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门家的叫卖声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出差来到豫东南一个叫八合铺的小镇。小镇一半是老街，一半是新街，老街紧邻一条叫溱水的沙河，河水清幽，岸边林木葱郁，林间百鸟和鸣。因需要小住一段时间，我就选定了老街一处称为小西门的一家小旅馆。

一大早，此起彼伏的鸟鸣声把我叫醒。正静静地听着，一声“都——发！”的叫卖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发出“都发”叫卖声的是男人高亢的声音，那声音虽然就两个音节，但前音拖得很长，听起来深沉悠远，后音短促利落，像来个急刹车。我一遍遍听着，用各种意会来揣猜那“都发”是什么意思，猜着猜着，我暗暗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是自己少见多怪，还非要去臆想一个自以为是的答案，要是说给当地人，人家一定会笑话一番的。

还好，我很快就来了个聪明之举，一出门，就急忙向一位起早遛弯的老人打听，原来那一声声“都发”，其实就是“豆腐”的叫卖声，我傻笑了几声，准备寻声去买块豆腐再探探究竟。

“别去了，走远了。”老人手一挥对我说。

“那我到街口等他折回来吧。”我又诚心地说。

“别等了，他家的豆腐都是走一路卖完，折回就从背街回家了。”老者又明确地说。

确定错过了“都发”的“豆腐”，我这才打量起老人来。老人有八十来岁，白眉长须，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你哪儿来的贵客？也想吃老门家的豆腐了？你也知道老门家的豆腐有名气呀？”

老人走到我跟前，拿眼盯着我，似乎是好不容易攀上了一个搭话的，又唯恐失去了似的。

“我北方来的，没听说老门家豆腐，我，我也并不怎么喜欢吃豆腐，你，你也知道，现在做豆腐的会搞假了，没豆腐味儿了。”我吞吞吐吐地说。

“咦，年轻人，看你说的，不要一扫帚横掠八家，搞假的那是黑了心，人家老门家几代人做的都是良心豆腐——来，来，来，坐这儿听我慢慢给你说。”

说着，老人也不征求我的意愿，就示意让我和他一起坐在街边的长条凳子上。

听老人说，这八合铺镇原来就是沙河边八个小村落合在一起的，村里人大多是从北方逃荒来到这里落户的。老门叫门广德，当年才二十多岁，和妻子挑着一双儿女来到这里，靠着磨豆腐的手艺在这立住了脚。

“这一带，过个节，来了客，餐桌上总少不了老门家豆腐。一到年关，老门家门庭若市，他家磨的豆腐是必办的年货，乡亲们都拿来自家珍藏的一点豆子来换豆腐。就是操办红白喜事的大席面，也少不了老门家豆腐这道菜——这不光是图他家豆腐好吃，人们还图老门家的好名声。”

老人说着，好像口中在品味着老门家的豆腐一样，身子往我身边挪了挪。

“年轻人，你不知道，1942年河南大饥荒，饿死了成千上万人。每天逃荒到八合铺的就有上百号人，他们饿得走不动了，都一片片倒在大街上。那时，老门家的豆腐坊已在镇上开了十几年，生意好，也有了一些积蓄，门掌柜的就和妻子商量，高价从粮行买回来几石黄豆，每天磨豆子熬豆浆让灾民喝，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

老人说着，往街上望了一会儿，喃喃地说：“那年我才出生几个月，爹娘带着我逃到这里，要不是……”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着河岸边的一座小楼房。

“年轻人，看见那座小楼房了吗？那就是老门的家，他门前挂有‘光荣之家’的牌子……老掌柜的去世好多年了，现在做豆腐的生意靠他二儿子门继业掌个眼，孙子门宏志亲手做，当然，上街卖豆腐也就是孙子辈的事了。”

说到这，老人又拿目光盯着我，似乎是在观察我的表情反应，需要不需他继续讲下去。

我站起来向不远处的小楼房望了望，随手用手机拍了一张小楼房的照片，然后又坐下，对老人说：“讲讲吧。”

“那是1947年夏天，刘邓大军南下大别山，为了给大部队扫清前进道路上的敌人，解放军的一支先头部队夜袭攻打八合铺，消灭了反动武装力量，解放了八合铺。可是，解放军也付出了很大代价，牺牲了4名战士，有13名战士受了重伤。部队开拔后，受伤的战士留在小镇养伤。那时候，生活条件差，没什么好吃的，老门一家就天天往伤员住处无偿送豆腐给伤员吃，伤员增加了营养，伤也好得快了。不久，伤员伤愈归队，老门15岁的大儿子也随着去了部队，可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听说，老门的大儿子是在给部队送情报的路上，被敌人杀害了。”

老人讲完，用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慢慢地站起来，朝着小楼房的方向走了。没走多远，老人回身向我挥挥手，我连连向老人点头致意。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我一定要亲口尝尝老门家的豆腐。

“都——发！”“都——发！”第二天一大早，伴随着小西门一片鸟鸣声，那悠扬而又急促的叫卖声，又传入我的耳中。

我一跃而起，飞身跑到大街上，南瞅瞅，北望望，却不见一位男人的身影，更别说看见白花花的豆腐了。

“都——发！”

一位中年女人，开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径直驶到我面前，三轮车的车架上挂着一只电喇叭，电喇叭传出的叫卖声吓了我一跳。

“你，你，女的，咋，咋，男的叫卖声呀？”我一时语无伦次起来。

中年女人停好车子，朝我笑了笑，说：

“大兄弟，我是给门宏志一家的，看你面生，外地来的吧？这是录的俺男人的吆喝声，这一声，俺男人是跟俺爹学的，俺爹是跟俺爷学的。爹年纪大了，做豆腐、卖豆腐就是宏志俺两口子的事了。大兄弟，你不知道，这一街两行，人家就认这一声，听不见这吆喝声，人家就不出来……嘿嘿，给，尝尝俺老门家的豆腐味道正不正？”

来买豆腐的顾客，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个个冒了出来，中年女人一边打招呼，一边忙活起来。我细细咀嚼品味着那香味纯正的豆腐，静静地等待那下一次诱人的吆喝声。

“都——发！”

中年女人卖豆腐的三轮车远去了，我却陷入了沉思，我想，老门家这独特的吆喝声，不仅仅是一种叫卖的声音，这几代人不变的叫卖声里，何尝不是蕴含着老门家对人世间的一种美好愿景呢。

2022.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