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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绕爷正传(1-10)
发布时间:2021/12/27  阅读次数:373  字体大小: 【】 【】【
  

中篇小说:绕爷正传(1-10

说真的,打从绕爷去世前一年起,我就有了为绕爷写点儿东西的心思。尽管我深知:为绕爷立传,注定是难以讨好的事儿,因为他生前的名声并不好,所作所为基本上乏善可陈;可是在村里,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一个传奇,是一个人物。他活着,在村里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死了还会影响许久。

古人云:“欲使之久远,当存之于史册。”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文字的生命是无限的,是可以穿越时光永久存留的。我害怕若干年后,绕爷的名字会与他的事迹一样被时光大河淘尽带走,或如一粒灰尘落进历史的旧纸堆里再难爬起来,于是便提笔写下了这些东西,借以向绕爷的在天之灵告慰。至于能不能使绕爷满意,甚至让村里人认可,则顾不得那么多了。

绕爷,是我爷爷的族弟。虽然他与我爷爷是兄弟俩,同村同族同辈,但是绕爷的出身,与我爷爷有天壤之别。我爷爷出身贫苦,太爷是靠租种绕爷家的田地过活的佃户。而绕爷一出生嘴里就含着金钥匙,便生在了甜蜜罐里,有吃不完的麦米粱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还有几个可供使唤的佣仆。

虽然绕爷有堂堂正正的大名,但因几十年来大家一直叫他小名绕儿,所以行文中我还是称呼他为绕爷吧。

其实,早在还处于抗日战争时期的民国二十八年(1939)的阳春三月,绕爷一出生,他的老爹就给他起了个自以为很好的名字:齐应贵。其中,“齐”是姓,“应”是辈分,“贵”是名。看起来,他的老爹——确实是老爹,生绕爷时已经五十岁了——对于这个老年得来的孩子十分的高兴和疼惜,也寄予了厚望: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贵人——在中国传统思想中,仅仅有钱有地的富还远远不够,更需要社会地位高的贵,所谓“富贵”,就是要既富又贵。其实,贵比富更重要,因为人一旦贵了,还愁不富吗?

绕爷出生后不久,他五十多岁的老爹就病了。至于病因,据老辈人传说,是因为绕爷的娘。

绕爷的爹齐世畅生在清朝末年的光绪年间,最初也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父母死的早,大灾之年跟着人家出去讨饭。年纪稍长后做过长工,因为脑瓜子好使,加上人长得也白净,后来被一家富户相中,招赘入户,做了富户寡居女儿的丈夫。齐世畅利用富户老丈人手里的金钱和人脉,开始做起了茶叶生意,带人到南边的信阳去贩茶,然后运到许昌、周家口(今河南周口)、开封一带倒卖,赚取差价。生意做大后,又到江浙一带贩卖布匹,还倒卖过药材,赚的个盆满钵满,在许昌盖起了大庄园。后来,老丈人死了,大舅子、小舅子不容他,被迫远走开封。可是,在开封城做生意也不容易,没少吃亏,想想自己已经是三四十岁的人了,膝下连个孩子也没有,要那么多的钱干啥呢?于是,他就想到了回老家。

大约在民国十九年(1930),再次生意失败的齐世畅回到了老家,在村里置下一块宽敞的场院,建起了院落,又利用凶年放高利贷,迫使无钱偿还借贷的村民卖地,成为了他家的佃户。不几年,齐世畅就迅速成为当地一个有名的土财主。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四十多岁的齐世畅也是如此,跟妻子结婚二十年了,比他年长十多岁的妻子愣是没给他生下过一儿半女。眼看着妻子就到花甲之年了,齐世畅再次重提了“无后为大”的旧话题。这回,他的老妻没有再拒绝,只是嘱咐他要用心查访,要找一个温顺的良家女子纳娶。头上已经爬了不少白头发的齐世畅连连点头,说了句“您就䞍放心妥了。”而后,赶紧去张罗给自己纳妾的事儿。

经过对周围村子的迅速而又细致的查访,几个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办事干练而又周到的媒婆提供了六个候选人,齐世畅本着精益求精、优中选优的原则,最终选中邻村一个贫苦人家十七岁的闺女。那女子上有俩哥哥,下有仨弟弟,家中子女多,爹娘正愁屡遭凶年揭不开锅没法养活呢,急于将女儿嫁出去换俩钱使使。

在老妻的坚持下,齐世畅用五十块大洋做聘礼,一挂万头儿的爆竹响彻了村子上空,烟雾久久不散,他娶回了十七岁的小老婆。这小老婆便是绕爷的亲娘。小老婆低眉顺眼的,对大老婆很是恭敬,每天早饭前主动去问好,吃饭时,老大不来,她只是站在一旁候着。当然了,她对自个的丈夫齐世畅更体贴,常给他挠痒,还给他的鱼鳞癣上药、搓皮儿。冬天里,小老婆得先去给大老婆暖被窝,暖热后,待大老婆睡下,她才能走。若是大老婆同意丈夫去跟她睡,她就和丈夫一起回去,若是不同意,她就自己回来再暖自己的凉被窝。每当祭祀时,大老婆不准小老婆到场。

绕爷的娘活在低微处,默默的等待着翻身。她翻身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给已经不再年轻的丈夫生下可以承续香火的儿子。可是,婚后第三年,十九岁的她生下头胎,却是个丫头片子。对于齐世畅来说,年近半百才有一个孩子,虽然是女儿,却也高兴。只是老妻脸上落满了冰霜,嘴噘得老高,骂绕爷的娘是“不会繁蛋的鸡”。不久,她又怀孕了。齐世畅忙请一个闻名遐迩的“神医”来看,来了一看,说是男孩,若不准的话他就砸掉自己的神医招牌。这一回,全家人都沉浸在了无比的欢乐中。

果然,绕爷降生了。可是,绕爷的嫡母却倒下了。在绕爷还有几天就要满月了的时候,六十五岁的嫡母去世了。村里人说,这老夫人看到了齐家后继有人,放心的走了。也有人恶毒地说,绕爷生来克母,所以嫡母很快就死了。

怪就怪在,嫡母死后不到一年,老爹也病了。村里就传说着绕爷这人不吉利,克母了,又要克父。但是,大多数人认为,这不是绕爷克父,而是齐世畅摆脱了老妻的束缚,终于可以与小娇妻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了,玩的过了兴头,身子顶不住,呼啦啦病倒了。有道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老爹的病体,怎能怨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呢?

二十出头的娘,五十露头的爹,对儿子的疼惜都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尽管身体不好,齐世畅还是强打起精神去城里和镇上打理生意,到各村催收佃户的钱粮,同时,他也不忘与县里党部、政府,还有保公所、甲长们尽量搞好关系,该出血时从不犹豫,只是对于普通的村民却十分的吝啬,借他的钱连本带利一分一厘也不能少,这也为绕爷的悲剧人生埋下了因,播下了种。而对此时的绕爷来说,倒是什么也不用管,也无需过问,只是吃饱了玩,玩够了睡而已。

在绕爷五岁那年,父亲给他请来了一位先生,专门给他讲学。绕爷脑瓜子好使,读文断字学的很快,让先生很欣慰,父母也很高兴,直呼他是“小神童”。只是,这位小神童年纪稍长后,对什么“人之初”和“之乎者也”一点儿也提不起感兴趣,倒是对说唐、水浒、封神之类的东西爱不释手,还能滔滔不绝地给大人们讲评一番。齐世畅见此直摇头,娇妻却十分欢喜,直夸儿子是个聪明的能蛋儿,将来能当官。见这母子俩一脸的春风,齐世畅也只好唉声叹气,不好说啥了。

学习之余,绕爷屁股后边跟着一群玩伴,他像一位天生的领导者,指挥着他们上树掏鸟窝,下水坑逮鱼,坑塘坡上烤红薯,屋檐底下戳马蜂窝,很是快活。

大多时候,他站在高坡上或坐在大柳树上,面对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伙伴绘声绘色地讲孙天圣大闹天宫或高俅陪端王踢球,动情之处往往大呼大骂,手舞足蹈,下边的小伙伴们也跟着起哄,乱糟糟一片。在众人的呼喊中,绕爷用手往下压了压,朗声道:“尔等肃静!”下边就立刻鸦雀无声了,等着他“下回分解”。

正当绕爷在幸福的童年里使劲翻跟头玩耍时,仿佛一夜之间,时代变了。

绕爷家里的地被政府没收了,分给了村里无地少地的乡亲,家里值钱的东西也被大家给分了。地主父亲被打倒了,母亲那大奶奶的日子也结束了,成了远近闻名的地主婆。而绕爷呢?他也是一个远近闻名:地主娃子。

十二岁的绕爷可能还弄不懂什么是地主娃子,只是感觉到天翻地覆了,原来的家怎么一下子就不存在了?跟着自己屁股后边的小伙伴怎么一下子都不跟自己玩了?私塾老师,怎么也把自己甩下走了?家里的佣人们怎么一个也没有了?年过花甲的老爹怎么一下子老得那么快,胡子头发仿佛顷刻间就全白了?

家,也没有了,只给了两间平日里绕爷连进都不会进、臭烘烘的畜生屋。爹,天天被拉出去游街挨批斗,娘,整日里以泪洗面。绕爷感到,这仿佛是一场梦,一场令人心悸不安的噩梦。

就在绕爷自以为这场噩梦该醒来的时候,他爹被人抬回来了。那一日,绕爷终生难忘,是临近傍晚的时候,他在门口磨斧头准备给娘劈柴火,见到夕阳的余晖下几个人抬着一卷破苇席走来了。

他原本以为是别人来给他家送什么东西,几乎高兴得跳起来,一边对着屋里的娘大喊:“娘,快出来啊!看有人给咱送东西了!”一边飞跑着迎了上去。

跑近一看,却是同族中血缘关系比较近的几个后生,按辈分算,有的是爷,有的是叔,有的是哥,他们面如死灰,不拿正眼看绕爷。绕爷见此,心里“咯噔”一下,看来事情不妙啊!难不成又出了啥事?

娘也走出来相迎。一看苇席上蒙了一层白布,她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凝固了,趔趔趄趄过去,来人赶紧让出路去。她颤抖着掀开白布,看到了丈夫一脸的血污和被血脏乱的白发。

娘瘫坐在了地上,绕爷往前一凑,见到了老爹的遗容,禁不住悲从心来,泪水下来了,上前抓住一个亲族的肩膀问:“谁干的?谁打死了俺爹?谁?告诉我,我要报仇!”

亲族赶紧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四周望望,对他们母子说:“婶子,兄弟,咱可千万千万不敢提什么‘报仇’呀!俺叔被斗死了,走就走了,活着的人还得活命呀!我估摸着,俺叔一死,公家对你们就不会斗恁厉害了,你们还要千万保重啊!”

绕爷的娘只流泪不哭声,对那个侄子说:“新升说的对,婶儿谢谢你了,还有咱齐家的众爷们儿。”说着,她重新站起来,拉着绕爷和绕爷的姐姐春妮向众人跪下了,乞求道:“以后,在咱这庄儿,俺娘仨靠不了别人,只有靠咱老齐家爷伙里的帮衬了。毕竟,这俩孩子也是齐家的后,流的也是齐家老祖宗的血液,以后就拜托了!”磕头磕得很响、很脆,将土地震得直发抖。

众人忙上前去,拉起来这娘仨,一个长辈问:“侄媳,俺侄儿的后事,怕是不能按旧礼出殡成大礼了,而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好多人盯着哩,咱也别讲究恁多了,尽快找块地让他入土为安吧。”

娘望着死去的丈夫,点点头:“一切凭四叔主张。”

四叔爽朗地道一声:“好!”当即就开始安排后事了。

没有请阴阳先生看坟地,也没有请故旧凭吊,当天晚上,绕爷和母亲、姐姐哭也不敢放声,由几个亲族出面,用苇席一卷,就在祖坟地里将齐世畅给埋葬了。确切地说,是给软埋了。没有唢呐吹吹打打,也没有鞭炮声,甚至连副白茬棺木也没有,就这样用铁锨挖个坑“入土为安”了。精明一世的齐世畅,真的会就这样窝窝囊囊的走了,做到“入土为安”吗?抛下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子女,他能如此安心地走吗?

父亲死后,好在母亲也是穷人家孩子出身,虽然做过十年地主太太,但是干农活的基础还在,下地干活还能坚持。绕爷的姐姐春妮十四岁了,绕爷也十二岁了,都能下地帮忙了。虽然,绕爷之前从未干过农活,但是他知道今后恐怕要一直干下去了,且更苦更难的日子怕是还在后头呢。

有一年,上边来了一个什么工作队,他们的队长得知绕爷是地主娃子,就把他叫过去。到那,甩给他一根笔,让他在纸上交代自己的罪行。

绕爷仰脸问:“俺有啥罪行?”

听此,那队长二话不说,直接一巴掌搧过去,训斥道:“真是死不悔改的坏分子!你有啥罪行?你一个地主娃子的罪行罄竹难书,居然说没有罪行。不承认自己有罪行,这就是罪行!是新罪行!”

绕爷捂着火辣辣的脸,“呸”一口,吐出带血的唾沫,指着队长怒道:“你凭啥打人!你是新社会的干部,还是旧社会的衙役?说打就打,这还是新社会吗?”

“老子就是打你,咋了?!”队长恼了,又上前去打,绕爷从腰间抽出放羊的鞭子迎上去,抽得队长脸上起了几个血印子,捂着脸叫起来。

绕爷见此,转身便跑。

不一会儿,一队人撵到绕爷家里,把绕爷的娘吓坏了,跪在地上给来人磕头:“求求你们饶了俺吧,孩子小不懂事,我已经打了他。”

绕爷的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仍然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队长见此笑了笑,对绕爷的娘说:“小孩子不懂事,既然你这当娘的教训了,我也就不深究了,晚上你来工作队将罪行交代交代就算了。”

“谢谢,谢谢!”娘忙磕头,又忙拉着俩孩子一起磕头。

队长上前扶起娘,轻柔地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磕头,快起来、起来。晚上,我等着你。”说着,看似无意间拂了一下她的脸。

晚上,娘早早地给俩孩子做完了饭,然后收拾一下走了。绕爷不放心娘,饭吃完后,对春妮撒谎说:“你在屋里睡吧,我出去撒泡尿。”

当绕爷跑到工作队所在的临时办公室时,屋里黑灯瞎火的,他用一只耳朵紧贴着墙壁凑近窗口听,初时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仔细听来,听到了娘嘤嘤的哭声,还有像是男人的喘息声。

“地主婆,好!”从屋里传出了队长的笑声,“奶奶的,当年地主真他娘的会享受啊!你别哭了,回去,这事儿算是完结了。不会再有你们家的事儿了,我这人说话算话,敢以党性保证。”

“你说的是真的?”娘哭着问。

“老子说的话,每一个字掉在地上都能砸个坑。”队长傲气地说,“不瞒你说,我当年是穷人出身,为了挣口饭吃才上了山,打家劫舍时再狠也得给主家留条活路,只要钱不要命。后来打鬼子才入了党,出生入死好多年,能活到现在不容易了,我啥事也不会做绝。今天听说你儿子识字能写,只想看看他的才,没想到被他鞭抽,才发火。你也不容易,回去吧。”

见娘从屋里出来了,绕爷噙着泪跟在后边不说话。

娘走着走着,感觉不对劲儿,回头问:“谁?”

绕爷见躲不过了,哭喊一声:“娘!”扑过来抱住了娘。

娘紧紧抱着儿子,问:“你咋来了?刚才……你都知道了?啊?”

绕爷点点头,哭得更厉害了。

娘甩了一把泪,捂着儿子的嘴,说:“别哭,你要好好活着,一定会有出头的那一天的,要争气!”

翌日清早,绕爷起来发现娘不见了,就与春妮满庄子喊寻。正当他们姐弟俩急得满头大汗之时,新升跑过来喘着气说:“快……村南头,快——”

他们一起来到村南头,发现娘吊在了一棵老柳树上,姐弟俩顿时哭天抢地起来:“娘啊!俺娘吔!你咋也不要俺了啊!娘——”

就这样,在绕爷十三岁那年,娘也死了。他只好跟比他大两岁的姐姐春妮相依为命了。俩孩子干活力气上不去,生计困难,好在村里人,尤其是亲族们没少帮衬,让他们姐弟俩得以勉强度日。

在这里,不得不提绕爷的未婚妻柏云霞。解放前,柏云霞的父亲是镇上有名的生意人,跟齐世畅关系很好,遂认下了儿女亲家。柏云霞比绕爷大三岁,比春妮还大一岁,虽然他爹见齐世畅倒霉了,要悔婚,但是柏云霞这妮子死活不从,认定了要做齐家的儿媳妇。她常常不顾爹娘的反对,想办法周济那姐弟俩,偷着送去一些吃的喝的用的。绕爷很感动,当着柏云霞和春妮的面儿发毒誓:“我齐应贵这辈子要是能娶妻,非云霞不可;我要负心了,叫老天爷五雷轰顶,把我劈成十八瓣儿!”

柏云霞常常到绕爷家,给绕爷姐弟俩做饭、缝缝补补,做一些家务活,农忙了还来地里干活。时间长了,村里人在思想上也都接受了她是绕爷的媳妇,半大的小孩子只要是见她来了,离多远就大喊:“绕的女人来了!绕的女人来了!”

听此,柏云霞虽然羞得低下了头红了脸,但并不否认,也不反对人家这样喊,绕爷呢?听此,只是挠挠头,一个劲儿的龇牙咧嘴傻笑着。

不久,柏家给柏云霞重新找了一个对象,对方是工人,还在矿山上挖煤,家里决定让他们在冬季结婚办事。柏云霞得知后,与父母闹了一架,赌气到绕爷家住下不走了。可是,柏家父母已经收了对方的彩礼钱,退婚又舍不得,最后出了个孬点子:让对方家里来人抢婚。

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晚上,柏云霞那不承认的婆家带着人、套着车冲进了绕爷家抢婚。柏云霞死活不走,绕爷大骂来人:“云霞是我的女人,你们要干啥?都给我滚出去,哪远滚哪去!”

可是,来人却不跟绕爷讲什么理,几个人上去将又蹦又跳的绕爷按住用绳拴了,连大喊“救命”的春妮也未能幸免,被上了绳索。柏云霞大骂着,被来人绳绑着抢走了,推推搡搡上了车。

望着心爱的女人被抢走,被捆得严严实实粽子一般的绕爷哭喊起来,虽然声音高亢凄厉,却在现实面前又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屋漏偏逢连夜雨。

大批斗又来了。

作为地主崽子,绕爷几乎天天被人拉出去批斗,头戴个纸糊帽子,背剪着捆绑的双手,往台上一跪,任凭那些平日里关系还算好的乡亲们控诉、问罪和打骂。最初的时候,绕爷还感到羞耻,后来竟然也习惯了,甚至有些庆幸和安慰,因为他用自己的耻辱换来了姐姐春妮的尊严。要是没有他这个当弟弟的出面受辱,那么作为地主崽子的春妮恐怕难免会被人揪出来批斗。姐姐好歹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受这种侮辱,怎么能行?镇上的一个地主闺女柳红,就因为不堪受辱寻了短见,年仅十八岁还没出嫁就投水坑里淹死了。爹娘已经没有了,绕爷就剩姐姐这一个亲人了,决不能让姐姐再离开自己。

生产队队长齐世晨按辈分算,是绕爷的叔叔,但是解放前是绕爷家的佃农,对绕爷的父亲充满了仇恨,加上自己不识字,对于识字的绕爷更是恼恨。齐世晨让绕爷跪在那,自己却嘴里别着烟袋,深吸一口烟,走到绕爷面前,对着他的脸吐出烟雾,熏得绕爷直咳嗽。见绕爷咳咳咳的,齐世晨抬头满足地笑了,又指着绕爷嘲讽道:“你不是叫齐应贵吗?齐应贵,你就应该跪着,你爹这给你起的真是他娘的好名字啊!你就给老子好好地跪着,替你爹偿还造下的孽债!”

跪着还不够,齐世晨还让绕爷天天写材料揭发自己、反省自己。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哪有什么罪行可以揭发的呢?所以,绕爷恼恨着就是不写,天天交白卷,惹得齐世晨经常让民兵打他。

几个民兵看不下去了,就劝绕爷:“你好歹写几句,应付一下也好啊!这样下去,你这孩子身子骨可真是顶不住。你爹恁大年纪了才有你这个宝贝疙瘩蛋儿,你可不能让他绝后了。”

绕爷抬抬眼,问:“那我写啥?除了知道队长个龟孙天天欺辱俺外,我啥也不知道。”

“现在兴让写老蒋的揭发材料,你就写老蒋,肯定中!”

“老蒋?”绕爷拍拍小脑瓜,若有所思。

翌日一早,绕爷就写好了揭发材料,整整五页多,递到了齐世晨手里。

齐世晨装模作样看了看,然后又装腔作势说派一番:“咱队里的地主崽子齐应贵,在咱们队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攻势下,终于顶不住了、崩溃了,如实交代了罪状,来!你自己读读吧。”

绕爷上前,一字一句地读起来了:“我齐应贵,有罪,有大罪,罪不可赦啊!我的罪状有以下几桩,其一是民国十六年老蒋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时,我没能阻止他,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其二,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时,我没能劝老蒋进行抵抗……”

“哈哈哈——”绕爷还没读完,台下早已笑成了一片。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上前对齐世晨说:“好了,别折腾娃娃了,老蒋那会儿,娃娃他才多大啊!老蒋跑台湾时,他还是个在村里光屁股乱跑乱耍的孩子哩!”

齐世晨怒道:“不行!既然他交代了,那就必须整治,关黑屋。对于阶级敌人,必须坚决消灭掉!”

就这样,绕爷又被关进了黑屋。他问看守的带枪民兵:“你们不是说揭发了老蒋就行了吗?我这揭发了咋又进来了?”

民兵说:“没事,可能关几天就能出来了。再者说,关里面,你又不用出工干活,多自在啊!”

绕爷想想也是,不用下地干活,歇歇多难得。既然如此,他奶奶的,关就关吧。

在黑屋关了几天,绕爷就被放了,回到家春妮见了,抱着他就哭了:“都是姐不中用,姐要是个男的,就是豁出命也绝不让他们欺负你。”

绕爷心惊恐惧地说:“姐,可不敢这样!现在爹娘都没了,就咱俩了,你要是不活了,我还活个啥人?我不信这狗日的倒霉日子没了头尾,早晚得有个尽头,到时候咱就好了。”

“可是,咱到啥时候才能过好呢?”春妮自言自语道。

到底是血脉亲人,砸断骨头连着筋,绕爷的姥爷见外孙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急了。他让儿子、也就是绕爷的舅舅来到绕爷家,跟春妮说,为她相中了一个婆家,对方是八辈儿贫农,爹娘没了,兄弟五个都没成家,他是老大,三十二岁了,眼看着要打光棍了,才放下阶级成见,同意娶地主崽子。春妮要是嫁过去,身份马上变了,从地主娃子提升到贫农身份,这好事上哪去找啊?

可是,春妮想想弟弟,又舍不得了。自己走了,留下弟弟一个人在家,怎么办?他才十五岁,一个半大孩子,做饭还不会呢,怎么生活?此外,春妮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弟弟的亲事。她知道弟弟与柏云霞已经没指望了,尽管他们俩你情我愿,但是她已经成为工人的女人了,这辈子跟弟弟是彻底没戏了。爹五十多岁才有弟弟这根独苗苗,决不能在弟弟这绝后了。作为姐姐,她情愿换亲给弟弟娶女人。但愁人的是,左右看看,谁又愿意跟自己换亲呢?

绕爷听说一个贫农愿意娶姐姐做女人,自然是替姐姐高兴,可是一听说对方大姐姐十来岁又不高兴了,对舅舅说:“他比俺姐大十五岁,俺姐跟他站在一起爹不爹哥不哥的,啥样子?”

舅舅摇头叹息道:“孩子儿,就你们这样的人家,能摊上这亲事就算是烧高香了,还挑剔个屁啊!别磨蹭了,晚了的话,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我要不是你舅,你家这门槛都不会来踏的。”

春妮问:“舅,他家有妹妹吗?”

“没有。”舅舅问,“你问这干啥?”

春妮看着弟弟,对舅舅说:“我想让俺弟换亲,他家要是没有闺女就算了,舅舅你走吧。”

舅舅听此,气得直蹦:“不识抬举啊!”骂骂咧咧地走了。

春妮含着泪摸摸弟弟的头。

婚事一耽搁不当紧,一年又一年过去,眼见着自己二十多岁了,弟弟也二十岁了,再也没有谁来提亲。春妮有点急了,倒不是急自己,而是为弟弟的亲事着急。弟弟二十岁了,这年纪在村里足可以当爹,甚至孩子都能遍地跑了。可是,弟弟呢?一顶地主娃子的无形帽子压着脑袋,娶亲成了一个大难题。怎么办呢?

正在此时,一个城里来的男知青霍鸣走近了春妮,跟她说自己有个表妹,也是地主出身,因为身份问题,二十多了还没寻婆家,倒是可以介绍给绕爷试试。春妮、绕爷一听,都很高兴,对霍鸣自然是千恩万谢,将家里仅有的一些好吃好喝的都拿出来招待他。

霍鸣却也不怎么客气,该吃吃该喝喝,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齐氏姐弟的殷勤。加上他有学问,能说会道,特别是对英雄演义小说有研究,与绕爷对了脾气,俩人日日夜夜地絮叨,喷得天花乱坠不嫌劳烦,瞌睡了倒地便起鼾声。

一次,霍鸣从城里回来,买回了牙膏、牙刷,还有镜子、围巾、雪花膏,送给春妮。春妮不要,他不高兴了:“这不算啥,专门给你买的,你不要我扔了。”说着真要往外扔,春妮只好接受了。

那天,霍鸣还带回了鱼片、罐头与烧酒,让春妮做饭,他与绕爷喝开了。绕爷没喝过酒,一喝酒便醉了,躺在地上扯起了鼾声。霍鸣则趁机过去从背后抱住了春妮,春妮见此要挣扎,他却说:“绕的婚事,就看你了。”听此,春妮的心里涌流出了汪汪的泪水……

不久,霍鸣的表妹来了,比春妮还大五岁,虽然人长得不错,但脑子有问题,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傻笑。绕爷见此,坚决不愿意:“我就是拉寡汉打光棍,也不能娶个傻子呀!”

霍鸣却笑了,劝道:“兄弟,别说傻话了,能娶个女人生孩子过日子就行了,别再挑挑选选了,你家的情况别人不清楚自己还不清楚吗?”

春妮质问霍鸣:“你当初可没说是个傻子啊!咋着也不能给俺弟弟介绍个霯家伙呀!”

这回轮到霍鸣不愿意了:“谁说俺表妹是霯家伙啊!下雨了她还知道往屋里跑哩!你们地主家能娶上媳妇就不赖了,还有啥资格挑挑拣拣的?就这,我还觉着俺表妹吃亏嘞哩!”

看着霍鸣的表妹瞪着一双幼稚天真的大眼睛望着他们,春妮的心软了:霍鸣说的何尝不是啊!就现在家里这情况,弟弟能找个女人成亲就得谢天谢地了!还有啥理由挑三拣四的!可就是委屈弟弟了。

“咋样?”霍鸣问。

绕爷望着姐姐,春妮望着弟弟。

见姐姐眼里有泪水出来,绕爷咬咬牙跺跺脚,说:“姐,我要!”

春妮问擦着泪问:“真要?”

“要!”绕爷斩钉截铁地应一声,随手将一把泪抛到了地上。

弟弟结婚后,霍鸣瞅个空隙,还来找春妮,春妮一巴掌打过去:“滚!”

霍鸣恼了:“啥意思?过河拆桥啊!”

春妮也恼了,指着霍鸣的鼻子骂道:“不要脸的货!你明明在城里结婚安家了,孩子都上学了,为啥骗我说要跟我结婚?还拿着俺弟弟的亲事压我,你这样的恶毒之人,我才不稀罕!哪远滚哪去!”骂着,春妮将霍鸣轰出门去,然后狠狠地摔了门。

霍鸣气得直咬牙,指着门恨恨地叫道:“好,好,好!老子走!”

婚后的绕爷,也学会了抽烟,将个破烟袋端在手里,但是烟袋里通常都是空的,没有烟丝。他常常从地里或垛里揪一把秸秆揉碎了放进烟袋里去,然后点着火吸吸,冲人的气味呛得他直咳嗽。但是,为了表示他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光屁屁遍地跑的孩子了,还得坚持跟其他大人一样吸烟袋。

二十岁的绕爷身材魁梧,长得很壮实,一表人才,在村里逢人便夸他长得好,说是仿他娘,他娘活着就是村里长得最美的女人,而绕爷和春妮都遗传到了她的优点,面相长得好,真耐看。

齐世晨最初有个妻子,但是自从他当了生产队队长后就不安分了,喜欢沾花惹草,生性懦弱的妻子也管不了,就背地里生闷气,时间久了积累成了病症。在一个夏收时节,她淋雨后病倒,捱到秋凉,尽管抓药吃了,可还是走了。过了两年,齐世晨又寻了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大姑娘玉棉,婚后却一直没生养,好在前妻生前留下个儿子,他也并不在意。据说玉棉自幼好吃懒做,在娘家当闺女时被嫂子嫌弃。听说齐世晨死了女人,作为他堂姐的玉棉嫂子,故意在玉棉面前虚夸堂弟家庭殷实,嫁给他吃喝不愁还不用干啥活。玉棉便央求嫂子做媒,嫁给了齐世晨。

玉棉毕竟比齐世晨小十几岁,结婚时才十九岁,齐世晨已经快四十了,在夜黑间屋里的事儿上无法和谐,让她十分苦恼和不甘。在村里,玉棉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类似于现在所说的闺蜜,是队里的记工分员王东杰的女人花栾。玉棉与花栾能走到一起玩,且玩的很好的原因有二,一是她们都属于队里领导的家属,玉棉是队长夫人,花栾是记分员爱人,她们有着心理上和身份上的优越感,对村里其他妇女有些不屑于交往;二是因为她俩都是嫁给了比自己大许多岁的二婚丈夫,花栾嫁给王东杰时才十七岁,王东杰已经二十六了,二人相差九岁,玉棉与齐世晨竟相差十七岁,这也怪不得玉棉在花栾面前说起丈夫常以“老头子”代称。

同样是老夫少妻,同样是领导家属,让玉棉、花栾俩人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一次,花栾问玉棉:“老头子天天晚上逗得兴呗?”

“哎——”玉棉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怪不得老辈人家常说‘好对好,赖对赖,弯刀对着瓢切菜;老对老,少对少,少女老夫难相爱’,他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劲呀!我感觉自己就没做过女人,只是一个聋子耳朵——摆设而已。他天天喝的晕沉沉地回家,脚也不洗,倒头就睡,一觉到天明,我却在守活寡,早知道这样当初说的再好也不寻他,哪怕找个绕儿那样的,也能夜晚做做女人啊!”

“嘻嘻——”听此,花栾笑了,“你想绕儿,那还不简单?”

“啥意思?”玉棉问,“绕儿长得十分人才,又年轻,你难道就不喜欢?”

花栾不无得意地炫耀说:“不瞒你说,绕儿这人早就是我的了。你要是想得手,只需听我的便是。”

原来,结婚不久花栾就发现王东杰那方面欠缺,十分气恼,就想找个人替代。她发现绕爷虽然是个地主娃子,却长得一表人才,内心十分喜欢。有一次,她趁丈夫外出开会,将绕爷叫到家里,说有事让她帮忙,连哄带骗的,将十八岁的地主娃子绕爷给制服了。此后,一有空,她就与绕爷偷吃嘴。而绕爷快二十岁了,渴求女人的抚慰,但找女人结婚的可能性越来越小,正一肚子怨气和精力没处洒,倒也落得个自在,二人算是各取所需。后来,王东杰对此虽有些疑心,却也不敢深究,一是自己身上有缺陷,愧对妻子,二是怕闹大了影响自己的“仕途”和名誉,只好哑巴吃黄连。

这天,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眼瞅着要下雨,队里的西瓜地里,看瓜的老头回家去了,花栾、玉棉却来了,十来亩西瓜花已经落了,果儿正在生长着。在瓜庵子里才坐下来,绕爷就奔过来了,原以为只有花栾,没想到又多一个玉棉,他将欲念往下压一压。花栾上前将他拉坐下,郑重其事地说:“齐应贵,你听好了,玉棉是队长家的,你要比对我还要好地对她,以后在咱村,背地里你只能听俺俩的,俺俩才是你的领导、上级。你明白吗?”

“我……”

未等绕爷说出话来,花栾忙说:“玉棉是你的花婶子,你一定要好好孝敬她,听见没?你要是敢说出去,你这个地主娃子就别想活了!”

“好、好、好!”绕爷忙应承着,心里却潮起一股子怨气,恨恨地在骂:齐世晨,你个兔崽子!今天,你女人送到我嘴上,我非给你个狗日的戴个尖尖的皮实帽子不中!你当个鸡毛队长在村里欺负妇女惯了,报应来了……

庵外,雷声大作,闪电乱晃,不禁无情风雨蹂躏的西瓜花蕾破损了,被风撕扯着裹向远方。庵内,人世间的大伦之爱在以一种藐视威严、不问前程的形式上演。他们此刻只讲欢愉,不论来日是风是雨,什么伦理辈分,什么队长领导,什么阶级成分,都他娘的见鬼去吧。

那不久,结婚五年没生育的花栾怀孕了。尽管对孩子是不是自己的,王东杰心里有个大大的问号,但是三十出头的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是自己的。有孩子了,一是打破了村里人对自己不能生养的缺陷的怀疑,二是自己三十多了,确实也得有一个孩子了。没有孩子,人前老得比人家矮一头,尽管自己在队里还是个干部。

后来,花栾生了个儿子。儿子取名王文则,仿他娘,那眉眼,跟花栾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见此,王东杰心里长舒一口气。

绕爷更是长舒一口气。

大饥荒来了。

不断有北区(这里指河南省北边邻省安徽)的人南来讨饭。可是,1959年的秋天,这里的庄稼也几乎绝收,村里人自己的肚子还填不饱,又拿什么去周济别人?大食堂最初一天吃两顿饭,能节省一点粮食是一点,能多坚持一天是一天。开始还能喝点杂粮稀粥,再等等只能熬些野菜汤了。即便是如此,也没人想着出去逃荒,一是大家碗里好歹还能有点儿东西吃,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抛弃这家里的一切去逃呢?再者说,外出逃荒也未必能有出路,村外的路上常有逃荒的人饿得走着走着,实在禁不住就倒下了,凡是倒下的,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村里人,尤其是老人说,宁可饿死在自己家里,也不愿出去逃荒,因为饿死抛尸荒野,终究不如叶落归根的好。死在家里,是每个人,尤其是老人们最后的一个愿望。

对于村庄的坚守,年轻人却没有老人们那么的坚定,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他们的意志便动摇了,想趁机出去走一走,看看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活路。在这方面,绕爷是最积极的。此时的绕爷二十一岁,十年来受够了屈辱,见大饥荒来了,认为是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于是乎,就在一个夜里翻墙跑出去了。

关于此次外逃,绕爷晚年曾多次向我们这些小辈娃娃讲过,说他到了南方,在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被一对父女收留,就在那生活。那里是个山区,水田里种的是水稻,他在那学会了种稻秧,还学会了养鱼养虾,在俺这村里人饿得死的死、病的病的情况下,他在那里却有吃有喝,且吃的是鱼虾,喝的是米酒。那家父亲见他长得俊,且干活不惜力气,十分欣赏,就将女儿嫁给他。小闺女才十七八岁,绕爷早年对人说,家里的霯家伙妻子他从来没挨过一指头,与他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这个小妻子才是他真正喜爱的女人。

一家三口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的是男耕女织与世无争的桃花源般的日子。这些日子是绕爷一生最快乐、最惬意、最幸福的时候,他常说:有此几年好日子,此生不枉来一次,死而无憾了。

但是,这种好日子却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大约不到三年,妻子怀孕了,赶上生产,却是难产。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夏夜里,绕爷拉着架车,与岳父一道将妻子往二十多里外的镇上去送。可是,山路崎岖不平,一路颠簸下去,还未到镇上,妻子就在凄风冷雨中停止了呼吸,孩子也未能保住。

绕爷伏在妻子身上痛哭一场,与女儿相依为命的岳父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干嚎几声,竟然纵身跳下了山崖。

那一刻,绕爷连死的心都有了。可是,他知道自己还有该做的事没有做,不能就这样死了。

于是,在雨夜里,绕爷拉着妻儿的尸身返回了山窝的家中。天还没亮,他就出发,下山崖寻找岳父的尸体。不知疲倦的绕爷,早已忘记了草木藤蔓的尖刺,忘记了什么疼痛苦伤,甩掉了草鞋,赤着脚在山崖下四处翻寻着岳父。

从清早找到傍晚,绕爷终于在一棵大柳树上发现了岳父刮破的衣裳。树下的人,已经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难以辨认,可是绕爷心里清楚,这就是岳父,这就是那个视自己如己出的父亲。这个父亲,在老蒋时代爹被抓了壮丁去战场上充当炮灰,娘为了养他给地主佣工又累又饿又病而死,他十一岁就成了孤儿,一辈子没钱娶亲,却将一个没爹没娘、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邻家小姑娘抚养成人,最后嫁给了他齐应贵。所以,他无论如何也得将岳父找到,送他回家,让他们父女团聚。

绕爷将他们父女葬在一起后,意识到自己该走了。原本想在此了结一生,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继续留下来了,他猛然间异常想家了。想起了远在河南的那个家,想回家看看,家里的亲人好几年没有联系了,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于是,在一个秋风渐凉的清早,二十四岁的绕爷顶着浓厚的白露,来到岳父和妻子的坟前烧纸磕头后,一路向北,一步一个脚印,踏上了返回河南老家的路途,也掀开了他的人生崭新的一页。

绕爷整整走了两个半月,也就是七十多天,才步行回到豫皖交界处的河南老家。到村里后,得知姐姐春妮已经饿死了,而霯家伙女人却活得好好的。

新升哥告诉他说:大饥荒开始没多久,村里食堂就断炊了,几乎家家都有人饿死,但是死的人大多是老人,而你们家自从你走后,春妮心疼弟媳,有啥吃的先尽着她吃,自己却不舍得吃,时间久了没熬过来……

听此,绕爷恼了,抓住霯媳妇打了一顿,然后跑到姐姐坟前哭开了:“姐呀姐!你管那个霯家伙干啥?有啥你吃吔,饿死她个龟孙又咋着?姐呀姐!你走了,叫我一个人还咋活啊?姐呀姐!你可真狠心啊!姐呀姐!是兄弟我对不住你啊!我不该一去三年不回家,我要是早点回来,你一定不会饿死的,姐呀姐!俺的亲姐吔,这以后可叫俺咋活呀……”

绕爷哭到夜幕降临,累了,缓缓起身,才一路踉跄着回了家。到家后,绕爷发现,霯媳妇已经做好了饭菜,站立一旁等着他入席哩!难道说这几年自己不在家,霯媳妇学能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他一落座,霯媳妇赶紧将炒好的菜往他面前推,让他吃:“你尝尝好吃不?”

他拿筷子吃一口,感觉不错,说:“你这个霯家伙,手艺不赖啊!好吃!你也吃,坐下吧。”

“好吃你就吃,我不吃,见你吃得好,我比啥都高兴,真的。”霯媳妇痴痴地望着他,他心里一暖,嘴上仍很霸气:“叫你坐下吃,你就坐下吃,听见没?”

大概是怕绕爷生气,霯媳妇顺从地坐下了。

放眼看看屋里,收拾的还挺利索,家的温馨,让绕爷心里又软和了。看来,这霯家伙不是啥都霯呀!也不是一无是处、一无所能啊!

饭后,绕爷与霯媳妇睡在了一起,找到了那种久违的温馨和欢爱。这是他们结婚多年以后,首次真正地睡在了一起,成了真正的尘世间夫妻。

一年后,即1963年的冬天,农历十月二十九日,霯媳妇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冬生,这便是绕爷的儿子。又过两年,霯媳妇又生下一个闺女,取名爱霞,——这名字起的,很可能是绕爷用来纪念他的初恋女友柏云霞的。

从南方回来后,有一年,绕爷打听到柏云霞的丈夫不久前出了矿难死在了井下,她一个人拉巴三个儿女,生活十分艰难,便去偷偷地看她。当他跑了几十里路到柏云霞的家所在的邻镇上时,发现亲爱的人儿正担着两桶水往这边走,一脸的疲惫沧桑、嘴唇泛起了白皮,肩上的衣服被磨露出了肉。这哪里还有一点儿像个三十岁的少妇啊?

绕爷哭了,喊了起来:“云霞,云霞,是你吗?云霞,这是你吗?”

云霞抬头一看,故人相见格外眼明,遂扔下扁担,笑着流下了泪水,咬着上唇,不住地点头:“是我,是我,不是我又会是谁啊?”

绕爷奔上前,紧紧抱住了云霞:“我本想你嫁给了个工人,有工资吃商品粮,就是享福来了,比跟着我受罪要好得多,谁知道会这样啊?云霞,是我齐应贵对不住你啊!”

柏云霞松开绕爷说:“不,这不怪你,这是命啊!这都是命,不由得你不信啊!”

“命是啥?命是狗屁!”绕爷反对道,“我不相信命,命运该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云霞。你跟我走,我不能看着你在这里受罪,跟我走,别管以后有多难,我们一起扛!”

“不!我们已经错过了,一错过便是一辈子,这辈子已经无缘,强求不来的。绕儿,你走吧,在这别让人看见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就知足了。你走吧,以后千万不要再来!俺孩她爸不仅是工人,还是退伍军人,我不能耽误几个孩子。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孩子们做的了。你回去吧,好好过日子,好好的!”说着,柏云霞仿若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唯恐避之不及,连三赶四地走远了。

绕爷站在原地,傻傻的、痴痴的,他知道:今生,这个女人将只是自己的过去,以前的美好也只能是往事了。可是,她永远是自己这辈子最爱的女人,这一点什么时候也改不了。

绕爷有了一对儿女,本想在家里安生过日子,可是时代的浪潮突然间滚滚而来,人有时候却又难免被裹挟进去,随波逐流,对于未来充满了许多的未知,人力难及。

有一年的夏秋之际,那是个午饭后的光景,乡亲们还在村里大水塘沿儿大柳树下纳凉,忽然从南边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枪声。听此,大家嗷了一声,站起来,循着枪声望去,纳罕道:“咋回事啊?”

话音未落,只见一群戴着袖章、穿着军装,挎着盒子枪的人涌了过来。领头的登上生产队开会和批斗人的高台,指着天放了两枪,大喊:“乡亲们都过来,我要宣布个事儿!”

大家围过去,才看清打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村里偷鸡摸狗的、从城里下放的知青霍鸣。见人围过来,霍鸣不无得意地说:“乡亲们,我霍鸣又回来了!我此次回来,是要带着你们继续闹革命的,这次革命是中央发动的,针对文化方面的大革命。从今天起,我红旗造反司令部司令,就是咱生产队里的一把手,你们都得听我的,跟我一起闹革命,一起造反,我保证你们能过上比现在还要好的好日子。”

绕爷在下边抽着烟袋,悠悠地问:“霍鸣,你小子又回来干啥哩?造反是他奶奶的要杀头的,你想害死我们呀!赶紧滚你的蛋!”

听此,台下乱哄哄一片:“是啊,造反不是想死吗?”“现在好好的,又闹啥子革命?”“啥革命,啥文化?我们都没上过学,没文化,怎么闹革命?”

“住嘴!都他娘的给老子住嘴!”霍鸣跺脚骂道,“此次大革命是上边让闹的,谁也挡不住。现在走资派他奶奶的猖狂了,向我们无产阶级专政发起了进攻,我们必须打垮他们,不然的话谁也过不好!从今天起,这里本司令说的算,一切听本司令的!”

当天,霍鸣一帮人就进驻了生产队大院,将队长齐世晨等人赶了出去。霍鸣让齐世晨负责发动村里人参加革命,将粮食蔬菜上缴到司令部,供造反派吃喝。齐世晨见他们有枪,只得乖乖听话。

晚上,霍鸣去绕爷家,告诉绕爷:“妹夫,你翻身的日子到了,只要你跟着我闹革命,保证你扬眉吐气、报仇雪恨!”

绕爷却不感兴趣:“这回又革谁的命?我这地主娃子的命能不能保住还难说哩,何谈扬眉吐气?对我来说,闹革命,那想也是不敢想的事儿。”

“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是造反有理,你越是造反厉害,你就越是功臣,到时候你成大功臣了,将你地主娃子的帽子摘掉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你一旦不是‘黑五类’了,以后在村里谁还敢小瞧你?”霍鸣拍拍妹夫的肩膀说。

绕爷一想,脑子热了:“真的?”

霍鸣笑起来:“咱俩啥关系?我可是你姐……”

绕爷听此恼了,上前给霍鸣一巴掌:“你他娘的还有脸提俺姐!你把俺姐害得还不够?”

霍鸣揉揉脸,并不生气,说:“是我对不起春妮。妹夫,我谁不看,也得看在你是俺妹夫的份儿上照顾你啊!想想这些年,你在村里过得是啥日子,你就真不想翻身吗?你就甘心子子孙孙世世代代这样窝囊下去?”

“豁出去了!”绕爷大叫道,“奶奶的,这窝屈日子老子早就他奶奶的过够了,早就过够了。你说咋干,咱就咋干。”

“既然是文化方面的大革命,咱就先整有文化的人。咱村里有文化的就数私塾先生杨之茂的儿子杨杰了。”霍鸣说。

“不行。”绕爷反对道,“杨之茂是我的老师,他儿子不能整,要整就先整齐世晨个龟孙,他当了好多年队长,早就闹得村里人一肚子气了。”

霍鸣拍拍自己的脑瓜,一把拍到绕爷肩上,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中!”

不久,造反派涌进齐世晨家里,抓走了齐世晨,押到生产队高台上。霍鸣宣布:“齐世晨家里私藏明朝的瓷器,这东西是封建主义文化糟粕,我们要坚决清扫干净。”说着,他将一个破瓷碗摔在了齐世晨面前,碎成了几瓣。

见此,绕爷在台下大喊:“打倒封建主义文化糟粕齐世晨!打倒齐世晨!”

众人听此,也跟着一起喊:“打倒封建主义文化糟粕齐世晨!打倒齐世晨!”

齐世晨被人打跪下,接着进行批斗,然后戴着纸帽子,用绳拴住双手,被人牵着在村里游街,村里大人孩子嘻嘻哈哈的,感觉挺有意思,可笑。前几天还趾高气扬的牛气干部,就这样被整趴下了,看你还神气不。

当天,齐世晨被打进了“大牢”——生产队废弃的一间饲养室,里面臭烘烘的。齐世晨咋着也想不到,自己这个村里的领导,以前只有他批斗别人的份儿,竟然也有被人批斗的时候。

晚上,霍鸣走进了齐世晨的家。

几天后,玉棉从“大牢”里接走了齐世晨,经此折腾后,丈夫更显老了。她在以前的灶屋南间给丈夫抬张床,就让丈夫睡那了。晚上,有时候是白天,霍鸣来找她,她会给他做点好吃的,两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像两口子一样。丈夫见此,只好蒙着头在自己的屋里睡觉,睡不着也使劲睡,泪水洇湿了被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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