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旗·1990

韩溪中学的萧逢春在省城进修回来后，取得了大专文凭，一时春风得意，好事连连。

谁知世事难料，一场诬陷他人风波，让他威风扫地，声名狼藉，受了一堆处分后，调到了韩溪镇的沙河口二中。也许真是造化弄人，不久，萧逢春诬陷他人事件真相大白，原来他是受了他人别有用心的栽脏，上级又撤销了对他的处分。萧逢春不但恢复了名誉，而且因祸得福，老校长让贤，他接任了二中校长的积务。

沙河口二中，原来是一个村办小学初中部。它位于龙亭县和龙山县的交界处，一条大沙河从校门口逶迤而过，学校的生源来自沙河两岸的两县多个乡镇。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和办学以来的良好口碑，学校初中部一直保留并延续下来，后来，规模逐年扩大，最终成为韩溪镇第二初级中学。

萧逢春虽然出乎意料地当上了沙河口二中校长，但上任以来，精神上的阴影时不时从他心头掠过，让他那纯真直率的性格再一次受到打击。他逐渐感受到人性的善良，也不可回避地惧怕人心的险恶。工作之余，人们发现他那匆匆的脚步放慢了，时而他会静静听着大沙河汹涌的水流声，站在那里久久地沉思。

一场大雪，把校园内外高低凸凹的地方，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晚自习下课后，住校的学生很快进入了梦乡。查寝的值班领导和几位班主任准备一些木材，在伙房烧开水，把学生的暖水瓶一个一个装满。萧逢春走了过来，忙着倒水提水，把暖水瓶摆放整齐。

“萧校长，听说你那场冤案就是賊喊捉贼。”班主任吴冠东显然是想找个热门话题，好让大家议论一番，似乎这样能驱走寒冷。

“还卖啥关子呀，全世界都知道了，是那后勤主任给一位女老师搞不正当的关系东窗事发了，老婆告他，把他贴大字报的勾当抖露出来了。”班主任陈清敏好像更善于解读事件的真相。

“说啥事得会挖根源，那还不都是关某人指使的。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上级免他的校长职务也不亏。”教导主任金百科平常习惯作总结，这一次又是一语中的。

萧逢春听着，觉得几个人的叙述，好像是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场恶梦。他一句话也没说，不停地往学生暖水瓶里灌开水。在他的潜意识里，只有热量才是最现实的，也是学生们最需要的。

在城市，下雪就是一道风景，天晴雪融，空气清新。而乡间雪后，虽然禾苗滋润，倍长精神，但土路上的泥泞，一冻一化，一硬一软，要好久才能正常走车行人。好多天后，沙河囗通往韩溪镇的道路上，可以看见三三两两或骑自行车，或步行的人影了。

萧逢春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儿，东瞅瞅，西看看，除了那座破烂不堪的男女厕所扎眼外，其它的地方都还过得去。他回到办公室，刚坐下，电话铃响了。

“喂，萧校长吗？我是局教研室的，今儿个有个检查，教研室牛主任带队一共四人，是关于‘双基’教学情况的，要听课，要座谈，现在正在一中检查——你看这又是大冷天，还按老规矩，你那就不去了，给你说一声。”没等萧逢春回话，那边电话挂了。

萧逢春郁闷地找到老校长林清远，问了刚才有关打电话的情况。也许是习以为常的缘故，老校长表现得很平静，说，县教育局各股室的工作检查，好多年没有来过二中了，都是打个电话招呼一下。就连镇里也很少有人来，大都是让他电话里口头汇报一下，镇里工作总结上也是一语带过。要说什么原因，可能一是地处偏僻，路不好，没有交通工具接送，二是生活上招待也不好，不如镇上的条件。老校长还进一步给萧逢指点迷津，说，你经几次就明白了，想开了，就习惯了。

听了老校长的话，萧逢春没有说什么。他想，给老校长辩论这件事，只能让老校长觉得难堪，当下最关键的，是怎样改变这种局面。他回到办公室，拿起了电话。

“喂，我是萧逢春，请让牛主任接电话。”萧逢春手握电话听筒，屏声静气地等着。

“喂喂，萧校长你好，有什么事吗？说吧。”教研室牛主任语调很客气。

“牛主任，我想让检查组来校看看，哪怕来一人就行，我现在骑自行车去接，请您安排一下。”没等牛主任回话，萧逢春挂了电话，连忙去找汽筒，给自行车充气。

萧逢春一路争分夺秒，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带着检查组的教研员小赵返回了。他觉得今天的自行车骑得特别舒服，两条腿也特别有力，他一边蹬车，一边给小赵说话。听小赵说，他是刚从一所中学调到局教研室的，主要抓写字教学工作，这次检查就是要选出一个在写字教学上有特色的学校，总结出先进经验，在全县学习并推广。

到了学校，萧逢春带着教研员小赵在校园里转转看看。当二人走到第一排教室屋墙上的黑板前时，小赵停下了脚步，他看到黑板上划分为一个个小方块，每个方块都画上了规规正正的小方格，里面展示着老师们写字基本功训练的内容，字体工整，书写规范。小赵边看边啧啧称赞，当即表示，要听一节写字教学课，回去后，向局领导认真总结汇报。

到了校长办公室，小赵看到两边墙壁上，挂满了学生和家长送的锦旗，就是看不到一个局里表优评先的奖牌或奖状，他想到自己这次来检查的情况，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萧逢春让教导主任金百科，临时安排吴冠东老师，把语文课上成写字观摩课。没有专用教材，吴老师拿出自己编写的教案，把写字课上得有模有样，内容实用，方法灵活，让教研员小赵感到耳目一新。课后的座谈，小赵的笔记本上写了满满三页，最后他做了观摩课小结，对吴老师的写字课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检查结束后，教研员小赵向教研室牛主任递交了沙河口二中写字教学的典型材料。牛主任看后大加赞赏，很认真地对小赵说，一是向局领导建议，在全县推广沙河口二中的写字教学经验，二是在教研室年度工作总结报告中，要把沙河口二中的教学工作重重写上一笔。小赵听了，又兴奋，又欣慰，他趁下了班，办公室的人走后，悄悄给萧逢春打了一个电话。

直到学期临近结束，龙亭县各中小学师生，也没听领导提过沙河口二中的名字。萧逢春参加年度工作总结会议，他仔仔细细听完领导的报告，沙河口二中写字教学的内容，更是只字未提。

会后，在教育局大门口，教研员小赵给萧逢春打了招呼。小赵表情很尴尬，而萧逢春却一脸平静，他没有给小赵解释什么，两人握下手，萧逢春骑上自行车走了。

一路上，萧逢春都在盘算一笔账。原来，起草全县教育工作总结报告的是局办公室高主任，他曾给萧逢春打过一个电话，提示说，年关了，要代表学校给局主要领导表示表示。还说，沙河口二中底子薄，经济困难，现金就不准备了，买四只宰好的羊送来就行了。很显然，沙河口二中写字教学没有定为先进单位，就是因为没有落实“四只羊”的安排。

萧逢春边走边想：买四只羊要一千多元，而一千多元可以买一万多块红砖，可以把学生厕所翻修一遍。眼下，别说一千多元了，就是让学校拿出一百元也可作难，没看我校长进城开会，连花十元钱来回包辆三轮车都舍不得吗？唉，算了算了，不要那荣誉也罢，只要师生和家长认可就满足了。再说，老校长干了二十多年，不是啥也不图，照样受到人们的爱戴吗？

萧逢春一路蹬着车，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离学校不远的一处轮窑旁。

“萧校长，又骑着自行车去开会了吧？”学生家长老叶给萧逢春打个招呼。

“是的，是的，一来一回能省十块钱呢。”萧逢春如实地回答道。

“能省就得省，挣十块钱也不容易啊，看我在窑厂出砖，又脏又累，干一天也就十来块钱——不当家不知材米贵，萧校长真是一个会当家的人。”学生家长老叶的一番话，让萧逢春停下车子，他在窑厂转了一圈儿，然后，给老叶打个招呼，骑上车走了。

乡村的学校，常常和村里的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男呼女唤、童稚嬉戏融合在一起，校内校外，往往多了一层生活气息。尤其是临近年关，春节的气息弥漫着整个校园，赶年集、办年货的话题也时不时从老师们口中流出。街上不时传来的一声声爆竹声，更是提醒老师们，要过大年了，赶快把自己要做的事做完做好，开开心心地辞旧迎新。而读书的孩子们，更是加快了勤学苦练的节奏，把心中的憧憬和每一天的刻苦努力互相印证，勾画着自己心中的美好未来。

一下午， 萧逢春坐在办公室里，他在思考着一个连自己心里也没底的想法。曹小幸下了班，买回来一些蔬菜，还买了一点鲜肉，准备周末改善一下生活。萧逢春看见妻子手里提的东西，不禁眼晴一亮，突然说：“好好，我要开个班子成员会。”

曹小幸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萧逢春伸手把妻子手里的东西接过来，又是找洗菜盆，又是放菜案，笑嘻嘻地对妻子说：“我马上通知班子成员到咱家里开个会，我做几个菜，你来打下手，吃了饭，我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同大家商量。”

曹小幸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听丈夫说的可能是工作上的事情，还是颔首应允了。

很快，副校长王庆功、教导主任金佰科和后勤主任聂长远来了，校长开会不在办公室，在自己家里，还备好一顿饭菜，几个人也觉得有点奇怪。不等人开口问，萧逢春就一连催大家吃饭，说，大冷天里，吃饱身上暖和了再开会说事。

等大家心里七上八下地吃完饭，萧逢春缓缓地开口道：

“我今天考虑很久，想让大家趁星期天跟我一起，到窑厂干天工，每天一人十元，每周四人八十元，每月三百二十元，三个月就能挣九百六十元，排除中间有人开会或家里有事缺工，最多四个月能挣一千多元，这样，就能买上一万块红砖，趁暑假咱就能翻修学生厕所了。大家商量一下，也回去给家里人商量一下，愿意的，明天开始就跟我上窑厂，中午，我让小幸做好饭送去。”

萧逢春说完，两眼盯着曹小幸看，看到小幸点了头，才把目光投向在座的班子成员，一个一个地轮换观察他们的表情。

也许是这事太出乎意料，几个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到刚结婚不久的校长妻子都点了头，王庆功、金佰科和聂长远互相示意一下，一起站了起来，说：“校长，俺干！”

萧逢春第一次握住大家的手，激动地说：“等买了砖头，咱趁暑假动员家属也来帮忙，把厕所翻修好。今年，咱争取得一个勤工俭学先进单位。”

于是，一连数月，在寒冷的冬天里，沙河口一带一直传播着一个热门话题——为给学校修厕所，沙河口二中的萧校长，带着拿国家工资的领导班子成员，在窑厂打工为学校挣钱呢。

寒冬过去，春暖花开。萧逢春和他的同事们，用一颗热爱教育、乐于奉献的心，给沙河口两岸带来了一股股暖人的春风。

常言说，“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萧逢春等人的义举，打动了附近村的干部和群众，他们自发地来学校参加义务劳动，暑假才十多天，一座崭新的男女生厕所就修好了。韩溪镇党委政府对萧逢春等人进行了大张旗鼓的表彰，还专门派人整理了典型事迹材料，上报给龙亭县县委县政府和教育局。

秋季开学了，沙河口二中生源几乎增加了一倍，校舍桌凳和师资力量十分紧张。萧逢春带领全校师生克服了重重困难，保证了正常的教学工作秩序。他召开班子成员和教师会，研究学校发展的对策，并写报告向上级如实反映了所面临的情况，建议扩大沙河口二中的办学规模。

全国第六个教师节前夕，龙亭县教育局召开教师节庆祝及表彰大会。萧逢春去县城开会临走前，特意叫来后勤主任聂长远等人，把校长室迎面墙壁上挂的锦旗聚集一下，留出了一个空间。大家都心照不宣，这是校长为获得县里的奖牌准备的位置。

萧逢春骑自行车，提前一个多小时来到会场。开会的都还没来，他在一张签到表上，按对应位置工工整整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看到教研员小赵抱了好多东西往主席台上送，萧逢春快步上前帮忙，小赵放好东西，拿起主席台上的玻璃杯，倒了一杯水，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萧逢春，两人寒暄几句，萧逢春回到桌位上，心里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

萧逢春等待的是会议的核心内容，那就是沙河口二中能否在这次大会上获得一个奖项。他想，教学工作上的奖项都很热门，就不报希望了，而勤工俭学方面，我校得到了政府部门的肯定，并向县局作了书面汇报，应该能评为先进单位。我萧逢春不是为荣誉而工作的，但如果沙河口二中破天荒地获得了县级的荣誉，那将对全校师生有多么大的鼓舞啊！

主席台上，领导在宣读表彰决定，萧逢春一字一句地听着，心跳不由得“咚咚咚”地加快了速度。

“1989至1990年度，获得勤工俭学工作先进单位的是：韩溪镇第一初级中学。”

萧逢春听了，心脏突然像停了一样，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散了会，他神情恍惚地走出了会场。经过教研室门口时，牛主任叫住了他，他刚坐下，牛主任就问：

“萧校长，开了会什么收获呀？”

萧逢春不知说什么好，起身想走，牛主任站起来拦他又坐了下来。

“萧校长，你年轻，好多事你还不入道呢。就像这年年评优表先，事先都要活动活动的，你没听人家说‘乡校荣誉把酒摆，县市荣誉花钱买，省级荣誉内部报，国家荣誉真叫跩’吗？人在江湖，得按规矩办事，以后学着点吧。”

萧逢春一听，一下子颠覆了纸张上看到的长篇大论和领导在主席台上振振有词的讲话，顿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地孤陋寡闻。他骑上自行车，两脚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动作，眼睛呆呆望着前方，本能地一下靠左、一下靠右躲闪着障碍物。路两旁的高高的树，绿绿的草，沟里的流水，沟边的小羊，仿佛都与他无关。他的脑海里，呈现出了许许多多的面孔，他们的神情都充满着郁闷、沮丧和失望。

萧逢春悄悄回到屋里，他没有给任何人说一句开会的情况，依然照例上课、查课、查厨和查寝。在他的潜意识里，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要去苦思冥想，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就是了。

教师节那天，萧逢春早早起来，站在黑板报前，欣赏各班出的教师节专刊。忽然，一阵锣鼓声由远及近传来，随之看见学校几位班子成员快步跑了过来，副校长王庆功对萧逢春耳语一下，萧逢春连连点头，教导主任金佰科立即奔向旗台旁，敲响了全校师生的集合铃声。

萧逢春站在旗台上，高高举起沙河口村民代表送来的锦旗，大声说“谢谢，谢谢！”。老校长林清远也代表村民大步登上旗台，慷慨激昂地宣读了沙河口村民集资捐建新二中的倡议书。

朝霞映红了人们的面孔，经久不息的掌声回荡在沙河口二中的校园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