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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进士及第
发布时间:2024/6/22  阅读次数:234  字体大小: 【】 【】【

  

   四、进士及第

  纪晓岚婚后,曾有一段时间住在东光岳父马周箓家,与东光李云举、霍养仲等人,在"生云精舍"读书,授业的便是《阅微草堂笔记》中多次提到的"东光李又聃先生"。后来,他将家眷带到北京,定居在父亲纪容舒为他新买的一座院落里,并建起了几房书斋,供他读书之用。这时的生活,不再是枯燥无味。读书斋馆,夫人马月芳常在一旁陪伴,夫妻俩唱和不断,倒是其乐融融。聪明美丽的倩梅,已被纳为妾室,对他体贴得圆满周到,处处可意。最使他兴致盎然的,是同文社里的文友们的交游往来。

  他到了北京,为了增长学识,扩大见闻,交流心得,便和刘墉等一帮年少学优的官宦子弟结交往来,结成了"文社"。文友们常聚在一起,研讨经史,比赛诗文,谈今论古,褒贬时事。纪晓岚学识渊博,才思敏捷,谈锋锐利,旁征博引,恢宏恣肆,常以排山倒海之势,力冠群"儒",不久,这位少年才子便名噪京城。

  众人喝彩时的激动、才华展露时的兴奋,更促使他奋发攻读,锐意穷究,兼收并蓄,博采众长。每次文社聚会,他常有宏论阐发,但最让人津津乐道、相传流布的是他那些诙谐机警的辩词对语,让人玩味无穷。

  那次文社中论诗,争论今古诗的弊玻纪晓岚坚持古诗多"病"之论,说古人古诗,若细心探究,常常会发现一些不妥。吴惠叔相诘为难,脱口说道:"杜牧《清明》一诗,历代传为绝唱,请年兄你来批评,此诗弊病何在?"众人听了,暗暗咂舌。纪晓岚总不服人,见吴惠叔发难,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振振有词地说:"此诗有'病','病'在'上焦','头火'太盛,宜清其上。"说完他狡黠地一笑。众人迷惑不解,要他详细解释。他便继续说道:"首句'清明时节雨纷纷',不宜用'清明'二字。诸君试想,如果别的时节下雨,而清明节反倒没下,这句岂不是'空了'。若改为'时节雨纷纷',哪个节下雨,便指哪个节了,岂不更好?!第二句'路上行人欲断魂','路上'二字也属多余。请问,哪个行路之人,不在'路上'行走,没有必要点明'路上'。第三句'借问酒家何处有','借问'二字更是不妥,路边有人,可以问路,如若路边无人,这路怎么问呢?

  '酒家何处有',自有问意在内,则是有人问人,无人便是自问,这样最妥。第四句'牧童遥指杏花村','牧童'二字更为欠佳。行路之人,见人即问,如遇到耕夫、樵夫、渔翁、村姑等等,都要问的,哪有专拣牧童问路的道理;再说,还可能一个人也遇不到,自己望见酒帘飘动了。只留'遥指杏花村'几字,则为有人问人人答,无人也可自问自答。这样清理句首之后,便成为:'时节雨纷纷,行人欲断魂;酒家何处有?遥指杏花村'。

  赘瘤已除,简洁优美!"

  众人听完,哈哈大笑。大家不计较他的诗论、诗理是对是错,感兴趣的是他这一席雄辩。这时,吴惠叔又用杜甫的《四喜诗》向他发难,说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样的佳作,有没有可挑剔的地方?"“有。"晓岚不假思索,"病与清明诗相反,是'上焦太虚,宜补其上'。应改作:"十年久旱逢甘雨,万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监生金榜题名时。'"他的话还没说完,大家已笑得前仰后合。大家觉得有趣,要他讲讲其中原因。他便笑嘻嘻地解释起来:"旱了三月五月,是旱。旱上一年两年也是旱,人们都要急切地盼降甘霖。但和大旱十年相比,程度就差远了,大旱十年之后,下了一场大雨,那高兴劲就无法形容了。'他乡遇故知'一句,也是如此,离家乡三百里五百里,遇到故旧相知,当然高兴,离家万里之遥,遇到相知之人,那就高兴之极啦!男子娶妻,人生常理,但和尚是不许婚配,如能娶到妻子,则比常人结婚要欢喜诸多倍呀。监生的功名,是用金银钱财捐来的,多数人才学浅薄,若能金榜题名,当比一般读书人更来得不易,岂止是欢喜,那可大喜过望了!"纪晓岚夸夸其谈,故意曲解诗文,插科打趣。房里笑声不止,他这回出尽了风头。最爱和纪晓岚开玩笑的,是他的好友刘墉。刘墉字崇如,号石庵,是东阁大学士刘统勋的长子,比纪晓岚年长4岁,是一位将门虎子,自幼聪慧过人,如今20刚过,已学识非常渊博,是闻名京城的少年俊才。这次刘墉没有多说话,要等下次聚会时,让纪晓岚出一出丑。

  时间不久,又值文社兴会,刚谈完诗文,刘崇如便说研究一下字学。他在纸上写下一个"矮"字,让纪晓岚讲讲这个字的音、义。众人不解其意,在一旁冷眼观看。纪晓岚莫名其妙,看看刘墉,倒是一本正经的,又看看那个'矮'字,并没有奇怪之处,便说道:"这字是高矮的'矮'。矮者,身材短也。"说到此处又问刘墉:"崇如兄,这有什么好问的?"“不对,应读为'射',其实这就是射箭的'射'字。"刘墉用手指着那个'矮'字,郑重地说着。

  "崇如兄,岂有如此颠倒之理?"纪晓岚哪里肯服他。

  刘墉不紧不慢地说:"这不是为兄的颠倒,而是你的先生不高明,耽误了你这当弟子的。"纪晓岚满脸通红,心里清楚是刘墉有意奚落他,一时又不知从何处反讥,只好耐着性子,说道:"如此说来,崇如兄的先生,当有高明的教诲喽?那么,我今天倒要领教一下崇如兄的解释。"刘墉仍是不慌不忙地说:"那好吧,为兄今天给你补补课,这一课就叫'说文解字'。"他用手指着那个"矮"字说,"这个字读如'射',从委从矢,委者放也,矢者箭也,放箭为射,故应是'射箭'之'射'。"说完他又在纸上写了一个"射"字,坚持着说:"此字可读作'矮",从身从寸,身只寸高,不正是矮吗?"他这么一讲,把大家逗得哑然失笑,禁不住连连称绝,有人说:"纪才子,服气了吧?"“好!"纪晓岚口中说道。他也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下一个"出"字,让刘墉看是何字。刘墉说:"出入的'出'呀!"纪晓岚摇摇头:"料你也念不对,才读书几年,哪会有这么大的学问。"刘墉心里明白,纪晓岚不服气,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事已至此,由他说去吧。

  纪晓岚笑眯眯地说:"这字有两读,一读'轻重'之'重',一读'重叠'之'重'。"随即,他又写出一个"重"字,指着说:"此字才读作'出入'的'出'呢!"众人都围上来打趣,问他作何解释,纪晓岚笑道:"重(出)者,二山也,山上加山,两山相叠,读作'重叠'之'重'。一座山本已很重,再加上一山,那就重不可比了,故又读'轻重'之'重'!"他再指着'重'字,继续说道:"上千下里,合为'出'(重)字,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居家而不出,何以致千里,故应读作'出入'之'出'字。"众人听完,又是欢笑不止。刘墉笑道:"如此看来,我这一课补得很好,你的长进很快!"大家又接着笑起来。纪晓岚这回也不再反驳。

  很快就到了乾隆甲子年,考期临近,纪晓岚从北京回到家乡,参加这年的科试。清时的制度,每届乡试之前,一省的提督学政要巡回本省所属州府,举行科试,俗称科考。科考合格的生员,才有参加本省乡试的资格。

  纪晓岚寄宿到河间府学,要在这里温习两月,然后参加考试。在这里,他遇上了戈源。戈源字仙舟,家住献县城里。

  两人一拍即合,情趣相投,于是形影不离,在河间闹出了一场又一场的笑话。

  这天,纪、戈二人到河间街上闲游,刚过十字街口,看到他们的一位同学正大摇大摆地向前走。这人叫邵思德,是河间府学的生员。这时,从邵思德的对面,走来一位20多岁的少妇,生得容颜俏丽,眉目含情,香腮带笑。邵思德见少妇走近,便在街心停下来,盯着少妇上下打量。少妇与他错肩而过,邵思德也随之转身,跟在了少妇后面慢慢行走,两眼滴溜溜乱转,贪婪的神情将他眼馋心急的丑态暴露无遗,活像一只馋猫盯上了一块儿不能到口的鱼饵。

  纪晓岚、戈仙舟将此事看在眼里,不由得相视一笑。转眼见少妇已从他二人身边走过,邵思德仍跟在少妇身后。他俩迎着邵思德停下脚步,意欲同邵思德打个招呼,调侃几句。

  可是邵思德一心一意地盯着少妇,哪里将他们二人看到眼里。

  邵思德走近了,纪晓岚也不躲闪。正当邵思德与纪晓岚擦肩而过时,纪晓岚忽然伸腿一绊,邵思德"叭"的一声倒在了地上。邵思德没顾得思想脚下发生的事情,慌忙起身,嘴里向身边的人道歉,眼睛却不停地盯着少妇远去的影子。纪、戈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邵思德这才注意到站在眼前的是他两位同窗。

  回到府学,邵思德才回味过来,是纪晓岚使了一绊,将他跌倒在地,使他丢掉了跟踪的念头,最终没能弄清少妇住在哪处屋舍,心中说不出的懊恼,于是他就寻找机会,要整治一下这个坏小子。

  邵思德出身在富贵之家,生得身高体胖,在府学里却孤傲不群,常与同学发生口角。有几个年少力薄的生员,曾吃过他的苦头。纪晓岚看邵思德已经衔恨在心,便与戈仙舟商量,来个先发治人,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也为同学们出出气。

  一天午饭时,邵思德正在纪、戈二人的近处。戈仙舟闪眼一笑,俯在纪晓岚耳边私语起来,却有意让邵思德听个清楚。戈仙舟说:"这几日午间,在学院前面的大柳树下,总有个美貌的小娘子,歇息在荫凉里,看其左右顾盼之状,定是久闷深闺,在此寻觅情郎,欲求欢会,我等何不觑个机会,与他调笑?"“不可,不可。"纪晓岚摇摇头,"考期临近,我等温书为要。"这一说一答,邵思德听得句句真切。表面上若无其事,心思早已想入非非了。等同学们都已午睡,邵思德便借故走出府学大门。

  府学位处河间城的东南角,学院外面有一方池塘。池中荷撑绿伞,莲掌红灯,蛙鸣鱼戏,好不悠闲;四周茂密的芦苇,翻动着绿色的波浪。池塘那面,一行依依的垂柳,摇摇摆摆,飘飘荡荡。柳丝拂水,鸟语蝉鸣,颇有情致,是夏日纳凉的好去处。邵思德踽踽独行,看到这美丽的景色,想着那俏丽的佳人,更是春情荡漾,匆匆绕过池塘,钻到柳荫之下。看这里静悄悄地,空无一人,邵思德怅惋地犹疑起来,但又不忍心离去,便倚在树上观望。

  正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树林的尽头传来叮当的铃声。邵思德扭头一望,不由得心中一喜,一颗心呯呯地,要跳出胸外。只见迎面走来一头小驴儿,驴上坐着一位浓妆艳抹、俏丽妩媚的女子。邵思德站在那里一时发起呆来,不知道怎样上前招呼才好。

  不料,那女子来到近前未曾下驴,嫣然一笑,拨转驴头。

  回眸含羞带怨,娇滴滴说道:

  "期盼数日,终得相见,郎君不弃,请随奴家舍中吃茶纳凉。"邵思德万万没想到这般顺利,一言未发,悠悠乎乎地,跟着驴子便走。心里美滋滋地,暗喜今日吉星高照,运交桃花,只等到得女子家中,成就好事,再慢慢询问女子的来由。

  驴子越走越快,渐渐地拉开距离,邵思德急急追驴。没想到从一旁的庄稼地里飞出一阵砖头瓦块,一片正打在邵思德额头,立刻血流满面,疼得他嗷嗷怪叫。待他定神观看,庄稼地里静无声响,前面的毛驴早已钻进庄稼地里,看不到踪影了。

  邵思德惊魂未定,回到府学,用帕子包扎额头。同学们询问他何致伤着额头,邵思德隐衷难诉,只说是去亲戚家时,从驴上坠地而致,纪晓岚、戈仙舟听了,窃笑不已。

  邵思德吃了苦头,狐疑惊惧。第二天偷偷地向纪、戈二人询问起柳下少妇之事,戈仙舟故作惊愕地说:"昨日曾与纪晓岚言及此事,那妇人非狐即鬼,邵兄可曾见得?"邵思德听了,惊愕不已,便说起昨日经过,最后怔怔地说道:"未见妇人举手,而瓦块横着击来,我也疑其非人。可是,鬼魅不会白天出来,我怀疑是狐仙呢。"纪晓岚说道:"此事不可深究,无论是人是鬼是狐,总之......当击。劝君莫再造次。"邵思德惊魂未定,连连称是。

  不料,这件事被府学的讲学先生知道了,先是对邵思德严厉训斥,又向训导惩报,严加苛责,整肃风纪。邵思德被整得苦不堪言,连连抱怨纪、戈二人将此事讲了出去。

  纪晓岚眼珠一转,对邵思德说:

  "要堵住先生的嘴,倒也不难。"

  邵思德连忙追问有何良策,纪晓岚低声对邵思德说:要如此这般。邵思德连连点头,依计而行。

  这位讲学先生性格古板,循规蹈矩,对生徒要求十分严厉,在河间府素享端方之名。

  这天傍晚,先生像往常一样,到府学后面的菜园散步,见月下花间,有一个人影晃动,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当时积雨初晴,府学后院的围墙倒塌一段,先生还认为是邻近的人,来院中偷窃蔬菜,便要过去盘问盘问。走到近前一看,却是一名美貌的少女,躲在树的后面。见先生走到跟前,这女郎也不躲闪,跪在地上,娇滴滴地说:"妾身本是狐女,怕见端方公正之人,白天不敢来,所以夜间才敢来这儿折花,没想到遇到先生,请先生饶恕!"女郎的声音,像银铃一般悦耳,两只闪亮的眸子,脉脉含情,光彩动人,娇羞的面容,百媚俱生。先生看了,禁不住生起爱怜的情怀,一时间没了言语,只是在女子身上看来看去。

  见此情景,那女郎又说道:

  "先生不作计较,宽恕待人,妾身定要报答!"“你将怎样报答我?"先生急切地问着,已经想入非非。

  女郎回道:"妾身除了俏丽的容貌,婀娜的体态,再没有值得先生喜欢的了。"这话说得先生心里颤悠悠儿的,女郎又说道:"如先生不弃,妾愿一荐枕席。"这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让先生有些惊慌失措,口中忙说:"使不得,使不得!"眼睛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少女的身上。

  女郎莞尔一笑,站起身来说道:"先生无须担惊,小妾道行虽浅,但也会隐形之术,往来无影无踪。即使有人站在一旁,也看不见我,不会被人发现的。"说着话,女郎上前拖起先生的臂膊,先生看着女郎的笑脸,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寝室。于是,一夜的卿卿燕昵,说不尽其中情趣。

  天色欲晓,先生催促她早点离去。女郎温存地说:"先生太狠心了!奴家怎么舍得离开你呢?其实,先生用不着担心,即使外面来人,妾会从窗缝里飞出去的!"先生这才放心下来,又是一番男欢女爱,直到天光大亮。

  生徒们都来了,等着先生讲经。但此刻先生刚刚起床,那女郎仍偃卧在围帐之中,懒洋洋地,听着先生让她离去的催促,笑而不语,把先生急得惊慌不迭。先生从昨天夜里,就根本没有相信她是什么狐女的话。

  女郎赖着不走,先生也没办法,说声:"你且在在屋中歇息,千万不要出去。"就惴惴不安地给生徒们讲课去了。不想课未讲完,外面有人来向他说道:"外面来了个老太太,说是接她女儿的。"这时,女郎披着衣服,径自上了先生的讲坛,坐到先生的椅子上,旁若无人地梳理着头发。生徒们哗然大笑,邵思德等人,冲着先生大喊大叫。

  先生惊慌失措,脸上变颜失色,一副魂不附体的姿态。

  女郎梳理完毕,敛衽向先生谢道:"多谢先生厚爱,昨日来得匆忙,未带妆具,贱妾回家梳洗,改日再来相见。"话刚说完,生员们已嚷成一片。

  女郎伸出手来,要昨夜的缠头,先生才如梦方醒,心中叫苦不迭,脸上却像死了亲娘老子一样。

  原来,这女郎是城中新来的艺妓,受邵思德的贿使,来坑害先生的。先生上当受骗,又被搞得声名狼藉,当天下午,就离了府学。邵思德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眨眼两月过去,纪晓岚顺利地通过了科试,并以优异的学识,得到督学大人的赏识。督学在离开河间府前,将纪晓岚传到寓所。

  行过师徒大礼,纪晓岚接过督学要他对的一副上联,只见写道:"县考难,府考难,院考更难,当名秀才不易;"纪晓岚心中疑惑起来,以为学政大人,没有将他这名秀才看在眼里,便自恃年少才高,要对上一副表明心迹、抒发志向的下联,随即写道:“乡试易,会试易,殿试更易,中个进士何难?"学政大人皱起了眉头,俄而说道:"为学之道,谦虚严谨,切不可恃才傲物,尔当牢牢记住才是!"督学的话讲得语重心长,纪晓岚若有所悟地点头应诺。实际上,督学提醒和教诲,纪晓岚只是听着在理,但当时并没有引为鉴戒,直到乡试过后,才深刻地领会了督学的用意。

  这年乡试,纪晓岚所作破题,因考官不欣赏,考卷被置入劣等。果然如学政大人所言,纪晓岚名落孙山。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打击,于是想起了学政的话,心中感念不已。回到家中,痛悔自己恃才傲物,于是闭门谢客,发奋攻读经义,夜以继日地将自己埋在书堆里,一盏寒灯夜夜闪亮,伴着他度过了上千个夜晚。

  功夫不负苦心人。乾隆十二年丁卯科,纪晓岚再应顺天府乡试,终于扬眉吐气,以第一名解元夺魁。

  喜讯传来,合家欢腾起来,前来贺喜的络绎不绝,纪晓岚反倒表现得非常平静,在应酬来客的时候,置办了丰盛的礼物,亲自上门拜谢座师刘统勋。

  刘统勋,字延清,号尔纯,山东诸城人,是雍正年间进士,乾隆元年擢为内阁学士,是纪晓岚好友刘墉(石庵)的父亲。乾隆十二年,他卸任漕运总督后还京,受命同阿克敦主持顺天乡试,这次乡试出的文章题目是,"拟乾隆十一年,上特召宗室廷臣分日赐宴,瀛台赋诗,赏花钓鱼,赐赉有差,众臣谢表。"阅卷时,刘统勋接连看了几份,都觉得不够满意,又拿过一份审阅,先是清秀字体和干净漂亮的卷面,已让他有几分喜悦,再看那文章辞句,只见开始写道:"伏以皇慈雾洽,雅叶夫酒醴笙簧;圣渥天浮,道契夫赓歌飏拜。。.....集公姓公族以式燕,玉牒生光;合大臣小臣以分荣,冰衔动色。棂槎八月,真同海客之游,广乐九成,似返钧天之梦;屏藩有庆,簪组腾欢,。.....窃维世道升平,著太和于有象,朝运清暇,敷恺乐以无疆;。....."这段开场白,读起来回肠荡气,宏伟壮阔,刘统勋极其欣赏。往下看时,更是气象千重,夸张新异,盛赞至极:"青龙布席,白虎执壶,四溟作杯,五岳为豆。琳琅法曲,舜韶奏而凤凰仪;浑穆元音,轩乐张而鸟兽骇。红牙碧管,飞逸韵以千云;羽衣霓裳,惊仙游之入月,莫不神飞色舞,共酌大和。感觉心旷神怡,同餐元气。....."读着文章,刘统勋确实心旷神怡,禁不住拍案叫好,往下看瀛台赋诗的描写,更觉词藻华丽,五彩缤纷:"天章首焕,落一串之骊珠;御笔高标,扛百斛之龙鼎。

  葛天浩唱,不推义绳以前;丛云奥词,漫道娲簧而后。因之句成七字,仿汉事以联吟;人赋五言,分唐诗而探韵。宫鸣商应,俱协和声,璧合璋分,细裁丽制。歌叶八拍,盈廷依纪缦之华;颂出九如,联袂上冈陵之祝。"接着看其赏花钓鱼的情景,形容得更加生动逼真,引人入胜,恍如亲临其境:"......舟浮太液,惊黄鹄以翻飞;帐启昆明,凌石鲸而问渡。指天河之牛女,路接银潢;塞秋水之芙蓉,域开香国。寻芳曲径,惹花气于露中;垂钓青波,起潜鳞于荷下。檀林瑶草,似开金谷之郁芬;桂饵翠纶,喜看银盘之拨刺。....."看到这里,主考刘统勋高兴地站立起来,让人去叫阿克敦,让他也欣赏批评一下这篇文章。刘统勋又拿着试卷,声情并茂地读其最后一段:"观九族之燕笑,则思自亲睦以至平章,顾千官之肃雍,则思正朝廷以及邦国。赏花而念贡花之非礼,勿信其小忠;垂饵而知贪饵之不情,务察其大伪。供来芬馔,莫忘东作之耕人;捧出霜绡,当厘西江之浣女。乐谐韵潗,致戒夫琴瑟之专;诗被管弦,务亲夫风雅之正。....."读到这里,刘统勋的激动心情竟然镇定下来。仔细考味,确为其实稳健,拓展宏深,发人深思,画龙点睛,堪称神来之笔!没有它,那些虚构场景、人物和情节的描述,将会让人觉得虚言浮夸,华而不实;有了它,全文便落地生根,巍然屹立。刘统勋越品味越喜欢,暗赞此文出手不凡,匠心独运。

  阿克敦来后,两人又一起诵读一遍,禁不住交口称赞,这篇只有两千字的文章,引经据典,宏大精深,词藻瑰丽典雅,把一场假设的宴会,写得富丽堂皇,盛况空前,誉为"千秋旷礼,万古奇逢。"两人当场决定,此卷擢为榜首。阿克敏问是何人所写,刘统勋才想起只顾看文,竟没顾得看卷封内的姓名。

  启封看时,这位以"俪语冠场"而高中解元的考生,就是年仅24岁的河间秀才纪晓岚。

  刘统勋早在上年卸漕运总督任回京时,就曾听儿子刘墉讲过,他有位好朋友叫纪昀字晓岚,学识超人,才华横溢,刘统勋也很想见见这位年轻后生。

  纪晓岚来访,刘统勋十分高兴。纪晓岚先是施礼谢恩。然后向老师贺喜,原来刘墉这年也中了举人。在刘统勋看来,这位门生虽比儿子小几岁,但其学识远比儿子优长。言谈话语之中,显得机敏异常,应答如流,在这年纪轻轻的时候,竟已熟知经史,旁及百家,是位难得的文才。

  由此而后,刘统勋对纪晓岚的爱护有加,更是悉心教诲,使之受益匪浅。后来,纪晓岚因为泄露查盐机密,而充军乌鲁木齐,也是由刘统勋保荐他当《四库全书》总纂,他才被诏还京城。

  纪晓岚得中解元,好像暗淡的书斋生活,打开了一扇窗子,照进了一片光亮,幽暗日子结束了,又恢复三年前的光彩。还有一件让他高兴的事,他的长子降生了,取名纪汝佶。

  小汝佶的到来,使他尝到了做父亲的欢乐。妻子马月芳对丈夫体贴入微,让丈夫将倩梅正式纳为妾室,以照顾他的起居。

  也就在这个时候,纪晓岚反倒更加思念文鸾,竟至辗转反侧,夜不成寐,白日里倦温诗书,失魂落魄。

  侍妾倩梅见到反常的样子,猜想他有什么事藏在心里。问他有什么心事,他却摇头不语,让倩梅急得没办法,最后只好搬出夫人月芳,两人硬要他说出个究竟,他这才将埋在心底已久的话,说了出来。

  当初离开献县崔尔庄,迁居京城的时候,纪晓岚就想把文鸾一同带来,可是四婶李氏有些不愿意,她是看他刚结婚不久,又是少年夫妻,天天享受着无尽的恩爱,还有陪嫁丫环服侍,那是当然的媵妾,纪晓岚对她也很满意,再搭上个年轻貌美、趣味无穷的文鸾,岂不让他耽于床第的欢娱,而毁掉了锦绣的前程。李氏好言相劝,句句在理,纪晓岚也无可强求,心想这煮熟的鸭子,怎么也飞不了的,晚个一年半载,再来商议此事不迟,遂同意婶母的好意,让文鸾再在家中住上一段时间,以后来接她。

  他把这个主意,告诉了文鸾。文鸾痛苦非常,不能自持地俯在他的怀里,呜咽起来,哭得纪晓岚的心里酸楚难忍。但他还是遵从了婶母的意见,软言细语地安慰文鸾,等他乡试中举,一定来接她,自信时间顶多只有一年,这个愿望很快就会实现。文鸾无奈,只好送别了情人,依依怨怨地苦等苦挨。没想到那年乡试,纪晓岚名落孙山,痛苦之下,没有心思再纳妾室,这样又过了三年,一直没有回去接纳文鸾,现在中了解元,许下的诺言该实现了,但身边的夫人和倩梅,对他百依百顺,恩爱无比,他一时又觉得难于启齿,要不是她俩追问究竟,还不知他会在肚子里闷多久。

  听完纪晓岚所说的情由,马月芳心中难于平静,想着丈夫对自己没有不满意的时候,尽管有了倩梅陪他夜宿,他也是不出三日五日,定去自己房中,共叙夫妻之乐。两人恩爱有加,情深意浓,可他仍旧对一个婢女情深如海,经久莫忘,有这样一位多情的丈夫,虽然有时心里酸溜溜地,但也是十分欣慰,便欣然答应,打发人回献县去,将文鸾接进京来。

  不料,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说文鸾姑娘早已经死了,这突然的消息,使纪晓岚心中忍不住一阵阵作痛。细究其中情由,原来是在他三年前乡试未果,文鸾卖身纪府的期限已满。

  虽然她愿意留在纪府,但也不再是奴婢的身份,婶母李安人有意成全,便为她置办衣裳簪环,即将打发人送她进京。不料文鸾的父亲来到崔尔庄,向纪家索要一千两纹银的身价。这下把李安人气坏了,心想买下一个婢女顶多花上三百五百,现在与你家作亲戚,岂有索要身价之理。即使你不说要钱,那纳为妾室之后,侄儿还能亏待了你?一千两纹银也不算太多,但给了岂不招来别人的讥笑,一气之下让他把女儿带回家中,纳妾之事就这样僵持下来。文鸾随父亲回到家中,痛苦难忍,竟然一病不起,不久便抑郁而死。为了让晓岚安心读书,李安人不让人告诉晓岚,免得他为文鸾伤心,直到乡试中举,回家去接文鸾时,才让人告诉这其中的原委。

  文鸾死去,事出意外,煮熟的鸭子又飞了,纪晓岚怅然良久,痛苦地思念使他无可奈何。想起文鸾说过的命由天定的话,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但又似乎全然无理。这样一朵美丽的花,岂不是被毁在了人的手里?雁过长空,影沉秋水,一场难以克制的期盼,竟早已成为泡影,但幼时与文鸾嬉戏的场面,永远保留在他的记忆里,文鸾那俏丽的身影,铜铃般的笑声,深深地镌刻在纪晓岚的心中,每逢看到海棠花,他的思念之情,便油然而生。.....这年春节过后,纪晓岚正准备参加本科会试之时,家乡传来生母张夫人病重的消息,立刻使纪晓岚心神难定,如坐针毡,急忙回家探望,在病榻前守护半年,母亲终于命归黄泉。临终前,张夫人叮嘱儿子奋力进取,光耀门庭。

  错过了这科会试,纪晓岚并未觉得多么惋惜,使他心神不宁的,是他这些年忙于追求功名,埋身在书海之中,未能照顾母亲。成家之后,移居京城,没把母亲接来同住,未能先尽孝道,心中尤为痛惜。于是在张夫人的丧事过后,同妻儿一起留在家中,按当时规矩,为母亲守丧三年。

  这段时间,纪晓岚无限怅惘,错过了本科会试,下科也不能参考,因为居丧未满,要等六年后的甲戌科才能参加大比,虽说是太平盛世,但谁知道六年之后会有什么世事变化?

  光阴不可虚度,他于是开始了考据学的研究。

  闲暇之时,他也常给纪氏子弟讲解经文,教他们赋诗填词,这下可把族人们高兴极了,谁家能请到一名解元当先生呢,仅此一事足使崔尔庄的纪姓自豪十分。那些读书的孩子,更是喜欢纪晓岚,只要是纪晓岚的空闲时间,就有一帮孩子围着他问这问那。

  一次,他的两个族侄,竹汀和秀山,到村南的庙旁玩耍,淘气地爬到树上,折断了不少枝杈,拿在手里挥舞不停。庙里的老和尚看到了,便出庙来劝阻,问明是纪家的子弟,也不好过于责备,便对两个小孩说:"你们纪家是诗礼之家,个个能诗能文,两位公子可曾学过?"“学是学了,只是做不好!"“那我出个联,你俩对对,怎么样?"竹廷秀山很感兴趣,便请师傅说出来试试。

  老和尚说出了上联:

  "二猿伐树,看小猴子如何下锯?"

  竹廷秀山听出是老和尚转着弯地骂人,都想立刻回敬他。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对不出下联。老和尚笑咪咪地说:“快回家读书去吧,你们的学问还差得远呢,阿弥陀佛。"说完老和尚转身走了。

  竹廷秀山回到家里,心里很不舒服,觉得让老和尚戏弄了,胸中窝火。两个小调皮便找到纪晓岚家,请他指教一下。

  纪晓岚正在家中读书,听完他俩的讲述,就教训其他俩,责备侄子不懂事,不该损坏树木,两个侄子认了错,却缠着不走,非要叔叔说出下联不可,纪晓岚便笑道:"你们可以这样对他:'一马犁田,瞧老畜生怎样出蹄!'"竹廷秀山得意非常。他俩赶忙写在纸上,拿着跑到村外,到庙里送给老和尚。

  老和尚看了,也不生气,问道:

  "这是两位公子对的?"

  “是啊!"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不是,不是。"老和尚摇着头,眼光盯着竹汀和秀山。

  竹汀见其他不过,便实说道:

  "是我们五叔对的,怎么样?"

  老和尚笑起来:"我猜就是他。高才,高才!"两个孩子见此情景非常高兴,向和尚告别,像两个凯旋的武士,趾高气扬地回到家中。

  中秋节前,先生要回家过节,休馆那天,先生得意洋洋地给学生们出了个上联,要学生们对上,节后开馆便讲给他们听。这个上联是:"中秋八月中;"看上去,这句话很简单,但对上它很不容易,所以先生很得意。竹汀搜肠刮肚地想了一晚上,直到月上中天,吃完了中秋瓜果和月饼,仍然没有想出对句,心里有这事结记着,在炕上翻过来转过去,既对不上联,又睡不着觉,干脆起来出了门,踏着融融的月色,跑到纪晓岚的住处,让五叔指教个下联。

  纪晓岚已经躺在床上,听仆人说是竹汀对不上联了,半夜跑来请教,心中很欢喜,便让竹汀进院来,隔着窗问:"是个什么句,非今天对不可?"竹汀忙说:"是个五言句,'中秋八月中,'您看好对不?"纪晓岚在屋内说道:"现在天色什么时候?"“已到半夜了。"竹汀看看空中的皎月。

  "噢--,那你就回去吧。"屋中又说。

  真是扫兴,竹汀琢磨着,该是五叔嫌吵醒觉,生气了吧,仍想说几句请求的话,只听屋中催促道:"你回去睡觉吧。已经'两更半"了,明天再告诉你。"竹汀无奈,只好怏怏而去。

  第二天一早,竹汀又来了,给五叔请过早安,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叔叔说道:"竹汀,你有什么事儿吗?一大早就来啦。"竹汀纳闷起来,怎么五叔这么爱忘事?昨夜说得好好的,今天告诉我怎么对下联。莫非是昨晚睡迷怔了,还没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把我打发走了。于是竹汀说道:"五叔,我是来讨那个'中秋八月中'的下联来了,您是否对了出来?"这时纪晓岚嗔怪起来:"你这孩子,我昨夜不是告诉你了吗?怎么又来问呢?"“没有哇,您说今天再说。"竹汀茫然,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地。又听五叔说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动脑筋?我昨夜问你什么事了?"“问我是什么时候了。"竹汀说。

  "你怎说的?"

  “我说'半夜了'。"

  “接下来,我怎么说,你还记得不?"

  “您说'二更半了,明天再说吧'。"

  “这不就告诉你了吗!"

  竹汀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半夜二更半'!"竹汀在屋里跳起来,嘴里喊着:"谢谢五叔!'中秋八月中',对它个'半夜二更半'。"说完,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纪晓岚看着竹汀远去的背影,心中感到几分欣慰。这种心情,常常产生在人们有求于他这位解元的时候。人们见他很好说话,求他写诗题字撰文的人很快多起来,以至他穷于应付,不得不有所推辞。好给自己省出时间来,研究学问,准备以后的仕进。

  春节来临,人们习惯贴春联,一些地位和身份较高的人,打发人到纪府来,求纪晓岚捉刀,撰成新桃,以换旧符。一开始纪晓岚欣然答应,立刻挥笔而就,将写好的春联交来人带回,不料求写春联的太多,竟有人以求到的春联炫耀乡里,让纪晓岚知道了,非常生气,有意谢绝高门显户的请托。一气之下,不再答应任何人的请求。

  这天纪晓岚由书童陪着路经村南头张铁匠的门口,看铁匠的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周围没有院墙,孤零零地矗立在萧瑟的寒风里,实在显得冷落,两扇黑乎乎的木板门,还没贴上桃符,没有一点儿过年节的气氛。张铁匠是个憨直的人,勤恳耐劳很受村里人的称赞,由于他家很穷,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根,他到纪府帮工时,很卖力气。每次见到解元,都是毕恭毕敬地喊着"解元爷"。

  纪晓岚心中,生出一股怜悯之情,让书童去敲张铁匠的房门。

  张铁匠戴一顶狗皮帽子,穿一件补丁摞补丁仍然露着些棉絮的破棉袄,两手插在袖筒里,从乌洞洞的小门里,瑟缩着钻了出来。一看眼前站着纪晓岚,一时成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赶忙给解元大人施礼,"请问解元爷有什么吩咐?"纪晓岚说:"家家都过新年,你怎么连桃符都没贴?"张铁匠憨厚地咧嘴笑笑,不好意思地说:"人家过年,一家大小热闹闹的。我一条光棍,这年有啥好过的。"“你跟我到府上来一趟,我给你写幅春联,你拿回来贴上。

  好日子全在人过,你干活不惜力,会有好日子过的!"“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张铁匠咧嘴笑着。

  纪晓岚回到书房,挥笔写成一副对联,交给了张铁匠,铁匠拿着对联,上上下下看个没够,激动地说着:"谢谢解元爷!谢谢解元爷!"“不必不必,你回去贴上吧!"纪晓岚吩咐。

  铁匠转身要走,却犹犹豫豫地回过头来,结结巴巴地说:"解。.....解元爷,我。.....小的。.....,小的不识字呀。....."从他那认真的样子看,纪晓岚以为铁匠识字,看懂了其中的意思,没想到张铁匠原是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自己笑了出来,随即说道:"无妨无妨,我念给你听听。"纪晓岚用指头指着春联上的字,一字一顿地念道: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千锤百炼人。

  张铁匠眨巴眨巴眼睛,嘴唇蠕动几下,好像是体会出其中的意味,嘴一咧,憨厚地笑了:"敢情解元爷写的这词,是专写俺的,正对俺的劲,解元爷,这个词俺喜欢。"张铁匠回到家里,立刻将春联贴在了门上,过往行人看过,莫不哑然失笑,过节期间,这里时兴拜年,外村的客人们,很快将这件事传得很远,周围几十里的村庄,几乎无人不晓。张铁匠贴了纪解元送的对联,好像年轻了十岁,站在乡亲们面前,大家也对他另眼相看,刚出正月,居然有人来给铁匠提亲。时隔不久,铁匠就把媳妇娶了回来。一时传为美谈,都说是解元的春联,给铁匠抬来了媳妇。

  可是,谁也没想到,纪晓岚那天写的另一副春联,惹出了一场官司,差点儿招致灾祸,给亲友们带来一场虚惊。

  那天,张铁匠刚刚离去,纪家的仆人兰桂,进来通报,说他的表哥刘铜,想求解元爷的一副春联,这会儿,正等候在门房里。

  刘铜家的日子也很穷,兄弟三人,一对半光棍,经常挨人家的白眼。这次刘铜来找兰桂,求纪晓岚写副春联,心想准能壮门面,少受一些窝囊气,这贴上纪解元的对联,也是刘家家史上的光彩事儿,可以辈辈传说下去。

  纪晓岚认识刘铜,少年时曾在一起玩耍过,年龄大些了,由于家庭地位悬殊,纪晓岚作为贵公子,又要读书进取,就很少再与刘铜等穷孩子在一起,尤其是结婚以后,奔赴宦途更是辛劳忙碌,更没有时间接近那些贫穷的童伴。

  然答应,并让兰桂领刘铜进了书房。问问刘铜一家人的生计情形,想出一幅对联来,未曾提笔,嘴角上已露出笑意,挥笔写出上联:惊天动地门户;将上联念出口来,兰桂、刘铜都吃一惊:这口气太大了,刘家贫苦小户,哪担得起这样的夸奖?刘铜的脸红得像猪肝,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站在一旁发起痴来。

  纪晓岚看得清楚,也不去理睬,伏案写成下联,又为他二人念道:数一数二人家!

  这下可好,刘铜听后脖子都红了,怯生生地说道:"解元爷,过。.....过奖啊,这样的好词语,小可,小可担不起呀!"“担得起,担得起,只有你家,才配贴这副门联。"说着话,纪晓岚手不停挥,已又写出了横批,四个字是:先斩后奏。

  这回纪晓岚不念了,只是对刘铜说道:"你回家贴上这副门联,你们刘家,就会在十里八乡出名的,以后的日子,就红火起来啦!"刘铜受宠若惊,连连叩谢,回到家中,三条光棍一起动手,小心翼翼地贴好,那股子高兴劲,真胜哥们一同娶上了媳妇。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当地的风俗是起五更拜年,辈份小的要去辈份大的亲族人家,给长辈磕头贺年。天没亮,人们经过刘铜家门,看这光棍之家,破天荒第一次在门口吊上了大大的红灯,灯火映照着鲜红的春联。借着灯光看上面的字句,人们无不目瞪口呆。

  天亮后,刘铜家门口围了许多人。大家听说春联是纪解元写的,谁也不敢妄加评论,只是连声称赞。几天过去,这副联的事,同张铁匠那副一样,传遍了周围的大小村庄,不少人不信,特意跑到崔尔庄来,看这幅门联。

  话传到景城的姜家,姜家起初也是不相信纪晓岚会写这样的春联,直到派人看了墨迹,果然是纪晓岚的亲笔,姜家这时喜出望外,要投状控告解元题联犯上,请官府将纪家满门抄斩。

  事出有因。景城的姜姓,也是这方的大姓之一,与纪家结下了世代冤仇。事情发端于纪晓岚的祖上,曾出高价购买了姜家看好的一处田产,姜家怀恨,姜、纪两家反目成仇,姜家吃了亏,便不断寻机报复。

  在景城的北面,有纪家的祖坟。坟地旁边,有一条隆起的坡冈,风水先生说,这便是纪家的龙脉。正好这条坡冈,是那姜家的田地,姜姓请风水先生看后,按着风水先生的计策,在坡冈上建起了一座真武庙,要压断纪氏的龙脉。明末战乱,献县遭受兵燹,纪家一族就被杀了几百口,纪姓认为灾难的源泉,就是姜家盖了真武庙,恨不得与之拼杀一场,把姜家杀个干净,看姜家也被杀多口,家族败落,便按住了火气,没有发生械斗,真武庙年久失修,后来倒塌了,纪家也渐渐兴旺起来,到了纪晓岚这辈,纪、姜两家尚在记着这世代的恩怨。

  姜姓见这次有机可乘,便将状子投到县衙,知县见这事非同小可,不敢轻易决断,连夜呈报知府。知府见案子发生在解元身上,同时纪家几代为官,事关重大,不敢造次行事,便传纪晓岚到府衙内堂,审问案中情由。

  纪晓岚到了堂上,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向知府回道:"老师祖明察,学生所题门联,本无亵渎之意。姜姓与纪姓有世仇,因而姜家拨弄是非,诬陷学生,敢请老师祖明断!"“既无亵渎之意,为何出言耸听?"知府大人问道。

  "老师祖有所不知,学生题联说的是刘氏兄弟三人的职业。"“这就新鲜了,刘氏三条汉子,都是乡里的小民,哪像你联中所写,有如此大的权势?"“刘氏兄弟三人,长曰刘铜,次曰刘铁,再次曰刘锡,刘铜是个卖爆竹的,爆竹声响剧烈,说是'惊天动地门户'不谓不可。老二刘铁,常到集上当经纪,专管籴米粜粮过斗一事,说他数一数二人家,也未尝不妥,刘锡最小,是个卖烧鸡的,买来活鸡,先杀掉,才好再做(读zòu,方言)其他活计,小生说他'先斩后奏(做)',也不过分埃"知府听完,忍不住在堂上暗笑,口中却说道:"大胆纪昀,舞文弄墨,口出狂言,授人权柄。如今此案,已奏闻圣上,究竟如何发落,要听从圣裁,你且委屈几日,听候发落。"案情果真奏到了朝廷,乾隆皇上还算是位圣明的君主,看过官府的奏状和刘统勋代纪晓岚呈送的陈词,不由得笑起来,认为这文字游戏,开的大了些,加上刘统勋的恳请,不但没有发怒,反到很喜欢这副巧联,于是传下旨意,赦免纪晓岚罪过。一场虚惊到此而止。

  经过这场风波,纪晓岚虽然谨慎了许多,夫人马月芳也常劝他。但他的戏谑之习,仍然未能改掉。

  时隔不久,纪晓岚到崔尔庄村南的庙里观赏佛像,弘一法师把他让到里面吃茶。两人谈论起来,弘一兴致很浓,喜形于色,纪晓岚却一反常态,显得一本正经,平静温和。

  弘一法师早知道纪晓岚的学问,非常人可比,尤其擅长题写联语,脍炙人口,巧妙无比,想自己这庙里,尚无一副纪解元的墨迹,确是大为遗憾。纪晓岚名扬才逞,誉满天下,这座庙离他的庄子这么近,他的手书更是不可缺少。便请纪晓岚题写一副楹联,俟后刻在楹柱上。

  弘一法师说明此意,纪晓岚也不推辞,略一思索,拿起笔来,写成一联:日落香残,扫去凡心一点;炉寒火尽,须把意马牢拴。

  有了纪才子的题联,僧徒们自然高兴,不久请来工匠,将这副楹联刻在了柱子上。联中之意,不但合乎佛家的生活规矩,而且创造了一种恬淡幽美的意境,让人回味无穷,弘一法师有些沾沾自喜。

  约摸半年过去,本县的秀才张琏,到了这座庙里,看到楹联上的字体很熟,向僧人们一问,果然不出所料,正是纪晓岚所写,便在柱子前面,上下左右地端详起来。

  张琏是纪晓岚的好友,几年前,曾结伴漫游,寻幽访古,泛舟白洋淀。纪晓岚回到崔尔庄后,两人常有诗文唱和。他深知纪晓岚喜好戏谑,又能够一本正经不露声色,非留意揣摩不能洞悉其中奥秘,所以他对纪晓岚的诗词文赋,一向十分留意,总是细心思索,看其中有无暗藏之语。

  张琏看着柱子上的对联,猛然间看出其中的秘密,开口大笑起来,前仰后合,最后坐在了地上,仍然大笑不止。一旁的人,闹不清是何缘故,看他笑得如痴如呆,便围拢过来观看。

  张琏半躺半坐,一手支在地上,一手指着柱子,示意众人观看,嘴里还笑个不停,身体不住耸动,人们看看柱子,又看这个"疯子",虽然莫名其妙,也随笑起来,一时间,寺院里笑声一片。

  张琏笑累了,咳嗽几声,止住了笑,指着楹联说道:"诸位看这'日落香残,'不是说'香'字,去了下面的'日’,只剩个'禾'字吗,再'扫去凡心一点',那就是个'几'字,'禾'与'几'就组成个'秃'字。"众人似有所悟,这才体会到联中另有深意,催着张琏讲解下联。于是又听张琏说道:"'炉寒火尽',只剩个'户'字,'须把意马牢拴',即在'户'字旁填一'马'字,那是个'驴'。上联、下联暗含的两字是--"“秃驴!"众人齐声大笑起来,寺庙里的僧人听着,羞愧难以自容,心中都骂纪晓岚,马上把这副抱柱联换掉了。

  张琏从庙里出来,径直进了崔尔庄,到纪府一见纪晓岚,就指着纪的鼻子大笑一通,纪晓岚莫名其妙,忙问为何发笑。

  "你干的好事!。.....我刚从村南的庙里出来。"纪晓岚明白,对联的秘密没能瞒过张琏。两人又一起笑起来。

  纪晓岚设下宴席,招待客人。席间张琏说道:"小弟过府来访,有一事叨扰。"“我纪昀不过一介书生,兄有何事用到不才,只当尽力相助。"张琏见他像往常一样,回答的很爽快,便将来意说了出来。

  原来,沧州知州张墨谷,与张琏有知遇之恩,来往得很密切。前几天,张琏进城拜望知州,张墨谷正为粮价大涨之事犯愁。几年来沧州等地大旱,周围的献县、河间、交河、南皮等县,连年亏产,有的地方甚至绝收。入冬以来,米价暴涨。冻饿而死的贫苦百姓,实在太多了,让人听了不寒而栗,虽然官府在各县设粥厂施粥,仍不能普济灾民。

  就在这时,沧州城里有一位姓戴的富商,囤积了大量的粮食。这人有一个怪脾气,不喜欢积存金银财物,唯独喜欢积存粮食,他什么生意都做,获利之后全部变换成粮食入仓。

  所以人们叫他"戴大肚子"。沧州缺粮严重,官绅皆出面调停,让戴大肚子卖出一些,救活家乡饥民。但无论谁来说情,戴大肚子都是一口回绝,坚决闭廪不粜。米价之贵,前所未有,做为一州之守的张墨谷,干着急没办法。

  张琏得知此事,自然想起了献县纪家。纪家是河间府的显户,又值他的好友纪晓岚在家居丧,或许找到他,能有解决的办法。于是,张琏离开沧州,来到崔尔庄纪晓岚府上。

  得知张琏来意,纪晓岚当即告诉张琏,纪家虽然家资殷实,但没有积存多少粮食。如需纪家放贷,可以压低一些利息,但百姓即使有了钱,无处买粮也不济于事,倒是可以随张琏到沧州去一趟,摸摸戴大肚子的底细,然后再做计较。

  纪晓岚来到沧州,拜见了张知州,但谈话之中,除了诗文以外,其它一句话也不肯多讲。每天晓宿夜出,踽踽独行,张知州和张琏都感到莫明其妙。

  四五天过去,纪晓岚辞行,向张知州等人说道:"米价之事,不才束手无策,实在惭愧。但各位大人也不必过分焦虑,几日之后,市面上可能有粮米出售。再会,再会!"说罢揖手一礼,就像个怪物一样扬长而去。

  戴大肚子从二十多岁开始经商,到现在已有三十多年,这时已存了十几万石米谷,是方圆几百里内的粮商之首。就在纪晓岚离开沧州的第二天早晨,戴大肚子家来了一名绝色的美女,花容月貌,体态娇羞。戴大肚子见了这个姑娘,立刻心旌摇荡,魂不守舍,满脸堆笑地将姑娘请进客房。

  这位美貌的姑娘,在沧州城几乎无人不晓,是最有才名的艺妓,琴棋书画,样样出众。尤其是琵琶弹唱,闻名遐迩,再加上她仅仅十八九岁的年纪,色艺双绝,让全城的男人为之倾倒,是沧州城第一号的青楼女子,人们给了她个雅号,叫做"玉面狐"。

  玉面狐小口一开,宛如丝竹绕梁,戴大肚子听着浑身酥软,几声寒暄过后,玉面狐说道:"贱妾今日到得府上,是想把终身托付给你,不知你肯不肯收留我。"戴大肚子大喜过望,立刻眉飞色舞地说:"姑娘肯跟我,不敢想,不敢想,我这样一个老头子,比不得那些白面公子,姑娘不是开玩笑吧?"玉面狐说道:"你不要净说些浪话!你肚里的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你不想把我含在嘴里?我早已领会。人家和你说正经的,你却装狗熊,再这样,我就走了,永远不再理你!"“姑娘,别生气,别生气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戴大肚子嘻皮笑脸地,在玉面狐身上拧了一把。

  玉面狐伸出纤纤玉手,捏住戴大肚子的耳朵,娇声说:"你知道,我是鸨母的摇钱树,她是不肯轻易让我从良的。

  前天我们闹翻啦,她许我半月以内,以千金自赎。我也厌倦风尘,愿找一位你这样的忠厚长者,寄托终身。整个沧州城,只有你最称我的意,许多人恨不得一口吃了我,我就是不答应!你如果肯拿出千两金子,我就终身为你执巾栉,荐枕席,还会帮你疏通渠道,结交官宦,打通经营关节。肯与不肯,你给我个痛快话。"戴大肚子有些犹豫:"哎呀,这身价太高啦,期限也太紧埃"“这我都知道,价码低的,你还不肯要呢。我也听说你不存金银,手头拿不出那么多金子,不过你抓几千贯铜钱,也不难办到,抵得金子的价,老鸨也会答应的。你就快点想个法子吧。昨个有位木材商人,听说了这事,执意要把我买过去,已经回天津家中,取金银去了,估计他返回来,也得个十天八天的。我心里对你最中意,也不愿跟他去那天津卫。你能在几天内,兑换些银两,把这事先定下来,过后我会帮你发大财的,我的神通之广,不用多讲,你也知道,你快点拿主意吧,我早跟你说过,你是个有福份的人。"玉面狐偎着戴大肚子,撒起娇来,把戴大肚子引逗得浑身发痒。

  戴大肚子对玉面狐青睐已久,曾几次到馆中去,玉面狐推说没有空闲,把他冷在一边。这回来了绝好的机会,戴大肚子不肯放过,犹豫再三,终于开仓售米,要卖出玉面狐的身价,把玉面狐买下来。

  谁知米仓一开,就再也闭不上了。百里之内的百姓,云集沧州城内外,都来这里求籴米买粮。人山人海,昼夜不减,如若闭仓不售,饥饿的民众就会动起手来,将他的粮食一抢而光,戴大肚子知道,官府的人几次说情,他都不依,这回他自己有事,衙门哪里还肯为他说话,只好接着卖下去。戴大肚子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刻也站不住脚,但又没有一点办法,"哎呀呀”地苦叫,直到把十几万石谷米售光。

  粮仓卖空,戴大肚子让人拉着钱来到妓馆,玉面狐殷勤备至,笑不拢口,连连道谢,只是最后说:"鸨母教养我这么久,我哪里舍得立刻离开。那天是赌气,才有了赎身的念头。如今鸨母悔过,恳切地挽留我,我不能忘恩负义呀!为我赎身的事儿,过一年半载再说吧,我早晚是你的,这次你先把银两拉回去吧。"戴大肚子气得暴跳如雷,玉面狐"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戴大肚子明白,这遭是上当了,但一无媒证,二无聘礼,也对她无可奈何,只好悻悻地回去。

  事后不久,张琏又来到了崔尔庄。这次是受了张知州的委托,携带着礼起来答谢纪晓岚。纪晓岚哪里肯接受,说是无功受禄,心中不安,张琏说道:"纪老五,你别跟我装傻了,你的鬼点子,我全晓得了,在玉面狐那里,有一方丝帕,明明是你题的,你还掩盖什么?"纪晓岚还是不肯承认什么玉面狐,但送来的礼物,也全收下了。张琏也不再追问什么,高兴地回到沧州,向张知州复命去了。

  此后,纪晓岚深居简出,开始了《史通削繁》一书的撰写。这是他的一部考证学专著。考证学又称考据学,萌芽于对历史文献的质疑,肇端于汉代学者整理的文献典籍。而后,考据一直是历代学者用来整理历史文献的技法。到了清代,考据成为一种专门的学问,作者蜂起,著述丛生,成为当时的“显学"。纪晓岚深居家中,博览群籍,锐意穷搜,继承了前人的史学传统,形成了自己的研究理论,遂在批判继承唐代刘知己的《史通》等史学理论基础上,对《史通》一书提出的史学批评等理论,进行归纳总结,取其精华,著成《史通削繁》四卷。

  书成刊印,纪晓岚立刻名噪一时,人们没有想到,这部精深的史学著作,竟出自一位年仅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之手。

  这时期的刻苦钻研,为他20年后总纂《四库全书》,作了知识和理论上的准备。

  居丧期满后,纪晓岚回到北京。又经过几年的努力,终于在31岁,乾隆甲戌科殿试时,考中二甲第四名进士,选入翰林院,开始了他一生的仕宦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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