲弄。他们会说,你是个乡下佬,你是个乡下佬的儿子!你想干什么呢?可是,巴沙的自尊心很强,他会特别激烈地回答他们!说不定安德烈也要嘲笑他们。他们都是很容易激动的。所以我这么想,——也许他一时不能忍受……他们会判得叫我们永远不能见面!这辈子也不能见……”
尼古拉皱着眉头,默默地捻着胡子。
“我不能把这种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母亲低声接着说:“审判是可怕的!他们对一切都要挑剔、较量个没完!可怕得很呀!可怕的倒不是刑罚,而是审判、审问。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她觉得,尼古拉不能了解她的心情。这便叫她感到——
要讲清自己的恐惧是格外困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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