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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夫(十章)(汝南县教育局 齐云轲)
一
老姑夫走了。
在2020年国庆、中秋双节,举国欢庆的时刻,老姑夫却走了。将老姑夫逼走的,除了人类现今还无法彻底战胜的顽敌——癌症之外,还有就是他内心深处不可名状的孤独和伤痛了。
晚年的老姑夫,——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晚年,因为老姑夫走的时候,虚岁才六十三岁——是在孤独和无奈中度过的。他每天无所事事,又心事重重,常一个人反复念叨着:“人啊,说不中就不中了!今儿晚上睡觉脱下鞋,明儿早上还不知道能不能穿上哩!”
我因为一年到头都在汝南上班,基本上只有到春节才能回新蔡老家一趟,所以这几年与老姑夫见面的机会非常少了。2020年春节前,我回家,见老姑夫在靠近往安徽省临泉县姜寨镇去的官道沿儿上摆一把躺椅,正仰躺其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呢。见了我,他眯缝着眼,笑着问:“孩子儿,你咋舍得回来了?你不是成汝南人了吗?”
听此,我知道老姑夫是对我一年到头不回家看看有意见了,就赶紧上前给老姑夫掏烟吸,一边往他嘴上塞一棵、耳朵上架一棵,一边与他打哈哈:“我不是想你这老头儿了吗?我回来看看俺的老姑夫,这大长一年没见,是不是又长高了、吃胖了、变得更年轻了?”
老姑夫笑了,扶了扶烟把子,深吸一口后,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望着我叹息道:“年轻个屁啊!咱爷俩今年还能见一面,来年就不好说了。这日子,我越过越没劲了,活着也是干耗着,有今儿个没明儿个的,唉——”
老姑夫的悲观叹息,让我心生不安与忧虑,眼随着他的目光,一同抬望着太阳时隐时现的天空,感觉命运与这天气相似,阴晴是那样的让人难以捉摸。
二
老姑夫,其实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他还在娘胎里,父母就离婚了,准确地说是他的亲爹不要他娘了,将他娘赶走了,因为亲爹家里条件好,又相中了一个同样条件好的大闺女,急等着结婚办事。所以,尽管娘还怀着孕,爹还是将其狠心地赶走了。
被扫地出门后,老姑夫的娘在娘家人的劝解下,又走了一家,这一家便是在老姑夫心里一直有归属感的、真正意义上的家。
娘改嫁到的这家姓贺,所以1958年出生的老姑夫便随着养父姓贺了——老姑夫活着时一直对“养父”一词颇为敏感,从不提什么养父,因为在他心里他只有一个父亲,那就是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将其抚养成人的贺家老爹,至于亲生父亲,对他来说几乎就不存在。不过巧的是,在贺家的辈分中,老姑夫是“银”字辈,而他的生父恰恰姓银,或许世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并不完全是巧合。上学后,他的学名叫贺银鼎。
老姑夫出生后的第二年,正赶上我们这里俗话说的粮食关,也就是国人通常说的1959-1961三年困难时期。我们这将其说成是粮食关,是有其特别意义的,因为在乡亲们潜意识里,这三年最突出的问题就是粮食歉收,概括成一个字就是:饿。我的大姑那时七八岁,已经记事了,言说那时候天天饿得饥肠辘辘、眼冒金星,看啥都像是能吃的,有一次饿得难受到外边找吃的,可是天底下空荡荡、白茫茫一片,哪有什么可以果腹止饿的东西?走不动了,她倒在地上,顺手抓一把枯草吃起来,吃着吃着感觉噎得慌,往外吐,吐出来一嘴泥,原来吃得太急,连泥巴也一起送嘴里了。从那以后,奶奶出去干活,就把大姑锁屋里了,生怕她饿了乱吃,万一吃了不能吃的东西就完了。
老姑夫小小年纪就经历了粮食关,饥饿对他而言,是有着切身体会的,那体会是刻骨铭心的,永远难以忘怀的。所以后来,他坚决不浪费粮食,教育子女时也严格要求,特别是吃饭时,不允许一家人剩饭,实在是没办法剩下的,下一顿饭他专热剩饭吃,给孩子们树立榜样。就是对他最疼爱的小闺女昳丽,也是要求很严,在这方面从不娇惯。
老姑夫从小就下地参加劳动,庄稼活儿割麦、造场、摊场、碾麦、扬场、晒粮食、垛垛等等,对他来说都是强项。对于上学,他却并不怎么热乎。爹让他去上学,因为不会背书,他被老师抽打一顿,哭着回来了,叫嚣着:“老师来求我,我也不去上学了!”爹娘见此,劝他回去,可是他死活不去,最后爹恼了,随手抓起一只破鞋朝他屁股上扇打起来,问:“妈哩个脚!上学,去不去?”
老姑夫噙着眼泪、瞪着眼摇摇头。爹见此,手上的劲儿掏的更大了,“啪叽啪叽”的声音响的更远、更脆了。娘冲上去护住,死死拽住爹的手不放,带着哭腔问:“当真不是谁的儿谁不心疼吗?你真要打死俺儿吗?”爹听此,放下了破鞋,一个人呆呆地走出门去。
娘的话,伤了爹的心。爹因为有病,不能生养孩子,所以他们结婚后只有老姑夫一个孩子,而这唯一的孩子,实际上也不是爹的亲骨血。
娘轻轻地揉着儿子那被打得红肿的臀部,还在劝解着:“乖儿啊,明儿个还去上学啊,你爹也是为了你好,不上学咋能成为人上人哩!”老姑夫点点头,说:“娘,我去!”娘听此,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像憋屈已久的洪水终于有机会得以决堤而下。
可是,老姑夫的学还是没上到小学毕业就辍学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压根不是上学的料子。不过,好在他上过几年学,识得些许个字,后来才得以当上村干部。
三
老姑夫在十岁以前就下地干活了,后来随着爹的病越来越厉害,他逐渐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十几岁的时候,爹先走了,而后娘也走了。老姑夫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孑然一身,一个人在家里苦力支撑着。白天还好过些,拼命干活,生产队里人多,热热闹闹、风风火火的,倒也不显得什么孤单寂寞,一到晚上就不行了,尤其是冬天的夜晚,夜夜漫长,索然无味,总不能老是睡觉吧。再者说,冬天农活少,没有那么多劳累,入睡也不容易。听着窗外呼呼的北风哨响,他多么渴望有一个人跟他说说话,哪怕是吵一架也好啊。可是,那个人却迟迟等不到。
年龄再大些,老姑夫与几个同村的小伙子,跟着几个下乡的男知青去偷鸡摸狗,宰杀后,凑在一起吃吃喝喝,感觉过得很潇洒。
渐渐地,老姑夫发现之前一直与自己有说有笑的乡亲们,见了自己眼里有些异样的目光。他竭力去跟大家套近乎,可越是如此,别人越是避之不及。
老姑夫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做错了,就依然故我,跟着几个不正干的知青瞎胡跑。后来,同族同门的一个长辈看不下去了,直接来到他家里,喊着老姑夫的小名,指着他的鼻子教训道:“孩子儿,你要是再跟那些城里来的知青在一起鬼混,你就给我滚出去,滚出咱的庄儿,哪远滚哪去!咱老贺家的脸,不能叫你个崽子给丢尽了!”
老姑夫这时候才明白众人对自己态度转变的原因,忙给老长辈跪下了,磕着头道歉:“太爷,恁孙儿我知道错了,太爷!我以后一定好好做人,不给老贺家丢脸!”
老长辈见此,跺着脚说:“孩子儿,你爹娘没有了,你就更得争口气,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太爷我就怕你在做人这个事儿上走错道儿啊,错了你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不久,在老长辈的操持下,老姑夫来到了俺们村,做了上门女婿,他的对象是我的一个同族同门的姑姑。那年,老姑夫二十岁,比我的那个姑姑小一岁。
老姑夫的生父得知自己的这个亲生儿子去外村做了上门女婿,又喜又羞。他一方面感觉丢人,因为在当时除非是走投无路的汉子,否则谁愿意去做上门女婿啊?另一方面,他更多的是愧疚,这个孩子,明知道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又认不得。若是之前去老贺家认亲,肯定会被人给打出去的。现在,儿子从老贺家出来了,到了老齐家倒插门了,就不必有这方面的顾虑了。
所以,老姑夫结婚后,他的亲爹等一干亲人,常到俺庄走亲戚。俺庄的人,对老姑夫的家事也都清楚,既然是老姑夫的亲人,而且老姑夫在老贺家实际上已经没家可言了,所以我们没理由不去热情接待。老姑夫见亲爹、兄弟姐妹来了,尽管之前有些恨,但是实际上内心深处还是渴望亲情的。尤其是姑姑,对真正的婆家人还是很热情的,嘘寒问暖、亲亲热热,分明就是一家人了。
可是,有一点儿,老姑夫对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唯独对亲生父亲,从来没有称呼,见面只是说:“你来了。”临走了,说一句:“走了,不再歇一会儿吗?”而且,他从来不到亲生父亲家里去。即使每年春节非去不可的走亲戚,他也不去,多是姑姑去,后来儿女大了,都是儿女去。他的亲爹想他了,会主动来俺庄来看他,但是嘴上却不承认,只是说:“想俺的孙子孙女了,来瞅瞅,来瞅瞅。”亲爹与他说话,他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几乎不主动去聊去叙去问。父子俩的心中早就挖深的一条鸿沟,怕是难以填平了。
每年的大年三十清早,老姑夫都会带着儿子回到老贺家的坟地里,给爹娘烧纸放炮,请爹娘和别的祖先回家过年。回到家,将拦门棍放倒,堂屋里点亮蜡烛,开始熬浆糊贴门神。对于银家的祖先,自然是不管不顾了。
到了亲爹病重时,家里的弟弟打电话让他回去瞧瞧,老姑夫只是说:“中,中,回去、回去。”然后,让儿子、女儿和姑姑先走。等姑姑他们到了银家半天了,还没见他来。弟弟再打电话,他就不接了。当弟弟满头大汗、风尘仆仆赶到他家,亲自来请他回去时,发现大门已经上锁了。见此,弟弟又只好原路返回。
而事实上,此时的老姑夫正蹲坐在老贺家祖坟地里,一边与父母说着话,一边甩眼泪呢。直到夕阳西下,他才在夜幕中走回了家。
姑姑他们已经回来了,见到老姑夫就责怪道:“叫你去,你咋不去?爹临走前,想和你说说话就恁难吗?”
听此,老姑夫淡淡地说:“我今天一直在跟爹娘说话哩!”
亲爹出殡,老姑夫终于回到了亲爹所在的那个家。这应该是他平生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是他在娘胎里,由娘带着悲悲切切地从这个家离去,而这一次,则是送亲爹离去。望着这里似曾相识的人和一砖一瓦,老姑夫百感交集,不由得酸泪扑扑而下。
四
改革开放后的20世纪80年代,老姑夫曾跟着村里人一起出去打工,干活不惜力气,惹上了一身病,没少花钱。儿子结婚后,他跟着儿子一家去黑龙江给人家小区看大门、扫地,租住在地下室,阴暗潮湿,使他的病更严重了。但是,俩儿子一个闺女,还有姑姑身体也不好,肩上的负担重,他还得咬紧牙关捱过一天又一天,捱过一年又一年。
20世纪90年代末,为了给姑姑治病,老姑夫回家了。治疗一段时间后,姑姑的病稳住了。正在此时,村委干部找到老姑夫,想让他当村长。老姑夫见姑姑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只能在家养着,就答应了。
当了村长后,老姑夫负责在村里征收超生子女费、公粮,这款那捐的,净是些吃力不讨好、容易得罪人的事儿。而那些办理五保、低保等为老百姓谋实惠的事儿,又不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事,所以工作开展起来阻力很大,十分不容易。
姑姑好几次见人家正说着话,她往那一去,人家顿时间一言不发了。弄得她很生气,回来就对老姑夫说:“你那比芝麻粒籽还小的屁官儿也别当了,你越当我的病越好不了,反而会病的更厉害。”
所以,还不到一年,老姑夫的村长就不干了。
此后,他又一直外出打工。眼瞅着大儿子景德、二儿子景华到了说媒结婚的年纪,才不得不回来翻盖房子,还学人家做起了杀猪卖肉的行当。这样一来,已经不再年轻的老姑夫就彻底决定在家发展了。
除了杀猪卖肉,老姑夫平常还挨家挨户收鸡蛋、家禽,然后往外倒卖,赚取差价。冬天,他还倒卖狗、黄鼠狼等。那几年,老姑夫确实也赚取了一笔钱,发了些小财。
可是,他赚的钱,却不够给家里人看病的。
先是最小的孩子闺女昳丽生病,到郑州去看过,西安也去过,说是脑瘤,还有其他一些病症,手术了,医生说:“要是三年不复发,就算是好了。”
老姑夫最疼爱自己的小闺女昳丽了,回到家,啥活儿也不让她干,更不舍得让外出打工,就在家里养着。他希望过完三年,等闺女康复后,就让她出嫁,毕竟结婚成家,才是一个姑娘长大成人的标志,更何况冲喜后,兴许她的人生会有更好的未来。
老姑夫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很长一段时间,闺女婆家对未来儿媳的病并不知情,即使隐约听出些什么传闻,却也无法证实。婆家的人后来常常刻意打听,但是这种事儿村里人都是亲族邻居,谁又往外去说实情呢?毕竟“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呀!再者说,昳丽又是个弱者,在大家潜意识里,都是同情弱者的。
可是,偏偏等到两年多了,眼巴巴地瞅着三年的期限就要到期了,闺女将要如蒙大赦了,一家人即将长舒一口气了,昳丽的病又复发了。那是一个秋天的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医院的救护车响着尖锐刺耳的鸣笛,大摇大摆地呼啸着风驰电挚般开进了村子。
在省城郑州,昳丽一住就是半个月,总算抢救及时,保住了一条命。但是,人虚弱得如一张薄纸,只好回家休养。
等从郑州大医院回家,屁股还没坐热,闺女婆家人领着媒人来了:要退亲。婆家的女人一进门就嚷嚷开了:“天爷吔!这可该咋活啊!俺掏心掏肺地对人家,人家却将俺当猴耍,恁大的事儿,居然瞒着俺!好在老天爷不瞎眼,要不然娶回家了,俺这一辈子可就别想好过了!”
老姑父一双冷眼对着这差点成为亲家母的女人,就是不说话。他不说话,一家人都不说话。
见无人回应,那婆子有点泄气,但更多的是怨愤,索性往地上一坐,盘起腿,指着堂屋当门数落:“你们贺家可让人开眼了,一个病秧子歪歪的,瞒天瞒地要与人家结亲,还要不要阴德啦!”
数落其它话,老姑父还能忍,“病秧子”三个字犹如千钧之重的巨石砸在了他的心尖,遂一跃而起,指着那婆子怒斥道:“放你奶奶的狗屁!谁说俺孩子是病秧子,俺孩子现在病好了,身体好好的!你儿子要是在外边又找了一个,退亲就退亲,散媒就散媒,我就不信了,没有了你儿子,俺闺女还能寻不下婆家!”
媒人听此,心里乐了,他没想到老姑夫恁好说话,几句话下来,就同意散媒了,忙上前说和:“好了,既然你们两家都愿意散媒,咱就好聚好散,生意不成仁义在嘛。”
那婆子也站起来了,脸阴沉沉的,大声叫道:“我可打听清楚了,他闺女跟俺说媒时就已经有这病了,这属于婚姻敲诈,无论咋着也得赔偿俺精神损失费。”
老姑父哼了一声,问媒人:“精神损失费是个啥玩意?”又对着婆子问:“你张多大嘴?”
婆子眼翻着白,比划出五个手指头:“五万。”
老姑父听此笑了:“五万会中?俺干脆给你五千万,够你个杂毛媳子花到阴曹地府了!”
“你、你、你——”婆子指着老姑夫,恼得手指发抖,“敢不给钱,俺告你上法院!”
媒人连忙拦着,劝和:“要啥精神损失费,你儿子也没少一根毫毛呀!你要是不好好理论这事,我可就撒手不管了。”
婆子怒气未消,好像吃了多大的亏,摇头叹息道:“中、中、中!那不要了,其他的可是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老姑夫奇怪了:“啥其他的?你还想要啥?”
对此,婆子也有些不解,怒气冲冲地嚷道:“你说要啥?相亲钱、相家钱、下柬定亲的礼钱、这三年逢年过节买东西的钱、‘三金’买衣服扯布钱,一共九万三千五百块钱,少一个子儿也不中!”
“奶奶个脚!”老姑父骂道,“你说这话是啥意思?你要弄清楚,今儿个是你来俺家散媒,不是俺到你家散媒。你男方散媒,还来女方家要钱,天底下哪会有这样的道理!快给我滚!哪远滚哪去!”
婆子不愿意了,指着老姑父对媒人说:“你看到了吧,这就是想赖媒啊!”又对老姑父骂道:“贺银鼎,你个二灰头!你的算盘可真会打啊!骗婚骗到俺头上了!你故意隐瞒闺女的病,硬与俺定亲,现在纸包不住火了,又想赖婚不还下柬钱,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儿!”一蹦三尺高,要上前打人。
老姑父抄起一把铁锨要还击:“我瞧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不知道麻虾从哪头儿放屁!”
眼见着谈不拢,媒人连三赶四拉起婆子出了门。离多远了,还听见婆子在一边走,一边哭骂:“老天爷吔,俺前辈子做啥孽了,这辈子咋叫俺摊上个这事儿哩!你们都来评评理,评评理……”
五
婆子那边果然将老姑父告到了法院。
法庭那边了解到具体情况后,还是建议协商解决,并派出专人前去调解。婆子一家认为是老姑父瞒着闺女的病进行骗婚,钱应该如数退还,一分钱也不能少;老姑父认为说媒时闺女好好的,谁也不敢说以后这病一定还会复发,且拿出了医院诊断证明,这回是男方主动提出的散媒,按当地约定俗成的规矩,女方可以不退一分钱。
经过法庭和媒人以及双方所能发动起来的各方力量进行斡旋协调,最后达成了一个艰难的协议:女方退还男方下柬定亲款六万六千元,还有相亲见面礼一千、相家钱二千,昳丽尚未使用的“三金”退还。其它的,就不再提了。
处理了昳丽的事儿,老姑夫虽然才五十出头,但是老气横秋的,一脸的沧桑和无奈。尽管如此,为了一家老小,他还是不能闲着,仍得努力赚钱维持生计。
为了尽快赚钱还债,老姑夫此后在村里官路上搭个架子,让姑姑出摊子卖肉,自己则骑着一辆机动三轮车走村串户去卖。虽然辛苦些,但是这样卖的肉多,钱来的也快,他觉得还是挺值当的。
几乎每天清早四五点,都能听到挨刀的猪凄惨和不甘的哀嚎声响亮而悠长地从老姑夫家传出。那声音令人揪心,对老姑夫一家人来说,却是赚钱的先声,是喜悦的源泉,让一家人看到了致富的奔头。久而久之,村子里有孩子在镇上上初中的人家,大人们逐渐形成了一个生物钟,那就是老姑夫家一旦传出杀猪声,孩子起床上学的时候差不多就快到了。那时候,初中没有寝室楼,住室紧张,有许多学生在外租房子住,但是俺村距离初中三里地左右的路程,比较近,所以学生基本上都在夜自习放学后骑自行车回家住,次日一早再去上早自习。
老姑夫每天四点多起来杀猪,将猪肉一分为二,俗称两扇子,一扇子切割好放到三轮车里自己去买,一扇子切割好,放在架车里,等天亮了,姑姑拉到官路上肉架子那去出卖。有时候,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需要割菜了,老姑夫还得提前加班杀猪。在这里,割菜的“菜”,指的就是猪肉。割菜,一般都是一扇子。一扇子肉切割好,上秤称好,直接骑着车送到主家,然后折回来再带着此日的生意出发。
老姑夫做生意只能走村串户,不能到集市上,因为集市里早已有几家同行,那里是他们的势力范围,老姑夫沾不得,只好远远避开,到集市之外的地方开拓自己的市场。他逐渐发现,在豫皖交界处的临泉县姜寨镇和新蔡县韩集镇分界处,是一个天然的做生意的好地方:这里距离韩集镇八九里,距离姜寨镇也是八九里,这里的人去哪赶集都比较远,安徽人去河南赶集经过这,河南人到安徽赶集也经过这,在这里做生意,效益应该不会差。
于是,老姑夫寻到这里的一个村长,给其买一包烟,笑着说了说来意。村长知道老姑夫也做过村干部,算是同行,倒也没说什么,乐观其成。第二天一早,老姑夫就在两省交界处竖立起了肉架子,开始了做生意。他请来村长,并给所有围上来看热闹的男子散烟吸,并买了一袋子水果糖,散给妇女孩子吃。而后,在村长的主持下,老姑夫点放了一挂一万头的鞭炮。在鞭炮的“霹雳吧啦”中,老姑夫的生意算是正式开张了。
五十多岁的老姑夫,重新看到了日子的奔头,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每天起早贪黑地劳碌,只盼着日子能过得好一些,将心中的愁绪与无奈稀释些。
六
让老姑夫不能省心的还有小儿子。
大儿子景德很争气,高中没读完,知道家里经济拮据,下边还有弟弟妹妹在上学,父母的负担很重,就主动辍学出去打工了。打工两年,挣到了一些钱,除了交给父母一部分,让家里翻盖房屋外,他还买了工友手里急需转让的货车,给人家物流公司跑起了运输。由于勤恳能干,景德深受老板器重,老板不仅给他开了高工资,还将自己的表妹介绍给了他,不久住在了一起,一年后回家完婚。结婚后,景德开车跑运输,妻子在自家工厂里当会计,小日子过得风风火火。又过两年,有了个儿子,日子愈发有了奔头。景德很理解父母的难处,除了给家里拿钱外,还对父母说,家里翻盖的四间平房他不要了,留给弟弟结婚用,自己将来在哪发展还说不了,有可能不回河南老家了。
这让父母心生愧疚的同时,又长舒一口气。
小儿子景华初中没上完,就被老师送回了家,说是他将一个班里男生欺负过来完了,女生的头发辫子也被他剪了个遍,这样的人确实是不能再上学了。于是,十五岁的景华从此告别了学习生涯,彻底踏入了社会。出去打工吧,年纪小,父母不忍心,不出去吧,天天在家里晃着,也不是个办法啊。景德想让弟弟跟着自己打杂,满十八岁后学开车,姑姑舍不得小儿子小小年纪就出去打工,于是就让他在家帮自己卖肉。
做生意时,通常都是姑姑吃完饭将生意摊子出来了,景华才从床上爬起来,洗洗脸,到灶屋里吃母亲留好的饭。吃完饭,他磨磨蹭蹭,到十点多了,才走到肉架子那,帮母亲做生意。有时候还没到那一会儿,景华就说:“俺妈,马上就晌午头了,你回家做饭去吧。”
姑姑看看手机,说:“还没十一点,慌啥?等一会儿再回去,再说你才吃了饭还饿肚子吗?”
景华揉揉肚子,说:“饭有点儿凉了,我吃了肚里不得劲,你回家下面条,我想喝点热汤了。”
见此,姑姑唉声叹气地回家去了。
其实,景华急着让母亲回家是有其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母亲一走,肉架子这就剩他自己了,卖的钱多一点少一点,谁也不清楚。他就趁机往自己裤子布袋里装个三十二十的。这样一来,到晚上他又可以出去跟一帮子狐朋狗友们在一起日摆了。
几乎每天的晚上,景华都会和几个同村及邻村的辍学小子在一起瞎日摆。他们在某个没大人在家的伙计家里,兑钱买来卤肉、火腿肠、泡面、脆皮鸡、花生米,还有啤酒,吃吃喝喝。有时候,他们还斗地主,钱是光出去不进兜,无论输赢,钱都拿出来,结束后买东西大家一起吃喝。所以,天天玩到半夜三更,第二天早晨起不来。
有一年的深秋,派出所打电话让老姑夫去交罚款领人。老姑夫很诧异,急急忙忙带着钱来到了派出所。到那才知道,原来是景华昨晚上伙同几个狐朋狗友一道去剪径被捉了。
景华他们最近手头紧,但是吃喝惯了,赊不来账,就动了歪心思。他们趁初中学生夜自习放学回家,提前拿着家伙埋伏好,待猎物进入埋伏圈,就一起出击,将其围起来,逼迫他们交出身上的伙食费和零花钱,并威胁说:“谁要是敢说出去,老子打断谁的狗腿!”
结果,两个照着手电筒来接孩子的家长过来了,问:“干啥哩?干啥哩?”
已经得手的景华他们忙往外逃去。家长带着学生一起去追,一个家长跑上前堵住了去路,学生们“嗷嗷”叫着虚张声势,将“劫匪”们困住了。另一个家长往派出所打了个电话,警车几分钟后就到了。
老姑夫得知详情后,简直是怒不可遏,他万万没想到儿子景华小小年纪居然成了剪径的劫匪了!在派出所,要不是民警拦着,他就对景华打开了。经过民警苦劝一番,老姑夫算是忍住了,骑车带着儿子回家,一路上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景华被老姑夫送上了长途汽车,去找景德。
七
景华二十五岁那年,结婚了。此时,景德的儿子已经上幼儿园了。见儿子们成家立业,老姑夫很高兴,为了让儿子好好过日子,他找人在村南头临近官路的麦地里盖了三间瓦房,搬过去住。这样,不仅可以让儿子独立,也方便了自己做生意。肉架子往门口一摊,生意就可以做了。随后,他又在瓦房边盖了一大间房子作为杀猪的地方,算是将大本营挪到了南地里。
这以后,老姑夫的干劲更足了。常常忙得忘记了什么是日,什么是夜了,虽然辛苦非常,但是愈发有了奔头,心里头敞亮啊!
可是美好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老姑夫的天就塌了下来,砸得他瘫在了地上,久久难以动弹,他是动弹不得,也不想再动弹了。
先是昳丽旧病复发,再次住进了湖北武汉的大医院,整整二十天,命虽然保住了,但是身体的痊愈却成了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美梦。一个年仅二十多岁的姑娘,还没有结婚成家呢,难道就这样拖着病秧子的身子过一辈子?这病,医生说完全治愈已经不可能了,至少现在医学上还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也许以后还行。可是,大姑父一家哪里还等得了以后。可是再可是,不等待又能如何?
“昳丽啊昳丽,是我毁了你啊!也许,你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老姑夫常常无奈而又痛苦地念叨着,看着被病痛折磨的闺女,他宁愿这孩子从未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不愿她遭受这么多的罪,作为父亲却眼睁睁看着她苦痛的样子束手无策!
咋办呢?
二十天后,从武汉回家调养,走之前,医生偷偷地对老姑夫说:“要有心理准备。”言外之意,昳丽的情况非常不容乐观,此次出院回家,很可能是让她叶落归根,毕竟在医院里耗着不是长久之计,一是钱耗不起,二是人讲究回家,在家里上路,是幸福的,也是所有人的梦想,谁也不愿去做孤魂野鬼。
悲悲切切回到家,姑姑和昳丽在家养病,老姑夫还是不能闲着,毕竟武汉一趟几乎花光了他几年来的积蓄,而且今后花钱的地方还有许多许多,他必须丝毫不放松地拼命挣钱,不然的话,一到急等着用钱的时候,再到哪里去借呢?亲戚朋友中,能借的都借了,而且借的钱还都没有还,咋还好意思腆着脸再去张嘴去借呀!
昳丽倒还是够争气的,一连过去了俩春节,安安妥妥的,没有出什么情况,亲戚们对老姑夫和姑姑喜滋滋地说:“再等等,可以给昳丽说媒了。”并且说出了合适的人家。
老姑夫听着笑了笑,他知道大家是在宽慰他一家,人家不知道,自己难道还不知道闺女的情况吗?就昳丽这样,能坚持多活一年是一年,多活一天是一天,婚姻,与生命相比,显得多么的微不足道啊!闺女啊,只要你还活着就好,就好啊!哪怕一辈子不寻人成家,爹愿意养着你,直至爹不行了,倒下了。不然,即使爹哪怕还有一口气在,就会好好的守护你,好好的陪着你。你是爹今生最执着的守护和生存下去的力量啊!
哪成想,昳丽刚好一些,姑姑又病了,住进了市医院。胃病、肺病、肾病、肝病,将年近花甲之年的姑姑被折腾得仿若失去了骨头,没有一点精气神了,之前一百三十斤的体重下降到了不足九十斤。姑姑面容枯槁,形体瘦弱,那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让人不忍卒视。
老姑夫在医院照顾姑姑,昳丽自己在家照顾自己。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今天你家多做一碗饭给昳丽端去,明天他家改善了生活,多添一瓢水,给她端家里吃去。昳丽吃着大家伙做的饭,心里十分惭愧,也十分的感动,不停地说着“谢谢”,后来索性不开门了,她是个有志气的丫头,不想这样一直接受别人的施舍。
一天,人们突然间发现,昳丽竟然骑着三轮车拉着一袋子小麦,跑到街上换面去了。当天中午,老姑夫家灶屋里的烟囱里冒出了久违而温馨的炊烟。那以后,昳丽亲自动手,在自家的小菜园里种下了番茄、黄瓜、茄子、木耳菜、芫荽,还有小甜瓜、西瓜。萧索荒废许久的菜园里,不久就出现了那怡人的绿意和生机。
那片绿意和生机,让村里人看着,感到格外的欣喜和宽慰。
那以后,昳丽该赶集赶集,有些红白喜事需要参加的,她也替老姑夫出面参与。她是在用行动证明,虽然自己病过,但是并没被病打倒,而且正努力将自己拉到正常人的轨道上,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姑姑出院后,老姑夫看到闺女精神状态很好,仿佛看到了无限的希冀,虽然今后是照顾俩病人,但是他还是没有完全丧失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畅想。而且,他早已意识到,这个家不容许他倒下,他的肩头上还有责任,还有对这个家无限的爱和情,他必须咬紧牙关努力地生活下去,并改变现状,给她们母女撑起一片天来。
八
老姑夫时光的美好停滞在了四年前的那个盛夏。
暑期的阳光,很毒,蝉鸣的聒噪仿若丧礼上的响器,轰鸣得令人悲痛而又烦躁不安。已经十来天不见一丝乌云彩了,庄稼地里裂开了一丛丛细密的口子,像电视剧里饥渴的灾民张开求助的嘴巴,干燥起了泛白的皮子。风,似乎已经忘却了光临人间,雨,应该是孩子似的犯错了,被龙王爷锁起来了,要么是该行云布雨的龙王爷一头攮到哪个角落里呼呼大睡去了,睡过了头。盛夏里,骄阳似火,地上拍土腾烟,人热躁得要跳起来,恨不得扒掉一层皮才凉快。但是,老姑夫一家的心却是冰凉的。
自从四月收麦时节起,昳丽的病就愈发沉重了。刚开始,她是白天睡觉,夜里精神,大家多认为她是像婴儿一样睡反了觉,没当回事。可是,后来几乎一天到晚睡不着了,精神得不得了,跟父母聊这聊那的,就是不消停;再往后,竟然手舞足蹈起来,又唱又跳的,天天谐吙着:“我要飞!我要飞!我要飞!飞高高,飞高高!”
老姑夫知道闺女的病又犯了,难的是,这回不仅是复发那么简单了,而是又增添了新的病症了。他赶紧带着她去郑州大医院去看。到那,医生让先检查一下身体,结果出来后,又留院观察治疗了几天,就劝老姑夫办理出院手续,认为已经没必要再治了。这位主治医生是老姑夫的驻马店老乡,了解到老姑夫的家庭实际情况,直接告诉他说:“大哥,把孩子接回去吧,真的,这病现在治不了,医学难题。啥也不说了,回去吧。”
老姑夫拉着医生的手恳求道:“老乡,你再给俺想想办法吧,哪怕让她再多活几个月,过了春节,她就虚岁三十了,咋着也得让她满三十岁了。”老姑夫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在我们这里,有个习俗,不满三十岁的未出嫁闺女死了不能进祖坟,因为还是个孩子。过了三十岁,再不出嫁,就算是娘家的人了,死后进祖坟就没有什么忌讳了。
老乡医生却无能为力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回到家,昳丽消停了,不蹦不唱了,只是呆滞着双眼,仿佛痴儿一个。过了端午节,她就几乎滴米不进了,偶尔喝一口两口奶粉或豆奶粉,输着营养液艰难地维持着生命体征。
此时,亲戚邻居们来了,昳丽的银家叔叔、姑姑们来了,贺家的族人也来了,捎带来的大包小包礼物,在屋里堆成了小山,昳丽紧闭的双眼却是再也看不到了。关切心疼的话语,昳丽应该还能听见,要不然眼角怎会流出这么多洁净而无力的泪水呢?
到了五月底,多日不雨,天干物燥,偶尔刮来的一阵风,也是热辣辣的,更加让人暴躁。夜里,老姑夫将昳丽抬到了院子里,就着月光给闺女擦脸,一边擦一边念叨着:“妮儿啊,快好起来,会好起来的,你大还要带着你去赶会,扯布做新衣裳啊!到那,咱爷俩晌午不回家了,就在那会上吃,你想吃啥,你大就给你买啥吃。你吃啥,你大我也吃啥,咱爷俩非把那老板吃哭不中!”
“唔……”昳丽喉咙眼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应该是对父亲话语的回应。
老姑夫泪如雨下,抛一把,又接一把,突然间瘫在地上哭起来了:“天爷吔,你咋叫俺摊上这病了呢!你叫俺爷俩换换中不中,别再折腾闺女了,叫我死吧。我五六十岁了,死了就死了,俺的闺女还小啊!”
哭声在这燥热的夏夜里高亢有力,令人心生凄楚,却又无可奈何。
又过了几天,就到了农历六月初,昳丽身下睡的床,被老姑夫从院子里艰难地挪到了大门外。老姑夫在昳丽的床上方用雨布搭建了一个长方形篷子,篷子的四角被绳拉着绑在了树上。
躺在那里的昳丽静悄悄的,已经再难发出任何声响回应亲人们的关切了。她惨白的脸,是那样的瘦弱,也显得格外的年轻,虽然再过俩月就要年满二十八周岁了,但她看起来顶多也就二十一二岁。天虽热,她却没有流出汗,无论亲人们怎么呼唤,怎样与她说话,她就是无法作出回答。在她心里,肯定还有许多话要说,要与深爱着她的亲人们说,可是现在,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肯定在后悔,后悔着当初还能说话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好好跟亲人们说说话呢?为什么当初还能睁眼的时候,没有好好看看亲人们呢?现在,自己已经是嘴不能张开,眼不能睁开,甚至连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她多想再看一眼这个五彩缤纷的大好世界啊!多想再在父母的怀里睡一觉啊!多想再跟小侄子、小侄女玩一番啊!
此生将去,注定难以瞑目,可是此去谁也拦不住、挽不回。
在亲人们的悲痛中,昳丽停止了费心费神的悔恨,轻轻地走了,仿佛又睡在了妈妈的怀里,是那么的安然沉静,那么的波澜不惊,那么的闲适自在,轻的像一片羽毛在风中飘浮着,晃晃悠悠地远去了。
那天,是我与伯俩人抬着昳丽上的民政局火葬场来的那辆车,送她最后一程的。感觉担架上的她很轻,轻的仿佛压根就不存在似的。是的,我的这个小表妹早已走了,这担架上什么也没有了。我抬头望望天,有一丝乌云在空中悠然飘忽,那定然是她,虽然已经走了,但尚未走远,因为还有许多留恋和不舍,放不下。
这一天是六月初六,她走的时候是接近中午的十一点多。下午五点多,乌云压下来,仿若夜色骤然间降临了,她的骨灰被接回来时,淋了一场雨,一场憋积已久的雨,像泪水一样凉,泪中还有风的哭声,是那样的凄切而豪放,叫人不忍卒听。
老姑夫站在风雨中,呆了许久、许久。
最后,昳丽还是被葬进了祖坟。老姑夫掷地有声地抛出一句话:“就算是我死后不入祖坟,俺妮儿也必须入祖坟!”
听此,家族里数十口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更何况是反对了。
就这样,昳丽在走后,名正言顺地享受了一种特殊的待遇。而这所谓的特殊待遇,于俺那个小表妹来说,或许是一文不值,或许她也压根没想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她只是静静地走了,轻轻地走了,走了,就走了,想回头看看,却也不能了。
九
昳丽走后不久,姑姑也病倒了。
本就一身病、身子骨弱的姑姑,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后,让她彻底熬不住了。闺女走后,尚不足百天,在一个秋风渐凉的午后,她也追随闺女去了,这一年她五十九岁。
送走了妻女,老姑夫站在秋冬之际的凉风中瑟瑟发抖,一下子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动力,愈发的苍老了,白发像韭菜一样努力地生长出来,叹息声更悠长了。
悲痛之后,老姑夫想找些事来做,却终究又无所事事。儿子们在外打工,他一个人在老家过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日子,索然无味、无趣。想出去打工吧,年纪大了,谁还要啊!再者说,妻女在百天以内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出去打工还有啥意思?打工,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谁?之前打工,是为了给妻女治病,现在还打工干什么?妻女走了,主心骨断了,生活下去已没有意义,还去遭那罪做什么?挣钱再多,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就这样,老姑夫浑浑噩噩在家过了一年多,终觉得没啥意思。恰在此时,有人推荐他当村里的干部,他觉得自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就干吧,再者说以前又不是没干过,有的是经验。
于是,在老姑夫花甲之年,又走马上任当上了村干部。村干部,虽然是比芝麻粒还小的所谓村官,但是乱七八糟的事儿却不少,这让老姑夫的日子一下子充实起来了。
代收卫生费、医保费,走家串户解决矛盾纠纷,三天两头儿去村委、镇上开会,老姑夫忙得是不亦乐乎。当了村干部后,村里请吃请喝的也多了,本就在家一个人懒得动手做饭的老姑夫倒落得个大自在,整日里吃吃喝喝,嘻嘻哈哈的,觉得这日子过得还不错。就是晚上回到家,让他一个人守着个大院子,不免有些凄凉了。所以,为了不凄凉,对于吃请,老姑夫几乎是逢喊必去,逢去必酒,逢酒必醉,醉了回到家闷头就睡,一觉睡到翌日天明。
平日里,老姑夫没时间再杀猪没肉了,只有到了每年的腊月里,才在儿子帮忙中,在路沿儿搭棚子杀猪,赚上一笔钱好过年。也只有过年,儿孙们归来,他才能过上尽享天伦之乐的幸福日子。而这幸福的背后,还有妻女阴阳两隔、不得团圆的凄凉萦绕心中挥之不去。
十
老姑夫当村干部这两年,正赶上开展农村闲置宅基地复耕的事儿,他的工作压力不可谓不大。农村里闲置的宅基地很多,尤其是庄里边儿老宅子很多,都已经多年不住人了,早成了黄鼠狼、野兔和老鼠的天堂。将这些宅基地复耕,从政策和理论上来说,是政府的长远规划,是利民的;可是,老房子尽管多年没人居住了,若要扒掉谁家的谁都不会愿意。在乡亲们眼里,无论村干部怎么去做工作,目的无非是劝其扒房子,都是无利不起早,村干部虽说与自己乡里乡亲的,甚至还同族同门,可在这件事上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在村里,老姑夫也去劝大家扒房子复耕,随着劝解无效,口气也硬了起来。而村里人早就憋积着一肚子气了,免不了说些不好听的话。这样一来,矛盾就产生了。老姑夫重又找到了当年第一次当村干部时的为难境地:努力强推工作吧,肯定得罪乡亲们,不强推吧,工作没起色,对上边交不了差。不过现在老姑夫的顾忌少多了,妻女已经不在,还想恁多干啥?工作该干还得干,反正上边有政策。
复耕一事儿,让老姑夫在村里遭到了乡亲们的诸多褒贬,说法不一,但多是负面的。有人劝他别当村干部了,何必惹得村里人不舒服呢?六十岁的人了,这年纪按照正常情况下都已经退休了,你还干啥?
老姑夫不想闲着无所事事,不想卸职,就这样干下去了。但是,他不知道病魔已经向他发起了强势进攻。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时期,老姑夫就已经感到不适了。春二月,疫情防控稍微好转一些,儿子就带着他去省城看病,住了十天院,病情稳定后出院了。家里人一直瞒着他,他可能已经有所预感,但不便说破,也不想说破。到家后,老姑夫依然该吃吃该玩玩,酒是孩子不让喝就不再喝了。他对人生,还是有许多留恋的,他不想恁早就走。
农历三月,儿子打工走了。他又在家过上了孤家寡人的日子。不久,他喜欢上了刷抖音,天天嘻嘻哈哈的,唱豫剧名段,学演搞笑小品,还会美颜照相,拼图,赶上了时尚潮流。
本想着老姑夫乐观的人生态度会助力他战胜病魔的,没成想到了农历七月,他又病倒了。儿子将他送医院看了十几天,花了几万块钱。他有点心疼,心里明白了自己的病已经是积重难返了,遂带着哭腔喊儿子:“走,回家!我没给你们挣下什么钱留下,已经够对不起你们了。现在我老了,该不中了,决不能再花你们的钱了。回家,回家!我老也要老在家里,家里!”
儿孙们遵从老姑夫的意愿,向医生说明情况,要求出院回家。既然是癌症晚期,医生也知道农村人挣钱不容易,花再多的钱也只能让病人多活些日子,于病来讲没什么意义,而他每多活一天,就会花费家里亲人许多天打工挣来的血汗钱,就同意了。
回到家,不少乡亲虽然曾与老姑夫闹过不快,但还是都来看看他。毕竟,人世上没什么比病更难的事儿了,一个村里住着,相处了几十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没啥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哪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呢!
见每天都有人来探病,老姑夫很感动,连连对大家说:“谢谢,谢谢!”
乡亲们关切地说:“好好照护身子,好好照护自己,你一定还会好起来的!”
老姑夫听着连连点头,眼泪珠子在脸上不停地翻跟头。
一个月后,在中秋、国庆双节来临的时候,老姑夫紧紧握着同父异母弟弟、妹妹的手,万分不舍和不甘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享年六十三岁。
老姑夫临终前,要求俩儿子:老大仍然姓贺,老二要改姓银,孙子辈也要改,世世代代如此,这是他最后的愿望和要求,必须要做到;否则,他将死不瞑目。
老姑夫与姑姑合葬在一起,身边还有闺女昳丽陪着,一家三口又团聚了。坟地西边路沿儿,是小儿子景华盖起的三层小楼。这个当年让老姑夫操碎心的小儿子,如今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拉了一帮人搞房屋装修赚了钱,使他可以含笑九泉了。唯一心有不甘的是,大儿子景德远在外地当上门女婿,回来一趟不容易;不过,好在他们一家人和和顺顺的,小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这幸福感也足以甜进了身为父亲的老姑夫心底。
2020年11月25日初稿,2021年1月22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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