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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莲女畏逼离阁 春发郎怜情赠金
话说姜秋莲忍气吞声回到绣房,罩上包头,换上蓝布衫裙,紧紧系縧,奶娘拿着镰刀、麻绳、扁担,两人哭哭啼啼离了家门。这秋莲从未出门的绣女,走到街前,羞羞惭惭,低着头儿。只得扯住奶娘的衣袖,奔奔跄跄,走出庄村。举头一望,四野空阔,一片芦苇,正是深秋天气。怎见得:
芦叶汀洲,寒沙带浅流。数十年曾度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到深秋。黄鹤断矶头,故人能见否。旧江山,都是新愁。欲买桂花重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右调《唐多令》
奶娘道:“前面就到芦林,大姐快走。”秋莲眼中流泪道:“奴家不知哪世罪孽,今日遭此折挫。若我亲娘尚在,安能受此。不如寻个无常,倒是了乎。”奶娘劝道:“大姐休说此话,古人先苦后甜,往往有之。暂且忍耐,不必伤感。”说话中间,二人已到芦边。奶娘道:“大姐你且坐在这边歇息,待我去斫柴。”秋莲依从,坐在草地,想起自己苦处,未免啼悲。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李春发,与张言行约定在乌龙冈上送别。次日起来,用了早膳,乘着白马,行到冈上,下得马来。等不多时,只见张言行策着马走到跟前,慌忙离鞍道:“贤弟真信人也。”李春发道:“我们知己相交,岂同别人。”两人遂把马拴在垂杨柳下,草地而坐。李春发道:“仁兄到寨,须要相机而行,不可久恋,恐生祸端。”张言行道:“愚兄满腔愤恨,无处发泄,定要做些义气事才畅心怀。”李春发道:“但愿仁兄如此,无烦小弟叮咛。”张言行起身来说道:“紧弟只管放心,他日相逢,自见明白。这路旁非久谈之所,古人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愚兄就此告辞。”李春发说:“遵命了。”张言行将马解开,飞身上去,拱一拱手说:“愚兄去也。”李春发立在冈上,又目送了一回,看不见踪影,方才自己上马旋转归家。也是天缘有分,恰好在芦林经过,忽抬头望见一个老妇人拾柴,一个幼女坐在尘埃不住啼哭。停住马,仔细向秋莲一望,心中惊讶道:你看此女,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年纪不过二八,天生俏丽,并非小户女儿。不在闺中刺绣,却在这荒郊外,泪眼巴巴,真个诧异,其中定有缘故。不免下马,向老妈妈问个端底。遂滚鞍下马,向着奶娘道:“老妈妈,小生有礼了。”奶娘答礼道:“这个君子,非亲非故,向我施礼,却是为何?”李春发道:“老妈妈身后那位大姐,因何在此啼哭?”奶娘答道:“她是我家大姐,我是她的养娘。我主仆在此拾柴,何劳君子盘问。”李春发赔笑道:“如此小生多口了。”奶娘道:“真个多口。”李春发背身说道:“你看她恶狠狠的直言应答,决非路柳墙花了。细看她云髻齐楚,身体柔怯,尚是未出闺门的幼女,为何在此采樵,甚觉不伦。既是拾柴,又何必啼哭?内里定有蹊跷,还须问个明白。老妈妈转来,小生斗胆再问一生,那位大姐是谁家宅眷,还求向小生说个分明。”奶娘瞅了一眼,带着怒色道:“这位相公放着路不走,只管要问长问短,是何道理?若再问时,定讨没趣。”李春发闻听,低头不语。暗自沉吟:“本不该穷究,无奈心中只是牵挂,回家去定添愁怀,不如舍着脸皮,索性问个清白。”遂硬着胆向秋莲施下礼去,尊声:“姐姐,小生有礼。”秋莲回答道:“素不识面,不便还礼,相公休怪。”李春发道:“非是小生多事,观看姐姐举动,不是小家模样。在此芦边啼啼哭哭,必有情由。姐姐姓什名何,求道其详。”秋莲道:“自古男女有别,于理有碍,何敢轻言。”李春发道:“在这荒野,无人看见,姐姐倘有冤屈事情,未必不能代为解纷,何妨略陈其故。”秋莲见李生说得体切,又是庄言正论,绝不带些轻薄嬉戏光景。况且李生生得风流儒雅,迥异非常,秋莲暗思道:“何妨告诉他一番。”遂启朱唇,慢慢地道:“相公把马拴在树上,容奴相告。”李春发应命,将马拴定道:“愿闻其详。”奶娘接口道:“大姐不必细讲,说些大概罢,时候久了,恐外观不雅。”秋莲道:“奴家住在罗郡,奎星楼边。大门外有几株槐柳,便是。”李生问道:“老先生是何名讳?”秋莲道:“我爹爹姓姜名韵,表字德化。”李生道:“令尊小生素知,近来作何生理?”秋莲道:“因家道贫寒,出外贩米。”李生道:“令尊既不在家,自有养娘拾柴,大姐到此何为?”秋莲含泪道:“在家受不过晚娘拷打,无计奈何,方到此地。”李生道:“我听姐姐诉了一遍,原系晚娘所害。小生随身带有三两银子,与姐姐留下,拿回家去,交与令堂买些柴米,省得出头露面,受这辛苦。”奶娘道:“相公休得恃富,留下银子莫不有什么意思。”李生道:“老妈妈,小生一片恻隐之心,勿得过疑。如此说来,俺便去也。”牵马欲行,秋莲对奶娘道:“请那生留步。”奶娘应命喊道:“相公且转来。”李生停步说:“老妈妈要说什么?”奶娘道:“我家大姐有话问你。”秋莲道:“奶娘替我问他来历。”奶娘道:“晓得。”遂开口道:“请问相公因何走马郊外?”李生道:“小生清晨因送朋友到此。”奶娘道:“相公贵府,坐落何街,高姓大名?”李生答道:“舍下在永寿街内,姓李名花,字是春发。”奶娘道:“原来是李相公,在庠在监呢?”李生道:“草草入泮,尚未发科。”奶娘道:“如此说来,相公是位秀才了,失敬失敬。”奶娘又问道:“令尊令堂想俱康健。”李生道:“不幸双亲早逝。”奶娘又问道:“兄弟几人?”李生道:“并无兄弟,只是孤身。”奶娘又问:“相公青春多少?”李生道:“今年虚度十九岁了。”秋莲悄悄对奶娘道:“问他曾婚配否?”奶娘遂问道:“相公有妻室么?”李生背身说道:“这女子问出此言,大非幽闺静守之道,待俺去也。”遂乘马而回。正是:
奶娘向秋莲道:“你看那生,见问出妻室二字,满面通红,竟自去了。真乃至诚君子。”秋莲亦赞叹道:“果然稳重。”奶娘道:“你看他将银子丢在地下,不免拾起回去罢了。”秋莲道:“任凭奶娘。”奶娘道:“芦柴其实不惯彩拾,只斫得这些,待我捆起来,一同好走。”一路上极口夸奖道:“大姐你看这佛心人,叫人可钦可敬。又疏财又仗义,真诚老实,绝不轻狂。”秋莲道:“正是。与吾家从无半点瓜葛,亏他这般周济。”奶娘笑说道:“大姐你若得嫁这个才郎,可谓终身有托了。”秋莲道:“我与你是何心情,还讲此风话。至于婚姻,全凭爹妈主张,说他怎的。”二人讲话中间,不觉太阳将落,已到自己门首。
不知到家,贾氏如何相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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