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汝南县第九小学   邓海燕）

眼看就快到清明节了，刘洼村的田间地头不时三五成群的有人影晃动，大多是给九泉之下的亲人添坟的，也有提前烧纸祭奠亲人的。碧绿的麦田一望无垠，河沟边的野花和嫩绿的柳枝生机盎然，这些却丝毫入不了人们的眼。墓地里烧纸、烧冥币冒出的一缕缕烟儿和零星的鞭炮声弥漫开来，空气里全是哀伤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掉泪。

“今年老支书和他儿子的坟到现在咋还没有添？”已到了知天命的二狗子瞄了一眼沟南头，一边挥动手中的铁锹，一边小声和清理爹娘坟上杂草的大哥嘀咕着。“还不是这该死的疫情闹的，他那几个孙子都在城里，这个时候回来也不容易啊！”大哥叹了口气，接着说，“咱老农民祖祖辈辈都盼着自己的子子孙孙能离开这个老窝光宗耀祖，老支书也算是祖坟冒了青烟，大儿子家三个孙子争气都在城里混的不孬，年年早清明儿晚十来一都记得回来看看给他送点儿钱花。一晃三十多年了，就是不知道他在阴间有没有解开自己心里的那个疙瘩啊！”说完，二狗子和大哥把给他爹新铲好的坟头放正，两人席地而坐，二狗子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瘪瘪的烟，使劲磕了磕，抽出一根递给大哥点着，自己也叼了一根。大哥猛抽一口，咳嗽了好一阵，哥俩靠着地头的玉米秆垛歇一会儿，大哥铁蛋眯起眼，恍惚间好像看到老支书走过来了……

他还穿着那套破旧的深蓝色中山装，黑色千层底布鞋，左胳膊弯里挎一个破竹筐，右肩上扛着一把大铁铲。再近些看到了他花白的头发，锃亮的额头，笑眯眯地弯着腰东瞅瞅西瞧瞧。“哥，给我扯扯老支书那些年的事呗！”二狗子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惊醒了铁蛋。

铁蛋拍拍裤脚上的露水，慢条斯理的对二狗子说：“要说起老支书那些事，大部分我也是听咱爹娘和村里的老人们传的，你别说还真是难受、窝心。”

老支书不是咱这坡的人，听说五岁上爹娘就病饿死了，他是跟着逃荒的一路要饭才来到咱村的。还不是咱村东头的田老太太心善，看着他可怜人又长得光鼻子净眼的，就缠着队长把他留下给生产队喂牲口，放牛，给他口饭吃。眼见他皮肤白里透红的就给他取名“闺女”，谁知老支书的脾气性格和那名字相差十万八千里啊！人忒机灵学啥会啥，能吃苦能受累，可就是不识字，一根筋脾气急。那麦秸火性子——一点就着。老张头说他后半辈子毁就毁在他那暴脾气上。

他十六岁那年，队长看他长的人高马大的就让他去部队当了兵。他也是有良心的人，没有留在部队，两年后又回来了。一进村就去看田老太太，还“当、当、当”给田老太太磕了仨响头。年三十儿晚上，田老太太快咽气了，拉着队长的手交代他：“我不行了，你不能不管闺女啊，一定要给他找个媳妇，让他成个家，咱也算积德行善了不是，我走了也闭眼了。”队长点点头应了。

第二年开春，队长的媳妇走娘家，回来领回来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丫头，说是她娘家嫂子的表妹，要给闺女见面说媒呢！晚上两人在队长家相亲，那小丫头一见闺女眼睛就亮了，队长媳妇看在眼里。队长把闺女叫到院里劝他说：“你一个穷小子，也没爹没娘的，能找个媳妇就不赖了。女大三抱金砖，人家家里条件也不孬，能给你做饭洗衣服生孩子，牢牢稳稳过一家。你还有啥挑的？”闺女没吱声。

没过两天，队长把村里挨着磨坊的两间茅草房腾出来，让闺女和他一起赶着马车去把新媳妇接回来了。人家可没有亏着闺女，满满一车子陪嫁，锅碗瓢盆，棉被，棉袄，豆子，玉米面，稀罕的是新媳妇手腕上那一对沉甸甸的银手镯。就这样，算是成家了。

等他大丫头出生后，因为队长病重了，就在弥留之际，闺女按照队长的意愿接了队长的摊子。这下可是如鱼得水了，他小时候饿怕了，铆足了劲儿整天带着大家伙儿搞生产，家里也顾不上了。幸亏她媳妇能干，家里家外操持的井井有条，从没拖他的后腿。倒是他从来没有往家里拿回来一星半点吃的，都是他媳妇带着几个孩子和别人一样靠挣公分换来的。他在家说一不二，老婆孩子都不敢跟他顶嘴。闺女自从当了队长，生产队是一天一个样，他原在部队学了点本事，带着老百姓苦干，日子也慢慢好了。后来凭着自己的能耐得到公社的表扬当上了支部书记。他又组织村里的青壮劳力去一百多里外的山上拉石头卖，年纪大的在田埂上铲草皮沤粪堆，女人闲了就出门捡粪，能干的种棉花，还去县里请知青来当技术员，整天东奔西跑像头牛，仗着年轻啊，浑身使不完的劲儿。慢慢的，村里几个生产队的粮食产量冲到县里的第一名，棉花拉到省城也卖了不少钱。老支书也越来越出名了，后来竟然成了省里的劳动模范。来生产队参观学习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他带着大红花到处做报告。可他没文化，每次都带着村里的会计给他写稿子，教他念，他倒是背的滚瓜烂熟，也没有出过岔子。

可随着他的声望越来越高，村里的几个赖皮坐不住了，他们好吃懒做的，平时大会小会经常被老支书捣捣的没脸没皮的，还有跟着他的那个会计也嫉妒他大字不识没根没底的一个外乡人现在风光的很。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动起了歪心思，就在老支书即将提拔到县里的正当口，他们暗地里勾结起来，一纸黑状把老支书告到县委办公室。

听咱奶奶说他们诬陷老支书和村里的妇女主任经常出双入对，乱搞男女关系。那个年代，这样敏感的问题对于领导干部来说不得了啊！调查组的来了，老支书气的把杯子摔碎，一声不吭回家就蒙着被子不吃不喝。那年头大家伙心知肚明也都不敢轻易说话，怕给自己找麻烦。妇女主任的男人倒是不依不饶给调查组的人添油加醋，结果可想而知。老支书撤职了，还被送到县里进行劳动改造，家里的老老小小也跟着倒霉。

“四清”运动开始了，老支书媳妇的银手镯被没收了，家里凡是值钱的破破烂烂也都上交了。大儿子和二闺女正上高中学习成绩特别好，也因为老支书的事受牵连，连推荐上大学的名额也被人顶替了，只能辍学回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公分，老三带着哇哇哭闹的老四上学。一家人战战兢兢的过日子，出门都怕被人耻笑。幸好，老支书媳妇那边的娘家人送来一车子胡萝卜和两袋豆面，五个孩子才没有饿着。

一年后，老支书改造回来，人消瘦了不少，头发也白了，背也有些驼了，变得寡言少语，只知道每天挎着个破竹筐到处捡粪。有时也会去田老太太和老队长的坟前坐一会，遇到有人给他打招呼就会重复一句话：“我是冤枉的，我是清白的！”谁看了都可怜他，背地里叹气，替他鸣不平。

有一天，他一个战友来看他，把他大儿子带走了，没想到他大儿子跟着学医，三年后考上卫校，毕业回乡医院上班，没过几年因为技术过硬，人也和气，当了院长。也算是给老支书争了脸，老支书出门也有了笑模样。其他几个孩子也都陆续成家了。

只可惜好景不长，后来老支书得了支气管炎，每到冬天就咳嗽不止。他大儿子想方设法带他去不少医院看病，人家都说他的病根本治不出根儿，只能靠吃药维持。他从一个老伙计那里打听到，政府在统计以前当过干部的，说是国家政策有一定的补助。他想自己天天吃药不少花钱，就让大儿子去找人问问自己能不能享受国家政策。哪曾想人家说他因为那次处分留下污点，年代久远实在没办法调查取证，之前的功劳都一文不值了。老支书听了一下子就病倒了，大儿子想给父亲洗脱冤屈，可以前诬告他的那几个人早就见阎王去了，没人能作证了。老支书越想越伤心，补助领不了不打紧，只是自己的冤屈再也无法纠正了。谁去看他，他都会流泪跟人家说自己年轻当支书的时候一心想着让集体过上好日子，虽然脾气暴躁点，好得罪人可从来没有犯过错做过亏心事。他还说他这辈子都要感谢田老太太，感谢村里的好心人。在床上躺了有半年，腊八那天早上含恨走了。

出殡那天，村里了年纪的人都来送他了，那些年没饿着肚子都念着老支书的好呢。咱爹咱娘每次一提起老支书都说老支书是个好人，直性子的人。他们那一辈人没人不说老支书一辈子活的不容易，活的憋屈，吃苦受累的没有享过福。唉！就在他走后的第三年，他大儿子得了癌症，也去那边陪他去了。好人不长寿啊！

铁蛋刚说完，一抬头看到老支书小儿子和他三个孙子戴着口罩，拎着香蜡纸炮来给老支书上坟了。他赶紧起身拍拍屁股和二狗一起向沟南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