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打夯号子

我的父亲叫肖山水，生前当了几十年的生产队队长。父亲小时候是孤儿，被卖给人家当儿子，没上过学，也没什么文化。但我父亲记性很好，干农活样样精通，打算盘附近村庄无人能比。他还善于口头表达，而且嗓门又高，村里谁家建房地基打夯，总是请我父亲当领夯员。他喊的打夯号子，都是自己随口而来的。由于父亲喊唱的内容通俗易懂，嗓门又高亢嘹亮，把队员的积极性调动得非常高涨，因此，大字不识几个的父亲，每每领夯时，总会得到全村人的夸奖。

对于庄稼人来说，盖房和娶媳妇是两件大事。尤其是盖房打地基，需要挑选一拨儿村里壮实的男劳力，有时还要到外村请来几个壮劳力帮忙。那时是大集体，白天男劳力都要为集体出工干活，只有到了下午收工后，盖房的主人家，把打夯的人请来吃个晚饭，吃了饭，就开始打夯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豫南农村建的多是“砖包后墙”的土坯房，还有外面用砖、里面用坯的“半生半熟”，极小部分盖的浑砖房。这种民房一般是三间起脊，房顶铺草，青瓦接檐。由于地基承重并不高，打地基就⽤⼀种叫做夯的⼯具，靠⼈⼒，⼀夯⼀夯地把地基打瓷实。

夜幕降临，打地基的男主人用竹竿挑着一盏马灯，举在打夯人的头顶上方。我父亲把打夯手平均分成两班，打一圈一换班，这便于充分利用体力，提高时间效率。随着一声“同志们抓紧绳哟”，全体队员立马抖擞精神，进入战斗状态。顿时，小村子里便响起一唱一和的夯歌和石磙绑的大夯咚咚重重砸地的声音，不一会，引来了一群孩子，他们也随着节奏重复着、吆喝着。我那时十来岁，父亲打夯喊号子，我必去凑热闹，听的遍数多了，就把父亲喊号子的内容记下了一些。

父亲打夯的号子较短促，符合夯起夯落的节奏，领夯员喊唱的那一句，其实就是预备式，紧接着大家“嗨——哟！”一声把夯拉起，然后由领夯员操纵夯杆让大夯落在预定的位置。父亲喊的号子内容五花八门，那时小，不理解的当然以后就没印象了，给我留下记忆的大致有打夯的技术要领、注意安全、乡规民约、夸奖主家、鼓劲加油、风趣逗乐等方面的内容。

技术要领方面：一般是在夯砸第一遍地基时喊唱。如：（领，下略）同志们抓紧绳哟，（合，下略）嗨哟！使劲往上拉呀！嗨哟！脚跟要站稳那！嗨哟！两眼看着夯呀！嗨哟！大夯高高起呀！嗨哟！全靠齐用力呀！嗨哟！大夯起得稳呀！嗨哟！落地砸得准呀！嗨哟！一夯挨一夯呀！嗨哟！一硪挨一硪呀！嗨哟！夯夯要套着哟！嗨哟！打夯凭良心呀！嗨哟！

注意安全方面：一般是在夯砸直线地基拐弯前后喊唱。如：同志们来打夯哟！嗨哟！小心别受伤哟！嗨哟！精力要集中哟！嗨哟！不要胡乱瞄哟！嗨哟！进退要一致哟！嗨哟！不要乱手脚哟！嗨哟！拐弯要灵活哟！嗨哟！小心绊着脚哟！嗨哟！两手要替换哟！嗨哟！不要打血泡哟！嗨哟！安全打完夯哟！嗨哟！明天好出工哟！嗨哟！

乡规民约方面：一般是打第二遍夯，地基已有砸过的印痕，也便于走夯了，就舒缓一下节奏。如：今晚好月光哟！嗨哟！咱们来打夯哟！嗨哟！帮了主家的忙哟！嗨哟！咱们都应当哟！嗨哟！建房是大事呀！嗨哟！人多力量强哟！嗨哟！谁家有了事哟！嗨哟！大家都来慌哟！嗨哟！吃喝随主便哟！嗨哟！不要道短长哟！嗨哟！生活不容易啊！嗨哟！互帮情义长吔！嗨哟！

夸奖主家方面：夯走一圈，男主人拿烟，女主人端茶让歇歇。短暂休息后，父亲就用夯歌夸奖夸奖主家。如：主家好大方呀！嗨哟！敬烟又敬茶哟！嗨哟！不吸就不吸哟！嗨哟！可别不会喝哟！嗨哟！男人会当家哟！嗨哟！盖房会操心哟！嗨哟！女人好贤惠哟！嗨哟！孝敬父母亲哟！嗨哟！儿女都双全哟！嗨哟！学习都优先哟！嗨哟！新房盖起来哟！嗨哟！日子好舒坦哟！嗨哟！

鼓劲加油方面：夯走三遍之后，队员体力大大下降，白天又干了一天活，大家已疲劳了。如：同志们加把劲儿哟！哎哟！再坚持一小会儿哟！嗨哟！咱们受点儿累哟！嗨哟！比不过老前辈哟！嗨哟！长征二万五吔！嗨哟！你说苦不苦吔！嗨哟！建立新中国啊！嗨哟！咱们做了主吔！嗨哟！只要能吃苦哟！嗨哟！武松能打虎哟！嗨哟！只要肯受累哟！嗨哟！建设新社会哟！嗨哟！

风趣逗乐方面：一般在打夯中间，尤其是后阶段喊的号子要有趣味性，以激起队员的兴奋点，引得哈哈大笑，来缓解一下疲劳。如：高高抬起夯哟！嗨哟！落在正中央哟！嗨哟！谁要不掏劲哟！嗨哟！咂烂他的缸哟！嗨哟！……

父亲是名党员，晚上经常参加支部学习活动，虽然不会写，但他记在心里，把学到的知识运用到生产劳动中。在用号子给队员鼓劲加油时，父亲就随口能来几十句，如，学习铁人王进喜、学习好干部焦裕禄、学习大寨的陈永贵、学习林县人民开凿红旗渠的精神等，都是他领夯时喊号子的内容。如今，机械化已几乎代替一切重体力劳动，驾驭挖掘机挖地基，就像小孩玩机器人做游戏一样，再也体验不到过去人工打夯时的乡风民情了。近些年，村子里建的房子也越来越漂亮了，可是，人们的日常来往，却越来越少了。

昨晚梦见我小时候看父亲打夯的情景了，那声声打夯的号子，久久在脑海里回荡。天一亮，我就模拟父亲喊的打夯号子，再语音转文字记录下来，以此来怀念十五年前、交了第五十年党费后、与我永远分别的老父亲。

2023.5.21日写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