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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 (假笑)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有敢惊动您。
繁 啊你,你刚才在--
贵 我?我在大客厅里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么?
繁 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
贵 (谄笑)我们家里是个下等人,说话粗里粗气,您可别见怪。
繁 都是一样的人。我不过想见一见,跟她谈谈闲话。
贵 是,那是太太的恩典。对了,老爷刚才跟我说,怕明天要下大雨,请太太把老爷的那一件旧雨衣拿出来,说不定老爷就要出去。
繁 四凤跟老爷检的衣裳,四凤不会拿么?
贵 我也是这么说啊,您不是不舒服么?可是老爷吩咐,不要四凤,还是要太太自己拿。
繁 那么,我一会儿拿来。
贵 不,是老爷吩咐,说现在就要拿出来。
繁 哦,好,我就去吧。--你现在叫鲁妈进来,叫她在这房里等一等。
贵 是,太太。
[鲁贵下,繁漪的脸更显得苍白,她在极力压制自己的烦郁。
繁 (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 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烈烈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 叫我忌妒的人,都来吧
,我在等候着你们。(望着空空的前面,既而垂下头去,鲁贵上。)
贵 刚才小当差进来,说老爷催着要。
繁 (抬头)好,你先去吧。我叫陈妈过去。
[繁漪由饭厅下,贵由中门下。移时鲁妈--即鲁侍萍--与四凤上。鲁妈的年级约有四十七岁的光景,鬓发已经有点斑白,面貌白净,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岁的样子。
她的眼有些呆滞,时而呆呆地望着前面,但是在那修长的睫毛,和她圆大的眸子间,还寻得出她少年时静慰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而有身份,旧蓝布裤褂,很洁净地 穿在身上。远远地看着,依然像大家户里落迫的妇人。她的高贵的气质和她的丈夫的鄙俗,好小,恰成一个强烈地对比。
[她的头还包着一条白布手巾,怕是坐火车围着避上的,她说话总爱微微地笑,尤其因为刚刚见着两年未见的亲儿女,神色还是快慰地闪着快乐的光彩。她的声音很 低,很沉稳,语音像一个南方人曾经和北方人相处很久,夹杂着许多模糊,轻快的南方音,但是她的字句说得很清楚。她的牙齿非常整齐,笑的时候在嘴角旁露出一 对深深的笑涡,叫我们想
起来四凤笑时口旁一对浅浅的涡影。
[鲁妈拉着女儿的手,四凤就像个小鸟偎在她身边走进来。后面跟着鲁贵,提着一个旧包
袱。他骄傲地笑着,比起来,这母女的单纯的欢欣,他更是粗鄙了。
四 太太呢?
贵 就下来。
四 妈,您坐下。(鲁妈坐)您累么?
鲁 不累。
四 (高兴地)妈,您坐一坐。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凉水。
鲁 不,不要走,我不热。
贵 凤儿,你跟你妈拿一瓶汽水来(向鲁妈),这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子露,西瓜汤,桔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鲁 不,不,你别听你爸爸的话。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在我身旁跟我多坐一回,回头跟我同--同这位周太太谈谈,比喝什么都强。
贵 太太就会下来,你看你,那块白包头,总舍不得拿下来。
鲁 (和蔼地笑着)真的,说了那么半天。(笑望着四凤)连我在火车上搭的白手巾都忘了解啦。(要解它)
四 (笑着)妈,您让我替您解开吧。(走过去解。这里,鲁贵走到小茶几旁,又偷偷地把烟放在自己的烟盒里。)
鲁 (解下白手巾)你看我的脸脏么?火车上尽是土,你看我的头发,不要叫人家笑。
四 不,不,一点都不脏。两年没见您,您还是那个样。
鲁 哦,凤儿,你看我的记性。谈了这半天,我忘记把你顶喜欢的东西跟你拿出来啦。
四 什么?妈。
鲁 (由身上拿出一个小包来)你看,你一定喜欢的。
四 不,您先别给我看,让我猜猜。
鲁 好,你猜吧。
四 小石娃娃?
鲁 (摇头)不对,你太大了。
四 小粉扑子。
鲁 (摇头)给你那个有什么用?
四 哦,那一定是小针线盒。
鲁 (笑)差不多。
四 那您叫我打开吧。(忙打开纸包)哦!妈!顶针!银顶针!爸,您看,您看!(给鲁贵看)。
贵 (随声说)好!好!
四 这顶针太好看了,上面还镶着宝石。
贵 什么?(走两步,拿来细看)给我看看。
鲁 这是学校校长的太太送给我的。校长丢了个要紧的钱包,叫我拾着了,还给他。校长的太太就非要送给我东西,拿出一大堆小手饰叫我挑,送给我的女儿。我就捡出这一件,拿来送给你,你看好不好?
四 好,妈,我正要这个呢。
贵 咦,哼,(把顶针交给四凤)得了吧,这宝石是假的,你挑得真好。
四 (见着母亲特别欢喜说话,轻蔑地)哼,您呀,真宝石到了您的手里也是假的。
鲁 凤儿,不许这样跟爸爸说话。
四 (撒娇)妈您不知道,您不在这儿,爸爸就拿我一个人撒气,尽欺负我。
贵 (看不惯他妻女这样"乡气",于是轻蔑地)你看你们这点穷相,走到大家公馆,不来看看人家的阔排场,尽在一边闲扯。四凤,你先把你这两年的衣裳给你妈看看。
四 (白眼)妈不稀罕这个。
贵 你不也有点手饰么?你拿出来给你妈开开眼。看看还是我对,还是把女儿关在家里对?
鲁 (想鲁贵)我走的时候嘱咐过你,这两年写信的时候也总不断地提醒你,我说过我不愿意把我的女儿送到一个阔公馆,叫人家使唤。你偏--(忽然觉得这不是谈家事的地方,回头向四凤)你哥哥呢?
四 不是在门房里等着我们么?
贵 不是等着你们,人家等着见老爷呢。(向鲁妈)去年我叫人跟你捎个信,告诉你大海也当了矿上的工头,那都是我在这而嘀咕上的。
四 (厌恶她父亲又表白自己的本领)爸爸,您看哥哥去吧。他的脾气有点不好,怕他等急了,跟张爷刘爷们闹起来。
贵 真他妈的。这孩子的狗脾气我倒忘了,(走向中门,回头)你们好好在这屋子里坐一会,别乱动,太太一会儿就下来。
[鲁贵下。母女见鲁贵走后,如同犯人望见看守走了一样,舒展地吐出一口气来。母女二人相对默然地笑了一笑,刹那间,她们脸上又浮出欢欣,这次是由衷心升起来愉快的笑。
鲁 (伸出手来,向四凤)哦,孩子,让我看看你。
[四凤走到母亲前,跪下。
四 妈,您不怪我吧?您不怪我这次没听您的话,跑到周公馆做事吧?
鲁 不,不,做了就做了。--不过为什么这两年你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下车走到家里,才听见张大婶告诉我,说我的女儿在这儿。
四 妈,我怕您生气,我怕您难过,我不敢告诉您。--其实,妈,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像我这样帮人,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
鲁 不,你以为妈怕穷么?怕人家笑我们穷么?不,孩子,妈最知道认命,妈最看得开,不过,孩子,我怕你太年青,容易一阵子犯糊涂,妈受过苦,妈知道的。你不 懂,你不知道这世界太--人的心太--。(叹一口气)好,我们先不提这个。(站起来)这家的太太真怪!她要见我干什么?
四 嗯,嗯,是啊(她的恐惧来了,但是她愿意向好的一面想)不,妈,这边太太没有多少朋友,她听说妈也会写字,念书,也许觉着很相近,所以想请妈来谈谈。
鲁 (不信地)哦?(慢慢看这屋子的摆设,指着有镜台的柜)这屋子倒是很雅致的。就是家俱太旧了点。这是--?
四 这是老爷用的红木书桌,现在做摆饰用了。听说这是三十年前的老东西,老爷偏偏喜欢用,到哪儿带到哪儿。
鲁 那个(指着有镜台的柜)是什么?
四 那也是件老东西,从前的第一个太太,就是大少爷的母亲,顶爱的东西。您看,从前的家俱多笨哪。
鲁 咦,奇怪。--为什么窗户还关上呢?
四 您也觉得奇怪不是?这是我们老爷的怪脾气,夏天反而要关窗户。
鲁 (回想)凤儿,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四 (笑)真的?您大概是想我想的梦里到过这儿。
鲁 对了,梦似的。--奇怪,这地方怪得很,这地方忽然叫我想起了许多许多事情。(低下头坐下)
四 (慌)妈,您怎么脸上发白?您别是受了暑,我给您拿一杯冷水吧。
鲁 不,不是,你别去,--我怕得很,这屋子有鬼怪!
四 妈,您怎么啦?
鲁 我怕得很,忽然我把三十年前的事情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已经忘了许多年的人又在我心里转。四凤,你摸摸我的手。
四 (摸鲁妈的手)冰凉,妈,您可别吓坏我。我胆子小,妈,妈,--这屋子从前可闹过鬼的!
鲁 孩子,你别怕,妈不怎么样。不过,四凤,我好像我的魂来过这儿似的。
四 妈,您别瞎说啦,您怎么来过?他们二十年前才搬到这儿北方来,那时候,您不是这在南方么?
鲁 不,不,我来过。这些家俱,我想不起来--我在哪见过。
四 妈,您的眼不要直瞪瞪地望着,我怕。
鲁 别怕,孩子,别怕,孩子。(声音愈低,她用力地想,她整个的人,缩,缩到记忆的最下层深处。)
四 妈,您看那个柜干什么?那就是从前死了的第一个太太的东西。
鲁 (突然低声颤颤地向四凤)凤儿,你去看,你去看,那柜子靠右第三个抽屉里,有没有一只小孩穿的绣花虎头鞋。
四 妈,您怎么拉?不要这样疑神疑鬼地。
鲁 凤儿,你去,你去看一看。我心里有点怯,我有点走不动,你去!
四 好我去看。
[她有到柜前,拉开抽斗,看。
鲁 (急)有没有?
四 没有,妈。
鲁 你看清楚了?
四 没有,里面空空地就是些茶碗。
鲁 哦,那大概是我在做梦了。
四 (怜惜她的母亲)别多说话了,妈,静一静吧,妈,您在外受了委屈了,(落泪)从前,您不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可怜的妈呀。(抱着她)好一点了么?
鲁 不要紧的。--刚才我在门房听见这家里还有两位少爷?
四 嗯!妈,都很好,都很和气的。
鲁 (自言自语地)不,我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儿多呆。不成。不成。
四 妈,您说什么?这儿上上下下都待我很好。妈,这里老爷太太向来不骂底下人,两位少爷都很和气的。这周家不但是活着的人心好,就是死了的人样子也是挺厚道的。
鲁 周?这家里姓周?
四 妈,您看您,您刚才不是问着周家的门进来的么?怎么会忘了?(笑)妈,我明白了,您还是路上受热了。我先跟你拿着周家第一个太太的像片,给您看。我再跟你拿点水来喝。
[四凤在镜台上拿了像片过来,站在鲁妈背後,给她看。
鲁 (拿着像片,看)哦!(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手发颤。)
四(站在鲁妈背後)您看她多好看,这就是大少爷的母亲,笑得多美,他们并说还有点像我呢。可惜,她死了,要不然,--(觉得鲁妈头向前倒)哦,妈,您怎么啦?您怎么?
鲁 不,不,我头晕,我想喝水。
四 (慌,掐着鲁妈的手指,搓着她的头)妈,您到这边来!(扶鲁妈到一个大的沙发前,鲁妈手里还紧紧地拿着相片)妈,您在这儿躺一躺。我跟您拿水去。
[四凤由饭厅门忙跑下。
鲁 哦,天哪。我是死了的人!这是真的么?这张相片?这些家俱?怎么会?--哦,天底下地方大得很,怎么?熬过这几十年偏偏又把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放回到他--他的家里?哦,好不公平的天哪!(哭泣)
[四凤拿水上,鲁妈忙擦眼泪。
四 (持水杯,向鲁妈)妈,您喝一口,不,再喝几口。(鲁妈饮)好一点了么?
鲁 嗯,好,好啦。孩子,你现在就跟我回家。
四 (惊讶)妈,您怎么啦?
[由饭厅传出繁漪喊"四凤"的声音。
鲁 谁喊你?
四 太太。
繁漪声 四凤!
四 唉。
繁漪声 四凤,你来,老爷的雨衣你给放在哪儿啦?
四 (喊)我就来。(向鲁妈)您等一等,我就回来。
鲁 好,你去吧。
[四凤下。鲁妈周围望望,走到柜前,抚摸着她从前的家俱,低头沉思。忽然听见屋外花园里走路的声音。她转过身来,等候着。
[鲁贵由中门上。
贵 四凤呢?
鲁 这儿的太太叫了去啦。
贵 你回头告诉太太,说找着雨衣,老爷自己到这儿来穿,还要跟太太说几句话。
鲁 老爷要到这屋里来?
贵 嗯,你告诉清楚了,别回头老爷来到这儿,太太不在,老头儿又发脾气了。
鲁 你跟太太说吧。
贵 这上上些些许多底下人都得我支派,我忙不开,我可不能等。
鲁 我要回家去,我不见太太了。
贵 为什么?这次太太叫你来,我告诉你,就许有点什么很要紧的事跟你谈谈。
鲁 我预备带着凤儿回去,叫她辞了这儿的事。
贵 什么?你看你这点--
[周繁漪由饭厅上。
贵 太太。
繁 (向门内)四凤,你先把那两套也拿出来,问问老爷要哪一件。(里面答应)哦,(吐出一口气,向鲁妈)这就是四凤的妈吧?叫你久等了。
贵 等太太是应当的。太太准她来跟您请安就是老大的面子。(四凤由饭厅出,拿雨衣进。)
繁 请坐!你来了好半天啦。(鲁妈只在打量着,没有坐下。)
鲁 不多一会,太太。
四 太太。把这三件雨衣都送给老爷那边去啦。
贵 老爷说放在这儿,老爷自己来拿,还请太太等一会,老爷见您有话说呢。
繁 知道了。(向四凤)你先到厨房,把晚饭的菜看看,告诉厨房一下。
四 是,太太。(望着鲁贵,又疑惧地望着繁漪由中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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