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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第六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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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二僧荡怪闹龙宫 群圣除邪获宝贝

却说祭赛国王与大小公卿,见孙大圣与八戒腾云驾雾,提着两个小妖,飘然而去,一个个朝天礼拜道:“话不虚传!今日方知有此辈神仙活佛!”又见他远去无踪,却拜谢三藏、沙僧道:“寡人肉眼凡胎,只知高徒有力量,拿住妖贼便了,岂知乃腾云驾雾之上仙也。”三藏道:“贫僧无些法力,一路上多亏这三个小徒。”沙僧道:“不瞒陛下说,我大师兄乃齐天大圣皈依。他曾大闹天宫,使一条金箍棒,十万天兵,无一个对手,只闹得太上老君害怕,玉皇大帝心惊。我二师兄乃天蓬元帅果正,他也曾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众。惟我弟子无法力,乃卷帘大将受戒。愚弟兄若干别事无能,若说擒妖缚怪,拿贼捕亡,伏虎降龙,踢天弄井,以至搅海翻江之类,略通一二。这腾云驾雾,唤雨呼风,与那换斗移星,担山赶月,特余事耳,何足道哉!”国王闻说,愈十分加敬,请唐僧上坐,口口称为老佛,将沙僧等皆称为菩萨。满朝文武欣然,一国黎民顶礼不题。

  却说孙大圣与八戒驾着狂风,把两个小妖摄到乱石山碧波潭,住定云头,将金箍棒吹了一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把戒刀,将一个黑鱼怪割了耳朵,鲇鱼精割了下唇,撇在水里,喝道:“快早去对那万圣龙王报知,说我齐天大圣孙爷爷在此,着他即送祭赛国金光寺塔上的宝贝出来,免他一家性命!若迸半个不字,我将这潭水搅净,教他一门儿老幼遭诛!”那两个小妖,得了命,负痛逃生,拖着锁索,淬入水内,唬得那些鼋鼍龟鳖,虾蟹鱼精,都来围住问道:“你两个为何拖绳带索?”一个掩着耳,摇头摆尾,一个侮着嘴,跌脚捶胸;都嚷嚷闹闹,径上龙王宫殿报:“大王,祸事了!”那万圣龙王正与九头驸马饮酒,忽见他两个来,即停杯问何祸事。那两个即告道:“昨夜巡拦,被唐僧、孙行者扫塔捉获,用铁索拴锁。今早见国王,又被那行者与猪八戒抓着我两个,一个割了耳朵,一个割了嘴唇,抛在水中,着我来报,要索那塔顶宝贝。”遂将前后事,细说了一遍。那老龙听说是孙行者齐天大圣,唬得魂不附体,魄散九霄,战兢兢对驸马道:“贤婿啊,别个来还好计较,若果是他,却不善也!”驸马笑道:“太岳放心,愚婿自幼学了些武艺,四海之内,也曾会过几个豪杰,怕他做甚!等我出去与他交战三合,管取那厮缩首归降,不敢仰视。”
  好妖怪,急纵身披挂了,使一般兵器,叫做月牙铲,步出宫,分开水道,在水面上叫道:“是什么齐天大圣!快上来纳命!”行者与八戒立在岸边,观看那妖精怎生打扮——
  戴一顶烂银盔,光欺白雪;贯一副兜鍪甲,亮敌秋霜。上罩着锦征袍,真个是彩云笼玉;腰束着犀纹带,果然象花蟒缠金。手执着月牙铲,霞飞电掣;脚穿着猪皮靴,水利波分。远看时一头一面,近睹处四面皆人。前有眼,后有眼,八方通见;左也口,右也口,九口言论。一声吆喝长空振,似鹤飞鸣贯九宸。
  他见无人对答,又叫一声:“那个是齐天大圣?”行者按一按金箍,理一理铁棒道:“老孙便是。”那怪道:“你家居何处?身出何方!怎生得到祭赛国,与那国王守塔,却大胆获我头目,又敢行凶,上吾宝山索战?”行者骂道:“你这贼怪,原来不识你孙爷爷哩!你上前,听我道:
  老孙祖住花果山,大海之间水帘洞。自幼修成不坏身,玉皇封我齐天圣。
  只因大闹斗牛宫,天上诸神难取胜。当请如来展妙高,无边智慧非凡用。
  为翻筋斗赌神通,手化为山压我重。整到如今五百年,观音劝解方逃命。
  大唐三藏上西天,远拜灵山求佛颂。解脱吾身保护他,炼魔净怪从修行。
  路逢西域祭赛城。屈害僧人三代命。我等慈悲问旧情,乃因塔上无光映。
  吾师扫塔探分明,夜至三更天籁静。捉住鱼精取实供,他言汝等偷宝珍。
  合盘为盗有龙王,公主连名称万圣。血雨浇淋塔上光,将他宝贝偷来用。
  殿前供状更无虚,我奉君言驰此境。所以相寻索战争,不须再问孙爷姓。
  快将宝贝献还他,免汝老少全家命。敢若无知骋胜强,教你水涸山颓都蹭蹬!”
  那驸马闻言,微微冷笑道:“你原来是取经的和尚,没要紧罗织管事!我偷他的宝贝,你取佛的经文,与你何干,却来厮斗!”行者道:“这贼怪甚不达理!我虽不受国王的恩惠,不食他的水米,不该与他出力。但是你偷他的宝贝,污他的宝塔,屡年屈苦金光寺僧人,他是我一门同气,我怎么不与他出力,辨明冤枉?”驸马道:“你既如此,想是要行赌赛。常言道,武不善作,但只怕起手处,不得留情,一时间伤了你的性命,误了你去取经!”行者大怒,骂道:“这泼贼怪,有甚强能,敢开大口!走上来,吃老爷一棒!”那驸马更不心慌,把月牙铲架住铁棒,就在那乱石山头,这一场真个好杀——
  妖魔盗宝塔无光,行者擒妖报国王。小怪逃生回水内,老龙破胆各商量。九头驸马施威武,披挂前来展素强。怒发齐天孙大圣,金箍棒起十分刚。那怪物,九个头颅十八眼,前前后后放毫光;这行者,一双铁臂千斤力,蔼蔼纷纷并瑞祥。铲似一阳初现月,棒如万里遍飞霜。他说“你无干休把不平报!”我道“你有意偷宝真不良!那泼贼,少轻狂,还他宝贝得安康!”棒迎铲架争高下,不见输赢练战场。
  他两个往往来来,斗经三十余合,不分胜负。猪八戒立在山前,见他们战到酣美之处,举着钉钯,从妖精背后一筑。原来那怪九个头,转转都是眼睛,看得明白,见八戒在背后来时,即使铲钹架着钉钯,铲头抵着铁棒。又耐战五七合,挡不得前后齐轮,他却打个滚,腾空跳起,现了本象,乃是一个九头虫,观其形象十分恶,见此身模怕杀人!他生得——
  毛羽铺锦,团身结絮。方圆有丈二规模,长短似鼋鼍样致。两只脚尖利如钩,九个头攒环一处。展开翅极善飞扬,纵大鹏无他力气;发起声远振天涯,比仙鹤还能高唳。眼多闪灼幌金光,气傲不同凡鸟类。
  猪八戒看见心惊道:“哥啊!我自为人,也不曾见这等个恶物!是甚血气生此禽兽也?”行者道:“真个罕有,真个罕有!等我赶上打去!”好大圣,急纵祥云,跳在空中,使铁棒照头便打。那怪物大显身,展翅斜飞,飕的打个转身,掠到山前,半腰里又伸出一个头来,张开口如血盆相似,把八戒一口咬着鬃,半拖半扯,捉下碧波潭水内而去。及至龙宫外,还变作前番模样,将八戒掷之于地,叫:“小的们何在?”那里面鲭鲌鲤鳜之鱼精,龟鳖鼋鼍之介怪,一拥齐来,道声:“有!”驸马道:“把这个和尚,绑在那里,与我巡拦的小卒报仇!”众精推推嚷嚷,抬进八戒去时,那老龙王欢喜迎出道:“贤婿有功,怎生捉他来也?”那驸马把上项原故,说了一遍,老龙即命排酒贺功不题。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8553.html

  却说孙行者见妖精擒了八戒,心中惧道:“这厮恁般利害!我待回朝见师,恐那国王笑我。待要开言骂战,曾奈我又单身,况水面之事不惯。且等我变化了进去,看那怪把呆子怎生摆布,若得便,且偷他出来干事。”好大圣,捻着诀,摇身一变,还变做一个螃蟹,淬于水内,径至牌楼之前。原来这条路是他前番袭牛魔王盗金睛兽走熟了的,直至那宫阙之下,横爬过去,又见那老龙王与九头虫合家儿欢喜饮酒。行者不敢相近,爬过东廊之下,见几个虾精蟹精,纷纷纭纭耍子。行者听了一会言谈,却就学语学话,问道:“驸马爷爷拿来的那长嘴和尚,这会死了不曾?”众精道:“不曾死,缚在那西廊下哼的不是?”行者听说,又轻轻的爬过西廊,真个那呆子绑在柱上哼哩。行者近前道:“八戒,认得我么?”八戒听得声音,知是行者,道:“哥哥,怎么了!反被这厮捉住我也!”行者四顾无人,将钳咬断索子叫走,那呆子脱了手道:“哥哥,我的兵器,被他收了,又奈何?”行者道:“你可知道收在那里?”八戒道:“当被那怪拿上宫殿去了。”行者道:“你先去牌楼下等我。”八戒逃生,悄悄的溜出。行者复身爬上宫殿,观看左首下有光彩森森,乃是八戒的钉钯放光,使个隐身法,将钯偷出,到牌楼下,叫声:“八戒!接兵器!”呆子得了钯,便道:“哥哥,你先走,等老猪打进宫殿。若得胜,就捉住他一家子;若不胜,败出来,你在这潭岸上救应。”行者大喜,只教仔细,八戒道:“不怕他!水里本事,我略有些儿。”行者丢了他,负出水面不题。这八戒束了皂直裰,双手缠钯,一声喊,打将进去。慌得那大小水族,奔奔波波,跑上宫殿,吆喝道:“不好了!长嘴和尚挣断绳返打进来了!”那老龙与九头虫并一家子俱措手不及,跳起来,藏藏躲躲。这呆子不顾死活,闯上宫殿,一路钯,筑破门扇,打破桌椅,把些吃酒的家火之类,尽皆打碎。有诗为证,诗曰:
  木母遭逢水怪擒,心猿不舍苦相寻。暗施巧计偷开锁,大显神威怒恨深。
  驸马忙携公主躲,龙王战栗绝声音。水宫绛阙门窗损,龙子龙孙尽没魂。
  这一场,被八戒把玳瑁屏打得粉碎,珊瑚树掼得凋零。那九头虫将公主安藏在内,急取月牙铲,赶至前宫喝道:“泼夯豕彘!怎敢欺心惊吾眷族!”八戒骂道:“这贼怪,你焉敢将我捉来!这场不干我事,是你请我来家打的!快拿宝贝还我,回见国王了事。不然,决不饶你一家命也!”那怪那肯容情,咬定牙齿,与八戒交锋。那老龙才定了神思,领龙子龙孙,各执枪刀,齐来攻取。八戒见事体不谐,虚幌一钯,撤身便走,那老龙帅众追来。须臾,撺出水中,都到潭面上翻腾。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8553.html

  却说孙行者立于潭岸等候,忽见他们追赶八戒,出离水中,就半踏云雾,掣铁棒,喝声:“休走!”只一下,把个老龙头打得稀烂。可怜血溅潭中红水泛,尸飘浪上败鳞浮!唬得那龙子龙孙各各逃命,九头驸马收龙尸,转宫而去。
  行者与八戒且不追袭,回上岸,备言前事。八戒道:“这厮锐气挫了!被我那一路钯,打进去时,打得落花流水,魂散魄飞!正与那驸马厮斗,却被老龙王赶着,却亏了你打死。那厮们回去,一定停丧挂孝,决不肯出来。今又天色晚了,却怎奈何?”行者道:“管什么天晚!乘此机会,你还下去攻战,务必取出宝贝,方可回朝。”那呆子意懒情疏,徉徉推托,行者催逼道:“兄弟不必多疑,还象刚才引出来,等我打他。”
  两人正自商量,只听得狂风滚滚,惨雾阴阴,忽从东方径往南去。行者仔细观看,乃二郎显圣,领梅山六兄弟,架着鹰犬,挑着狐兔,抬着獐鹿,一个个腰挎弯弓,手持利刃,纵风雾踊跃而来。行者道:“八戒,那是我七圣兄弟,倒好留请他们,与我助战。若得成功,倒是一场大机会也。”八戒道:“既是兄弟,极该留请。”行者道:“但内有显圣大哥,我曾受他降伏,不好见他。你去拦住云头,叫道:‘真君,且略住住。齐天大圣在此进拜。’他若听见是我,断然住了。待他安下,我却好见。”那呆子急纵云头,上山拦住,厉声高叫道:“真君,且慢车驾,有齐天大圣请见哩。”那爷爷见说,即传令就停住六兄弟,与八戒相见毕,问:“齐天大圣何在?”八戒道:“现在山下听呼唤。”二郎道:“兄弟们,快去请来。”六兄弟乃是康、张、姚、李、郭、直,各各出营叫道:“孙悟空哥哥,大哥有请。”行者上前,对众作礼,遂同上山。
  二郎爷爷迎见,携手相搀,一同相见道:“大圣,你去脱大难,受戒沙门,刻日功完,高登莲座,可贺,可贺!”行者道:“不敢,向蒙莫大之恩,未展斯须之报。虽然脱难西行,未知功行何如。今因路遇祭赛国,搭救僧灾,在此擒妖索宝。偶见兄长车驾,大胆请留一助,未审兄长自何而来,肯见爱否。”二郎笑道:“我因闲暇无事,同众兄弟采猎而回,幸蒙大圣不弃留会,足感故旧之情。若命挟力降妖,敢不如命!却不知此地是何怪贼?”六圣道:“大哥忘了?此间是乱石山,山下乃碧波潭,万圣之龙宫也。”二郎惊呀道:“万圣老龙却不生事,怎么敢偷塔宝?”
  行者道:“他近日招了一个驸马,乃是九头虫成精。他郎丈两个做贼,将祭赛国下了一场血雨,把金光寺塔顶舍利佛宝偷来。那国王不解其意,苦拿着僧人拷打。是我师父慈悲,夜来扫搭,当被我在塔上拿住两个小妖,是他差来巡探的。今早押赴朝中,实实供招了。那国王就请我师收降,师命我等到此。先一场战,被九头虫腰里伸出一个头来,把八戒衔了去,我却又变化下水,解了八戒。才然大战一场,是我把老龙打死,那厮们收尸挂孝去了。我两个正议索战,却见兄长仪仗降临,故此轻渎也。”二郎道:“既伤了老龙,正好与他攻击,使那厮不能措手,却不连窝巢都灭绝了?”八戒道:“虽是如此,奈天晚何?”二郎道:“兵家云,征不待时,何怕天晚!”康姚郭直道:“大哥莫忙,那厮家眷在此,料无处去。孙二哥也是贵客,猪刚鬣又归了正果,我们营内,有随带的酒肴,教小的们取火,就此铺设。一则与二位贺喜,二来也当叙情。且欢会这一夜,待天明索战何迟?”二郎大喜道:“贤弟说得极当。”却命小校安排,行者道:“列位盛情,不敢固却。但自做和尚,都是斋戒,恐荤素不便。”二郎道:“有素果品,酒也是素的。”众兄弟在星月光前,幕天席地,举杯叙旧。
  正是寂寞更长,欢娱夜短,早不觉东方发白。那八戒几钟酒吃得兴抖抖的道:“天将明了,等老猪下水去索战也。”二郎道:“元帅仔细,只要引他出来,我兄弟们好下手。”八戒笑道:“我晓得!我晓得!”你看他敛衣缠钯,使分水法,跳将下去,径至那牌楼下,发声喊,打入殿内。此时那龙子披了麻,看着龙尸哭,龙孙与那驸马,在后面收拾棺材哩。这八戒骂上前,手起处,钯头着重,把个龙子夹脑连头,一钯筑了九个窟窿,唬得那龙婆与众往里乱跑,哭道:“长嘴和尚又把我儿打死了!”那驸马闻言,即使月牙铲,带龙孙往外杀来。这八戒举钯迎敌,且战且退,跳出水中。这岸上齐天大圣与七兄弟一拥上前,枪刀乱扎,把个龙孙剁成几断肉饼。那驸马见不停当,在山前打个滚,又现了本象,展开翅,旋绕飞腾。二郎即取金弓,安上银弹,扯满弓,往上就打。那怪急铩翅,掠到边前,要咬二郎;半腰里才伸出一个头来,被那头细犬,撺上去,汪的一口,把头血淋淋的咬将下来。那怪物负痛逃生,径投北海而去。八戒便要赶去,行者止住道:“且莫赶他,正是穷寇勿追,他被细犬咬了头,必定是多死少生。等我变做他的模样,你分开水路,赶我进去,寻那宫主,诈他宝贝来也。”二郎与六圣道:“不赶他,倒也罢了,只是遗这种类在世,必为后人之害。”至今有个九头虫滴血,是遗种也。
  那八戒依言,分开水路,行者变作怪象前走,八戒吆吆喝喝后追。渐渐追至龙宫,只见那万圣宫主道:“驸马,怎么这等慌张?”行者道:“那八戒得胜,把我赶将进来,觉道不能敌他。你快把宝贝好生藏了!”那宫主急忙难识真假,即于后殿里取出一个浑金匣子来,递与行者道:“这是佛宝。”又取出一个白玉匣子,也递与行者道:“这是九叶灵芝。你拿这宝贝藏去,等我与猪八戒斗上两三合,挡住他,你将宝贝收好了,再出来与他合战。”行者将两个匣儿收在身边,把脸一抹,现了本象道:“宫主,你看我可是驸马么?”宫主慌了,便要抢夺匣子,被八戒跑上去,着背一钯,筑倒在地。还有一个老龙婆撤身就走,被八戒扯住,举钯才筑,行者道:“且住!莫打死他,留个活的,好去国内见功。”遂将龙婆提出水面。行者随后捧着两个匣子上岸,对二郎道:“感兄长威力,得了宝贝,扫净妖贼也。”二郎道:“一则是那国王洪福齐天,二则是贤昆玉神通无量,我何功之有!”兄弟们俱道:“孙二哥既已功成,我们就此告别。”行者感谢不尽,欲留同见国王。诸公不肯,遂帅众回灌口去讫。
  行者捧着匣子,八戒拖着龙婆,半云半雾,顷刻间到了国内。原来那金光寺解脱的和尚,都在城外迎接,忽见他两个云雾定时,近前磕头礼拜,接入城中。那国王与唐僧正在殿上讲论,这里有先走的和尚仗着胆入朝门奏道:“万岁,孙猪二老爷擒贼获宝而来也。”那国王听说,连忙下殿,共唐僧,沙僧,迎着称谢神功不尽,随命排筵谢恩。三藏道:“且不须赐饮,着小徒归了塔中之宝,方可饮宴。”三藏又问行者道:“汝等昨日离国,怎么今日才来?”行者把那战驸马,打龙王,逢真君,败妖怪,及变化诈宝贝之事,细说了一遍。三藏与国王,大小文武,俱喜之不胜。国王又问:“龙婆能人言语否?”八戒道:“乃是龙王之妻,生了许多龙子龙孙,岂不知人言?”国王道:“既知人言,快早说前后做贼之事。”龙婆道:“偷佛宝,我全不知,都是我那夫君龙鬼与那驸马九头虫,知你塔上之光乃是佛家舍利子,三年前下了血雨,乘机盗去。”又问:“灵芝草是怎么偷的?”龙婆道:“只是我小女万圣宫主私入大罗天上灵霄殿前,偷的王母娘娘九叶灵芝草。那舍利子得这草的仙气温养着,千年不坏,万载生光,去地下,或田中,扫一扫即有万道霞光,千条瑞气。如今被你夺来,弄得我夫死子绝,婿丧女亡,千万饶了我的命罢!”八戒道:“正不饶你哩!”行者道:“家无全犯,我便饶你,只便要你长远替我看塔。”龙婆道:“好死不如恶活。但留我命,凭你教做什么。”行者叫取铁索来,当驾官即取铁索一条,把龙婆琵琶骨穿了,教沙僧:“请国王来看我们安塔去。”
  那国王即忙排驾,遂同三藏携手出朝,并文武多官,随至金光寺上塔。将舍利子安在第十三层塔顶宝瓶中间,把龙婆锁在塔心柱上,念动真言,唤出本国土地、城隍与本寺伽蓝,每三日送饮食一餐,与这龙婆度口,少有差讹,即行处斩,众神暗中领诺。行者却将芝草把十三层塔层层扫过,安在瓶内,温养舍利子。这才是整旧如新,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依然八方共睹,四国同瞻。下了塔门,国王就谢道:“不是老佛与三位菩萨到此,怎生得明此事也!”行者道:“陛下,金光二字不好,不是久住之物。金乃流动之物,光乃闪灼之气。贫僧为你劳碌这场,将此寺改作伏龙寺,教你永远常存。”那国王即命换了字号,悬上新匾,乃是“敕建护国伏龙寺”。一壁厢安排御宴,一壁厢召丹青写下四众生形,五凤楼注了名号。国王摆銮驾,送唐僧师徒,赐金玉酬答,师徒们坚辞,一毫不受。这真个是:邪怪剪除万境静,宝塔回光大地明。毕竟不知此去前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荆棘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

话表祭赛国王谢了唐三藏师徒获宝擒怪之恩,所赠金玉,分毫不受,却命当驾官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各做两套,鞋袜各做两双,绦环各做两条,外备干粮烘炒,倒换了通关文牒,大排銮驾,并文武多官,满城百姓,伏龙寺僧人,大吹大打,送四众出城。约有二十里,先辞了国王。众人又送二十里辞回。伏龙寺僧人送有五六十里不回,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行者见都不肯回去,遂弄个手段,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吹口仙气,叫“变!”都变作斑斓猛虎,拦住前路,哮吼踊跃。众僧方惧,不敢前进,大圣才引师父策马而去。少时间,去得远了,众僧人放声大哭,都喊:“有恩有义的老爷!我等无缘,不肯度我们也!”

且不说众僧啼哭,却说师徒四众,走上大路,却才收回毫毛,一直西去。正是时序易迁,又早冬残春至,不暖不寒,正好逍遥(悠然自得)行路。忽见一条长岭,岭顶上是路。三藏勒马观看,那岭上荆棘丫叉,薜萝牵绕,虽是有道路的痕迹,左右却都是荆刺棘针。唐僧叫:“徒弟,这路怎生走得?”行者道:“怎么走不得?”

又道:“徒弟啊,路痕在下,荆棘在上,只除是蛇虫伏地而游,方可去了。若你们走,腰也难伸,教我如何乘马?”八戒道:“不打紧,等我使出钯柴手来,把钉钯分开荆棘,莫说乘马,就抬轿也包你过去。”三藏道:“你虽有力,长远难熬,却不知有多少远近,怎生费得这许多精神!”行者道:“不须商量,等我去看看。”

将身一纵,跳在半空看时,一望无际。真个是:匝地远天,凝烟带雨。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芬芳。遥望不知何所尽,近观一似绿云茫。蒙蒙茸茸,郁郁苍苍。风声飘索索,日影映煌煌。那中间有松有柏还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薜萝缠古树,藤葛绕垂杨。盘团似架,联络如床。有处花开真布锦,无端卉发远生香。为人谁不遭荆棘,那见西方荆棘长!行者看罢多时,将云头按下道:“师父,这去处远哩!”三藏问:“有多少远?”行者道:“一望无际,似有千里之遥。”三藏大惊道:“怎生是好?”沙僧笑道:“师父莫愁,我们也学烧荒的,放上一把火,烧绝了荆棘过去。”八戒道:“莫乱谈!

烧荒的须在十来月,草衰木枯,方好引火。如今正是蕃盛之时,怎么烧得!”行者道:“就是烧得,也怕人子。”三藏道:“这般怎生得度?”八戒笑道:“要得度,还依我。”好呆子,捻个诀,念个咒语,把腰躬一躬,叫“长!”就长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躯,把钉钯幌一幌,教“变!”就变了有三十丈长短的钯柄,拽开步,双手使钯,将荆棘左右搂开:“请师父跟我来也!”三藏见了甚喜,即策马紧随。后面沙僧挑着行李,行者也使铁棒拨开。这一日未曾住手,行有百十里,将次天晚,见有一块空阔之处,当路上有一通石碣,上有三个大字,乃“荆棘岭”;下有两行十四个小字,乃“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八戒见了笑道:“等我老猪与他添上两句: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三藏欣然下马道:“徒弟啊,累了你也!我们就在此住过了今宵,待明日天光再走。”八戒道:“师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有兴,连夜搂开路走他娘!”那长老只得相从。

八戒上前努力,师徒们人不住手,马不停蹄,又行了一日一夜,却又天色晚矣。那前面蓬蓬结结,又闻得风敲竹韵,飒飒松声。却好又有一段空地,中间乃是一座古庙,庙门之外,有松柏凝青,桃梅斗丽。三藏下马,与三个徒弟同看,只见岩前古庙枕寒流,落目荒烟锁废丘。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

竹摇青珮疑闻语,鸟弄余音似诉愁。鸡犬不通人迹少,闲花野蔓绕墙头。行者看了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坐。”沙僧道:

“师兄差疑了,似这杳无人烟之处,又无个怪兽妖禽,怕他怎的?”说不了,忽见一阵阴风,庙门后,转出一个老者,头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后跟着一个青脸獠牙、红须赤身鬼使,头顶着一盘面饼,跪下道:“大圣,小神乃荆棘岭土地,知大圣到此,无以接待,特备蒸饼一盘,奉上老师父,各请一餐。此地八百里,更无人家,聊吃些儿充饥。”八戒欢喜,上前舒手,就欲取饼。不知行者端详已久,喝一声:“且住!这厮不是好人!休得无礼!你是甚么土地,来诳老孙!看棍!”那老者见他打来,将身一转,化作一阵阴风,呼的一声,把个长老摄将起去,飘飘荡荡,不知摄去何所。慌得那大圣没跟寻处,八戒沙僧俱相顾失色,白马亦只自惊吟。三兄弟连马四口,恍恍忽忽,远望高张,并无一毫下落,前后找寻不题。

却说那老者同鬼使,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轻轻放下,与他携手相搀道:“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因风清月霁之宵,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那长老却才定性,睁眼仔细观看,真个是:漠漠烟云去所,清清仙境人家。正好洁身修炼,堪宜种竹栽花。每见翠岩来鹤,时闻青沼鸣蛙。更赛天台丹灶,仍期华岳明霞。说甚耕云钓月,此间隐逸堪夸。坐久幽怀如海,朦胧月上窗纱。

三藏正自点看,渐觉月明星朗,只听得人语相谈,都道:“十八公请得圣僧来也。”长老抬头观看,乃是三个老者:前一个霜姿丰采,第二个绿鬓婆娑(suō),第三个虚心黛色。各各面貌、衣服俱不相同,都来与三藏作礼。长老还了礼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劳列位仙翁下爱?”十八公笑道:“一向闻知圣僧有道,等待多时,今幸一遇。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禅机真派。”三藏躬身道:“敢问仙翁尊号?”十八公道:“霜姿者号孤直公,绿鬓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拂云叟,老拙号曰劲节。”三藏道:“四翁尊寿几何?”孤直公道:“我岁今经千岁古,撑天叶茂四时春。香枝郁郁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真。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凌空子笑道:“吾年千载傲风霜,高干灵枝力自刚。夜静有声如雨滴,秋晴荫影似云张。盘根已得长生诀,受命尤宜不老方,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拂云叟笑道:

  “岁寒虚度有千秋,老景潇然(脱俗不羁的样子)清更幽。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自风流。七贤(指魏晋时的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七个名士)作侣同谈道,六逸(指竹溪六逸。唐时李白与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等常在徂徕山下的竹溪纵酒酣歌,后人称他们为“竹溪六逸”)为朋共唱酬。戛玉敲金非琐琐,天然情性与仙游。”

劲节十八公笑道:“我亦千年约有余,苍然贞秀自如如。堪怜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机。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书。”三藏称谢道:“四位仙翁,俱享高寿,但劲节翁又千岁余矣。高年得道,丰采清奇,得非汉时之四皓乎?”四老道:“承过奖!承过奖!吾等非四皓,乃深山之四操也。敢问圣僧,妙龄几何?”三藏合掌躬身答曰:“四十年前出母胎,未产之时命已灾。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

养性看经无懈怠,诚心拜佛敢俄捱?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下爱来。”四老俱称道:“圣僧自出娘胎,即从佛教,果然是从小修行,真中正有道之上僧也。我等幸接台颜,敢求大教,望以禅法指教一二,足慰生平。”长老闻言,慨然不惧,即对众言曰:

“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指虚寂玄妙的境界),六根六识,遂可扫除。菩提者,不死不生,无余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访真了元始钳锤,悟实了牟尼手段。发挥象罔,踏碎涅槃。必须觉中觉了悟中悟,一点灵光全保护。放开烈焰照婆娑,法界纵横独显露。至幽微,更守固,玄关口说谁人度?我本元修大觉禅,有缘有志方记悟。”

四老侧耳受了,无边喜悦,一个个稽首皈依,躬身拜谢道:

  “圣僧乃禅机之悟本也!”拂云叟道:“禅虽静,法虽度,须要性定心诚,纵为大觉真仙,终坐无生之道。我等之玄,又大不同也。”三藏云:“道乃非常,体用合一,如何不同?”拂云叟笑云:

  “我等生来坚实,体用比尔不同。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傲风霜,消磨日月。一叶不凋,千枝节操。似这话不叩冲虚,你执持梵语。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甚么?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彻骨髓。忘本参禅,妄求佛果,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萝苽(指藤蔓的牵扯、纠缠)浑言。此般君子,怎生接引?这等规模,如何印授?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静中自有生涯。没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灵宝峰头牢着脚,归来雅会上龙华。”三藏闻言叩头拜谢,十八公用手搀扶,孤直公将身扯起,凌空子打个哈哈道:“拂云之言,分明漏泄。圣僧请起,不可尽信。我等趁此月明,原不为讲论修持,且自吟哦逍遥,放荡襟怀也。”拂云叟笑指石屋道:“若要吟哦,且入小庵一茶,何如?”

长老真个欠身,向石屋前观看,门上有三个大字,乃“木仙庵”。遂此同入,又叙了坐次,忽见那赤身鬼使,捧一盘茯苓膏,将五盏香汤奉上。四老请唐僧先吃,三藏惊疑,不敢便吃。那四老一齐享用,三藏却才吃了两块,各饮香汤收去。三藏留心偷看,只见那里玲珑光彩,如月下一般:“水自石边流出,香从花里飘来。满座清虚雅致,全无半点尘埃。那长老见此仙境。

以为得意,情乐怀开,十分欢喜,忍不住念了一句道:“禅心似月迥无尘。”劲节老笑而即联道:“诗兴如天青更新。”孤直公道:“好句漫裁抟锦绣。”凌空子道:“佳文不点唾奇珍。”拂云叟道:“六朝一洗繁华尽,四始重删雅颂分。”三藏道:“弟子一时失口,胡谈几字,诚所谓班门弄斧。适闻列仙之言,清新飘逸,真诗翁也。”劲节老道:“圣僧不必闲叙,出家人全始全终。既有起句,何无结句?望卒成之。”三藏道:“弟子不能,烦十八公结而成篇为妙。”劲节道:“你好心肠!你起的句,如何不肯结果?悭吝珠玑(比喻美好的诗文绘画等) ,非道理也。”三藏只得续后二句云:“半枕松风茶未熟,吟怀潇洒满腔春。”

十八公道:“好个吟怀潇洒满腔春!”孤直公道:“劲节,你深知诗味,所以只管咀嚼,何不再起一篇?”十八公亦慨然不辞道:“我却是顶针字起:春不荣华冬不枯,云来雾往只如无。”凌空子道:“我亦体前顶针二句:无风摇拽婆娑影,有客欣怜福寿图。”拂云叟亦顶针道:“图似西山坚节老,清如南国没心夫。”

孤直公亦顶针道:“夫因侧叶称梁栋,台为横柯作宪乌。”

长老听了,赞叹不已道:“真是阳春白雪(原指战国时楚国的一种艺术性较高,难度较大的歌曲。现比喻高深的文学艺术) ,浩气冲霄!弟子不才,敢再起两句。”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之士,大养之人也。不必再相联句,请赐教全篇,庶我等亦好勉强而和。”三藏无已,只得笑吟一律曰:“杖锡西来拜法王,愿求妙典远传扬。

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香。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立行藏。修成玉象庄严体,极乐门前是道场。”四老听毕,俱极赞扬。十八公道:“老拙无能,大胆僭越(超越本分,这里是自谦。僭,jiàn),也勉和一首。”云:

“劲节孤高笑木王,灵椿不似我名扬。山空百丈龙蛇影。泉泌千年琥珀香。解与乾坤生气概,喜因风雨化行藏。衰残自愧无仙骨,惟有苓(líng)膏结寿场。”

孤直公道:“此诗起句豪雄,联句有力,但结句自谦太过矣,堪羡!堪羡!老拙也和一首。”云:“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绝堂前大器扬。露重珠缨蒙翠盖,风轻石齿碎寒香。长廊夜静吟声细,古殿秋阴淡影藏。元日迎春曾献寿,老来寄傲在山场。”凌空子笑而言曰:“好诗!好诗!真个是月胁天心,老拙何能为和?但不可空过,也须扯谈几句。”曰:“梁栋之材近帝王,太清宫外有声扬。晴轩恍若来青气,暗壁寻常度翠香。壮节凛然千古秀,深根结矣九泉藏。凌云势盖婆娑影,不在群芳艳丽场。”拂云叟道:“三公之诗,高雅清淡,正是放开锦绣之囊也。我身无力,我腹无才,得三公之教,茅塞顿开,无已,也打油几句,幸勿哂焉。”诗曰:

“淇澳园中乐圣王,渭川千亩任分扬。翠筠不染湘娥泪,班箨(tuò)堪传汉史香。霜叶自来颜不改,烟梢从此色何藏?子猷(指王徽之)去世知音少,亘古留名翰墨场。”

三藏道:“众仙老之诗,真个是吐凤喷珠,游夏莫赞。厚爱高情,感之极矣。但夜已深沉,三个小徒,不知在何处等我。意者弟子不能久留,敢此告回寻访,尤天穷之至爱也,望老仙指示归路。”四老笑道:“圣僧勿虑,我等也是千载奇逢,况天光晴爽,虽夜深却月明如昼,再宽坐坐,待天晓自当远送过岭,高徒一定可相会也。”

正话间,只见石屋之外,有两个青衣女童,挑一对绛纱灯笼,后引着一个仙女。那仙女拈着一枝杏花,笑吟吟进门相见。

那仙女怎生模样?他生得:青姿妆翡翠,丹脸赛胭脂。星眼光还彩,蛾眉秀又齐。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弓鞋弯凤嘴,绫袜锦绣泥。妖娆娇似天台女,不亚当年俏妲姬。四老欠身问道:“杏仙何来?”那女子对众道了万福道:“知有佳客在此赓酬(以诗歌与人相赠答。赓, gēng),特来相访,敢求一见。”十八公指着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劳求见!”三藏躬身,不敢言语。那女子叫:“快献茶来。”又有两个黄衣女童,捧一个红漆丹盘,盘内有六个细磁茶盂,盂内设几品异果,横担着匙儿,提一把白铁嵌黄铜的茶壶,壶内香茶喷鼻。斟了茶,那女子微露春葱,捧磁盂先奉三藏,次奉四老,然后一盏,自取而陪。

凌空子道:“杏仙为何不坐?”那女子方才去坐。茶毕欠身问道:“仙翁今宵盛乐,佳句请教一二如何?”拂云叟道:“我等皆鄙俚之言,惟圣僧真盛唐之作,甚可嘉羡(嘉慕的意思)。”那女子道:“如不吝教,乞赐一观。”四老即以长老前诗后诗并禅法论,宣了一遍。那女子满面春风对众道:“妾身不才,不当献丑。但聆此佳句,似不可虚也,勉强将后诗奉和一律如何?”遂朗吟道:“上盖留名汉武王,周时孔子立坛场。董仙爱我成林积,孙楚曾怜寒食香。雨润红姿娇且嫩,烟蒸翠色显还藏。自知过熟微酸意,落处年年伴麦场。”四老闻诗,人人称贺,都道:“清雅脱尘,句内包含春意。好个雨润红姿娇且嫩,雨润红姿娇且嫩!”那女子笑而悄答道:“惶恐!惶恐!适闻圣僧之章,诚然锦心绣口,如不吝珠玉,赐教一阕如何?”唐僧不敢答应。那女子渐有见爱之情,挨挨轧轧,渐近坐边,低声悄语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十八公道:“杏仙尽有仰高之情,圣僧岂可无俯就之意?如不见怜,是不知趣了也。”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有名之士,决不苟且行事。如此样举措,是我等取罪过了。污人名,坏人德,非远达也。果是杏仙有意,可教拂云叟与十八公做媒,我与凌空子保亲,成此姻眷,何不美哉!”

三藏听言,遂变了颜色,跳起来高叫道:“汝等皆是一类邪物,这般诱我!当时只以砥砺(dǐ lì,磨炼)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四老见三藏发怒,一个个咬指担惊,再不复言。那赤身鬼使暴躁如雷道:“这和尚好不识抬举!我这姐姐,那些儿不好?他人材俊雅,玉质娇姿,不必说那女工针指,只这一段诗才,也配得过你。你怎么这等推辞!休错过了!孤直公之言甚当,如果不可苟合,待我再与你主婚。”

三藏大惊失色,凭他们怎么胡谈乱讲,只是不从。鬼使又道:

“你这和尚,我们好言好语,你不听从,若是我们发起村野之性,还把你摄了去,教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却不枉为人一世也?”那长老心如金石,坚执不从。暗想道:“我徒弟们不知在那里寻我哩!”说一声,止不住眼中堕泪。那女子陪着笑,挨至身边,翠袖中取出一个蜜合绫汗巾儿与他揩泪,道:“佳客勿得烦恼,我与你倚玉偎香,耍子去来。”长老咄的一声吆喝,跳起身来就走,被那些人扯扯拽拽,嚷到天明。

忽听得那里叫声:“师父!师父!你在那方言语也?”原来那孙大圣与八戒沙僧,牵着马,挑着担,一夜不曾住脚,穿荆度棘,东寻西找,却好半云半雾的,过了八百里荆棘岭西下,听得唐僧吆喝,却就喊了一声。那长老挣出门来,叫声:“悟空,我在这里哩,快来救我!快来救我!”那四老与鬼使,那女子与女童,幌一幌都不见了。须臾间,八戒、沙僧俱到边前道:“师父,你怎么得到此也?”三藏扯住行者道:“徒弟啊,多累了你们了!昨日晚间见的那个老者,言说土地送斋一事,是你喝声要打,他就把我抬到此方。他与我携手相搀,走入门,又见三个老者,来此会我,俱道我做圣僧,一个个言谈清雅,极善吟诗。我与他赓和(续用他人原韵或题意唱和)相攀,觉有夜半时候,又见一个美貌女子执灯火,也来这里会我,吟了一首诗,称我做佳客。因见我相貌,欲求配偶,我方省悟,正不从时,又被他做媒的做媒,保亲的保亲,主婚的主婚,我立誓不肯,正欲挣着要走,与他嚷闹,不期你们到了。一则天明,二来还是怕你,只才还扯扯拽拽,忽然就不见了。”行者道:

“你既与他叙话谈诗,就不曾问他个名字?”三藏道:“我曾问他之号,那老者唤做十八公,号劲节;第二个号孤直公;第三个号凌空子;第四个号拂云叟;那女子,人称他做杏仙。”八戒道:

“此物在于何处?才往那方去了?”三藏道:“去向之方,不知何所,但只谈诗之处,去此不远。”

他三人同师父看处,只见一座石崖,崖上有木仙庵三字。

三藏道:“此间正是。”行者仔细观之,却原来是一株大桧树,一株老柏,一株老松,一株老竹,竹后有一株丹枫。再看崖那边,还有一株老杏,二株腊梅,二株丹桂。行者笑道:“你可曾看见妖怪?”八戒道:“不曾。”行者道:“你不知,就是这几株树木在此成精也。”八戒道:“哥哥怎得知成精者是树?”行者道:“十八公乃松树,孤直公乃柏树,凌空子乃桧树,拂云叟乃竹竿,赤身鬼乃枫树,杏仙即杏树,女童即丹桂、腊梅也。”八戒闻言,不论好歹,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把两颗腊梅、丹桂、老杏、枫杨俱挥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鲜血淋漓。三藏近前扯住道:“悟能,不可伤了他!他虽成了气候,却不曾伤我,我等找路去罢。”行者道:“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那呆子索性一顿钯,将松柏桧竹一齐皆筑倒,却才请师父上马,顺大路一齐西行。

毕竟不知前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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