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服·1985（汝南县韩庄初级中学 肖永成）

【内容提要】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社会处在一个变革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在前进的道路上不断实践、探索，努力找到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发展道路。《西服·1985》中，主人公萧逢春一件西服的命运，正是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那个时代人们思想变化的一个过程，揭示了我国人民紧跟时代步伐，解放思想，与时俱进的精神风貌。

1984年，给人留下的，不仅是国庆游行队伍里“小平您好”的激动场面，还有春节晚会上，张明敏一曲《我的中国心》给人的震撼。那年代，人的心就像阳光照耀的白玉兰，亮亮的，暖暖的。

两年前，萧逢春师范毕业，分配到韩溪中学任教。这是一所农村中学，对有几分文艺天赋的萧逢春来说，是最容易显山露水的地方。不久，韩溪中学关校长还真的把团支书的职务交给了他。虽然是校委会班子成员中最后一位，但能每周参加班子会，并且在教师例会时，能正而八经地端坐在主席台上，也着实让学校一帮年轻人羡慕不已。

其实，真让人羡慕的是萧逢春多才多艺，他在写作、演唱等方面颇有特长。这不，《我的中国心》的旋律才进入人们的耳朵几天，在课余时间，萧逢春就在校园里放声高歌起来，并且那腔调真还有点歌星的范儿。于是，每天早晚和课间，整个韩溪中学就回荡着激越高亢的歌声。关校长对萧逢春的工作很满意，有时也来个小兴奋互动一下，甚至到镇里开会，除例行汇报工作外，还有意对着镇党委李书记，把萧逢春负责的团队工作渲染一番。

转眼到了1985年，春节过后，镇里召开全体党员和村干部会议。学校还没开学，镇党委李书记让通讯员骑自行车把萧逢春找来，现场给大家高歌一曲《我的中国心》，与会人员听了精神很振奋，一遍遍地跟着萧逢春哼唱起来。临走，李书记握着萧逢春的手说：“到县里开会了，我一定向团县委书记介绍介绍你，好好干，前途无量！”

阳春三月，校园春意盎然，花香四溢。一天早上，萧逢春正在《团的生活园地》用粉笔书写“好人好事”，关校长突然在身后拍着掌大声说：“萧书记，报告你一个好消息，镇里已决定选你下个月参加县团代会了。”萧逢春吓得浑身一颤，忙转回身，两手垂下，低着头，向关校长连连说着感谢的话。那谦逊的姿态与他放声高歌的洒脱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关校长收住动作有点夸张的两手，突然又把声音降低了好几倍，说：“不过，不过这一次参加团代会县里有个要求，要你在会上给大家唱唱《我的中国心》，并且……”还没等校长说完，萧逢春也激动地拍起手来：“没问题，没问题，我好好练练，一定唱好！”

关校长连连点头，接着依然用低低的声音说：“县里要求，你这次演唱要展示团干部的新形象。还说，人家香港的张明敏是洋装穿在身，咱改革开放了，也要给他比一比，这一次也穿着西服演唱……”

“西服，什么西服，咱哪有啊？我出门最好的就是中山装了。”萧逢春带着又渴望又惋惜又有点为难的语气说。

“那还不好办，没有咱管做呀！”关校长的声调又提高了，“我打听了，老君庙街上有一个从四川来的裁缝师傅，人称‘巧手张’，是个男的，咱撕一块好布去找他做吧。”

于是，趁星期天，萧逢春揣上借来的十几元钱，骑着同住室田老师的飞鸽牌自行车，奔向了驻马店。到了风光市场布匹摊上，萧逢春左解释右说明地给摊主掰扯了半天，终于用11.5元一米的价格，裁了1.1米灰底暗格涤纶布，又裁了一尺白平布，又挑挑拣拣买了两大六小的塑料纽扣，包好装进黑提包里，挂在自行车把的左手边，小心翼翼也出了市区，一溜风地跑回到学校。

星期一中午，萧逢春又骑上“飞鸽”，箭一般地驰向老君庙。到了街上，萧逢春只问了一个人，就找到了“巧手张”的裁缝铺。张师傅两手拿一根软尺在萧逢春身上比划几下，又用一块橡皮檫似的东西，在萧逢春拿来的布料上飞快地写下几个数字，头也不抬，说了句“六块，半月后来取。”

张师傅的话，萧逢春听得很清楚，也许是要有一个心理反应过程，他又故意重复问了一下。张师傅抬起头，说：“西服挺不好裁的，别搞价了，五块吧。”萧逢春听了点点头，说：“半个月时间有点长了，我，我要开会穿的，十天，十天做好吧。”“那好，那好，春季活多，我给你加加班，放心吧，保你满意。”

萧逢春又飞快地跑回了学校，一路上都看到了什么，他没有一点印象，满脑子里全是他那崭新的西服在光芒四射。

参加团代会的通知下来了，时间确定在“五四”青年节那一天。还好，时间很宽松，萧逢春一边专心地练着那首歌曲，一边精准地算着取西服的日子，内心感觉到，整个校园只有他一人像套上了光环，无论在什么场合，他就是一个焦点人物。

取西服的时间终于到了，关校长安排萧逢春骑他的“飞鹰”去，还说拿回西服了先上他家里，让他爱人看看。

焕然一新的时刻，总是让人有不一样的感觉。萧逢春穿上刚做好的西服那一刻，完全忘记了张师傅的存在，他急于找到一面镜子看一看，因为新形象、新姿态、新感觉对他来说更有意义。萧逢春把穿西服扣纽扣和不扣纽扣的状态试了好几遍，又把右臂往上举了几下，说：“很好，很好，只是感觉稍微有点紧，不过，你看，不影响往黑板上写字。”说着，萧逢春又把右臂举了一下。

张师傅一边说第一次做西服没经验，一边从抽斗里拿出一条红领带，说：“穿西装不打领带要不得，我给你做了一条，你试试。”萧逢春不会系领带，他对着镜子往脖子上挂了一下，惊喜地说：“变了，变了，完全变了。”自我欣赏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脱下西服，穿上原来的上衣。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忙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双手递给了张师傅。然后，他叠好西服，装进黑手提包里，骑上“飞鹰”上了路。萧逢春逐渐加快了蹬车的速度，嘴里还不停地重复唱着“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春风和煦，一路向西，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学校。

关校长上县教育局开会去了，校长夫人欢喜地接过萧逢春手里的自行车，两眼盯着那黑色手提包说：“西服呢？拿出来，叫俺眼气眼气。”

萧逢春掏出西服，仔细地展开，两手端端正正地捧着，让校长夫人看。校长夫子看了一番西服款式，然后又用手摸了一遍，笑盈盈地说：“穿上试试，好看了我也给恁哥做一件。”

萧逢春动作有点机械地试着西服，没注意门外己站立了一小群人，像看热闹似的，不时传出啧啧啧啧的夸赞和叽叽喳喳的嬉笑声。与萧逢春一同分配来的女老师小孟，路过校长家门前，听见一群人议论纷纷，也忍不住走近往屋里看了看。瞬间，她觉得脸上发烫，低着头，悄悄地走开了。

令人激动的场面终于要到眼前了。这天，萧逢春穿西装打领带，脚上一双尖头皮鞋油光锃亮。团县委书记把他叫到主席台等侯，等县委秦书记一到，就开始会前暖场活动。

一阵雷鸣般地掌声过后，县委秦书记和与会领导分别落座。会议主持人安排了一下会议事宜后，话头一转，声调激扬地宣布：欢迎来自韩溪中学的团支部书记萧逢春给大家来一曲《我的中国心》。

萧逢春西装革履，神采奕奕，洒脱大方地走到主席台前。随着音乐的伴奏声，他放声高歌，身上的西装、胸前的领带，也跟着音乐的节奏和他的肢体动作在晃动。台下刚刚坐稳的与会代表纷纷站了起来，萧逢春唱了一段，下面就是哗哗哗的掌声，时不时还叫喊着“洋装穿在身，心是中国心”。县委秦书记也站了起来，他一边鼓掌，一边挥手向大家致意。这种和谐的互动，让全场的代表意识到，上级领导对来自基层团干部的重视和尊重，他们从萧逢春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新形象，找到了一种新感觉。

会后，县委秦书记让人把萧逢春叫到跟前，亲口又问了一遍萧逢春的情况。随后，他掏出笔记本写下：“韩溪中学，萧逢春，西服，1985”。

萧逢春参加团代会的表现，被关校长开会时一连发挥了三个星期，而萧逢春的那件西服，除了一位副校长嗤之以鼻外，而关校长则是试了多遍，其他的男教师也几乎试了一遍，一场“西服运动”，似乎要在韩溪中学掀起。

过了暑假，秋季开学。萧逢春提前两天就返回到学校，他把住室和办公室走廊卫生打扫一遍。天还热，萧逢春没有穿西服，不过，他想，等正式上课，哪一天凉爽了，他准备穿上西服，在新同学面前亮亮相，必要时，还要来一曲《我的中国心》，争取一下子抓住同学们的心，那以后，在学习、工作和组织活动时，就能事半功倍，水到渠成了。

开学了，天气连续高温。农村中学条件差，教室、寝室、办公室里连个风扇都没有，一上课，师生一身湿漉漉的，教室、寝室里，常常有一股浓浓的馊臭味儿。萧逢春没能穿上西服，他把西服手洗晾干，叠好放在了自己的枕边。他盼着老天下一场大雨降降温，然后能穿西服打领带，在全校同学面前，来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讲。

一天，刚下早自习，关校长面色凝重地走了过来，到了萧逢春跟前，他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关校长才缓缓地给萧逢春说：“今天上午，你要参加镇里的一个会，说是清除当下泛滥的精神污染的。你穿西服打领带就是崇洋媚外，被人举报给镇领导了，是这次批判的典型，你要慎重反省自己的错误，回来写一份深刻的检查。”

萧逢春愣在那里半天，他不知发生了什么，脑子里乱哄哄的。他走进住室，一眼看见那花费他半月工资做的西服，心里懊恼极了。他一把抓过西服，使劲抖了几下，把西服扔到地上，又用脚踢倒墙边，叭的一声关上门，走了。

正如关校长说的一样，镇里开的是党员干部会，主题就是清除思想上的精神污染，让非党员萧逢春参加，就是把他做反面教材的。不过，镇里李书记还算开明，他安排萧逢春，在会上明确承认思想错误，做个表态发言，会后写份检查就行了，至于那惹祸的西服，以后最好还是别让大家看见了。

开了镇里的思想检讨会，萧逢春回来不到一堂课时间就写好了检查，他一手捏着检查，一手掂着那件西服来到校长家。萧逢春把检查郑重地交到关校长手里，然后就急忙问校长夫人借剪刀，说是要把西服剪碎不要了。校长夫人也听说这件西服惹祸了，可她觉得剪碎太可惜了，就亲手用剪刀顺着线缝把西服拆成了几大块，边拆边说：“好好的布料剪碎多可惜呀，拆成几大块放好，等你结婚有了孩子，当尿布多好啊！”萧逢春听了一阵苦笑，拿着那面目全非的西服回到了住室。

上学期稀里糊涂就过去了。过了年，下期开学了。校园里的人们早已忘记了萧逢春的西服，似乎也忘记了萧逢春的存在，因为令他出彩的团支部书记职务也让西服给闹没了。

四月初的一天傍晚，萧逢春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轻轻吟诵着林徽因的《你是人间四月天》。关校长轻轻地走了过来，晚霞映着他的笑脸，一股喜洋洋的气息随之飘向了萧逢春的身边。

“萧老师，你好！”

萧逢春抬起头，看到关校长笑容可掬的样子，多日郁闷的心头豁然一亮。他连忙站起来，合上书，毕恭毕敬给校长点头致意。

“萧老师，好消息，好消息呀！”关校长一边笑一边说着，那语气和腔调听起来有些异常，语速也比平常快了一半。

“知道吗？县里组织了一个南方参观考察团，各行各业选一个代表参加，一共才十个人，教育系统就抽选的你，是县委秦书记亲自点的名。刚才镇里打来的电话，让你后天就去县委报到。你写个条，我签个字，找会计给你拿点路费。哦，对了，等你参观回来，学校团队工作还交给你。还有，县里特意要求去参观时穿戴要讲究点。”

萧逢春听完关校长像开会讲话似的表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心砰砰直跳，两眼直直地望着关校长，嘴唇嗫嚅了几下，好半天才挤出了一句“是真的吗？”

关校长又把刚才的话，加上自己的理解，展开来给萧逢春足足说了十分钟。校长刚转身离开，萧逢春就三蹦两跳地回到屋里。他想起校长说的“穿戴要讲究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件被肢解的西服，然后又心里自我暗示一番，否定了刚才的“西服意识”，把中山装从绳子上取下来，准备洗一下晾上。

原来参观萧逢春穿西服的那些人，有事没事地也从萧逢春的门前逛一下，萧逢春都热情地打了招呼。小孟老师也第一次来到萧逢春的住室，她三说两劝地把萧逢春那件西服布片拿走了。萧逢春心想：到了南方，不要忘了给小孟老师买个礼物。

在县委会议室里，一百多人给南方考察团十人送行。县委秦书记去省城了，县长代表四大班子作了讲话，明确了去南方考察学习的意义，那就是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敢为人先，开拓创新。最后，送行的主要领导与萧逢春他们一一握手，又看着他们一一上了大巴车。

武汉天河机场，波音757载着来自天中山的十位旅客，飞上了蓝天。

萧逢春在广州、深圳七天，参观学习了十几个地方，记了30多页笔记，买了一些香皂、打火机之类的小礼品，如期返回了。

一行人到了县委大院，县四大班子领导列队迎接，县委秦书记要求大家精心准备，在各自的系统做好汇报，并提议与大家合影留念。秦书记让萧逢春站在他身后，他一眼看见穿着中山装的萧逢春，就问道：“怎么没穿西服呀？”然后，秦书记提高了声音说：“穿西服不是思想问题，国家领导人还穿西服呢。我建议大家回去做报告时，穿上西服打上领带，让人们感觉感觉什么是变化。”

周五的早自习是语文，萧逢春在教室辅导，小孟老师飘然来到教室门口，她向萧逢春招招手，把

手里提的一包东西递给萧逢春。回到住室，萧逢春打开包裹一看，正是他那件西服，他忙抖开穿在身上，竟还是原来的样子。他感叹着小孟老师不知用了什么变戏法，心里也涌起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感觉。

周日上午，韩溪镇召开全体党员干部会。萧逢春穿着深灰色西服，打着红色领带，洋洋洒洒地给大家做了两个多小时的书面汇报，与会人员耳目一新，赞不绝口。休会后，镇里李书记握住萧逢春的手，说：“下午继续开会，不用准备稿子了，你把从去到回看到的一切都讲讲吧。”

下午，萧逢春口头又讲了几个小时才散会。回校的路上，他在想：自己穿着西服，在公开场合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他下意识地上下摸着西服，突然觉得上面衣兜里装着什么，掏出一看，是叠好的一封信，萧逢春打开一个小缝，看到是小孟老师的字体，他心里一阵激动，不知不觉回到了住室。

周日傍晚，师生陆陆续续返校。萧逢春把那封信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终于拿定主意，等下了晚自习，他就穿上西服去见小孟老师，亲手给她送上一块在广州买的香皂，用这个小礼物，来表达自己的一片心意。

2021.6.14日端午节于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