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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作品集1180(齐云轲)
发布时间:2021/12/27  阅读次数:572  字体大小: 【】 【】【
  

笔会作品集1180(齐云轲)

20211227日)

(汝南县教育局 齐云轲 中篇小说:绕爷正传 专辑 33章)

【原创小说】

中篇小说:绕爷正传

说真的,打从绕爷去世前一年起,我就有了为绕爷写点儿东西的心思。尽管我深知:为绕爷立传,注定是难以讨好的事儿,因为他生前的名声并不好,所作所为基本上乏善可陈;可是在村里,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一个传奇,是一个人物。他活着,在村里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死了还会影响许久。

古人云:“欲使之久远,当存之于史册。”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文字的生命是无限的,是可以穿越时光永久存留的。我害怕若干年后,绕爷的名字会与他的事迹一样被时光大河淘尽带走,或如一粒灰尘落进历史的旧纸堆里再难爬起来,于是便提笔写下了这些东西,借以向绕爷的在天之灵告慰。至于能不能使绕爷满意,甚至让村里人认可,则顾不得那么多了。

绕爷,是我爷爷的族弟。虽然他与我爷爷是兄弟俩,同村同族同辈,但是绕爷的出身,与我爷爷有天壤之别。我爷爷出身贫苦,太爷是靠租种绕爷家的田地过活的佃户。而绕爷一出生嘴里就含着金钥匙,便生在了甜蜜罐里,有吃不完的麦米粱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还有几个可供使唤的佣仆。

虽然绕爷有堂堂正正的大名,但因几十年来大家一直叫他小名绕儿,所以行文中我还是称呼他为绕爷吧。

其实,早在还处于抗日战争时期的民国二十八年(1939)的阳春三月,绕爷一出生,他的老爹就给他起了个自以为很好的名字:齐应贵。其中,“齐”是姓,“应”是辈分,“贵”是名。看起来,他的老爹——确实是老爹,生绕爷时已经五十岁了——对于这个老年得来的孩子十分的高兴和疼惜,也寄予了厚望: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贵人——在中国传统思想中,仅仅有钱有地的富还远远不够,更需要社会地位高的贵,所谓“富贵”,就是要既富又贵。其实,贵比富更重要,因为人一旦贵了,还愁不富吗?

绕爷出生后不久,他五十多岁的老爹就病了。至于病因,据老辈人传说,是因为绕爷的娘。

绕爷的爹齐世畅生在清朝末年的光绪年间,最初也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父母死的早,大灾之年跟着人家出去讨饭。年纪稍长后做过长工,因为脑瓜子好使,加上人长得也白净,后来被一家富户相中,招赘入户,做了富户寡居女儿的丈夫。齐世畅利用富户老丈人手里的金钱和人脉,开始做起了茶叶生意,带人到南边的信阳去贩茶,然后运到许昌、周家口(今河南周口)、开封一带倒卖,赚取差价。生意做大后,又到江浙一带贩卖布匹,还倒卖过药材,赚的个盆满钵满,在许昌盖起了大庄园。后来,老丈人死了,大舅子、小舅子不容他,被迫远走开封。可是,在开封城做生意也不容易,没少吃亏,想想自己已经是三四十岁的人了,膝下连个孩子也没有,要那么多的钱干啥呢?于是,他就想到了回老家。

大约在民国十九年(1930),再次生意失败的齐世畅回到了老家,在村里置下一块宽敞的场院,建起了院落,又利用凶年放高利贷,迫使无钱偿还借贷的村民卖地,成为了他家的佃户。不几年,齐世畅就迅速成为当地一个有名的土财主。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四十多岁的齐世畅也是如此,跟妻子结婚二十年了,比他年长十多岁的妻子愣是没给他生下过一儿半女。眼看着妻子就到花甲之年了,齐世畅再次重提了“无后为大”的旧话题。这回,他的老妻没有再拒绝,只是嘱咐他要用心查访,要找一个温顺的良家女子纳娶。头上已经爬了不少白头发的齐世畅连连点头,说了句“您就䞍放心妥了。”而后,赶紧去张罗给自己纳妾的事儿。

经过对周围村子的迅速而又细致的查访,几个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办事干练而又周到的媒婆提供了六个候选人,齐世畅本着精益求精、优中选优的原则,最终选中邻村一个贫苦人家十七岁的闺女。那女子上有俩哥哥,下有仨弟弟,家中子女多,爹娘正愁屡遭凶年揭不开锅没法养活呢,急于将女儿嫁出去换俩钱使使。

在老妻的坚持下,齐世畅用五十块大洋做聘礼,一挂万头儿的爆竹响彻了村子上空,烟雾久久不散,他娶回了十七岁的小老婆。这小老婆便是绕爷的亲娘。小老婆低眉顺眼的,对大老婆很是恭敬,每天早饭前主动去问好,吃饭时,老大不来,她只是站在一旁候着。当然了,她对自个的丈夫齐世畅更体贴,常给他挠痒,还给他的鱼鳞癣上药、搓皮儿。冬天里,小老婆得先去给大老婆暖被窝,暖热后,待大老婆睡下,她才能走。若是大老婆同意丈夫去跟她睡,她就和丈夫一起回去,若是不同意,她就自己回来再暖自己的凉被窝。每当祭祀时,大老婆不准小老婆到场。

绕爷的娘活在低微处,默默的等待着翻身。她翻身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给已经不再年轻的丈夫生下可以承续香火的儿子。可是,婚后第三年,十九岁的她生下头胎,却是个丫头片子。对于齐世畅来说,年近半百才有一个孩子,虽然是女儿,却也高兴。只是老妻脸上落满了冰霜,嘴噘得老高,骂绕爷的娘是“不会繁蛋的鸡”。不久,她又怀孕了。齐世畅忙请一个闻名遐迩的“神医”来看,来了一看,说是男孩,若不准的话他就砸掉自己的神医招牌。这一回,全家人都沉浸在了无比的欢乐中。

果然,绕爷降生了。可是,绕爷的嫡母却倒下了。在绕爷还有几天就要满月了的时候,六十五岁的嫡母去世了。村里人说,这老夫人看到了齐家后继有人,放心的走了。也有人恶毒地说,绕爷生来克母,所以嫡母很快就死了。

怪就怪在,嫡母死后不到一年,老爹也病了。村里就传说着绕爷这人不吉利,克母了,又要克父。但是,大多数人认为,这不是绕爷克父,而是齐世畅摆脱了老妻的束缚,终于可以与小娇妻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了,玩的过了兴头,身子顶不住,呼啦啦病倒了。有道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老爹的病体,怎能怨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呢?

二十出头的娘,五十露头的爹,对儿子的疼惜都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尽管身体不好,齐世畅还是强打起精神去城里和镇上打理生意,到各村催收佃户的钱粮,同时,他也不忘与县里党部、政府,还有保公所、甲长们尽量搞好关系,该出血时从不犹豫,只是对于普通的村民却十分的吝啬,借他的钱连本带利一分一厘也不能少,这也为绕爷的悲剧人生埋下了因,播下了种。而对此时的绕爷来说,倒是什么也不用管,也无需过问,只是吃饱了玩,玩够了睡而已。

在绕爷五岁那年,父亲给他请来了一位先生,专门给他讲学。绕爷脑瓜子好使,读文断字学的很快,让先生很欣慰,父母也很高兴,直呼他是“小神童”。只是,这位小神童年纪稍长后,对什么“人之初”和“之乎者也”一点儿也提不起感兴趣,倒是对说唐、水浒、封神之类的东西爱不释手,还能滔滔不绝地给大人们讲评一番。齐世畅见此直摇头,娇妻却十分欢喜,直夸儿子是个聪明的能蛋儿,将来能当官。见这母子俩一脸的春风,齐世畅也只好唉声叹气,不好说啥了。

学习之余,绕爷屁股后边跟着一群玩伴,他像一位天生的领导者,指挥着他们上树掏鸟窝,下水坑逮鱼,坑塘坡上烤红薯,屋檐底下戳马蜂窝,很是快活。

大多时候,他站在高坡上或坐在大柳树上,面对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伙伴绘声绘色地讲孙天圣大闹天宫或高俅陪端王踢球,动情之处往往大呼大骂,手舞足蹈,下边的小伙伴们也跟着起哄,乱糟糟一片。在众人的呼喊中,绕爷用手往下压了压,朗声道:“尔等肃静!”下边就立刻鸦雀无声了,等着他“下回分解”。

正当绕爷在幸福的童年里使劲翻跟头玩耍时,仿佛一夜之间,时代变了。

绕爷家里的地被政府没收了,分给了村里无地少地的乡亲,家里值钱的东西也被大家给分了。地主父亲被打倒了,母亲那大奶奶的日子也结束了,成了远近闻名的地主婆。而绕爷呢?他也是一个远近闻名:地主娃子。

十二岁的绕爷可能还弄不懂什么是地主娃子,只是感觉到天翻地覆了,原来的家怎么一下子就不存在了?跟着自己屁股后边的小伙伴怎么一下子都不跟自己玩了?私塾老师,怎么也把自己甩下走了?家里的佣人们怎么一个也没有了?年过花甲的老爹怎么一下子老得那么快,胡子头发仿佛顷刻间就全白了?

家,也没有了,只给了两间平日里绕爷连进都不会进、臭烘烘的畜生屋。爹,天天被拉出去游街挨批斗,娘,整日里以泪洗面。绕爷感到,这仿佛是一场梦,一场令人心悸不安的噩梦。

就在绕爷自以为这场噩梦该醒来的时候,他爹被人抬回来了。那一日,绕爷终生难忘,是临近傍晚的时候,他在门口磨斧头准备给娘劈柴火,见到夕阳的余晖下几个人抬着一卷破苇席走来了。

他原本以为是别人来给他家送什么东西,几乎高兴得跳起来,一边对着屋里的娘大喊:“娘,快出来啊!看有人给咱送东西了!”一边飞跑着迎了上去。

跑近一看,却是同族中血缘关系比较近的几个后生,按辈分算,有的是爷,有的是叔,有的是哥,他们面如死灰,不拿正眼看绕爷。绕爷见此,心里“咯噔”一下,看来事情不妙啊!难不成又出了啥事?

娘也走出来相迎。一看苇席上蒙了一层白布,她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凝固了,趔趔趄趄过去,来人赶紧让出路去。她颤抖着掀开白布,看到了丈夫一脸的血污和被血脏乱的白发。

娘瘫坐在了地上,绕爷往前一凑,见到了老爹的遗容,禁不住悲从心来,泪水下来了,上前抓住一个亲族的肩膀问:“谁干的?谁打死了俺爹?谁?告诉我,我要报仇!”

亲族赶紧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四周望望,对他们母子说:“婶子,兄弟,咱可千万千万不敢提什么‘报仇’呀!俺叔被斗死了,走就走了,活着的人还得活命呀!我估摸着,俺叔一死,公家对你们就不会斗恁厉害了,你们还要千万保重啊!”

绕爷的娘只流泪不哭声,对那个侄子说:“新升说的对,婶儿谢谢你了,还有咱齐家的众爷们儿。”说着,她重新站起来,拉着绕爷和绕爷的姐姐春妮向众人跪下了,乞求道:“以后,在咱这庄儿,俺娘仨靠不了别人,只有靠咱老齐家爷伙里的帮衬了。毕竟,这俩孩子也是齐家的后,流的也是齐家老祖宗的血液,以后就拜托了!”磕头磕得很响、很脆,将土地震得直发抖。

众人忙上前去,拉起来这娘仨,一个长辈问:“侄媳,俺侄儿的后事,怕是不能按旧礼出殡成大礼了,而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好多人盯着哩,咱也别讲究恁多了,尽快找块地让他入土为安吧。”

娘望着死去的丈夫,点点头:“一切凭四叔主张。”

四叔爽朗地道一声:“好!”当即就开始安排后事了。

没有请阴阳先生看坟地,也没有请故旧凭吊,当天晚上,绕爷和母亲、姐姐哭也不敢放声,由几个亲族出面,用苇席一卷,就在祖坟地里将齐世畅给埋葬了。确切地说,是给软埋了。没有唢呐吹吹打打,也没有鞭炮声,甚至连副白茬棺木也没有,就这样用铁锨挖个坑“入土为安”了。精明一世的齐世畅,真的会就这样窝窝囊囊的走了,做到“入土为安”吗?抛下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子女,他能如此安心地走吗?

父亲死后,好在母亲也是穷人家孩子出身,虽然做过十年地主太太,但是干农活的基础还在,下地干活还能坚持。绕爷的姐姐春妮十四岁了,绕爷也十二岁了,都能下地帮忙了。虽然,绕爷之前从未干过农活,但是他知道今后恐怕要一直干下去了,且更苦更难的日子怕是还在后头呢。

有一年,上边来了一个什么工作队,他们的队长得知绕爷是地主娃子,就把他叫过去。到那,甩给他一根笔,让他在纸上交代自己的罪行。

绕爷仰脸问:“俺有啥罪行?”

听此,那队长二话不说,直接一巴掌搧过去,训斥道:“真是死不悔改的坏分子!你有啥罪行?你一个地主娃子的罪行罄竹难书,居然说没有罪行。不承认自己有罪行,这就是罪行!是新罪行!”

绕爷捂着火辣辣的脸,“呸”一口,吐出带血的唾沫,指着队长怒道:“你凭啥打人!你是新社会的干部,还是旧社会的衙役?说打就打,这还是新社会吗?”

“老子就是打你,咋了?!”队长恼了,又上前去打,绕爷从腰间抽出放羊的鞭子迎上去,抽得队长脸上起了几个血印子,捂着脸叫起来。

绕爷见此,转身便跑。

不一会儿,一队人撵到绕爷家里,把绕爷的娘吓坏了,跪在地上给来人磕头:“求求你们饶了俺吧,孩子小不懂事,我已经打了他。”

绕爷的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仍然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队长见此笑了笑,对绕爷的娘说:“小孩子不懂事,既然你这当娘的教训了,我也就不深究了,晚上你来工作队将罪行交代交代就算了。”

“谢谢,谢谢!”娘忙磕头,又忙拉着俩孩子一起磕头。

队长上前扶起娘,轻柔地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磕头,快起来、起来。晚上,我等着你。”说着,看似无意间拂了一下她的脸。

晚上,娘早早地给俩孩子做完了饭,然后收拾一下走了。绕爷不放心娘,饭吃完后,对春妮撒谎说:“你在屋里睡吧,我出去撒泡尿。”

当绕爷跑到工作队所在的临时办公室时,屋里黑灯瞎火的,他用一只耳朵紧贴着墙壁凑近窗口听,初时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仔细听来,听到了娘嘤嘤的哭声,还有像是男人的喘息声。

“地主婆,好!”从屋里传出了队长的笑声,“奶奶的,当年地主真他娘的会享受啊!你别哭了,回去,这事儿算是完结了。不会再有你们家的事儿了,我这人说话算话,敢以党性保证。”

“你说的是真的?”娘哭着问。

“老子说的话,每一个字掉在地上都能砸个坑。”队长傲气地说,“不瞒你说,我当年是穷人出身,为了挣口饭吃才上了山,打家劫舍时再狠也得给主家留条活路,只要钱不要命。后来打鬼子才入了党,出生入死好多年,能活到现在不容易了,我啥事也不会做绝。今天听说你儿子识字能写,只想看看他的才,没想到被他鞭抽,才发火。你也不容易,回去吧。”

见娘从屋里出来了,绕爷噙着泪跟在后边不说话。

娘走着走着,感觉不对劲儿,回头问:“谁?”

绕爷见躲不过了,哭喊一声:“娘!”扑过来抱住了娘。

娘紧紧抱着儿子,问:“你咋来了?刚才……你都知道了?啊?”

绕爷点点头,哭得更厉害了。

娘甩了一把泪,捂着儿子的嘴,说:“别哭,你要好好活着,一定会有出头的那一天的,要争气!”

翌日清早,绕爷起来发现娘不见了,就与春妮满庄子喊寻。正当他们姐弟俩急得满头大汗之时,新升跑过来喘着气说:“快……村南头,快——”

他们一起来到村南头,发现娘吊在了一棵老柳树上,姐弟俩顿时哭天抢地起来:“娘啊!俺娘吔!你咋也不要俺了啊!娘——”

就这样,在绕爷十三岁那年,娘也死了。他只好跟比他大两岁的姐姐春妮相依为命了。俩孩子干活力气上不去,生计困难,好在村里人,尤其是亲族们没少帮衬,让他们姐弟俩得以勉强度日。

在这里,不得不提绕爷的未婚妻柏云霞。解放前,柏云霞的父亲是镇上有名的生意人,跟齐世畅关系很好,遂认下了儿女亲家。柏云霞比绕爷大三岁,比春妮还大一岁,虽然他爹见齐世畅倒霉了,要悔婚,但是柏云霞这妮子死活不从,认定了要做齐家的儿媳妇。她常常不顾爹娘的反对,想办法周济那姐弟俩,偷着送去一些吃的喝的用的。绕爷很感动,当着柏云霞和春妮的面儿发毒誓:“我齐应贵这辈子要是能娶妻,非云霞不可;我要负心了,叫老天爷五雷轰顶,把我劈成十八瓣儿!”

柏云霞常常到绕爷家,给绕爷姐弟俩做饭、缝缝补补,做一些家务活,农忙了还来地里干活。时间长了,村里人在思想上也都接受了她是绕爷的媳妇,半大的小孩子只要是见她来了,离多远就大喊:“绕的女人来了!绕的女人来了!”

听此,柏云霞虽然羞得低下了头红了脸,但并不否认,也不反对人家这样喊,绕爷呢?听此,只是挠挠头,一个劲儿的龇牙咧嘴傻笑着。

不久,柏家给柏云霞重新找了一个对象,对方是工人,还在矿山上挖煤,家里决定让他们在冬季结婚办事。柏云霞得知后,与父母闹了一架,赌气到绕爷家住下不走了。可是,柏家父母已经收了对方的彩礼钱,退婚又舍不得,最后出了个孬点子:让对方家里来人抢婚。

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晚上,柏云霞那不承认的婆家带着人、套着车冲进了绕爷家抢婚。柏云霞死活不走,绕爷大骂来人:“云霞是我的女人,你们要干啥?都给我滚出去,哪远滚哪去!”

可是,来人却不跟绕爷讲什么理,几个人上去将又蹦又跳的绕爷按住用绳拴了,连大喊“救命”的春妮也未能幸免,被上了绳索。柏云霞大骂着,被来人绳绑着抢走了,推推搡搡上了车。

望着心爱的女人被抢走,被捆得严严实实粽子一般的绕爷哭喊起来,虽然声音高亢凄厉,却在现实面前又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屋漏偏逢连夜雨。

大批斗又来了。

作为地主崽子,绕爷几乎天天被人拉出去批斗,头戴个纸糊帽子,背剪着捆绑的双手,往台上一跪,任凭那些平日里关系还算好的乡亲们控诉、问罪和打骂。最初的时候,绕爷还感到羞耻,后来竟然也习惯了,甚至有些庆幸和安慰,因为他用自己的耻辱换来了姐姐春妮的尊严。要是没有他这个当弟弟的出面受辱,那么作为地主崽子的春妮恐怕难免会被人揪出来批斗。姐姐好歹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受这种侮辱,怎么能行?镇上的一个地主闺女柳红,就因为不堪受辱寻了短见,年仅十八岁还没出嫁就投水坑里淹死了。爹娘已经没有了,绕爷就剩姐姐这一个亲人了,决不能让姐姐再离开自己。

生产队队长齐世晨按辈分算,是绕爷的叔叔,但是解放前是绕爷家的佃农,对绕爷的父亲充满了仇恨,加上自己不识字,对于识字的绕爷更是恼恨。齐世晨让绕爷跪在那,自己却嘴里别着烟袋,深吸一口烟,走到绕爷面前,对着他的脸吐出烟雾,熏得绕爷直咳嗽。见绕爷咳咳咳的,齐世晨抬头满足地笑了,又指着绕爷嘲讽道:“你不是叫齐应贵吗?齐应贵,你就应该跪着,你爹这给你起的真是他娘的好名字啊!你就给老子好好地跪着,替你爹偿还造下的孽债!”

跪着还不够,齐世晨还让绕爷天天写材料揭发自己、反省自己。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哪有什么罪行可以揭发的呢?所以,绕爷恼恨着就是不写,天天交白卷,惹得齐世晨经常让民兵打他。

几个民兵看不下去了,就劝绕爷:“你好歹写几句,应付一下也好啊!这样下去,你这孩子身子骨可真是顶不住。你爹恁大年纪了才有你这个宝贝疙瘩蛋儿,你可不能让他绝后了。”

绕爷抬抬眼,问:“那我写啥?除了知道队长个龟孙天天欺辱俺外,我啥也不知道。”

“现在兴让写老蒋的揭发材料,你就写老蒋,肯定中!”

“老蒋?”绕爷拍拍小脑瓜,若有所思。

翌日一早,绕爷就写好了揭发材料,整整五页多,递到了齐世晨手里。

齐世晨装模作样看了看,然后又装腔作势说派一番:“咱队里的地主崽子齐应贵,在咱们队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攻势下,终于顶不住了、崩溃了,如实交代了罪状,来!你自己读读吧。”

绕爷上前,一字一句地读起来了:“我齐应贵,有罪,有大罪,罪不可赦啊!我的罪状有以下几桩,其一是民国十六年老蒋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时,我没能阻止他,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其二,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时,我没能劝老蒋进行抵抗……”

“哈哈哈——”绕爷还没读完,台下早已笑成了一片。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上前对齐世晨说:“好了,别折腾娃娃了,老蒋那会儿,娃娃他才多大啊!老蒋跑台湾时,他还是个在村里光屁股乱跑乱耍的孩子哩!”

齐世晨怒道:“不行!既然他交代了,那就必须整治,关黑屋。对于阶级敌人,必须坚决消灭掉!”

就这样,绕爷又被关进了黑屋。他问看守的带枪民兵:“你们不是说揭发了老蒋就行了吗?我这揭发了咋又进来了?”

民兵说:“没事,可能关几天就能出来了。再者说,关里面,你又不用出工干活,多自在啊!”

绕爷想想也是,不用下地干活,歇歇多难得。既然如此,他奶奶的,关就关吧。

在黑屋关了几天,绕爷就被放了,回到家春妮见了,抱着他就哭了:“都是姐不中用,姐要是个男的,就是豁出命也绝不让他们欺负你。”

绕爷心惊恐惧地说:“姐,可不敢这样!现在爹娘都没了,就咱俩了,你要是不活了,我还活个啥人?我不信这狗日的倒霉日子没了头尾,早晚得有个尽头,到时候咱就好了。”

“可是,咱到啥时候才能过好呢?”春妮自言自语道。

到底是血脉亲人,砸断骨头连着筋,绕爷的姥爷见外孙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急了。他让儿子、也就是绕爷的舅舅来到绕爷家,跟春妮说,为她相中了一个婆家,对方是八辈儿贫农,爹娘没了,兄弟五个都没成家,他是老大,三十二岁了,眼看着要打光棍了,才放下阶级成见,同意娶地主崽子。春妮要是嫁过去,身份马上变了,从地主娃子提升到贫农身份,这好事上哪去找啊?

可是,春妮想想弟弟,又舍不得了。自己走了,留下弟弟一个人在家,怎么办?他才十五岁,一个半大孩子,做饭还不会呢,怎么生活?此外,春妮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弟弟的亲事。她知道弟弟与柏云霞已经没指望了,尽管他们俩你情我愿,但是她已经成为工人的女人了,这辈子跟弟弟是彻底没戏了。爹五十多岁才有弟弟这根独苗苗,决不能在弟弟这绝后了。作为姐姐,她情愿换亲给弟弟娶女人。但愁人的是,左右看看,谁又愿意跟自己换亲呢?

绕爷听说一个贫农愿意娶姐姐做女人,自然是替姐姐高兴,可是一听说对方大姐姐十来岁又不高兴了,对舅舅说:“他比俺姐大十五岁,俺姐跟他站在一起爹不爹哥不哥的,啥样子?”

舅舅摇头叹息道:“孩子儿,就你们这样的人家,能摊上这亲事就算是烧高香了,还挑剔个屁啊!别磨蹭了,晚了的话,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我要不是你舅,你家这门槛都不会来踏的。”

春妮问:“舅,他家有妹妹吗?”

“没有。”舅舅问,“你问这干啥?”

春妮看着弟弟,对舅舅说:“我想让俺弟换亲,他家要是没有闺女就算了,舅舅你走吧。”

舅舅听此,气得直蹦:“不识抬举啊!”骂骂咧咧地走了。

春妮含着泪摸摸弟弟的头。

婚事一耽搁不当紧,一年又一年过去,眼见着自己二十多岁了,弟弟也二十岁了,再也没有谁来提亲。春妮有点急了,倒不是急自己,而是为弟弟的亲事着急。弟弟二十岁了,这年纪在村里足可以当爹,甚至孩子都能遍地跑了。可是,弟弟呢?一顶地主娃子的无形帽子压着脑袋,娶亲成了一个大难题。怎么办呢?

正在此时,一个城里来的男知青霍鸣走近了春妮,跟她说自己有个表妹,也是地主出身,因为身份问题,二十多了还没寻婆家,倒是可以介绍给绕爷试试。春妮、绕爷一听,都很高兴,对霍鸣自然是千恩万谢,将家里仅有的一些好吃好喝的都拿出来招待他。

霍鸣却也不怎么客气,该吃吃该喝喝,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齐氏姐弟的殷勤。加上他有学问,能说会道,特别是对英雄演义小说有研究,与绕爷对了脾气,俩人日日夜夜地絮叨,喷得天花乱坠不嫌劳烦,瞌睡了倒地便起鼾声。

一次,霍鸣从城里回来,买回了牙膏、牙刷,还有镜子、围巾、雪花膏,送给春妮。春妮不要,他不高兴了:“这不算啥,专门给你买的,你不要我扔了。”说着真要往外扔,春妮只好接受了。

那天,霍鸣还带回了鱼片、罐头与烧酒,让春妮做饭,他与绕爷喝开了。绕爷没喝过酒,一喝酒便醉了,躺在地上扯起了鼾声。霍鸣则趁机过去从背后抱住了春妮,春妮见此要挣扎,他却说:“绕的婚事,就看你了。”听此,春妮的心里涌流出了汪汪的泪水……

不久,霍鸣的表妹来了,比春妮还大五岁,虽然人长得不错,但脑子有问题,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傻笑。绕爷见此,坚决不愿意:“我就是拉寡汉打光棍,也不能娶个傻子呀!”

霍鸣却笑了,劝道:“兄弟,别说傻话了,能娶个女人生孩子过日子就行了,别再挑挑选选了,你家的情况别人不清楚自己还不清楚吗?”

春妮质问霍鸣:“你当初可没说是个傻子啊!咋着也不能给俺弟弟介绍个霯家伙呀!”

这回轮到霍鸣不愿意了:“谁说俺表妹是霯家伙啊!下雨了她还知道往屋里跑哩!你们地主家能娶上媳妇就不赖了,还有啥资格挑挑拣拣的?就这,我还觉着俺表妹吃亏嘞哩!”

看着霍鸣的表妹瞪着一双幼稚天真的大眼睛望着他们,春妮的心软了:霍鸣说的何尝不是啊!就现在家里这情况,弟弟能找个女人成亲就得谢天谢地了!还有啥理由挑三拣四的!可就是委屈弟弟了。

“咋样?”霍鸣问。

绕爷望着姐姐,春妮望着弟弟。

见姐姐眼里有泪水出来,绕爷咬咬牙跺跺脚,说:“姐,我要!”

春妮问擦着泪问:“真要?”

“要!”绕爷斩钉截铁地应一声,随手将一把泪抛到了地上。

弟弟结婚后,霍鸣瞅个空隙,还来找春妮,春妮一巴掌打过去:“滚!”

霍鸣恼了:“啥意思?过河拆桥啊!”

春妮也恼了,指着霍鸣的鼻子骂道:“不要脸的货!你明明在城里结婚安家了,孩子都上学了,为啥骗我说要跟我结婚?还拿着俺弟弟的亲事压我,你这样的恶毒之人,我才不稀罕!哪远滚哪去!”骂着,春妮将霍鸣轰出门去,然后狠狠地摔了门。

霍鸣气得直咬牙,指着门恨恨地叫道:“好,好,好!老子走!”

婚后的绕爷,也学会了抽烟,将个破烟袋端在手里,但是烟袋里通常都是空的,没有烟丝。他常常从地里或垛里揪一把秸秆揉碎了放进烟袋里去,然后点着火吸吸,冲人的气味呛得他直咳嗽。但是,为了表示他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光屁屁遍地跑的孩子了,还得坚持跟其他大人一样吸烟袋。

二十岁的绕爷身材魁梧,长得很壮实,一表人才,在村里逢人便夸他长得好,说是仿他娘,他娘活着就是村里长得最美的女人,而绕爷和春妮都遗传到了她的优点,面相长得好,真耐看。

齐世晨最初有个妻子,但是自从他当了生产队队长后就不安分了,喜欢沾花惹草,生性懦弱的妻子也管不了,就背地里生闷气,时间久了积累成了病症。在一个夏收时节,她淋雨后病倒,捱到秋凉,尽管抓药吃了,可还是走了。过了两年,齐世晨又寻了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大姑娘玉棉,婚后却一直没生养,好在前妻生前留下个儿子,他也并不在意。据说玉棉自幼好吃懒做,在娘家当闺女时被嫂子嫌弃。听说齐世晨死了女人,作为他堂姐的玉棉嫂子,故意在玉棉面前虚夸堂弟家庭殷实,嫁给他吃喝不愁还不用干啥活。玉棉便央求嫂子做媒,嫁给了齐世晨。

玉棉毕竟比齐世晨小十几岁,结婚时才十九岁,齐世晨已经快四十了,在夜黑间屋里的事儿上无法和谐,让她十分苦恼和不甘。在村里,玉棉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类似于现在所说的闺蜜,是队里的记工分员王东杰的女人花栾。玉棉与花栾能走到一起玩,且玩的很好的原因有二,一是她们都属于队里领导的家属,玉棉是队长夫人,花栾是记分员爱人,她们有着心理上和身份上的优越感,对村里其他妇女有些不屑于交往;二是因为她俩都是嫁给了比自己大许多岁的二婚丈夫,花栾嫁给王东杰时才十七岁,王东杰已经二十六了,二人相差九岁,玉棉与齐世晨竟相差十七岁,这也怪不得玉棉在花栾面前说起丈夫常以“老头子”代称。

同样是老夫少妻,同样是领导家属,让玉棉、花栾俩人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一次,花栾问玉棉:“老头子天天晚上逗得兴呗?”

“哎——”玉棉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怪不得老辈人家常说‘好对好,赖对赖,弯刀对着瓢切菜;老对老,少对少,少女老夫难相爱’,他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劲呀!我感觉自己就没做过女人,只是一个聋子耳朵——摆设而已。他天天喝的晕沉沉地回家,脚也不洗,倒头就睡,一觉到天明,我却在守活寡,早知道这样当初说的再好也不寻他,哪怕找个绕儿那样的,也能夜晚做做女人啊!”

“嘻嘻——”听此,花栾笑了,“你想绕儿,那还不简单?”

“啥意思?”玉棉问,“绕儿长得十分人才,又年轻,你难道就不喜欢?”

花栾不无得意地炫耀说:“不瞒你说,绕儿这人早就是我的了。你要是想得手,只需听我的便是。”

原来,结婚不久花栾就发现王东杰那方面欠缺,十分气恼,就想找个人替代。她发现绕爷虽然是个地主娃子,却长得一表人才,内心十分喜欢。有一次,她趁丈夫外出开会,将绕爷叫到家里,说有事让她帮忙,连哄带骗的,将十八岁的地主娃子绕爷给制服了。此后,一有空,她就与绕爷偷吃嘴。而绕爷快二十岁了,渴求女人的抚慰,但找女人结婚的可能性越来越小,正一肚子怨气和精力没处洒,倒也落得个自在,二人算是各取所需。后来,王东杰对此虽有些疑心,却也不敢深究,一是自己身上有缺陷,愧对妻子,二是怕闹大了影响自己的“仕途”和名誉,只好哑巴吃黄连。

这天,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眼瞅着要下雨,队里的西瓜地里,看瓜的老头回家去了,花栾、玉棉却来了,十来亩西瓜花已经落了,果儿正在生长着。在瓜庵子里才坐下来,绕爷就奔过来了,原以为只有花栾,没想到又多一个玉棉,他将欲念往下压一压。花栾上前将他拉坐下,郑重其事地说:“齐应贵,你听好了,玉棉是队长家的,你要比对我还要好地对她,以后在咱村,背地里你只能听俺俩的,俺俩才是你的领导、上级。你明白吗?”

“我……”

未等绕爷说出话来,花栾忙说:“玉棉是你的花婶子,你一定要好好孝敬她,听见没?你要是敢说出去,你这个地主娃子就别想活了!”

“好、好、好!”绕爷忙应承着,心里却潮起一股子怨气,恨恨地在骂:齐世晨,你个兔崽子!今天,你女人送到我嘴上,我非给你个狗日的戴个尖尖的皮实帽子不中!你当个鸡毛队长在村里欺负妇女惯了,报应来了……

庵外,雷声大作,闪电乱晃,不禁无情风雨蹂躏的西瓜花蕾破损了,被风撕扯着裹向远方。庵内,人世间的大伦之爱在以一种藐视威严、不问前程的形式上演。他们此刻只讲欢愉,不论来日是风是雨,什么伦理辈分,什么队长领导,什么阶级成分,都他娘的见鬼去吧。

那不久,结婚五年没生育的花栾怀孕了。尽管对孩子是不是自己的,王东杰心里有个大大的问号,但是三十出头的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是自己的。有孩子了,一是打破了村里人对自己不能生养的缺陷的怀疑,二是自己三十多了,确实也得有一个孩子了。没有孩子,人前老得比人家矮一头,尽管自己在队里还是个干部。

后来,花栾生了个儿子。儿子取名王文则,仿他娘,那眉眼,跟花栾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见此,王东杰心里长舒一口气。

绕爷更是长舒一口气。

大饥荒来了。

不断有北区(这里指河南省北边邻省安徽)的人南来讨饭。可是,1959年的秋天,这里的庄稼也几乎绝收,村里人自己的肚子还填不饱,又拿什么去周济别人?大食堂最初一天吃两顿饭,能节省一点粮食是一点,能多坚持一天是一天。开始还能喝点杂粮稀粥,再等等只能熬些野菜汤了。即便是如此,也没人想着出去逃荒,一是大家碗里好歹还能有点儿东西吃,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抛弃这家里的一切去逃呢?再者说,外出逃荒也未必能有出路,村外的路上常有逃荒的人饿得走着走着,实在禁不住就倒下了,凡是倒下的,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村里人,尤其是老人说,宁可饿死在自己家里,也不愿出去逃荒,因为饿死抛尸荒野,终究不如叶落归根的好。死在家里,是每个人,尤其是老人们最后的一个愿望。

对于村庄的坚守,年轻人却没有老人们那么的坚定,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他们的意志便动摇了,想趁机出去走一走,看看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活路。在这方面,绕爷是最积极的。此时的绕爷二十一岁,十年来受够了屈辱,见大饥荒来了,认为是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于是乎,就在一个夜里翻墙跑出去了。

关于此次外逃,绕爷晚年曾多次向我们这些小辈娃娃讲过,说他到了南方,在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被一对父女收留,就在那生活。那里是个山区,水田里种的是水稻,他在那学会了种稻秧,还学会了养鱼养虾,在俺这村里人饿得死的死、病的病的情况下,他在那里却有吃有喝,且吃的是鱼虾,喝的是米酒。那家父亲见他长得俊,且干活不惜力气,十分欣赏,就将女儿嫁给他。小闺女才十七八岁,绕爷早年对人说,家里的霯家伙妻子他从来没挨过一指头,与他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这个小妻子才是他真正喜爱的女人。

一家三口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的是男耕女织与世无争的桃花源般的日子。这些日子是绕爷一生最快乐、最惬意、最幸福的时候,他常说:有此几年好日子,此生不枉来一次,死而无憾了。

但是,这种好日子却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大约不到三年,妻子怀孕了,赶上生产,却是难产。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夏夜里,绕爷拉着架车,与岳父一道将妻子往二十多里外的镇上去送。可是,山路崎岖不平,一路颠簸下去,还未到镇上,妻子就在凄风冷雨中停止了呼吸,孩子也未能保住。

绕爷伏在妻子身上痛哭一场,与女儿相依为命的岳父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干嚎几声,竟然纵身跳下了山崖。

那一刻,绕爷连死的心都有了。可是,他知道自己还有该做的事没有做,不能就这样死了。

于是,在雨夜里,绕爷拉着妻儿的尸身返回了山窝的家中。天还没亮,他就出发,下山崖寻找岳父的尸体。不知疲倦的绕爷,早已忘记了草木藤蔓的尖刺,忘记了什么疼痛苦伤,甩掉了草鞋,赤着脚在山崖下四处翻寻着岳父。

从清早找到傍晚,绕爷终于在一棵大柳树上发现了岳父刮破的衣裳。树下的人,已经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难以辨认,可是绕爷心里清楚,这就是岳父,这就是那个视自己如己出的父亲。这个父亲,在老蒋时代爹被抓了壮丁去战场上充当炮灰,娘为了养他给地主佣工又累又饿又病而死,他十一岁就成了孤儿,一辈子没钱娶亲,却将一个没爹没娘、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邻家小姑娘抚养成人,最后嫁给了他齐应贵。所以,他无论如何也得将岳父找到,送他回家,让他们父女团聚。

绕爷将他们父女葬在一起后,意识到自己该走了。原本想在此了结一生,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继续留下来了,他猛然间异常想家了。想起了远在河南的那个家,想回家看看,家里的亲人好几年没有联系了,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于是,在一个秋风渐凉的清早,二十四岁的绕爷顶着浓厚的白露,来到岳父和妻子的坟前烧纸磕头后,一路向北,一步一个脚印,踏上了返回河南老家的路途,也掀开了他的人生崭新的一页。

绕爷整整走了两个半月,也就是七十多天,才步行回到豫皖交界处的河南老家。到村里后,得知姐姐春妮已经饿死了,而霯家伙女人却活得好好的。

新升哥告诉他说:大饥荒开始没多久,村里食堂就断炊了,几乎家家都有人饿死,但是死的人大多是老人,而你们家自从你走后,春妮心疼弟媳,有啥吃的先尽着她吃,自己却不舍得吃,时间久了没熬过来……

听此,绕爷恼了,抓住霯媳妇打了一顿,然后跑到姐姐坟前哭开了:“姐呀姐!你管那个霯家伙干啥?有啥你吃吔,饿死她个龟孙又咋着?姐呀姐!你走了,叫我一个人还咋活啊?姐呀姐!你可真狠心啊!姐呀姐!是兄弟我对不住你啊!我不该一去三年不回家,我要是早点回来,你一定不会饿死的,姐呀姐!俺的亲姐吔,这以后可叫俺咋活呀……”

绕爷哭到夜幕降临,累了,缓缓起身,才一路踉跄着回了家。到家后,绕爷发现,霯媳妇已经做好了饭菜,站立一旁等着他入席哩!难道说这几年自己不在家,霯媳妇学能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他一落座,霯媳妇赶紧将炒好的菜往他面前推,让他吃:“你尝尝好吃不?”

他拿筷子吃一口,感觉不错,说:“你这个霯家伙,手艺不赖啊!好吃!你也吃,坐下吧。”

“好吃你就吃,我不吃,见你吃得好,我比啥都高兴,真的。”霯媳妇痴痴地望着他,他心里一暖,嘴上仍很霸气:“叫你坐下吃,你就坐下吃,听见没?”

大概是怕绕爷生气,霯媳妇顺从地坐下了。

放眼看看屋里,收拾的还挺利索,家的温馨,让绕爷心里又软和了。看来,这霯家伙不是啥都霯呀!也不是一无是处、一无所能啊!

饭后,绕爷与霯媳妇睡在了一起,找到了那种久违的温馨和欢爱。这是他们结婚多年以后,首次真正地睡在了一起,成了真正的尘世间夫妻。

一年后,即1963年的冬天,农历十月二十九日,霯媳妇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冬生,这便是绕爷的儿子。又过两年,霯媳妇又生下一个闺女,取名爱霞,——这名字起的,很可能是绕爷用来纪念他的初恋女友柏云霞的。

从南方回来后,有一年,绕爷打听到柏云霞的丈夫不久前出了矿难死在了井下,她一个人拉巴三个儿女,生活十分艰难,便去偷偷地看她。当他跑了几十里路到柏云霞的家所在的邻镇上时,发现亲爱的人儿正担着两桶水往这边走,一脸的疲惫沧桑、嘴唇泛起了白皮,肩上的衣服被磨露出了肉。这哪里还有一点儿像个三十岁的少妇啊?

绕爷哭了,喊了起来:“云霞,云霞,是你吗?云霞,这是你吗?”

云霞抬头一看,故人相见格外眼明,遂扔下扁担,笑着流下了泪水,咬着上唇,不住地点头:“是我,是我,不是我又会是谁啊?”

绕爷奔上前,紧紧抱住了云霞:“我本想你嫁给了个工人,有工资吃商品粮,就是享福来了,比跟着我受罪要好得多,谁知道会这样啊?云霞,是我齐应贵对不住你啊!”

柏云霞松开绕爷说:“不,这不怪你,这是命啊!这都是命,不由得你不信啊!”

“命是啥?命是狗屁!”绕爷反对道,“我不相信命,命运该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云霞。你跟我走,我不能看着你在这里受罪,跟我走,别管以后有多难,我们一起扛!”

“不!我们已经错过了,一错过便是一辈子,这辈子已经无缘,强求不来的。绕儿,你走吧,在这别让人看见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就知足了。你走吧,以后千万不要再来!俺孩她爸不仅是工人,还是退伍军人,我不能耽误几个孩子。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孩子们做的了。你回去吧,好好过日子,好好的!”说着,柏云霞仿若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唯恐避之不及,连三赶四地走远了。

绕爷站在原地,傻傻的、痴痴的,他知道:今生,这个女人将只是自己的过去,以前的美好也只能是往事了。可是,她永远是自己这辈子最爱的女人,这一点什么时候也改不了。

绕爷有了一对儿女,本想在家里安生过日子,可是时代的浪潮突然间滚滚而来,人有时候却又难免被裹挟进去,随波逐流,对于未来充满了许多的未知,人力难及。

有一年的夏秋之际,那是个午饭后的光景,乡亲们还在村里大水塘沿儿大柳树下纳凉,忽然从南边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枪声。听此,大家嗷了一声,站起来,循着枪声望去,纳罕道:“咋回事啊?”

话音未落,只见一群戴着袖章、穿着军装,挎着盒子枪的人涌了过来。领头的登上生产队开会和批斗人的高台,指着天放了两枪,大喊:“乡亲们都过来,我要宣布个事儿!”

大家围过去,才看清打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村里偷鸡摸狗的、从城里下放的知青霍鸣。见人围过来,霍鸣不无得意地说:“乡亲们,我霍鸣又回来了!我此次回来,是要带着你们继续闹革命的,这次革命是中央发动的,针对文化方面的大革命。从今天起,我红旗造反司令部司令,就是咱生产队里的一把手,你们都得听我的,跟我一起闹革命,一起造反,我保证你们能过上比现在还要好的好日子。”

绕爷在下边抽着烟袋,悠悠地问:“霍鸣,你小子又回来干啥哩?造反是他奶奶的要杀头的,你想害死我们呀!赶紧滚你的蛋!”

听此,台下乱哄哄一片:“是啊,造反不是想死吗?”“现在好好的,又闹啥子革命?”“啥革命,啥文化?我们都没上过学,没文化,怎么闹革命?”

“住嘴!都他娘的给老子住嘴!”霍鸣跺脚骂道,“此次大革命是上边让闹的,谁也挡不住。现在走资派他奶奶的猖狂了,向我们无产阶级专政发起了进攻,我们必须打垮他们,不然的话谁也过不好!从今天起,这里本司令说的算,一切听本司令的!”

当天,霍鸣一帮人就进驻了生产队大院,将队长齐世晨等人赶了出去。霍鸣让齐世晨负责发动村里人参加革命,将粮食蔬菜上缴到司令部,供造反派吃喝。齐世晨见他们有枪,只得乖乖听话。

晚上,霍鸣去绕爷家,告诉绕爷:“妹夫,你翻身的日子到了,只要你跟着我闹革命,保证你扬眉吐气、报仇雪恨!”

绕爷却不感兴趣:“这回又革谁的命?我这地主娃子的命能不能保住还难说哩,何谈扬眉吐气?对我来说,闹革命,那想也是不敢想的事儿。”

“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是造反有理,你越是造反厉害,你就越是功臣,到时候你成大功臣了,将你地主娃子的帽子摘掉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你一旦不是‘黑五类’了,以后在村里谁还敢小瞧你?”霍鸣拍拍妹夫的肩膀说。

绕爷一想,脑子热了:“真的?”

霍鸣笑起来:“咱俩啥关系?我可是你姐……”

绕爷听此恼了,上前给霍鸣一巴掌:“你他娘的还有脸提俺姐!你把俺姐害得还不够?”

霍鸣揉揉脸,并不生气,说:“是我对不起春妮。妹夫,我谁不看,也得看在你是俺妹夫的份儿上照顾你啊!想想这些年,你在村里过得是啥日子,你就真不想翻身吗?你就甘心子子孙孙世世代代这样窝囊下去?”

“豁出去了!”绕爷大叫道,“奶奶的,这窝屈日子老子早就他奶奶的过够了,早就过够了。你说咋干,咱就咋干。”

“既然是文化方面的大革命,咱就先整有文化的人。咱村里有文化的就数私塾先生杨之茂的儿子杨杰了。”霍鸣说。

“不行。”绕爷反对道,“杨之茂是我的老师,他儿子不能整,要整就先整齐世晨个龟孙,他当了好多年队长,早就闹得村里人一肚子气了。”

霍鸣拍拍自己的脑瓜,一把拍到绕爷肩上,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中!”

不久,造反派涌进齐世晨家里,抓走了齐世晨,押到生产队高台上。霍鸣宣布:“齐世晨家里私藏明朝的瓷器,这东西是封建主义文化糟粕,我们要坚决清扫干净。”说着,他将一个破瓷碗摔在了齐世晨面前,碎成了几瓣。

见此,绕爷在台下大喊:“打倒封建主义文化糟粕齐世晨!打倒齐世晨!”

众人听此,也跟着一起喊:“打倒封建主义文化糟粕齐世晨!打倒齐世晨!”

齐世晨被人打跪下,接着进行批斗,然后戴着纸帽子,用绳拴住双手,被人牵着在村里游街,村里大人孩子嘻嘻哈哈的,感觉挺有意思,可笑。前几天还趾高气扬的牛气干部,就这样被整趴下了,看你还神气不。

当天,齐世晨被打进了“大牢”——生产队废弃的一间饲养室,里面臭烘烘的。齐世晨咋着也想不到,自己这个村里的领导,以前只有他批斗别人的份儿,竟然也有被人批斗的时候。

晚上,霍鸣走进了齐世晨的家。

几天后,玉棉从“大牢”里接走了齐世晨,经此折腾后,丈夫更显老了。她在以前的灶屋南间给丈夫抬张床,就让丈夫睡那了。晚上,有时候是白天,霍鸣来找她,她会给他做点好吃的,两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像两口子一样。丈夫见此,只好蒙着头在自己的屋里睡觉,睡不着也使劲睡,泪水洇湿了被沿儿。

十一

紧接着,生产队副队长朱吉、记分员王东杰也被批斗了,批斗后游街示众,然后关进了“大牢”。他们在“大牢”里被关了几天后,也像齐世晨一样,被家里的妻子接回去了,从此抬不起头了,成为村里大人孩子笑话的对象。

秋收罢小麦播种后,绕爷被霍鸣任命为司令部副司令,成为造反派二把手,一开会也坐在了台上显眼的位置,顿时间觉得扬眉吐气了。他本来对家里的霯媳妇看不起,现在却不得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虽然傻,却有一个好老表,可以让自己沾光也不错。在他的推荐下,族兄新升被任命为民兵排长。

白天,绕爷不用下地劳动,因为他上过学识得字,可以写写画画,在墙上刷标语,写会标,带领党员干部学习语录著作,培养训练民兵,忙得是不亦乐乎。晚上,吃吃喝喝,吃饱喝足后,他就去找玉棉或花栾。她们见他来了,本就是老相识,现在又做了“官”,自然是十分欢迎。有时候,他故意让她们俩凑一起,跟自己好好乐呵。每当看见这俩娘们低眉顺眼的样子,绕爷心里别提多美气了!想想当初受的窝囊气和屈辱,他就对齐世晨和王东杰恨得咬牙切齿,现在他们的女人成了自己的,这也是一种报应吧。他尝到了报仇后的快乐,更品到了权力带来的爽快。令他更兴奋的是,从花栾的嘴里证实了一件事:她与王东杰生下的儿子王文则,实际上是他齐应贵的种!

“哈——”绕爷大笑起来,高亢而爽朗的笑声在村里的夜空中久久回荡着,“老子终于翻身了,过上了人的日子!”

虽然是围绕文化方面进行革命,但是作为文化人,霍鸣和绕爷都明白文化的重要性,没有文化不行,所以必须让下一代接受文化教育。秋凉以后,他们请杨杰出面,在生产队北侧三间破旧的茅草屋里开课,办起了学堂,包括绕爷的孩子冬生、爱霞在内的村里二十多个孩子进去上学。

听着娃娃们琅琅的读书声传来,绕爷心里很熨帖、很舒服,感觉好久没有如此畅快过了。他自认为,革命不停课,这是一项创举,有利于乡村文化的传承,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当被后人记住。

一次,在学堂门口,绕爷见到了王文则,招手叫他过来。王文则怯生生地走过去,被绕爷一把拉过来,端详着看,眉宇间果然跟自己有几分相似,心里不禁一疼一酸,随手从裤子布袋里掏出一把炒花生塞进了孩子的衣兜里。孩子却不要,愣是又将炒花生掏出来还给他,说:“俺娘不要我乱拿别人的东西,怕批斗。”

绕爷说:“没事,这是我给你的,不是你拿的,放心。”

“你给的我不要,你批斗过俺爹,咱是仇人!”孩子说着,便跑了。

一句“咱是仇人”犹如一记重拳打在了绕爷脸上,也打在了他心里,让他既心疼又羞惭不已。这明明是父子,却成了仇人。这以后可怎么办?怎么好?

一时间,绕爷不知所措了,颓然坐下,任大地发出一阵无助的颤音。

不久,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艾新奇下去视察工作,在路上被人用弹弓发石块打破了额头,血流了一摊。因为在红旗造反派的地界上,所以革委会要求霍鸣限期破案。霍鸣这几个月尝到了造反带来的甜头,天天吃喝玩乐的,哪有这闲工夫去查案,就推给了绕爷。

绕爷让新升带领民兵去查。新升查了几天,也查不出个子午卯酉来,没有发现一丝线索。霍鸣将绕爷怼一顿,绕爷将新升怼了一顿,眼看着时限到了,没法交差,就向上汇报说,是几个孩子在打小鸟,不小心打到了艾副主任。革委会自然不信这鬼话,要霍鸣务必三天内查出来真相,不然的话要严肃处分他。

这回,绕爷决定亲自去查。这天,他顺着艾新奇副主任那天走的路线到案发现场去,发现雨后的脚印还在,看起来肯定不是小孩的。脚印距离自行车辙印最多有两丈远,按理说艾新奇骑着自行车应该能看清是谁打的,究竟是谁呢?

绕爷沿着艾新奇留下的车辙一直往里走,发现车辙一下子延伸到了自己的姥娘家所在的村子——董楼。既然到了姥娘家,没有不去舅舅家看看的道理。尽管姥爷、姥娘都已经逝世了,但是母亲的兄弟还在,姥娘家就还有人。作为外甥,尽管他已经三十岁了,却几乎没登过舅舅的门,但依然还记得那条路、那条巷,它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

到了大舅门前,发现大舅正端着烟袋双腿盘坐在过道门口吞云吐雾,笑道:“老舅好自在啊!”

大舅抬眼一看,赶紧站起来,激动地说:“这不是俺外甥吗?今儿个天刮啥风,把你这齐司令刮到俺门前了!快、快,上院里面说话!”说着,将绕爷往院里让,同时往院里喊:“快,都出来,家里来客了!”

家里人一听,男女老少一下子都出来了,足有十几口子。这里面,除了妗子还有点印象外,其他的人,绕爷都不认识了。还是大舅介绍说:“这个是你大老表,那个是你二嫂子,这个是你二老表的儿子,那个是你三老表的闺女……”

大舅介绍的很顺溜,但是绕爷却一下子记不住那么多,只是不住地点点头,他们也对着他点头。吃饭时,妗子专门煮鸡蛋给他吃,大舅还敬他酒喝。酒水虽然苦辣,但是绕爷的心里却是甜的,是暖的。久违的亲情,顷刻间回来包裹住了他,这浓稠的幸福感让他禁不住酸泪扑扑而下。

十二

这一回,绕爷时隔多年重返姥娘家没有白去,从董楼他查出了艾新奇副主任挨打的真相。

绕爷说出了来意后,大舅告诉他说:“那个艾新奇挨打一点也不亏,这几个月他经常骑着洋车子来董楼,自以为做的隐秘、别人不知道,事实上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他来这干啥?”绕爷问。

原来,艾新奇的妻女均在县城,他一个人住在镇上,虽然名为革委会副主任,却是个啥事都不想干、又想揽大权的主儿。革委会主任樊俊早就受够他了,想把他排挤走,但是苦于他有亲戚在地区当领导,不好挪动他。而他这货反而有?盐蘅至耍桓墒掠掷鲜巧妒露枷氩迨植艉停淹旅桥妹黄⑵?span>

几个月前,艾新奇到董楼村检查工作,看上了一个妇女,就瞅机会便来,软磨硬泡,终于得手了。妇女虽然是寡妇,但是她有个儿子四小已经不小了,十四岁了,非常怨愤他来家找自己的母亲,曾在村里公开骂过他。但是,艾新奇却不以为意,仍旧得空就来。惹得全村人都烦透了这个艾主任,说他厚颜无耻。

前几天艾主任又来了。天微明时下雨了,他怕天下大了,就骑着车子跑了。而早就想整他一顿的四小叫上几个小伙伴,带着弹弓提前埋伏在枣林里——这片枣林属于红旗造反派的地界,——要好好收拾他。这几个小伙子在这里收拾他,是有考虑的,因为这不属于董楼,即使出了什么事,也与董楼没关系,叫他艾新奇有苦难言。

雨下紧了,路上已经泥泞不堪,自行车骑不动了,艾新奇只好推着车子前行,一边走着,一边骂着这鬼天气。走进枣林,本想在树下避避雨,不料还未站稳,弹弓发出的石块、泥块、砖块劈头盖脸地砸来了。

“我的娘啊!”艾新奇疼得叫起来,“谁干的?谁干的?”

“你爷爷干的!”四小骂道,“狗日的!你再敢到董楼去,我们红旗造反派非要了你的狗命!”

“红旗造反派?你们好大的胆子啊!叫霍鸣个狗日的来见我,老子饶不了他!”捂着脸叫疼的艾新奇怒道。

“哈哈哈——”四小他们笑道,“你算个啥玩意,敢叫俺们司令的名讳?小心你的狗头!你还是快回去吧,准备点礼物来这向俺司令道歉谢罪吧。我们走!”

其实,这个所谓的案子,樊俊早就查清了,他怕艾新奇抵赖,就专门让霍鸣来查。结果,新升没查出来,现在绕爷倒是查出来了,可是如何上报呢?如实汇报,樊俊当然是乐观其成;艾新奇就会记恨霍鸣、绕爷了。艾新奇后边有人在地区,县里也有后台,得罪了他,以后怎么办?

霍鸣与绕爷分析来分析去,认为既不能得罪艾新奇,也得向樊俊交差。可是,想刀切豆腐两面光,谁也不得罪,太难;关键是,这俩人都不能得罪。

正在犹豫时,樊俊主动带着人来了。等到了造反派指挥部,樊俊就问霍鸣:“查清了吧?”

霍鸣赶紧说:“查清了,查清了,这个案子具体是我们副司令齐应贵同志负责的,让他来向您汇报吧。”

霍鸣将绕爷推向了前面。绕爷猝不及防,没想到霍鸣还会来这一招,心里恼归恼,还是得汇报工作呀。于是,他说道:“樊主任,艾副主任的事儿,我们经过认真调查,发现情况是这样的:那天,艾副主任从我们这枣林经过,由于下着雨,天还不亮,几个护林人以为是偷东西的,打了几下弹弓,谁知道咋会恁巧,就把他给误伤了。我们工作没做好,实在是抱歉,请领导治罪。”

“真是如此巧合?”樊俊意味深长地问。

“对、对、对!”霍鸣忙说,“我们经过慎重而全面的调查取证,确实是误伤了艾副主任,实在是抱歉。”

“那么,艾副主任大清早不在屋里睡觉,怎么会出现在你们的枣林里呢?这一点,你们是怎么调查的?”樊俊笑道。

随行人员也纷纷笑了起来。

霍鸣、绕爷只好陪着笑。

“这里面肯定有其他事,有故事!”樊俊一针见血地说,“作为一名党的干部,大清早而且还是在雨中,大老远的跑到人家枣林里被误伤,传出去岂不被人耻笑?此事就此打住,谁也不要往外说了,家丑不可外扬。我们要为他留点尊严,让他好有改正学好的机会。”

“是,还是樊主任说得对,对呀!”众人忙应和道。

不久,艾新奇就被调到另一个公社去了,接替他职位的是樊俊的一个心腹爱将赵家树,据说曾是解放前的大学生。

十三

1970年冬季,落第一场雪后,镇上又来了一个叫什么红太阳造反司令部的造反派,声称自己才是真正的造反派,其他的都是冒牌货。为了彰显自己的威力,他们一到镇上,就把革委会主任樊俊、副主任赵家树的权给夺了,由他们的司令何宛、副司令葛弘兼任革委会正副主任。

何宛、葛弘夺权后,将樊俊、赵家树一干人等赶回了县城,然后以公社革委会的名义取缔本地一切造反组织,让他们归属于红太阳造反派旗下。这让霍鸣不干了:“你们算他娘的什么东西?你们凭啥夺权?”

正在此时,赵家树来到了霍鸣的指挥部。见到故人,霍鸣很高兴,连连说自己不会归何宛领导的,何宛夺权名不正言不顺,是非法的,樊主任和他赵副主任才是自己的战友。

赵家树告诉霍鸣,何宛等人未经县革委会任命擅自夺权,县领导很生气,他这次回来,就是想通过他的努力,赶走何宛,迎接樊主任回来。

霍鸣说干就干,他带着自己的八十多个造反派成员,荷枪实弹地向镇上杀去。临行前,他让绕爷带领村里的三十个民兵和赵家树驻守指挥部。

月黑风高的夜里,一阵枪响夹杂着耀武扬威的呐喊声,霍鸣率人杀进了公社大院。听到枪响,何宛醒了,摸着枪冲出去,败撤的红太阳造反派成员迎面拥过来,大喊:“不好了!敌人已经冲进院里,杀了我们十几个兄弟,司令,我们怎么办?”

“奶奶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兄弟们,跟老子杀出去!”何宛怒道,又问:“葛弘呢?”

“没见。”

“来人多少?”何宛又问。

“黑乎乎的看不清,约摸着有百儿八十个。”

“好汉不吃眼前亏,走后院跑。”何宛带着残兵败将向后院跑去。

见他们跑了,霍鸣持枪率众猛追,又杀了几个人,让敌人得以翻墙而逃。霍鸣并不追赶,派人回去向赵家树报喜。

天亮后,赵家树回到了公社大院,召开会议,宣布自行恢复革委会副主任职务并代理主任一职。赵家树在会上充分肯定了霍鸣的功绩,决定向上级推荐他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一职。

随后,赵家树让霍鸣带人将院内二十多具尸体抬出去,在公社大院东边的坑塘里挖土草草地埋葬了,并下令红旗造反派指挥部即日起搬迁到公社大院内办公,以保卫无产阶级政权。

霍鸣见此,有些不悦,因为他不想搬到公社院内,有赵家树在,他将不再是说一不二的人了,而得事事听从于赵家树。但是,赵家树并不同意他返回村里,而是取了个折中方法:指挥部搬迁到公社院内,可以设立个分部仍驻在村里,让绕爷负责。这等于将红旗造反派一分为二了,霍鸣的势力得分给绕爷一半,这更是他不愿意的,索性八十个人全部带到公社,让绕爷挂个副司令的空衔,真成了一个光杆司令。

绕爷并不认为自己是光杆司令,因为他手下还有二三十个民兵呢。霍鸣走后,他成为了村里说一不二的主儿,更得自由自在了,何乐而不为呢?

十四

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瘫痪在床的齐世晨走了,还不到五十岁,玉棉哭哭啼啼地将丈夫送进坟以后,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不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按说应该是齐世晨的,但是他瘫痪在床连直直腰都困难,咋可能与自己生儿育女呢?那就是霍鸣或绕儿的了,除了他俩再没有别的人了。但是,在村里这是不能说的,无论是谁的种,等孩子生下来只能是齐世晨的遗腹子。

这年冬天,玉棉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做银钟,因为齐世晨前妻生的儿子叫金钟。金钟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由于父亲被造反派打倒了,母亲又死的早,没人为他操心,这个之前在村里相当于太子爷的孩子,婚事竟然无人问津,到了这个年岁,打光棍的可能性极大。在村里,他受了不少气,却不敢声张,只好憋屈心里。

有一次,玉棉刚把银钟哄睡,金钟冲了进来,见其眼神不对,就问:“这孩子咋了?”

他却冷笑道:“谁是你的孩子?你比我才大几岁?你这孩子真是我的亲弟弟吗?别人不说并不代表不知道这是谁的种!你对得起俺爹吗?对得起俺家吗?”说着,便上前一只手捂住玉棉的嘴,一只手掯住她脖子。

玉棉挣扎着问:“你干啥?你要干啥?”

金钟喷出一口臭气,笑道:“我要出口气!”一拳重重地打过去,玉棉被击中晕过去了。

等绕爷来到玉棉家里时,发现玉棉躲在被窝里哭,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就问:“咋了?”

玉棉抬起脸,把绕爷惊呆了:脸上、脖颈全是血迹和泪痕。她哭了声:“我以后没脸见人了!”

“谁干的?”绕爷怒道。

“金钟个兔崽子……”

“我宰了他!”绕爷吼叫一声,奔出去了。

可是,他找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也没发现金钟的影子。于是,他让民兵去找,找到夜黑了,还是一无所获。

金钟欺负了继母,在众人看来是大逆不道的,在村里注定无法立足,肯定是跑出去了。绕爷心里说:“等狗日的回来,我非骟了他不中!”

为了抚平玉棉的心伤,绕爷夜里常去她家陪她。现在齐世晨死了,金钟跑了,家里没有了别的人,绕爷来去自由多了,更不去顾忌村里人的褒贬了,当然了,现在村里人谁也不敢明面上再对其说三道四了。

秋后的一天夜里,何宛、葛弘的队伍又回来了。这次,他们的人马增加了许多,有二百多号人,围住了公社大院,霍鸣回县城老家了,这天夜里还没返回,红旗造反派队员齐聚到赵家树旗下,听从他的指挥。一听到枪响,赵家树首先想到的是从后院逃跑,他让人在前边与敌人打着枪,自己带几个人从后门向外跑,谁知才一开门,一阵子“砰吧”声起,冲在最前边的他还未来得及叫一声,就饮弹倒下了。众人见此,忙又撤回去了。

葛弘是一个脑袋瓜子灵活的人,为了避免过多的伤亡,就喊话让对方缴械投降,承诺放他们回家。群龙无首的红旗造反派成员无奈之下,只好缴械投降了。但是,何宛他们可没有轻易饶恕他们,将其中三个小队长拉出去枪毙,其余人拷打一番,逼他们交代罪行。

次日一早,何宛、葛弘来到上次阵亡战友埋葬地,起尸重新安葬到树园子里,将赵家树和那三个被枪毙的小队长及红旗造反派被打死的队员葬在了坑塘里。

不久,艾新奇回到了这里,任公社革委会主任,以何宛为副主任,葛弘为武装部部长,并表示,要严格遵从上级要求,停止武斗,恢复生产,继续开展理论学习和批林批孔,捍卫无产阶级专政,巩固人民政权。

艾新奇一到任,绕爷就又被打倒了,关进了公社的“牢房”里接受改造。令人诧异的是,金钟却回到村里当了生产队队长。

金钟当了队长后,不愿意回家住,先在生产队院里住,而后在生产队大院旁边自己给划了一片宅基地,盖起了一个院子,三间堂屋以红砖立基、茅草覆顶又苫瓦,两间灶屋,一间过道是青砖立基又苫瓦,很是气派。

金钟对人说,银钟是自己的弟弟,后娘玉棉也是个好人,自己一定会尽到一个儿子和哥哥的责任,将整个家撑起来,但是那处老宅子自己不会回去住了,留给弟弟长大后翻盖。不久,玉棉抱着银钟住进了金钟的新院子。

绕爷在公社“大牢”里关了几个月,出来后又被金钟通知,必须在家反省三个月,这三个月里除了下地干活外,不经生产队同意、也就是金钟同意,不准走出家门半步。

十五

绕爷三十八岁那年,那场轰轰烈烈、影响了无数人命运的大革命结束了,国家和社会逐步恢复正常秩序,发展有序步入正轨,农村也迎来了好日子。

土地承包到户后,绕爷一家四口人分到了十亩三分地,这让他看到了希望和奔头。儿子冬生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只好回家务农,闺女爱霞争气,初中毕业考试时,以全校第一名、全县第九名的成绩考上了县第一高中,与村里小学教师杨杰的闺女是同班同学。闺女上学期间,每到周六无论再忙,绕爷也都会抽出时间赶着驴车去接她们。载着俩高中生回来,一路上绕爷喜气冲冲,心里可美气了:闺女是高中生了,这可真比喝蜜水还让人心里甜啊!

回到家,绕爷和妻子、儿子忙前忙后,就是不舍得让闺女干活儿,只是让她好好写作业,写完作业就歇着等吃饭。他常对冬生说:“你妹妹将会是咱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有活儿你多干点儿不亏,将来你还得沾她的光哩!”冬生自知没考上高中令父母失望了,十分惭愧,宁愿平日里默不作声地多干些活儿。

眼看着儿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却没人说媒,绕爷有点儿急了。他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咋好,家里又有个傻女人,加之儿子性格内向,平日里见人也不怎么爱说话,所以给儿子找对象困难不小。

为了儿子的婚事,绕爷去找金钟帮忙,金钟现在不是生产队队长了,而是村支书。金钟的大名叫齐应励,虽与自己是同族兄弟,但是当年毕竟闹过不快,且玉棉与他的事儿让其非常愤恨。可而今玉棉改嫁走了,金钟也娶妻生子过一家人了,老黄历那一页也该翻过去了吧。

绕爷见金钟在村委大院里填表格,喊一声:“兄弟在忙呀!”走过去,掏出卷烟让一棵。金钟抬头看看,接着烟笑了:“今天是哪阵风把绕儿哥刮来了。俺这小小村委会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绕爷笑得更欢了,说:“你这货当个官儿,又敢取笑你哥我了。今天看你高兴,哥有个事跟你叙叙。”

“啥事?”

“你侄子的事儿。”

说到这,金钟就知道了绕爷的来意,遂打哑谜说:“大侄子在家干活好好的,又有啥事?难不成是想出去打工吗?现在这都八十年代了,出去也行,要是需要村委开证明了,哥你言一声就是了。”

“孩子还小,外出的事儿先不急,先得解决婚姻大事嘛。”

金钟笑了:“既然你说孩子还小,结婚慌恁很干啥?再等个三五年又何妨?”

“去球吧!”绕爷玩笑道,“他今年二十了,咱村里跟他年纪一般大的小子都有孩子了,咋能不急?听说你家俺兄弟媳妇娘家有六个侄女,有俩跟咱冬生年纪相仿,你这当叔的不该给侄子操操心?”

“给侄子操心我这当叔的是应该做的,但是你这当爹的,不该先给媒人敬两杯吗?”金钟反问。

“那还说个啥?走,咱上‘开放酒楼’,我先敬兄弟两盅!”绕爷说着拉起金钟便走。

吃了酒饭后,金钟还真给冬生介绍了大舅子家的闺女瑞丽,只是瑞丽嫌弃冬生嘴笨,没有同意。冬生得知后,哭道:“她不同意算了,我这辈子也不找女人了。”

绕爷劝儿子:“别这样怄气!常言说‘一家有女百家问’,其实一家有郎也是百家问。婚姻讲个缘分,该来的终究还会来的,等等也好。”

随后,绕爷又托人给儿子介绍了几个对象,但是女方要么嫌弃这、要么嫌弃那,就是不同意。婚事的不顺,让冬生很气馁,也让绕爷很不安。

不久,爱霞高中毕业,考上了地区的师范学院。闺女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绕爷顷刻间洗脱了儿子婚事的烦恼与不快,逢人便说:“俺闺女考上了,是大学生了!哈、哈、哈——”

就在爱霞去大学报到后第二天,柏云霞来了,提出自己有个侄女跟冬生年纪相仿,还没有对象,想介绍给他,问绕爷意下如何。绕爷十分感动,连说:“谢谢、谢谢!”就连他的霯媳妇也在不停地说“谢谢”。

望着绕爷,再看看他的霯媳妇,柏云霞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出来了。她拭干泪水,与他约定了一个见面相亲的时间,就走了。

绕爷跑出去送她,只见她骑着一辆自行车上了官道,拐弯处,她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扭头就跑远了。绕爷望着云霞消失的方向,痴痴地站着,往事历历在目,不觉间泪水也淌了下来。

十六

等到约定好的相亲那天清晨,绕爷早早地起来了,刮刮胡子洗洗头,好好捯饬一番,让儿子也好好打扮一下,争取给对方留个好印象,以便将婚事给定下来。绕爷的霯媳妇起来也很早,等他们爷俩各自捯饬好,饭菜也已备好:一盘面炒茄子,一盘鸡蛋炒葱蒜,一人一大碗米茶。爷俩吃的咂咂有声,很快将饭菜给消灭掉了,却发现五十岁的她一直望着他们吃而自己未动碗筷。

绕爷问:“你咋不吃?”

女人回答:“不饿,你们吃了赶紧去。”

父子俩听此,心里不是滋味,但看看表,到了该出发的时间了,便起身去推从村支书家借来的自行车。

一路上,是绕爷骑车带着儿子,初秋的风已有点儿凉了,他跟儿子说:“到那以后,不要紧张,更不要自卑,待人接物上要有起码的礼节,与女方说话不要让她一直问,要会交谈,不要问些无关的话,更不要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多关心人家……”

冬生垂着头,一个劲儿地点头:“好、好、好,知道了。”

临近柏云霞居住的村镇时,绕爷停下车说:“这马上就到了,最多还有里把地,你骑着车带着我。”

冬生下来骑车,绕爷待儿子将自行车骑行开去时才追上一侧身坐后座上去了。他拍拍儿子的后背:“直起腰来,不要弓下腰,到那见汉子了别再忘了让烟吸。”

到了邻镇街上,柏云霞早在路口迎接着。绕爷让儿子喊她姑:“快停车,你姑在这等咱哩!”冬生忙停下,问:“俺姑,让你久等了吧?”柏云霞粲然一笑:“没有,我也才到这。路上天凉吧,来,往这边走。”

柏云霞领着绕爷爷俩来到背街一户人家门前,说:“将车子推进去。”冬生二话不说赶紧推车进去。

进了院子,堂屋里走出了俩人相迎:一个发须尽白的老者,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老者笑道:“远客来了,快请进!”

绕爷赶紧上去还礼:“不远、不远,让您久等了。”又对中年人说:“忙着哩?”中年人说:“没忙啥。”

柏云霞先后指着老年人和中年人对绕爷父子介绍说:“这是翠文她爷,这是翠文她大爷,也是俺这的村支书。”

绕爷毕竟读过古书,对礼节颇为熟稔,忙施礼道:“老叔、大哥,失礼了,失礼了!”

“别客套,快请进!”翠文她爷摆着手势让绕爷进屋。

进屋后,分主宾落座,柏云霞忙将沏好的茶端上,翠文她爷朗声道:“既然是老亲,咱就不必絮烦了,孩子婚姻大事,父母老人最为关心。俺翠文她娘将令郎情况说过了,家里情况我们也知道了。俺的意思是,要是双方孩子没意见的话,就算定下吧。”

绕爷亲亲热热地说:“一切全凭您老人家决定,俺没有二话。”

柏云霞将翠文领出来了,说:“快,这是韩集北庄你绕叔。”

翠文大大方方走到绕爷面前喊一声:“绕叔您来了。”

绕爷这才得机会好好端详一下女方:身穿浅红的确良上衣,下穿粗布裤子,双眼水灵有神,让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不是三十年前的云霞吗?不,这不是她的侄女,定是她的闺女!他对闺女说:“是哩,闺女。”

翠文随即出去,到了灶屋南边的侧房里,冬生见此,忙也跟去了。

从随后的交谈中,证实了绕爷的怀疑:翠文是柏云霞最小的闺女,今年刚刚二十岁,她上边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在县里某政府部门工作,姐姐嫁到了距此有六里地远的杨楼。

看到一脸沧桑、渐渐老去的云霞,绕爷深知这些年失去丈夫的她过得是何等的不容易。可尽管她的人生非常的艰难,但仍然在想着自己,操心着自己孩子的婚事。眼见着冬生二十多岁了,即将步入寡汉条子的行列,她着急了,将自己亲生女儿介绍给冬生。她这是在帮自己渡过难关啊!到这个时候了,她居然还在为自己分担忧愁!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啊!可惜当年,没能与之携手成亲。命运啊,为何如此捉弄人?想到这,绕爷的心湿润了,噙着泪水努力不让它落下。

此次相亲的结果是,双方都满意了。随后,便议论下柬的事儿,云霞知道绕爷家境不好,闺女还在上学,就说新社会彩礼不要了,绕爷却坚持要给六百元。可是,绕爷哪里一下子拿得出六百元钱啊!最后,还是云霞背地里给绕爷送去了五百元,算是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婚礼定在了腊月初九。

这天,绕爷家派出了三辆带斗的四轮拖拉机去接亲拉嫁妆。没有吹吹打打,只有一挂一万头的长鞭炮在“霹雳吧啦”中向一对新人致贺!

儿子结婚的夜里,绕爷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在想云霞,往事像影片一样在他脑海里播放,让他禁不住思绪飘扬,又回到了三十年前,他们在一起美好的种种。抚今追昔,绕爷心中百味杂陈,他明白一生中最不该错过的一个女人错过去了,而这一错便是一生,再也纠正不了了,也回不到过去了。而今,自己是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了。“云霞,你是在让孩子们来继续我们未了的情缘吗?你真是用心良苦啊!这一辈子,我注定欠你的,而且永远也无法还清了,云霞!你是个好人,我对不住你啊!”

冬生生于1963年冬天,翠文生于1966年夏天,比爱霞还小一岁。他们结婚时的腊月初九,按公历算,已经到了19871月份了,冬生虚岁二十四,翠文虚岁二十一。又过了二十天,新年一到,他们又各长了一岁。

19888月,爱霞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里初中教书。绕爷很是激动了一阵子,想着闺女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毕业生、第一个吃上公家饭的人了,怎不让人喜出望外呢?

这年的农历九月,冬生和翠文生下他们第一个孩子,是个闺女,取名云锦。尽管是孙女,但是当了爷爷的绕爷仍然很高兴,破天荒地花钱请人放了一场电影。要知道,闺女考上大学,他没舍得放电影,儿子结婚,他还没舍得放电影,现在有了孙女,他却放起了电影,令村里人有些不解。绕爷认为值得,因为他又有了下辈人了,自己当爷爷了。这一年,绕爷已经五十岁了,他的老妻已经五十七岁了,两口子是彻彻底底的老头老婆了。

1989年的春节,是绕爷一生中过得最欣慰、最快乐的一个年。孙女有了,闺女工作了,双喜盈门,他忙完了年货和家里的杂活后,过了初一,天天与亲戚朋友在一起乐呵,聚餐时痛快地吃喝,每天晕忽忽地回家,逗逗孙女,然后睡下。想起人生的乐事,他往往在睡梦中笑醒。

十七

1989年的劳动节,爱霞结婚了,找的对象是在县财政局上班的樊伟胜,比她大两岁,也是个大学生。在闺女的婚礼上,绕爷见到了艾新奇,原来他现在是闺女所在中学的校长。艾新奇紧紧握住绕爷的手说:“齐应贵同志,没想到我们在这里重逢啊!”

“是啊!”绕爷感慨道,“转眼间,我们都老了,你也五十好几了吧?”

“五十六了,我比你还大几岁哩!”艾新奇叹息道,“转眼间青丝变白发,我们已经步入人生之秋。当年年少,有啥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可别往心里去,都让它们丢进历史故纸堆吧。”

“对,对!”绕爷笑道,“过去的事,俱往矣!让它们随风去吧,我们还要过着更好的日子哩!以后,闺女接受你的领导,你可要像个长辈,多多批评指导,让她长进啊!”

“那是自然,我们这一辈儿马上就要退出历史舞台,明天是他们年轻人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将他们扶上马送一程。”艾新奇望着门外,深有感触。

在县城里,绕爷偶尔也能见到霍鸣,这个妻子的表哥而今已经是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了,即将满六十岁,但是身体一直不好,常常到市里和省里看病。

最令绕爷诧异的是,赵家树的闺女竟然嫁给了何宛的儿子,成为何家的儿媳妇了。当初造反派得势时,何宛、葛弘与樊俊、赵家树是死敌,而且赵家树就是死在何宛率领的造反派枪下的。现在,赵家树的闺女嫁给了何宛的儿子,若在过去可是认贼作父,是要被人唾骂的。但是,大革命结束后,拨乱反正了,国家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了,改革开放,人们的思想也解放了,从而看开了许多事,社会也更加文明和谐了。

爱霞结婚后,绕爷才了解到,自己的这个女婿樊伟胜是当年公社革委会主任樊俊的侄子,自己的亲家正是樊俊的亲弟弟。他不免又感慨了一番,觉得世界真的很小很小,从大街上随便拉住一个人,一打听,说不定就会和自己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转眼间,到了20世纪90年代,外出打工的浪潮席卷了全国各地的农村,绕爷所在的这个豫东南的村庄也被挟裹其中,冬生和翠文跟着大家伙出去打工了。家里只剩下了绕爷与霯妻老两口照顾着小孙女云锦,同时侍弄着田地。

云锦已经在村委小学里上一年级了,绕爷天天骑着脚蹬三轮车去接送。每天接到云锦,他总要问:“乖宝,今天你们学的啥?来说给爷爷听听。”

云锦噘着小嘴说:“跟你说啥?你又不懂。你只懂那些‘之乎者也’的老古董。”

听此,绕爷总会轻轻捏捏孙女的小脸,笑着说:“谁说你爷我不懂,你爷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地主娃子了,而是新社会自力更生的新公民了。你不信,拿出你的试卷,看爷会不会做?”

云锦将头扭在一边:“你会做,我也偏不让你做!”

“为啥子?”

云锦一字一顿地说:“俺老师说过,作业一定要自己亲自完成,让家长替做的,自己不动脑子思考还是不会,也不是好孩子。”

“好、好,咱听老师的。等你做完后,爷爷我替你检查一下,这总该中了吧?”绕爷笑了笑,摸摸孩子的头。

“中、中,谢谢俺爷!”云锦笑了,幼稚的脸宛若盛开了一朵娇嫩的花。

骑车带着孙女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绕爷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惬意和舒坦,自父亲被作为地主给打倒、自己沦为“黑五类”分子后,他从来没想过还能过上现在这样幸福安定的生活。大革命时期,自己虽然当过几天所谓的村里当家人,却干过荒唐事、甚至是坏事,在周围十里八村影响很不好,弄得儿子在附近连个对象也找不到。现在自己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没那么多的想法了,好好过好当下生活,将孙女带好、家里几亩地种好,健健康康地活着,让儿子儿媳安心在外打工挣钱,比什么都好。好日子,就这样过着吧!好好地过着吧。

十八

一次,绕爷又去学校接孩子,发现许多爷爷奶奶来接的都是俩孩子,有的是俩孙子,有的是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心里顿时不是个滋味:看来,我也得有个孙子了。我家几代单传,没有个孙子怎么能行呢?虽然说爱霞结婚后有了个儿子,但那是外孙子,是樊家的后代,不是齐家的后人呀!

回到家,绕爷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让儿子儿媳尽快生个儿子,给自己生个孙子呢?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念头一旦生成,绕爷是不分昼夜地思想着,恨不得马上让儿子儿媳回家给自己生个孙子。有时候,他看着云锦,会冷不丁地冒出个想法:这要是个孙子该多好啊!可惜不是哩。云锦发现爷爷有点精神恍惚,就问:“俺爷,你病了吗?”

绕爷迷瞪过来,连说:“没有、没有,爷的身子骨棒着哩!这身体扛粮食袋子还杠杠哩呢!不信回头咱晒粮食,你看我连扛几十袋子粮食连口气也不带喘的。”

“那就好。我相信你,我的亲爷!我走了。”云锦说着,扬手与爷爷再见,像小兔子一样跑进了校园。

望着孙女的背影,绕爷心里有些酸苦:“这小丫头片子真伶俐,可惜将来长大了也是别人家的人,终究不是俺齐家的人啊!孙子,对!还是孙子好。”

到家,绕爷跑到村支书金钟家给儿子打电话,冬生正在忙着,不耐烦地问:“爹,你这时候打电话弄啥哉?”

绕爷问:“这都快十一月了,你们打算啥时候回家?”

“说不了,可能到腊月十几吧,厂里订单要是多了,也可能不回家过年了,真不回去了我给你寄钱。”

“钱,老子不稀罕,你们今年早点儿回来,我有事儿跟你们商量!”绕爷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儿子说,未等儿子再说什么,他一下子就把电话给挂掉了。

金钟笑着问:“咋了?叫儿子火急火燎地回家弄啥哉?想抱孙子了?”

听此,绕爷的眼亮了,望着金钟笑道:“中啊丁们儿!你可以去算卦了,一下子就猜到了。”

金钟笑了:“咱丁们儿俩,你就别抽死猫上树了。我一个党员,村支书,去算卦,这不是糟讥我吗?我是想,你看咱这庄里跟咱年纪差不多的人,都有孙子了,也就剩你没有了,估计你是急了。”

绕爷叹口气坐下,说:“不瞒你说,我确实是急了,五十七了,马上就六十岁的人了,还没孙子,冬生个驴孩子三十多岁了只顾挣钱没儿子还不急,我不急谁急?”

“皇上不急太监急,急也没用。”金钟吐一口烟雾说,“现在的年轻人不比我们那时候了,挣钱第一,其他的都放一边儿了。”

“挣钱不要命,挣恁多钱干啥?”

金钟意味深长地笑道:“钱的好处可多了,吃喝玩乐、衣食住行,没有钱能中?咱们是穷人,根本意想不到有钱人的日子过得有多舒坦。”

“我不管他娘的舒坦不舒坦,我只想要个孙子!”绕爷气冲冲地走出去了。

“等等!”金钟喊起来。

“弄啥?难不成中午还留我吃饭?”绕爷回头反问道。

“请你吃饭?你的嘴没长到好地方。把打电话钱给付了。”

绕爷转身从裤子兜里摸出一个钢镚甩到桌子上,只见钢镚吱悠悠地转动起来,还没停下,金钟的一只大手上去将其拍在了下面。

走出多远了,绕爷还在嘟囔:“人家都有孙子了,我这几代单传的,这孙子非要不可了。”

回到家,绕爷开始将字典拿出来,然后翻出几本泛黄的古书,准备先给孙子起个名字:孙子辈到了“云”字辈,孙女是云锦,孙子叫啥好呢?云……

绕爷想了几天几夜,最后给孙子取了个名字:云歌,云中高歌也。想让孙子长大后有出息,出人头地,给自己家争气,光耀门楣。

腊月初九,儿子儿媳回来了。这比那次电话中说的日期要早几天,让绕爷有些高兴。到家后,更让绕爷高兴的是,儿媳的肚子挺大了起来,原来是怀孕了!太好了!

过完年,正月十二,儿子冬生又出去打工了,已有近五个月身孕的儿媳留在家里。绕爷不让霯妻做饭给儿媳吃,认为霯妻傻,做饭没营养,怕影响了孙子的智商,就自己亲自下厨,天天想方设法给儿媳做些好吃的饭菜。以前不怎么爱赶集的绕爷,现在几乎是逢集必赶,回来就买些吃的,鸡鸭鱼肉和时令果蔬让儿媳尽量吃。就连柏云霞来看女儿,都为绕爷的行为感动了,感慨说:“当初俺孩子爹一年到头难回来几天,我怀孕害病时,公爹婆婆哪有这份心啊!闺女啊,你这是掉进福窝里了!”

听此,绕爷心里有些难过,对云霞说:“好在苦日子都过去了,咱虽然没赶上好时候,孩子赶上就行。”

“谁说你们没赶上,现在你们的日子不好过吗?”翠文不乐意了。

“好过多了,以前是真难过,不过,都过去了。今后的好日子,我们要好好地过,越过越好。”云霞说。

十九

1996年的农历五月初六,才过完端午节,乡亲们还在地里种玉米,这个溽热的下午,翠文在家生下了一个儿子,也就是齐云歌,小名兴哥。云锦的这个弟弟比她小了将近八岁,此时她已经是一名二年级的小学生了。妈妈给自己生了个弟弟,云锦高兴坏了,每天都嚷着让弟弟跟自己睡,自己要照顾弟弟,上学前总要亲亲他,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弟弟,亲热地唤:“宝贝弟弟,你亲爱的姐姐回来了,你想我了吗?快说、快说!”

绕爷当然是更高兴了,五十八岁了才有了个宝贝孙子,能不高兴吗?他逢人便说:“我最后的一个心病治好了,我的孙子啊!”天天围着孙子转,像个孩子似的。孙子还不会玩,他就跑到镇街上买回了小汽车、挖土机、刀棒、手枪等玩具。亲家柏云霞偶尔也来看看,陪闺女说说话,也跟亲家说说话,只是亲家母傻,说不出什么楞正的话,与绕爷吧,话也不便多说,毕竟当初有那么一回事,连闺女后来渐渐也听说了,作为老人,得像个老人样。

过了个年,到1997年的正月初九,翠文和冬生抛下未满周岁的儿子,又出去打工了。绕爷便自觉担起了照顾孙女孙子的大任,晴好天气,他带着孙子晒太阳,逗逗孩子玩,接送云锦上下学。这日子静水流深,不慌不忙地流动着,虽无波澜,却浸润内心,他感到十二分的满足。

一天清早,他送云锦上学回家,还在清理猪圈,只听有人在门外喊:“齐应贵在家吗?”

绕爷放下手里的活计,拍拍手上的灰,问:“在哩,你们来这弄啥哉?”

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进院子来,手持一张纸单对绕爷说:“这是你们的超生子女费条单,共计243块钱,现在缴了。”

“超生子女费?”绕爷纳罕道,“我缴啥超生子女费?”

“你说缴啥超生子女费?你儿子有一个孩子了,又生一个,按照国家计划生育政策,这属于超生,必须缴费。”干部中一个领头的站出来不耐烦地说。

听此,绕爷一把抓过纸单,不屑一顾地笑道:“俺家生孩子,俺自己养活,你们凭啥来收钱?前些年生七八十来个孩子,也没见让谁缴费,现在缴啥费?闲着吃饱撑得了吧。”

“你缴费不?”领头的恼了。

“老子今天要是不缴费呢?”绕爷怒道。

“你敢不缴费试试!”

绕爷取出点烟用的火柴盒,不慌不忙地擦着火,将纸单点燃后往上一抛,自言自语道:“去吧,上天去吧。”然后回到猪圈里继续忙活起来。

见此,众人气呼呼地走了。

不一会儿,村支书金钟急匆匆地奔进来了:“老兄弟,你咋不缴超生子女费?听说今天王镇长亲自来你家了,你让他吃了闭门羹,下不来台。这可咋好?”

绕爷慢悠悠地说:“有啥好不好?我活了快六十岁了,只听说谁生的孩子谁养活,还没听说生个孩子还得缴费哩!这钱收的不合理,我就是不缴,看他能咋着!”

“老兄弟啊,还是缴吧!现在计划生育很厉害!你没见咱村那几家没交钱的,家里值钱的东西被他们弄走了,老郭家的房子都被扒了。你这样,要是没钱,我先给你垫着,别再惹王镇长生气了。王镇长一旦生气可了不得!”

“老子偏不缴!”绕爷的犟脾气上来了,“老子就是要看看他能咋着我!”

傍晚,王镇长果然带人来了,这次不是人进院子,而是开着拖拉机带着车斗直接闯进了院子。来人不由分说,冲进屋里粮食茓子里灌麦、抱电视机,还有的抬家具。

就这样,绕爷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镇里给“抄家”了,自己也被关进去了。六十多岁的霯妻子只好打电话给女儿、女婿。女婿樊伟胜现在已经是县财政局办公室主任,跟王镇长认识,打了电话,说些赔礼道歉的话,又亲自带礼物登门去看了王镇长。王镇长余怒未消,扬言:“不缴费绝对不行!”樊伟胜只好背着绕爷,将超生子女费替缴了,然后绕爷才被放出来。

二十

转眼间,绕爷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孙女上中学住校了,孙子也上幼儿园了,天天还是他骑着车子去接送。不过,他屁股下的车子升级换代了,以前他是脚蹬着三轮车,现在却是只需要拿钥匙往开关里面一插一拧,充满电的三轮车就嗷嗷叫着跑开了步,速度是脚蹬三轮车所不能比拟的,关键是坐着也舒服。

以前的脚蹬三轮车,坐在上边时间久了屁股硌得疼,现在这电车垫子很厚、软和,坐久了也没事。过去都说骑摩托车威风,看那些年轻人骑着飞跑,像一阵风似的,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从眼前刮过去了。摩托车虽说骑着威风,可是得烧油呀,汽油钱并不便宜,倒不如现在这电动车,毕竟电费要比汽油费低得多,老百姓用起来划算些。

当时光长河流淌到了公元2001年,就进入了21世纪,绕爷晚年常庆幸自己活了两个世纪,让此生少了些许的遗憾。让他更高兴的是,儿子儿媳在外地打工挣到了钱,也学到了经验,尤其是儿媳翠文脑子好使,回家在县城工业集聚区开办了一家服装厂,与儿子一道经营的很是红火。孙女、孙子全被儿媳转学到了县城的学校读书,他只好与老妻在老家相依为伴,过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日子。

2002年秋季,女婿樊伟胜被组织上任命为镇党委副书记来到了镇里,绕爷顿感脸上无限荣光了,有事没事就爱往镇政府门口转转,对一起来赶集的老兄弟们说:“咱女婿在里面当领导了,咱脸上也光彩多了。”

“那是,那是。”众人乐呵道。

不久,女儿爱霞当上了校长,还不到四十岁,很年轻。绕爷虽说很自豪,但是总有点遗憾:闺女、女婿两口子只有一个孩子,虽说是儿子,但是一个孩子毕竟太孤单,自古以来讲究儿女双全,至少也得俩孩子吧。他知道闺女两口子平常工作都比较忙,没多余的时间带孩子,但是生出来以后,他愿意照顾。想着女婿现在距离自己近,何必舍近求远呢,于是决定先去找女婿谈谈。

当天上午九点多,绕爷给女婿打个电话,问中午可有时间回家吃饭,老伴儿准备做肉丝面,想让他回来吃。女婿答应了。

中午十二点多,女婿骑着自行车捎带着一食品兜香蕉回来了。绕爷说:“家里有西瓜,你还买香蕉干啥?”本来想责怪两句,猛一想现在女婿是镇党委副书记了,在镇里是领导了,不同以往了,就没说出口,只是笑笑接过了东西,让他洗手进去吃饭。

樊伟胜一进堂屋门,发现哪里是什么肉丝面,桌子上分明摆上了六个盘子:三荤三素一个汤,还有一大瓶果汁。就说:“俺大、俺妈,你们这是弄啥?好像我是什么客人。”

绕爷笑着说:“你轻易不回来一趟,你妈和我的心情得有哇,孩子坐下吃。”

一落座,绕爷与妻子就让女婿多吃多喝:“知道你们公家人中午不让喝酒,你就喝果汁吧。屋里床底下还有一箱子洋河酒,等你闲了抽个晚上回来,咱爷俩整两盅。”

“好、好。”樊伟胜吃喝着,点头答道。见到岳父岳母分明都已经是老人了,特别是岳母已经年迈古稀了,仍想方设法给自己做好吃的,让他很感动。往常岳父也喊过他不少次,让他回来吃饭,可是他总懒得回来,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尽管镇政府到岳父家最多不过四里地,骑车子也就一二十分钟的样子。看来,以后是得多回来陪陪老人了,人老了,最怕的是孤独,最希望看到的是孩子们常回家来看看。而现在,他们的儿子儿媳在县城里办工厂,回家的时间不多,女儿在县里是中学校长,也忙,唯有自己虽说也不清闲,但是距离他们最近,条件最便利,最该回家看看,可是事实上却没有。以后无论如何,每周至少回来一次吧,不能让老人太孤独了。

绕爷见女婿基本上吃完了,就故意问:“俺外孙乐乐今年多大了?”

樊伟胜抬起头说:“乐乐1991312日出生的,今年12周岁了,下学期就上初中了。俺大,你问这干啥?”

绕爷叹了口气,说:“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有些事儿按理说不该我多说,可是我不说吧又心里过不去,你们都快四十岁了,该考虑再要一个孩子了。”

樊伟胜听此苦笑一声,说:“俺大,你以为我们不想再要一个孩子吗?早几年我跟爱霞就想再要一个孩子,可是国家政策不允许,她是教师,我是公务员,我俩都是国家公职人员,只能要一个孩子。”

绕爷不甘地问:“那就没有办法了?”

樊伟胜笑道:“在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没改变、二胎没放开之前,是真没有啥办法。”

绕爷忙问:“那啥时候能放开二胎?”

“那谁知道啊!”

绕爷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叹息道:“现在社会都进步到了这一步了,连生俩孩子都不行,你们还不如俺老百姓呢,只要肯缴超生子女费,生三个孩子的也没人管。”

二十一

闺女、女婿再要个孩子的事儿,绕爷没法管,觉得很失落,尽管也知道没办法改变现状,可就是觉得有些不甘心。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当初自己没多要几个孩子,要是自己不止冬生、爱霞这俩孩子,有个三四个或四五个孩子,现在都该结婚生子、生枝散花了,儿孙们肯定不止现在的三个了。可是后悔有屁用?何况当初,自己之所以没敢多要,是因为怕孩子遗传他们娘的傻,万一真遗传了,生一窝傻孩子岂不是造孽啊!

对了!让冬生、翠文再要一个孩子!他们不是什么国家工作人员,计划生育政策管不住,可以多生,大不了多交点罚款呗!反正他们现在都当上老板了,肯定不缺这点儿钱。于是,绕爷决定明天去县城找他们去。

还没等绕爷动身去县城找儿子儿媳,儿子儿媳却在夜晚开车回来了。绕爷忙问:“你们这是咋了?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不吭不哈的回来了。”

儿子儿媳都阴着脸不吭声。

绕爷不高兴了,生气地问:“咋了?说话呀!”

翠文猛然间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指着冬生吼道:“叫你儿子说!”

见此,绕爷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对儿媳说:“云锦妈,你消消气。冬生,咋回事?”

冬生抱着头蹲下不肯说。

“你不说是吧?你还要脸啊!”翠文对着丈夫横眉怒吼,接着对公爹说:“俺大,冬生这回可给你争气了,在县里找一个高中学生包养起来,现在女学生怀孕了,她家长今天下午闹到厂里,你说叫我的脸往哪搁?”

“啥?!”绕爷吃惊不小,上前给儿子一脚,骂道:“狗日的东西!你咋能干出这事儿?”

本以为冬生会认罪,孰不料他站起来望着绕爷的双眼顶起了嘴:“我咋干出这事儿,这还不是你遗传的?那王东杰的儿子王文则是谁的后?那金钟的弟弟银钟是谁的种?别以为当初我小啥都不知道,我啥事不知道?你还有脸教训我,你对得起俺娘吗?俺娘有点儿傻不假,但是她的心不瞎。”说完,冬生竟然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你——”绕爷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指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直发抖,眼看就要倒下去,翠文忙上前扶住他:“俺大,你别生气了,这事儿我会处理好的,我不该回来惹你生气,对不起!”

绕爷坐下去,满怀歉意地对翠文说:“孩子啊!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是我呀!你嫁到俺家没享过一天福,净跟着俺受苦受罪了。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啊!当初,我对你娘允诺,要让你在俺家过上好日子,可是这过得是啥日子啊!冬生个兔孙娃子,你瞧着,我决饶不了他!”

常年出门在外,见过大世面的翠文主动找到女学生的家长,给他们送去三万元钱,让他们到医院将孩子打掉,然后她又花钱找人将女学生转学到市里的一所高中就读。这事儿就算完结了。至于冬生,她也不跟他离婚,只是另买了一套房子,两口子分居了。此后,工厂财务她一个人亲自去抓,会计、出纳都是她培养出来的心腹部下,冬生想花一分钱也得向她要,经过她同意并签字后,才能去财务那领取。

本来想劝儿子儿媳再要个孩子,经过这一件事儿闹腾后,绕爷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当听说女学生怀孕了,绕爷曾经一时突发奇想,想给女学生点儿钱,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反正都是冬生的孩子,无论是孙子还是孙女,他这个当爷爷的都喜欢。得知女学生堕胎后,绕爷曾经莫名地心疼过,他甚至能想象到一个即将呱呱坠地的小生命就那样无情地被人给扼杀掉了。这件事,让绕爷很是伤心了一段时间。

不久,一个对绕爷来说是好消息的事儿传来:王东杰的孙女王珏考上了南开大学。绕爷心里清楚,银钟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还说不了,因为还可能是霍鸣的孩子,但是王文则肯定是自己与花栾生的孩子,因为王东杰不育,此生若不是自己暗中“帮助”,他恐怕当不成父亲,更当不成爷爷。

现在花栾早就作古了,王东杰依然活着,而且还很精神,七十多岁了仍能下地干活,风风火火的,哪里像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有时候,俩人路上相遇,绕爷很想与他絮叨一番,可是王东杰压根就不理他,见了他跟没见一样,仰着头大步走过去,一边走还一边高唱着:“我这走过了一洼那个又一洼啊,洼洼地里是好庄稼,俺社里要把那个电线架,架了高压,架低压呀啊——”

望着王东杰远去的背影,绕爷心中是百感交集,不知说些什么好了,脑袋摇了摇,又晃了晃,长出了一口气,迈着不再轻快的步伐,弓下腰,拄着拐杖往家赶去。

二十二

2008年,是绕爷的古稀之年。

这一年,一生要强的绕爷被病击倒了。

还是在麦季子时,绕爷知道儿子儿媳忙,就不让他们回家收麦了,与老伴儿一同忙活着。现在收麦方便多了,联合收割机一下地,来回跑上那么几圈下来,就可以颗粒归仓了。有的人家懒省劲,不想将麦子家里拉,就在麦地头儿,便将刚收割的麦子给卖了。虽说卖不上什么好价钱,但是毕竟省事了,既不用晒麦,也不用扬场了,更不需要往家里拉倒进麦茓子里了。至于吃的,他们往往拿钱去街上买面粉,之前的淘洗、晾晒、装袋、打面等一干活计全部免除了,确确实实省事了许多。

绕爷却不想省那么多的事儿。收割机收了麦,他将麦子装灌旧化肥袋子里,然后一袋子一袋子搬到架车里,拉到柏油路上卸下来,解开袋子倒出来,用木锨散开来晒。晒麦过程中,还要时不时地来翻麦,用木锨或木筢子耧一遍翻一遍,用心侍弄着。农人们常说:“庄稼是咱的亲女人,不用心侍弄,就没有好收成啊!”农活之苦累,虽比着以前强度减少了,但是若要保证工作质量,仍然非需要下大力气不可。

农历五月初,在一个烈日当头的中午,绕爷在翻粮食时晕倒了。当他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县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他患上了心脑血管病,此外还有肺结核,必须静养。

翠文见此,郑重其事地告诉绕爷:“地,你们老两口不要种了,我厂里一个工人的月薪都比你们种一季子庄稼挣得多,还种啥地?知道内情的,认为是你们愿意种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老人哩!”

绕爷想反驳儿媳几句,身边的亲家柏云霞却说:“孩子说的对,你以为自己还年轻吗?我们都是土埋到胸口的人了,还干那苦累的活儿干啥?慌忙了一辈子了,咱是时候享几天清福了。”

听此,绕爷也只好点点头,说:“中、中、中!活了七十岁了,现在还有啥想不开的呢!只要孩子们能过得好,咱们这些老年人啊,看着也高兴。既然孩子让咱享福,那咱就歇着,争取在这好日月里多活它几年!”

“这就对了。”柏云霞望着绕爷,欣慰地说。

绕爷双眼看着眼前的这个初恋情人,许多往事历历在目,不由得老泪纵横,擦一把抛下。趁儿媳外出接电话,他一把攥住了云霞的手,她很吃惊,就想挣脱,他却攥得更紧了,只好任其攥着。四目相对,似乎有许多话与对方讲,但是,俩老人终究还是未能说出一个字,就那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痴了呆了一般。

不久,大学放暑假了,云锦从省城郑州回来看爷爷。现在的云锦已经是省城一所大学的大二学生了。回到家,绕爷几乎认不出这个大孙女了。当年的小丫头,一转眼变成了亭亭玉立、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了。绕爷见了云锦,分外开心,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病也好了许多。

云锦将自己在报纸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拿给爷爷看。绕爷看着孙女写下的文字印在书页上,无限惊喜、无限感慨:“以前,我只知道读书,现在俺孙女已经能写书了!太好了,太好了!今后,只要我老汉眼不瞎,就第一时间读俺云锦的书,乖宝啊,你这文章比啥名贵药都更管用,这才是治疗你爷我病的良药啊!”说着,绕爷将孙女的文章捂在了自己胸口,哭起来了。

“俺爷,你哭啥?你别哭了,我不想见你哭,只想让你天天都开开心心的,爷爷!”云锦抚摩了一下爷爷的满头白发,就像自己小时候爷爷轻轻地抚摩自己的发辫一样。

绕爷不哭了,望着孙女说:“乖宝娃儿,爷爷以你为骄傲,你是咱齐家的自豪啊!爷爷这是喜极而泣啊!好好学习,好好写,将来你肯定比姑姑强。她现在是县里的中学校长,你将来能当大学校长。”

“哈、哈、哈——”云锦笑了,“俺爷,难道说,除了校长,我就不能干其他工作了吗?”

“对,乖宝娃儿!你的路很宽,你会有更远大的前途,爷爷相信你!”

二十三

年过古稀之年后,绕爷愈发感受到了老年的孤独。

2010年,在绕爷七十二岁这年,老伴儿走了,享年七十九岁。老伴儿无病无灾的,在一个雪花飘飘、北风呼啸的夜里安然去世。从此后,齐氏家族的灵牌位上增加了一个叫作“齐梁氏”的人,它的主人便是绕爷的老伴儿。

若非在绕爷去世后查看家族的灵牌位,我也不知道这个一直被我们孙子辈叫作霯奶奶的苦命女人的姓氏。这位齐梁氏奶奶,据说老家在靠近县城的涧头乡,至于具体是哪个村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现在已经弄不清楚了,因为知道内情的人,比如她的表哥霍鸣,也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就是绕爷本人,对于岳父家的情况也几乎是一概不知,因为两家没有什么来往,当霍鸣将表妹带到绕爷身边,给绕爷做妻子时,很可能对于齐梁氏的娘家人看来,是甩掉了一个大包袱。在那个特殊的饥馑年月,少一口人吃饭,是多么实惠的事儿呀,更何况是一个几乎连话也说不利索的傻闺女!她死后,连一个娘家人前来吊唁也没有,因为根本不知道她的娘家在哪里,没法前去报丧。齐梁氏,我的这个奶奶,就这样消失在了人世间,轻如浮尘,是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的令人不经意。

在我的印象中,童年时,大概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吧,冬日里,雪花飘飘、寒风凛冽,闲着没事儿干的小孩子,常常被绕爷召集到之前生产队留下的两间破旧的牲畜饲养室里,他给我们讲古戏。讲的多是《封神演义》《说唐》《说岳全传》《水浒传》《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他讲的绘声绘色,常常以书中人物的语气发声,又善于模仿,擅长用声音拟声词,让我们听得如痴如醉,有时大笑、有时哭泣、有时惊悸、有时愤懑。特别是讲鬼狐故事时,常让我们吓得不轻。有时听了鬼狐故事,我们夜晚不敢出来解手,因为一旦出屋,唯恐冷不防哪里就会伸出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掌朝后脑勺一拍,人就会被鬼狐给摄去了精魂。因此,吓得夜里不出屋尿裤子尿床的并不稀奇。但是,等到第二天,我们还是要去饲养室,还是要去听绕爷给我们讲古戏。

不过,并非所有的鬼狐古戏都吓人,有的也很可笑。记得应该是绕爷讲的清朝才子纪晓岚所著《阅微草堂笔记》里的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鬼去吓一个人,结果这个人好像有什么未卜先知的灵异才能,故意提前化装成厉鬼形象,比鬼还要吓人,结果一个人活活把鬼给吓死了。还有一个鬼故事,据说是来自晋朝新蔡才子干宝所著《搜神记》里,有个叫做宋定伯的人,几句话将一个鬼整变成羊给哄卖了。听得我们哈哈大笑,觉得很有意思。

晚年的绕爷不种地了,就养了几只波尔山羊,每天赶着到村西江湾里去放牧。将羊群往无?穆岳镆环牛退闹芰锟耍庾咦摺⒛钦菊荆哿司拖囟严滦嬖谄ü上拢乓槐痉夯频氖槿挠行酥碌囟磷拧C坑谢嵋庵保苣芸吹剿成下冻鎏煺嫖扌暗男θ荩惺币材芴剿呐穑骸肮啡盏模蠊竺瘢巳说枚镏 ?span>

这时候,我们一帮子小孩便会聚集到绕爷身边,央求他给我们讲古戏。见有人来听,他很高兴,便将书往草地上一盖,双手比划着,给我们滔滔不绝地讲开了。我们在喜怒哀惧中聚精会神地听着,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平静,一个下午很快便过去了。绕爷见天色已经不早,便卖关子说:“这回先说到这吧,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孩子儿,都散去吧!”

“再讲一会儿吧!”我们央求道。

“不行,都回家去,天色已晚,再不回去家里该担心了,走,我也回去。”绕爷站起来了。

见此,我们忙去替绕爷去招呼他的羊群,然后披着西天的霞光,爷们几个一同走进了村子的深处,暮色已经愈发的浓厚了。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温暖着我们的心和情。

二十四

云锦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郑州,在一家报社供职,找的对象是省直机关的一个公务员。他们结婚时,最初说是只在省城待客,不在家里办事。这让绕爷很生气,他认为自己的孙女有出息了,不仅留在省城工作,而且还找了个公务员丈夫,这是多么光彩的事儿,不在老家办事,这不是衣锦夜行吗?于是,他直接告诉孙女,若是只在省城办事,他坚决不同意,而且他决不会去省城赴宴。

见此,云锦只得跟丈夫商量,在省城待客后,另外回到老家,在县城里的政府招待所摆上二十桌,将娘家这边的亲戚朋友请过去赴宴。这次虽说没有按照绕爷之前说的那样在老家老宅里待客,而是改在了县城,但是他已经很满意了,毕竟县城距离老家老宅不过三十里地,开车也就二十多分钟便到了。再说,在县城办事,比在老宅待客,不是更显得排场上档次,光耀门楣吗?

光彩归光彩,一想到亲爱的宝贝孙女就要远嫁省城,绕爷心里还是非常舍不得。办事后,孙女要走了,绕爷忍住泪水,将孙女之前留给他的发表文章报刊拿出来,对孙女说:“乖宝啊,你的这些东西都是留给爷爷的念想啊!这比啥都好,真的!爷爷想你的时候就翻一翻看一看,心里就会为你自豪,为咱老齐家出来一个真正的文人而骄傲呀!你以后还要继续写,爷爷希望还能见到你更多的文章发表。你是爷爷的希望啊!”

“俺爷——”云锦抱着年过古稀的爷爷哭开了,“我一定记着爷爷的话,一定!爷爷,你要真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回来看你,从郑州到咱这,走高速三个多小时就到了,很快的。等俺的房子完全装修好,我回来接你去住去玩。”

听此,绕爷噙着泪水安慰着孙女:“好、好,乖宝,爷爷等着你回来。去吧,到那好好孝敬公婆,好好工作,好好过日子,不要担心爷爷,爷爷身体好着哩,再活它个十年二十年没一点儿问题!”

望着载着宝贝孙女的小车越跑越远,绕爷再也禁不住了,憋积已久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涌洒而出,无助地放声痛哭起来。他感到,孙女这一远嫁,等于给了别人家,再也不是那个自家的娃娃了。郑州,那么远,自己去一趟,或者她回家一趟,多么不容易啊!

云锦,这个被自己从小照顾大,看着长大的孙女,在心里比儿子、闺女还要亲啊!说实话,儿女幼时,自己真没什么时间照顾,天天这运动那斗争的,一片烽火,谁有心思在家逗着孩子玩呢?云锦则不一样了,她是自己孙辈第一人,五十岁才当爷爷,对这个迟到的孙女无比的疼爱,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扛在肩上怕摔了。尽管家里不富裕,他每次赶集回来也必给孙女捎点吃的、玩的或穿的,决不空手。稍大些,他就带着她玩,哪里逢庙会,他爷孙俩必去,买的穿戴将小姑娘打扮的可爱极了。连翠文都有意见了,说公爹太溺爱孙女了,不像话。听此,绕爷只是憨笑着不回话。

等孙女上学了,都是他骑着脚蹬三轮车去接送。有一次下雨了,他让她坐在车子里放置的凳子上打着伞,可是小孙女老是把伞往爷爷头上挪。他发现了,及时制止:“云锦,把伞打给你自己,爷爷不怕雨淋。”可是,伞依然没动,就再次说:“快把伞打好,要不然淋雨冻病了,你就得请假看病上不成学了。”

“好吧。”小孙女将伞往自己那边挪一下。可是,不一会儿伞又罩到了绕爷头上,他问:“乖宝,你咋又不听话了?”云锦忙说:“俺爷,我这能打着,不碍事的。”

可是,等回到家,绕爷发现小孙女身上被雨淋湿了好大一片。他想责怪几句,可是一看到孙女那可爱纯真的双眼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上前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

而今,孙女远嫁了,绕爷好像心里一下子被谁给掏空了。想来也是,虽有儿女,但是他们各有各的活计,多少天不回家看看,孙子没多大就被接到县城上学,跟自己的感情不深,只有孙女,从小一直跟着自己,直至十来岁了才被她的父母转学到县里。可是,这个自己最亲爱的乖宝,却远嫁到了省城,今后见面一次不容易,这咋不叫人难过呢?可女大不中留,又有什么办法呢?

此后,绕爷喜欢上了那个从未去过的城市郑州。每天中央台新闻联播后,他总要盼着天气预报,看郑州是什么天气。当播音员提到“郑州”俩字时,他感到十二分的亲切,仿佛郑州不是城市的名称,而是孙女云锦;听到郑州,就看到了久违的孙女了。

二十五

樊伟胜任镇党委副书记两年后,就被提拔为镇长,又过三年,被调到另一个乡镇任党委书记。而爱霞在当了六年的初中校长后,被调到了县教育局,任基础教研室主任,又过了两年,到县职业中专任校长,挑起了全县职业教育改革工作的重担。此后,这两口子是更忙了,一年到头,也不到绕爷家看看,他虽然心里有些埋怨,但是也知道他们两口子的繁忙,不好说些什么。

令绕爷揪心和伤脑筋的还是冬生和翠文。经过女学生事件后,翠文除了在经济上严管严控外,其他方面对冬生是一概不问。俩人分居多年,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形同虚设。绕爷想劝和他们,甚至有两回拉上亲家柏云霞去,结果双方都不热,好像谁离了谁都能过,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让绕爷又恼又羞,索性不再管了。可是嘴上说不管,心里又放不下,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儿媳,他们日子过不好,自己不管不问的话,能心安理得吗?真能不管不问吗?

对于儿子儿媳,绕爷是不管不行,可是管也管不了。怎么办?这是绕爷的一块心病。让他稍感欣慰的是,孙女成家立业了,孙子也考上了大学,而且是位于北京的国家重点大学,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这又让绕爷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他希望自己能活的更久一些,他要看到小孙子大学毕业成就一番事业,真正的光耀门楣。

2016年的秋季,绕爷肚子疼起来了,在村里小诊所吃药挂水了十来天,还不见效果,他预感到不妙,就给儿媳打电话说。翠文赶紧开车回来接他去县医院检查,结果是肾结石,需要马上手术。

绕爷知道自己的病,恐怕至少也有五六年了,不过那时候疼得不厉害,自己没当回事,也没去医院检查,现在肯定是严重了医生才让马上手术。想想自己都已经七十八岁了,老伴儿齐梁氏是七十九岁上走的,这回自己恐怕也得走。现在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儿子儿媳可能会离婚,一旦离婚了,对这个家是莫大的打击,让他死了也不得安宁。于是,临近手术时他拉着儿子的手,对他说:“一定要和翠文好好过日子,听见没?要不然的话,你爹我死不瞑目。”

冬生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倒是翠文笑着安慰公爹:“俺大,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好好过日子。你的病手术后很快就会好的,你不要多想。”

听此,绕爷点点头,被推进了手术室。

绕爷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早了,儿子儿媳、闺女女婿都守在床头,尤其令他感到欣慰的是,柏云霞也在。见他醒来,云霞欣喜地说:“你可醒来了,可把俺担心坏了!”

听此,绕爷乐了,笑得又咳又喘:“阎王……爷说:‘好……你个齐应贵,阳……世间还有思念你的人,你……怎么这个时候来鬼门关了,快——给老子滚……滚回去——’所以,我就又回来了……”

云霞上前抚动着绕爷的胸口,心疼地说:“好了,别嗦叨这些了,歇歇、你歇歇!”

众人见此,都相视着长出一口气,笑了。

柏云霞让孩子们都回家去,她一个人在医院伺候绕爷。但是,她已经是年过八旬的老人了,大家怎会放心的下?纷纷要留下照顾绕爷,让她回家歇息。最后,还是绕爷发话了:“你们都回去,叫亲家留下就行了,忙不过来了不是还有护士吗?你们在这,不能干工作,那么多事儿怎么能等?再说了,恁多人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我只会更加心烦,不利于静养。回去,都回去,该忙啥忙啥去。”

听此,众人只好听话回去。现在已经是县委常委、副县长的樊伟胜交代了医院院长几句话,院长不住地点头:“放心吧樊县长,我们一定会照顾好老爷子的。”

在云霞的陪伴下,绕爷的病果然恢复的很快。一个星期以后,他就出院了。儿子、女婿让他住在县城,他勉强在儿子家住了三天,觉得非常不习惯,太难受,死活要回老家去。众人劝不住,只好让他回到了乡下老家。

二十六

一天清早,绕爷才吃完饭,正准备出去找几个老伙计絮叨时,忽听门外有人喊:“齐大伯在家吗?”

绕爷还未来得及答话,过道门已经被推开,一个打扮很时尚、看起来有二三十岁样子的靓丽女子一手提着壶油一手掂着一箱子火腿肠过来了,后边还跟着几个人。她走过来笑盈盈地拉着绕爷枯皱的手臂说:“大伯,我来看您了,您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绕爷一时间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张望来的人,看有认识的没。来人中的村支书齐凤鸣忙上前介绍道:“老叔啊,这是县政府下派到咱村的第一书记焦怡书记,她昨天才到任,今天一大早就来看您了。”

绕爷对焦怡说:“焦书记啊,你来到俺们这工作,帮助俺们村穷人脱贫,俺们打心眼里是欢迎的。我这个老头子也没啥事,虽然不种地了,但是我有儿子闺女,生活也能自理,饿不着也冻不着,早就过上了小康生活。谢谢你!”

二十七

绕爷知道,这个所谓的焦书记之所以来自己家献殷勤、讨好自己,无非是因为女婿樊伟胜是县政府里的常委副县长,她来是为了买好副县长的,并非真的是尊重自己。为了防止她再来烦自己,他决定给女婿说说。

女婿的手机响了大约有半分钟,那边才接通,传来了女婿的声音:“俺大,还没睡吗?”

“你睡了?”绕爷问,“你这个大县长今天咋睡恁早?”

女婿笑着说:“我睡啥,没睡。只是才开了个会,下边还有一个会,在等书记来,我躺会议室沙发上眯缝一会儿眼而已。”

“辛苦了,大县长。”绕爷笑道,“你这体会到父母官不好做了吧?”

“我早在镇里工作时就体会到了,为人民服务不是一句空话,是要付诸行动的。虽然难,但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一往无前地走下去。”樊伟胜发誓一般地说道。

“说得对,孩子!”绕爷不禁为女婿的话所感动,不想占用他过多的时间,就说:“我有一个事,跟你说说。”

“啥事,老爹你请讲。”

于是,绕爷就将焦怡讨好他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讲给了女婿听。女婿听了,说:“俺大你放心,我明天一定找她谈谈,让她端正工作作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绕爷怕耽误女婿,就说:“好了,我不打扰你了,挂了吧。”

“好的,老爹你快睡吧。”樊伟胜挂了手机。

二十八

时光到了2017年春,七十九岁的绕爷身体好了许多,他对身边一起晒暖的老人说:“老伙计啊,咱又熬过了一个冬天,春天来了,好啊!”

“是啊,春暖花开了,咱们又可以松口气了。”金钟感慨地说,“虽说现在有了暖气、空调,比以前生活条件是好了许多,但是对于咱们这些老东西,冬天还是挺可怕的。前年冬天,老六、老八和王东杰走了,去年冬天他二婶、老七也没熬过去,咱们不知道啥时候说熬不过去也就过不去了。”

“悲观个锤子啊!”绕爷显得无所谓,对大家说:“老伙计们,反正今年的春天咱们是看到了,去年那个寒冬也熬过去了,既然如此,剩下的日子咱还乐呵着过,过一天乐呵一天,愁眉苦脸干啥?真有那么一天,谁也拦不住、免不了,我们也就顺其自然吧。”

“对!”杨杰笑道,“齐应贵,咱几个就你个老小子腰粗,兜里钱多,今天你请客,咱上镇上吃一顿如何?”

众人听此,纷纷附和:“齐应贵请客!”“对,老绕儿有钱,请客!”

绕爷一跃而起,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岁,拍拍身上的灰尘,对着众人拱手一拜:“难得大家伙瞧得起我齐应贵,赏脸让我请客,这是我这个老小子莫大的荣幸啊!走,咱们去镇上的‘新农村大酒店’,今天谁不吃好喝好,我跟他没完!”

“好、好、好!齐应贵请客了!”众人无比激动,几乎要蹦起来。

正走着,金钟突然间拦在大家前面,说:“大家停一下,我有话要问齐应贵。”

绕爷站出来,笑着问:“你这货又有啥花花点子,有屁快放!”

“请客,你兜里拿钱了吗?”金钟发问,“别到时候吃了饭,你没带钱,我们的老脸可丢完了。”

绕爷脸上一寒,说:“你们还别说,我还真没带钱哩!”

“啥?”众人吃惊道,随后又是一阵叹息:“哎——”

这时,只见绕爷笑起来了,从裤子布袋里掏出来手机,对着大家晃了晃,又指着众人奚落道:“你们真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现而今出去吃饭谁还带现钱呀,都是在手机里存着,网上支付。叫我咋说你们呢,都被时代浪潮拍到沙滩上了,一个个都落伍了。”

听此,众人乐了:“咱们的齐应贵,还会用手机结账,真不简单,厉害!”

到了酒店里,八九个老头子被老板让进了雅间。绕爷好不容易请大家吃顿饭,于是点了一桌子菜,上了两瓶本地产的蔡洪坊酒,被几个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全部消灭掉了。烟雾缭绕中,脸红耳赤的老伙计们高兴坏了,纷纷说:“好些年没人请咱爷们吃饭喝酒了,嫌弃咱老了脏了,就连家里来客,儿媳也不让咱坐桌子吃菜了。今天,得劲!”“是啊,真他娘的得劲!好多年没恁得劲了!”

见此,绕爷也很高兴,虽说自己因为有病没敢沾酒,但是仍然很高兴:“没人请咱,以后咱自己请自己,现而今谁还缺这个三五百文吗?伙计们说我的腰粗,我承认。儿媳现在工厂越办越大,还在外地跟人家合作办厂,其他的我不敢吹牛,这点儿请爷们吃饭喝酒的钱,我还是有的。以前不舍得花钱,总想着攒着给孩子花,可现在哪个孩子不比咱过得好?去球吧,以后咱该吃吃该喝喝,有事别忘心里搁,活一天快活一天。”

“对、对、对!”杨杰笑道,“我今年八十六了,你们也都七十多了,后边的日子不多了,不好好过只能留下遗憾,千万别到挺在病床上了才想乐呵,那就太晚了。活着乐乐呵呵,心态好,才能活出一个好的生命质量。”

金钟挺起了大拇指:“还是杨老师说的对,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以后咱经常聚聚,让余下的日子充实些,也乐呵些。”

回到家,绕爷给闺女爱霞打电话说了个把小时,说:“今天真是太高兴了,请一帮子老伙计去街上吃饭,大家高兴地直抹泪,都说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回忆了许多事,感慨了不少,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爱霞,你爹我这些年白过了,今天没白过,高兴,高兴啊——”说着,绕爷的泪水流出来了,“我想你娘了,你娘要是还活着就好了,你知道吗?闺女,你啥时回来看看你娘,这快到清明节了?你总该闲两天吧……”

爱霞听着老爹这样说,心里愧疚不已,忙说:“俺大,我过几天就回去,不管它什么清明节不清明节,对不起……”

二十九

爱霞回来了。

这天,不仅她回来,她的儿子乐乐连同儿媳也一起回来了。绕爷见此,很高兴,嚷嚷着要上街请几年不见的外孙媳妇吃饭,被爱霞拦下了:“俺大,都是自己的孩子,自家人,出去吃啥?东西车后备箱里都备着呢,我来做饭,你不用管。”

外孙媳妇也说:“姥爷,你歇着,我们给您做饭吃。”

“这算咋回事,你们来看我还让你们下灶台?”绕爷歉意道。

乐乐调皮地笑了:“姥爷,你看我们娘仨哪个是外人?好不容易才回来看看你,今天你啥也不用操心,就等着吃吧。”言毕,爱霞他们就行动起来,从汽车后备箱里拿出了羊肉、牛肉和饮料等食材,乐乐跑到姥爷的菜园里薅青菜,外孙媳妇在灶下忙活,爱霞在锅上干活,不到一个小时的光景,八菜二汤就齐整整地端上了桌。

餐桌搬到了院子里,一家四口人其乐融融地吃着笑着。绕爷满足极了,感慨道:“好长时间没今天恁高兴了。人活着,到底是活个啥?还不是活个一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乐乐呵呵地过日子吗?我七八十岁的人了,余下的日子不多了,啥也不图了,只想看着你们都好好的,一家人和和气气、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好。你们把日子过好了,我就是走,也走得安心,瞑目。”

爱霞放下筷子,说:“爹呀,别说这些了。都怨我,没能常回来看你,让你操心了。反正我马上就退休了,到时候接你去城里住,要是你不愿意去,我就回来陪你。俺娘没有了,我只能孝敬你了。”

“不用,不用!”绕爷忙说,“我一个人过习惯了,再者说生活也能自理,不喜欢人多吵闹。我自己在家,白天与几个老伙计走走转转、喷喷聊聊,晚上在家读书,这日子神仙一般,要有人突然间介入,我受不了。你们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不要牵挂我。要想让我过得好,还让我继续这样过。”

“爹,不然的话你去俺家住一阵子试试,想回来了再回来。反正这来回也方便。”爱霞劝道。

“是啊,姥爷,咱县里新开一家大超市,我带你去逛逛吧。”乐乐笑道。

“孩子儿,那热闹地儿,不是我一个老头子该去的地方。”绕爷笑了。

外孙媳妇说:“姥爷,去公园玩吧,县里四个湖水公园空气好,俺带着你去遛遛弯。好多老人都在那散步、打太极。”

绕爷摇摇头说:“算了,等我想去了再说吧。乐乐你俩啥时候回来的,等到什么时候走?”

乐乐说:“回来两天了,准备过几天就走,公司有许多事要处理,我们才请七天假。这次回来,主要是春节有事没回来,想回来看看。”

绕爷挠挠腮帮子,说:“你们结婚两年多了,可以考虑要个孩子了,正好你妈退休了可以帮你们哄孩子。要是再等几年,一是你爸妈年纪大了,二是我这个姥爷怕是看不到你们当爸爸妈妈了。”

“切,慌啥?”乐乐轻笑一声,“姥爷,我们都还不到三十岁哩,要孩子恁早干什么?你们的老思想不要再灌输给我们年轻人了,孩子要早了不好。”见绕爷脸上不好看,乐乐忙改口说:“姥爷,我们打算就这两年要。再说了,您老人家身体这么好,俺俩就是再等几年要孩子,你也肯定能看见曾外孙的!”

绕爷郑重其事地说:“孩子儿,你不要诓我,我的身体我清楚,你们还是赶紧要吧,我怕我等不到。兴哥小,还在上学,云锦个妮子也不想恁早要孩子,我想在生前达到四世同堂的夙愿,难道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爱霞忙劝父亲:“俺大,你别想恁多,他们年轻人一切顺其自然吧。四世同堂,对你来说不是啥难事,就这两年准能实现。你呀,啥心也别操,把身子照顾好健健康康的就行了。”

“哎——”绕爷一肚子不放心,可是又拿这些孩子没办法,只好叹息一声。

饭后,看着爱霞他们驾车回县城,绕爷站在村南的官道上呆怔了许久。感觉自己是一个多余人,而这个家对于孩子们来说,已经是个驿站了,他们只是偶尔路过,自己却必须坚守着。想着自己八十岁了,眼看着就要入土的人了,不知为啥还要操恁多心,似乎许多的不甘仍在作祟,渴望过得更理想一些,但是,现实中却常常无法如愿。

走到埋葬妻子的田地头儿,他停下了脚步,望着坟头上的萋萋青草,他说了句:“老东西,好久没来看你了!”想起妻子,他心里难免恓惶一番,心里说:“明天,无论如何也拿铁锨来给她添土,又到了清明。”

忽听一阵鸟鸣,绕爷抬头一看,香椿树上有一对喜鹊在枝叶间嬉戏。见此,他笑了:“难道又有啥好事在等着我这个老头子?或是我能再多活它几年?”

三十

绕爷本以为喜鹊当头叫是好事,却不料好事尚未到,祸事先来到了:没几天,身为县委常委、县委政法委书记的女婿樊伟胜被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给“扫”了进去。

这个噩耗是金钟传来的。

那天,绕爷才吃完晚饭,正准备到床上读书,金钟却闯过来了:“老哥,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绕爷有些气恼,问:“咋了?你家母猪窜上房梁了,还是牤牛生犊子了?”

金钟气喘吁吁地说:“都……都不是!是咱女婿出事了。”

绕爷忙问:“哪个女婿?”

“你看!”金钟将自己的手机举到绕爷脸前。绕爷忙戴上眼镜,看手机上的新闻:“洪河县委常委、县委政法委书记樊伟胜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下面还有一大溜子关于樊伟胜的个人从政简历,绕爷顾不上看了,俩眼一黑,身子往后一个踉跄,昏了过去……

绕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一直让自己引以为荣的女婿竟然是县里几个犯罪团伙的“保护伞”。身为县委政法委书记,却知法犯法、执法犯法,分管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却把自己给“扫”进去了。

绕爷打电话问爱霞,爱霞语气倒也平和:“老爹啊,这些你不用管了,你压根也管不了,我也管不了。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听起来似乎闺女啥事都提前知道了,这更让绕爷疑惑:“他的事,你是不是之前就知道?”

“两口子,啥事不知道?”爱霞很自然地说,“他在外边找相好的,受贿行贿,自甘堕落,胡作非为,县城大街上卖烤红薯的老大爷都知道点儿,我会不知道?俺大,你啥也别想了,想多了自己受罪,他作为党员干部,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接受党纪国法的审判和制裁。睡吧,俺大。”

爱霞挂了电话,绕爷却总也睡不着。听着闺女如此波澜不惊地讲述女婿的事儿,宛如讲别人的故事,他明白他们两口子关系早就破裂了,而且他们在这条不归路上已经走了很远,恐怕早就没有了破镜重圆的可能了。孩子乐乐怎么办?好在乐乐不在县里发展,又早已成家立业了,应该不会受什么大的影响。

儿子一家,儿媳与儿子早就已经分居,事实上的婚姻已经不存在;现在,闺女、女婿又成这样了。这好端端的一个家,难道就这样破烂了?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如今家已经散了,还会有什么顺心事?

绕爷突然间感到了孤独和恐惧,还有后悔。这乌七八糟的事儿咋偏偏让自己给赶上了呢?本以为,儿子儿媳办企业有钱,闺女女婿从政有地位,自己既不缺钱县里又有人,脸上有光彩,可是,如今看来,啥也没有了。家,早已破烂,只是自己还未意识到而已。其实,从那个什么女第一书记来讨好自己,自己就该清楚,她或许跟樊伟胜有着什么瓜葛。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是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太晚了。爱霞,伟胜,都已经五十多岁了,马上就要退休了,想不到还会摊上这事儿,真是晚节不保啊!可是,这又怨得了谁呢?

不久,樊伟胜被“双开”,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六个月。绕爷决定去监狱里看看女婿,可是樊伟胜不见他。得知女婿不愿意见自己,绕爷摇摇头,叹息了一阵,而后去找爱霞。

爱霞对父亲的到来一点也不吃惊,问:“你去看他了?”

绕爷点点头:“可惜没见着,监狱里人说他不见我。你去见他了吗?”

爱霞低着头,说:“没有,我们已经协议离婚,他是他,我是我。”

听此,绕爷有点恼了:“离婚这么大的事儿,咋也不跟我说一声说离就离了?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看来,我这个老不死的确实活的太久了。”说着,他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爹,你等等。”爱霞在后边喊。

对此,绕爷充耳不闻,咬着牙只恨走得慢,恨不得飞出去,回到老家去。

他在路口等城乡公交车,车到了,司机见是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竟然不开车门直接跑了。绕爷气得直骂:“娘哩个脚!老年人咋了?老年人坐车又不是不买票?老年人就不该坐车了?老子不信,你个狗日的能一直年轻、没有老的时候!”

骂归骂,还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啊!他站在县城十字路街头,一场雨刚刚过后,风有点凉,他“啊嚏”一声,打了个喷嚏,鼻涕眼泪竟然一起下来了。他往兜里摸摸,发现没有带纸,就用手擤鼻涕成一个长条,然后甩在了地上,又用手指头擦擦眼泪。从不服老的他,不禁感慨道:“老了,不中用了。”

正在此时,同村的一个侄孙开车路过,见了绕爷,就问:“爷,你咋在这?回家不?”

绕爷见了熟人,分外高兴:“回去,回去,孩子儿,谢谢你。”说着就上了车。

三十一

绕爷本以为是感冒了,没当回事,回家也没吃药,更没有去村里小药铺瞧病。过了半个多月了,不仅鼻涕多了,又发烧了,眼还花了,看什么东西都不清楚了。这时,他意识到可能这病不对付,得当回事。于是,他给儿子打电话了,让冬生回来拉着自己看病。冬生不知在忙啥,不想回来,就说:“我在忙着,爱霞退休了没事,叫她回去吧。”

听此,绕爷想骂儿子,却又咳嗽起来,也顾不上跟这个混账东西生气了。只好在家里等闺女回来。

半晌午,爱霞回来了,打听了病情后,开车带着绕爷去了县医院检查,当天就住下了。绕爷这回是旧病复发,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这期间,儿子、儿媳,甚至连嫁到郑州的孙女云锦也回来看他了。绕爷很感动,认为这病生的值当了,要不是这病,孙女咋舍得大老远地回来看他呢?而且孙女明显已经有孕在身了,让他感到十分高兴,病情似乎又减轻了许多。

正当绕爷沉浸在阖家团圆的喜乐中时,他的亲家母柏云霞却走了,享年八十四岁。从翠文嘴里得知自己的初恋情人走了,绕爷颤抖着对众人说:“快,拔掉针头不输液了,我要去见她最后一面。就算见不到最后一面,至少我得送她最后一程。快!”

众人哪里肯依,纷纷上前劝道:“你现在还病着,医生说暂时不能外出走动,得静养着。”

“我要见云霞,见云霞!”绕爷火了,从病床上坐起来大喊道:“快让我去见云霞,快让我去!我不能不见她最后一面,云霞你等我,等着我,我这就去见你!”

冬生、翠文已经走了,云锦只好上前劝爷爷:“俺爷,等水输完了,我带你去,好不好?俺姥娘今天不出殡,你们一定能见面的。”

听云锦这样说,绕爷舒缓了口气,点点头说:“好,爷的乖宝,爷谁的话不信也得信你。”

不一会儿,绕爷睡着了。云锦拖着沉重的身子去送自己的姥娘去了。

等绕爷醒来,一切都已经晚了。柏云霞已经出殡入土为安了。原来,为了安妥爷爷,云锦咨询过医生,在输液里加了针,安眠,让绕爷一下子睡了大半天。

出院后,绕爷来到了柏云霞的新坟前,一下子瘫坐在地,抚摩着坟上的土,声泪俱下:“云霞,你咋不等我一会儿呢?说走就走了,你不够意思,不够意思!咱不是说好了吗?走之前,必须见彼此最后一面,说说话,再看一眼对方,然后咱携手同去。尽管生不能同寝,可我们死同穴,——这是我们最大的愿望,也是最后的念想啊!现在你失信而去,我怨你,我气你,我恼你,但我不会恨你,只是想你啊!你这一走,我还咋跟你说说话,絮叨这一腔废话啊!你走了,我还要这张嘴干啥?话跟谁说去?不说了,不说了,知音已去,说给谁听?谁又能懂我的心?呜呼——”

年过八旬的绕爷在柏云霞的坟前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惊动了村庄里的人,他们纷纷赶来看热闹。他们搞不懂这个老头子是咋回事,跑到一个老婆婆坟前哭啥,俩人是什么关系。

见人群围来,绕爷睁开了双眼,摸着拐棍,缓缓起身,发现众人都用惊诧的眼神望着自己,感觉很可笑:“看啥呢?孩子儿,老年人的事儿,岂是你们能懂的?都散了,散了吧!”

三十二

秋天走向了深处,冬天的寒风说到就到了。十月十六,比绕爷还小几岁的金钟走了,孩子都不在身边,还是绕爷早饭后去找他絮叨时发现的。金钟晚年心态很好,天天嘻嘻哈哈的,没想到竟然走在了自己前边,绕爷又有些伤感了。

十月十九,是金钟出殡的日子。这天,下起了雨,又刮起了风。民政局火葬场的车拉走了金钟,火葬后,金钟的骨灰被儿孙们接回来,安置在了早就备好的棺材里,然后请上灵车,向田里缓缓行驶。

到了地里,扛幡的金钟长子大哭一声:“俺爹走好啊——”话声未落,砸棺馍下雨一般坠下,人们纷纷抢食,却也顾不得风雨尘灰的脏乱了。砸棺馍是吉祥、长寿、健康的象征,谁抢食了,对谁来说是好事。尤其是小孩子,吃了后会健康成长的。这些是人老几辈子传下来的老话了。

望着风雨中的送葬队伍,绕爷心里十分凄惶,感觉这似乎本该是为自己送葬的。金钟现在走,自己啥时候走呢?到时候也跟现在这样的,风雨中送自己到地里吗?管不了,顾不得了。

绕爷心里还有一件大事,他必须跟孩子们交代清楚:自己死后,火葬后一口薄棺葬在云霞的坟边。

儿子冬生首先反对:“胡闹!你们是啥关系?你们咋能合葬一起?这简直就是瞎胡闹,不行!”

儿媳翠文也不同意:“俺大,这坚决不行!你该葬在咱庄,跟俺妈合葬。你咋着也不能葬到俺娘家那庄,跟俺娘葬在一起啊!”

爱霞也说话了:“老爹呀,你这是想干啥?你跟俺大娘是亲家,你们葬在一起让别人咋看?就是我们几个同意,翠文娘家人也绝不会愿意的。太荒唐了!你想想没,你不跟俺娘合葬,而是与自己亲家母合葬,传出去,人言可畏,叫俺的脸往哪搁?”

“你们不用管,我跟云霞不仅是亲家关系,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反正我这辈子就这一个愿望了,这个心事如何了结,就看你们的了。你们总不能让老爹我死不瞑目吧?”绕爷有些生气地说。

大家知道他的倔脾气,也不好硬顶着反对,面面相觑,都不做声了。

见此,绕爷心里笑了:“姜还是老的辣,倭瓜还是老的面。你们几个孩子儿,跟我老汉比,还是嫩了些。”

冬天里,是老年人最难熬的日子。年过八旬的绕爷也是一样,不想跟着孩子们住,非要自己一个人住在农村里,身体好了还好说,就怕有个好歹来,身边没有人,容易出什么闪失。绕爷在这个冬天里,总体上还可以,只因为感冒挂了几天水,吃过几次药,其他的倒没什么要紧的。

转眼间到了腊月,过了元旦,就到了公元2020年。年根上,一种叫作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爆发了,村里封路了。大过年的,绕爷想出去却出不去,儿孙们想回来也回不来,绕爷叹息道:“十几年前的那个‘非典’,我老汉熬过来了,这回这个‘新冠’,我恐怕熬不过去哟。”

见村村如此,家家如此,绕爷倒也想开了,该吃吃该喝喝,没事儿就看电视,还有意把电视的声音放得很大,这是要告诉乡亲们:“我齐应贵还活着呢!还好好地活着呢!不要担心,无须担心。”

儿子儿媳、闺女、外孙、孙女、孙子天天给他打电话,问这问那的,他乐得合不拢嘴:“没事的,我老汉好着呢,好着呢!看起来,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的没问题。”

听他这样说,儿孙们都很欣慰,稍微有些安心。可是,谁也没想到,在正月十一日(202024日,立春)的上午,村里几个老头去找绕爷絮叨时,发现他躺在床上,没有了呼吸。

人死为大。孩子们这回总算有了回家的理由,谁也无法阻拦,纷纷回到了老家,将哭声响起来了。

按照政府要求:红事缓办、白事简办。简到什么程度呢?不待客了,也无需火葬了,就地挖穴打棺,用棺材直接埋了。临走时,放了一挂两万头的鞭炮,纷乱无序的嘈杂响声在这个沉寂的村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绕爷走时,手里握着一个纸条,上边要求儿孙们兑现承诺:让他与柏云霞合葬。可是,孩子们看后都不高兴,翠文更是直接上前将纸条撕碎了,不满地说:“看这老头想干啥?要让俺爹娘在那边打架吗?真是太不像话了!”

八十二岁的绕爷还是葬在了霯妻身边,无论他愿意与否;因为他是齐家的人,他必须葬在齐家的祖坟里。不管他生前是多么的倔强、固执,到死了还是得屈服于世俗的力量。他想着和自己的初恋情人死同穴,只能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了。

三十三

绕爷走后,我再次回到老家,已经是2021年春节前的腊月二十八了。

因为工作需要,我是从2020年正月初五的下午,被单位安排车到老家接走的。其实,在我走之前的几天里,我似乎已经预感到了绕爷的“大去之期”。那还是从正月初一上午我从绕爷家门口,与他简短地说了几句话算是拜年便走了后,心中一直有一种不安情绪萦绕,总感觉绕爷有点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具体哪些地方反常。夜里,除了揪心的新冠肺炎疫情还在让我操心外,便是绕爷了。有两个夜里,我分明听到了绕爷在轻声地喊我:“俺赖盼子,你还想听《隋唐演义》不?要是想听了,爷我给你再讲讲,咱爷俩好好喷喷,中不中?”

梦中的绕爷是面带微笑的,他在向我挥手致意,难道这就是告别吗?他比现实中年轻许多,也是在这样的冬日里,村里生产队留下的饲养室,他往乱糟糟的小孩群里一站,顷刻间猴儿们都消停了,等着他给大家讲古戏。他像个大领导那样,抬起手臂往下压一压,猴儿们或坐或蹲围在了他身边,听他侃侃而谈:“话说秦叔宝在路上行了几日,到了山东地面,遇上了一伙剪径的……”

屋外寒风刺骨,大雪纷飞,屋内一位老人带着一群孩子徜徉于古典文学的海洋里尽情地遨游,为孩子们打开了想象的翅膀,可以纵情飞翔。绕爷也在大家的渴望求知和喜悦满足的眼神中找回了自信和年轻的心,讲的时候会意之时不免“手舞足蹈”起来,对着恶人大骂、因着善人受难而唏嘘嗟叹。

正月初三的傍晚,我出去解手,往外多走了几步,来到了绕爷的家门口,往里看看,只见发须尽白的绕爷正在端一个脸盆从热水器里接水洗手,看来是要做晚饭了。村里人都知道他晚上喜欢早吃饭,然后坐在被窝里戴着老花镜看书,看着看着,瞌睡了便睡去,一觉能睡到翌日朝阳升起。我很后悔,当时没有喊他,与他说句话再走。因为这最后一面,我们爷俩没有说上话,导致他走了,爷俩再也说不上话了。

两天后,我就走了,再也没有见到绕爷。老家,我这一别,又是一年。到今年春节回家,绕爷已经走了快整整一周年了。

回到家,我放下行礼,就连三赶四地来到了绕爷的坟前,见到了两个残破不堪的花圈,还有那一丛荒草覆盖住的坟茔。我弯下腰,轻轻抚着这荒草,宛如生前摸着绕爷的白胡子,有时故意调皮,轻轻一顿,他疼得龇牙咧嘴,惹得我们小孩子哈哈大笑。见此,他常常也是拍拍我们的小脑瓜,笑骂道:“奶奶个脚,你们是想挨了!”我们争辩道:“不想挨、不想挨,你才想挨打哩!”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我现在要还是能打能闹的年岁,该多好哟!”说着,他的目光投向村外的远方,思绪又该跑远了吧。

我跪下,给绕爷磕三个头,是给他道歉赔罪了:“绕爷,赖盼子回来了,回来的晚了、太晚了,未能给你老人家戴白孝帽子,出殡时送你一程,咱爷俩,孙儿对不住你了。”跪在这方故土里,身边有绕爷在这,我心里感到特别的踏实,无论自己走得多么远,根子还在这儿,我就是风筝,无论如何飞,那牵线的还在老家这方土地中,任凭如何乱挣,终是无法挣脱的。

年后的正月十一,为绕爷过完了周年忌日,我才离家远去。临别时,我望向齐家的祖坟,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惆怅,我知道自己终归是要回到这里的,列祖列宗长眠的地方,才是我的根系所在。若干年后,这里将多一个我,在祖先的怀抱中酣睡,才能真正去除人生的繁芜和苦恨。到时候,绕爷,咱爷俩又可以相聚了,可以再在一起喷喷《三国》《隋唐》《说岳》了。

春日的阳光明媚,坐在车上心里暖暖的,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离家远客时最好的心情了。绕爷,我为你立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心里舒了一口气,至于所写之成败,非我所知了。不过,孙儿竭尽全力了,想你这老头也不会怪罪的;即使怪罪,那也没法了,毕竟我力有不逮,才无所长。安息吧,我的绕爷。

齐云轲

202066-1212日初稿

2021319-65日改稿

202192-104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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