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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药寮
发布时间:2024/6/20  阅读次数:267  字体大小: 【】 【】【

  

桑乔出身卑微,对于这一点,油麻地的人几乎谁也不了解—桑乔是从外地调来的。

从前的桑乔家没有一寸土地。桑乔只断断续续念过一年私塾。桑乔才十几岁,就开始跟着父亲打猎。一年四季,就在芦苇丛里走,在麦地里走,在林子里走,在荒野里走,眼睛总是瞪得滴溜圆,鼻子也总是到处嗅着。桑乔至今还有每走到一处就嗅嗅鼻子的习惯,并且嗅觉特别灵敏。因此,桑桑家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桑乔从外面回来了,一进屋,就嗅了嗅鼻子说:“家里有股骚味。”全家人就都嗅鼻子,但谁也嗅不出什么骚味来。桑乔却一口咬定说:“有。”最后,总会找到骚味的来源的,或是被桑桑用被子掩盖了的尿湿了的褥子,或是猫把尿撒了几滴在墙角上了。桑乔打猎,直打到二十五岁。二十五岁时的桑乔,皮肤是烟熏般的黄黑色。在这段岁月里,桑乔足足地领略到了猎人的艰辛与猎人的屈辱。在这个以农耕为本的地方,打猎是一种最低贱的行当。可是,桑乔家无地,他不得不打猎,不得不常常抓着血淋淋的野兔或野鸡,十分不雅地站在集市上向人兜售他的猎物。桑乔是在时刻可见的鄙夷的目光里长到二十五岁的。二十五岁之前的桑乔,因为不经常与人对话,总在沉默中度过,还落下了一个口吃的毛病。

桑乔从内心里厌恶打猎。桑乔喜欢的是读书识字。他凭着他一年私塾所学得的几个字,逮到什么书,就拚命去读,去猎获,样子就像跟随在他身边的那条猎狗。桑乔在河坡上,在麦地里,在树林间,看了无数本他从各处捡来的、搜寻来的、讨来的书。文字以及文字告诉他的故事、道理,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说话虽然结巴,但人们还是从他的结结巴巴的话里看出了他的不同寻常之处。当到处兴办学校,地方上一时找不到教书先生发愁时,居然有人一下子想到了他。

桑乔很快向人们证明了他是一个出色的教书先生。他从一处换到另一处,而每换一处,都是因为他工作的出色。他一个一个台阶地上升着,直至成为一所完全小学的校长。

桑乔十分鄙视自己的历史。他下苦功夫纠正了自己的口吃,尽力清洗着一个猎人的烙印。当他站在讲台上讲课,当他把全体教师召集在一起开会,当他坐在藤椅上教人排戏,竟然没有人再能从他身上看出一丝猎人的痕迹来了。

但他自己,却在心中永远地记着那段历史。

他把那支猎枪留下了。后来的岁月中,不管迁移到什么地方,他总要把这支猎枪挂在外人看不到的房间的黑暗处。

猎枪挂在黑暗里,桑乔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但桑乔看到的不是猎枪,而是一根黑色的鞭子。

桑乔很在乎荣誉。因为桑乔的历史里毫无荣誉。桑乔的历史里只有耻辱。桑乔看待荣誉,就像当年他的猎狗看待猎物。桑乔有一只小木箱子。这只小木箱里装满了他的荣誉:奖状与作为奖品的笔记本。不管是奖状还是笔记本,那上面都有一个让他喜欢的不同级别的大红章。有地方政府这一级的,有县一级的,甚至还有省一级的。无论是奖状,还是笔记本,那上面所写着的都大同小异:奖给先进教育工作者桑乔。一年里头,桑乔总要在一些特别的时节或时刻,打开箱子来看一看这些奖状和笔记本。那时,巨大的荣誉感,几乎会使他感到晕眩。

现在,是桑桑六年级的上学期。

桑桑早看上了父亲小木箱里的笔记本。但一直没有下手。现在,他很想下手。他马上要考初中了。他要好好地准备。桑桑不管做什么事情,总爱摆谱,总爱把事情做得很大方,很有规格。但也不考虑后果。他将碗柜改成鸽笼,就是一例。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想:我应该有很多本子,生词本、造句本、问答本……他粗算了一下,要有10本本子。前天,他曾向母亲要钱去买本子,但被母亲拒绝了:“你总买本子!”桑桑沉浸在他的大计划里,激动不已。这天上午,桑桑趁父亲去镇上开会,终于把小木箱从柜顶上取了下来,然后趁母亲去邱二妈家玩,将它抱到了屋后的草垛下。他撬掉了那把小锁,打开了这只从前只有父亲一人才有权利打开的小木箱。他把这些差不多都是布面、缎面的笔记本取出来一数,一共12本。他把它们一本一本地摆开,放在草上。自从读书以来,他还从未使用过如此高级的本子。他看着这些笔记本,居然流出一串口水来,滴在了一本笔记本的缎面上。他把一本笔记本打开,看到了一枚红红的章子。他觉得章子挺好看。但却毫无父亲的荣誉感。等他把所有笔记本都打开看了看之后,他开始觉得盖章子的那一页很别扭了。他马上想到的一点就是清除掉这一页。他要把父亲的笔记本变成他桑桑的笔记本。只有这样,他用起来心里才能痛快。他想撕掉那一页,但试了试,又不太敢,只将其中一本的那一页撕开一寸多长。他把这些笔记本装进了书包。但,心里一直觉得那盖章子的一页是多余的。午饭后,他到底将装笔记本的书包又背到了屋后的草垛下。他取出一本打开,哗地一下撕下了那盖章子的一页。那声音很脆,很刺激人。他接着开始撕第二本的、第三本的……。不一会,草上就有了十二张纸。十二枚大小不一、但一律很红亮的章子,像十二只瞪得圆圆的眼睛在看着他。他忽然有点害怕了。他四下里看了看人,连忙将这十二张纸搓揉成一团。他想将这一团纸扔到河里,但怕它们散开后被人发现,就索性将它们扔进了黑暗的厕所里。

下午上课,桑桑的桌上,就有一本又一本让人羡慕的笔记本。

桑乔发现这些笔记本已被桑桑划为己有,是在一个星期之后。那是一个星期天,桑桑还在外面玩耍,柳柳不知要在桑桑的书包里找什么东西,把桑桑书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床上,被正巧进来的桑乔一眼看见了。他首先发现的是那些笔记本已变薄(桑桑有撕纸的习惯,一个字没写好,就哗地撕掉),其中有几本,似乎还只剩下一小半。他再一本本地打开来看,发现那一页一页曾经看了让他陶醉的盖了大红章的纸,都被撕掉了。当即,他就歇斯底里吼叫起来,吓得柳柳躲在墙角上,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不敢看他。

桑桑回来之后,立即遭到了一顿毒打。桑乔把桑桑关在屋里,抽断了两根树枝,直抽得桑桑尖厉地喊叫。后来,桑乔又用脚去踢他,直将他一脚踢到床肚里。桑桑龟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抖抖索索地哭着,但越哭声音越小——他已没有力气哭了,也哭不出声来了。

被关在门外的母亲,终于把门弄开,见桑乔抓着棍子还浑身发颤地守在床前等桑桑出来再继续揍他,拚了命从桑乔手里夺下棍子:“你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她哭了,把桑桑从床下拉出,护在怀里。

柳柳更是哇哇大哭,仿佛父亲不是打的桑桑,而是打的她。

桑乔走出门去,站在院子里,脸色苍白,神情沮丧,仿佛十几年用心血换来的荣誉,真的被儿子一下子全都毁掉了。

当天深夜,桑乔一家人,都被桑桑锐利的叫唤声惊醒了。

母亲下了床,点了灯,急忙过来看他。当她看到桑桑满头大汗,脸已脱色,再一摸他的手,直觉得冰凉时,便大声喊桑乔:“他爸,你快起来!你快起来!”

桑桑用一只手捂着脖子向母亲说着:“脖子疼。”

母亲将他的手拿开,看到了他脖子上一个隆起的肿块。这个肿块,她已看到许多日子了。

又一阵针扎一般的疼痛袭击了桑桑,他尖叫了一声,双手死死抓住了母亲的手。母亲坐到床边将他抱起,让他躺在了她怀里。

桑乔站在床边问:“这个肿块已长了多少天啦?我怎么没看见?”

母亲流着泪:“你整天就只知道忙你的学校!你什么时候管过孩子?你还能看见孩子长了东西?两个月前,我就对你说过,你连听都没听进耳朵里去!……”

桑桑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他的嘴唇一直在颤动着。他躺在母亲怀里,一次又一次地被疼痛袭击着。

桑乔这才发现眼前的桑桑清瘦得出奇:两条腿细得麻秆一般,胸脯上是一根根分明的肋骨,眼窝深深,眼睛大得怕人。

桑乔翻出两粒止痛片,让桑桑吃了,直到后半夜,桑桑的疼痛才渐渐平息下去。

桑乔带着桑桑去了镇上医院。几个医生都过来看。看了之后,都说:“桑校长,早点带孩子去城里医院看,一刻也不能拖延。”

桑桑从医生们的脸上,更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了事情的严重。

当天,桑乔就带着桑桑去了县城。

桑桑去了三家医院。每一家医院的医生,都是在检查完他脖子上的肿块之后,拍拍他的头说:“你先出去玩玩好吗?”桑乔就对桑桑说:“你到外面玩一会,我马上就来。”桑桑就走出了诊室。但桑桑没有走出医院到外面去玩,而是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他不想玩,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等父亲。

桑桑能感觉到父亲的表情越来越沉重,尽管父亲做出来的是一副很正常的样子。但桑桑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只知道跟着父亲走进医院,走出医院,走在大街上。他唯一感觉到的是父亲对他很温和,很温暖。父亲总是在问他:“你想吃些什么?”而桑桑总是摇摇头:“我不想吃什么。”但桑桑心里确实没有去想什么。

天黑了。父子俩住进了一家临河小旅馆。

晚饭吃得有点沉闷。但桑桑还是吃了一些。他发现父亲在吃饭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筷子放在菜盘里,却半天不知道夹菜。当父亲忽然地想到了吃饭时,又总是对桑桑说:“吃饱了饭,我们逛大街。”

这是桑乔带着桑桑第一回夜晚留宿城里。

桑桑跟着父亲在大街上走着。已是秋天,风在街上吹着时,很有了点凉意。街两旁的梧桐树,虽然还没有落叶,但已让人感觉到,再刮几起秋风,枯叶就会在这夜晚的灯光里飘落。父子俩就这样走在梧桐树下的斑驳的影子里。秋天夜晚的大街,反倒让人觉得比乡村的夜晚还要寂寞。

父亲看到桑桑落在了后面,就停住了,等他走上来时,说:“还想逛吗””

桑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想逛,还是不想逛。

父亲说:“天还早,再走走吧。”

桑桑依然跟着父亲。

路过一个卖菱角的小摊,父亲问:“想吃菱角吗?”

桑桑摇摇头。

路过一个卖茶鸡蛋的小摊,父亲问:“想吃茶鸡蛋吗?”

桑桑还是摇摇头。

又路过一个卖坪藕的小摊,父亲问:“吃段烀藕吧?”这回,他不等桑桑回答,就给桑桑买了一大段烀藕。

桑桑吃着烀藕,跟着父亲又回到了小旅馆。

过不一会,就下起晚雨来。窗外就是河。桑桑坐在窗口,一边继续吃烀藕,一边朝窗外望着。岸边有根电线杆,电线杆上有盏灯。桑桑看到了灯光下的雨丝,斜斜地落到了河里,并看到了被灯光照着的那一小片水面上,让雨水打出来的一个个半明半暗的小水泡泡。他好像在吃藕,但吃了半天,那段藕还是那段藕。

“不好吃,就不吃了。”父亲说完,就从桑桑手中将那段藕接过来,放在床头的金属盘里,“早点睡觉吧。”父亲给桑桑放好被子,并且帮着桑桑脱了衣服,让桑桑先钻进被窝里,然后自己也脱了衣服,进了被窝。这是个小旅馆,父子俩合用一床被子。

桑桑已经没有和父亲合用一床被子睡觉的记忆了,或者说,这种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桑桑借着灯光,看到了父亲的一双大脚。他觉得父亲的大脚很好看,就想自己长大了,一双脚肯定也会像父亲的大脚一样很好看。但,就在他想到自己长大时,不知为什么鼻头酸了一下,眼泪下来了。

父亲拉灭了灯。

桑桑困了,不一会就睡着了。但睡得不深。他隐隐约约地觉得父亲在用手抚摸着他的脚。父亲的手,一会在他的脚面上来回地轻抚着,一会在轻轻地捏着他的脚趾头。到了后来,就用手一把抓住他的脚,一松一紧地捏着。

桑桑终于睡熟。他醒来时,觉得被窝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微微抬起头来,看见父亲正坐在窗口抽烟。天还未亮。黑暗中,烟蒂一亮一亮地照着父亲的面孔,那是一张愁郁的面孔。

雨似乎停了,偶尔有几声叮咚水声,大概是岸边的柳树受了风吹,把积在叶子上的雨珠抖落到河里去了。

第二天,父亲带着桑桑回家了。

路过邱二妈家门口时,邱二妈问:“校长,桑桑得的什么病?”

桑乔竟然克制不住地在喉咙里呜咽起来。

邱二妈站在门口,不再言语,默默地看着桑桑。

桑桑还是那样跟着父亲,一直走回家中。

母亲似乎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什么,拉过桑桑,给他用热水洗着脸,洗着手。

桑乔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师们都过来了。但谁也没有向桑乔问桑桑究竟得了什么病。

篮球场上传来了阿恕们的喊声:“桑桑,来打篮球!”

蒋一轮说:“桑桑,他们叫你打篮球去呢。”

桑桑走出了院子。桑桑本来是想打一会篮球的。但走到小桥头,突然地不想打了,就又走了回来。当他快走到院门口时,他听见了母亲的压抑不住的哭声。那哭声让人想到天要塌下来了。

柳柳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样哭,直觉得母亲哭总是有道理的,也就跟着哭。

邱二妈以及老师们都在劝着母亲:“师娘师娘,别这么哭,别这么哭,别让桑桑听见了……”

桑桑没有进院子。他走到了池塘边,坐在塘边的凳子上,呆呆地看着池塘里几条在水面上游动着的只有寸把长的极其瘦弱的小鱼。他想哭一哭,但心中似乎又没有什么伤感的东西。他隐隐地觉得,他给全家,甚至给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带来了紧张、恐慌与悲伤。他知道,事情是十分严重的。然而,在此刻他却就是无法伤心起来。

他觉得有一个人朝他走来了。他用两只细长的胳膊支撑在凳子上,转过头去看。他见到了温幼菊。

温幼菊走到了他跟前,把一只薄而柔软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桑桑,晚上来找我一下好吗?”

桑桑点点头。他去看自己的脚尖,但脚尖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桑桑最喜欢的男老师是蒋一轮,最喜欢的女老师是温幼菊。

温幼菊会唱歌,声音柔和而又悠远,既含着一份伤感,又含着一份让人心灵颤抖的骨气与韧性。她拉得一手好胡琴。琴上奏得最好的又是那曲《二泉映月》。夏末初秋的夜晚,天上月牙一弯,她坐在荷塘边上,拉着这首曲子,使不懂音乐的乡下人,也在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悲愁。桑桑的胡琴就是温幼菊教会的。

在桑桑看来,温幼菊最让人着迷的还不仅仅在于她会唱歌,会拉胡琴,更在于她一年四季总守着她的药罐子。他喜欢看她熬药,看她喝药,看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温幼菊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出现,总是那副样子。她自己似乎也很喜欢自己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使她感到自己很温馨,也很有人情。

因为她的房间一年四季总飘逸着发苦的药香,蒋一轮就在她的门上挂了一小块木牌,那上面写了两个字:药寮。

桑桑不懂“寮”是什么意思,蒋一轮就告诉他:“寮就是小屋。”

温幼菊笑笑,没有摘掉牌子。她的小屋本就是熬药的地方。她喜欢熬药,甚至喜欢自己有病。“药寮”——这个名字挺古朴,挺雅的。

桑桑进屋子时,温幼菊正在熬药。

温幼菊坐在小凳上,见了桑桑,也给了他一张小凳,让他与她一起面对着熬药的炉子。

这是一只红泥小炉,样子很小巧。此时,炭正烧得很旺,从药罐下的空隙看去,可以看到一粒粒炭球,像一枚枚蛋黄一样鲜艳,炉壁似乎被烧得快要溶化成金黄色的流动的泥糊了。

立在炉上的那只黑色的瓦罐,造型土气,但似乎又十分讲究,粗朴的身子,配了一只弯曲得很优稚的壶嘴和一个很别致的壶把。药已经煮开。壶盖半敞,蒸气推动着壶盖,使它有节奏地在壶口上弹跳着。蒸气一缕一缕地升腾到空中,然后淡化在整个小屋里,使小屋里洋溢着一种让人头脑清醒的药香。

在深秋的夜晚,听着窗外的秋风吹着竹林与茅屋,小红炉使桑桑感到十分温暖。

温幼菊没有立即与桑桑说话,只是看着红炉上的药罐,看着那袅袅飘起的淡蓝色的蒸气。她的神情,就像看着一道宁静的风景。

桑桑第一次这样认真地面对红炉与药罐。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他好像也是挺喜欢看这道风景的。

温幼菊往罐里续了点清水之后,依然坐了下来。她没有看桑桑,望着红炉与药罐问他:“害怕吗?”

桑桑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害怕还是不害怕。他甚至有点渴望自己生病。但他又确实感觉到了,事情似乎太严重了。他倒是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孤独感。

桑桑望着炉口上似有似无的红焰,不说话。

“你来听听我的故事吧。”温幼菊回忆着,“我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我是奶奶把我带大的。我得永远记住我的奶奶,永生永世。这倒不在于奶奶知我的冷热,知我的饥饱,而在于她使我学会了活着所必要的平静和坚韧。奶奶是个寡言的人。细想起来,奶奶没有留给我太多的话。在我的记忆里,最深刻的,只有她留下的两个字:别怕!这几乎是她留给我的全部财富,但这财富是无比珍贵的。记得我七岁时,那年冬天,我望着门前那条冰河,很想走过去。我想站在对岸,然后自豪地大声叫奶奶,让她来看我。但我走到冰上时,却不敢再往前走了,虽然我明明知道,冰已结得很厚很厚。这时,我感觉到身后的岸上,站着奶奶。我没有回头看她,但我能感觉到奶奶的目光——鼓励我的目光。当我还在犹豫不决时,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别怕!奶奶的声音不大,但在我听来,却像隆隆的雷声。我走过去,走过去,一直走过去……我登上了对岸,回头一看,奶奶正拄着拐棍站在寒冷的大风中,当时奶奶已经七十岁了。我没有大声地叫她。因为,我哭了。……”

温幼菊用铁钩捅了几下炉子,炉口飞出一片细小的火星。

“十二岁那年,我生病了,非常非常严重的病。医生说,我只能再活半年。那天傍晚,我独自一人走到大堤上去,坐在一棵树下,望着正一寸一寸地落下去的太阳。我没有哭,但我能感觉到我的手与脚都是冰凉的。奶奶拄着拐棍来了。她没有喊我回家,而是在我身边坐下了。天黑了下来,四周的一切,都渐渐地被黑暗吞没了。风越吹越大,我浑身哆嗦起来。当我抬头去望奶奶时,她也正在望我。我在黑暗里,看到了她的那双慈祥的、永远含着悲悯的眼睛。我扑到她怀里,再也克制不住地哭泣起来。她不说话,只是用手抚摸着我的脑袋与肩头。月亮升上来了,很惨白的一轮。奶奶说:别怕!我伏在她腿上,竟然睡着了。……后来的日子里,奶奶卖掉了她的一切,领着我四处治病。每当我感到绝望时,奶奶总是那句话:别怕!听到这两个字,我就会安静下来。那时,我既不感到恐怖,也不感到悲伤。我甚至那样想:我已见过太阳了,见过月亮了,见过麦地和风车了,见过那么多那么多的好人了,即使明天早上,真的走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像所有那些与我年纪一样大的女孩子一样,觉得很快乐。奶奶每天给我熬药。而我每天都要喝下一碗一碗的苦药。我听从奶奶的,从不会少喝一口。喝完了,我朝奶奶笑笑

温幼菊将药倒进一只大碗,放上清水,接着再熬第二和。

停顿了很久,温幼菊才说:‘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师范学校。也就是那年秋天,奶奶走了。奶奶活了八十岁。奶奶是为了我,才活了八十岁的。奶奶临走前,抓住我的手。她已说不出话来了。但我从她微弱的目光里,依然听到了那两个字:别怕!”她没有看桑桑,但却把胳膊放在了桑桑的脖子上:“桑桑,别怕……”

眼泪立即汪在了桑桑的眼眶里。

温幼菊轻轻摇着桑桑,唱起歌来。没有歌词,只有几个抽象的叹词:

咿呀……呀,

咿呀……呀,

咿呀……哟,

哟……,

哟哟,哟哟……,

咿呀咿呀哟……

这几个叹词组成无穷无尽的句子,在缓慢而悠长的节奏里,轻柔却又沉重,哀伤却又刚强地在暖暖的小屋里回响着。桑桑像一只小船,在这绵绵不断的流水一样的歌声中漂流着。……

桑乔丢下工作,领着桑桑去了苏州城看病。一个月下来,看了好几家医院,用尽了所带的钱,换得的却是与县城医院一样的结论。桑乔看过不少医书,知道医学上的事。随着结论的一次又一次的相同,他已不再怀疑一个事实:桑桑不久后将离他而去。桑乔已不知道悲哀,只是在很短的时间内,长出一头白发。他总是在心里不停地责备自己对桑桑关注得太迟了——甚至在桑桑已经病得不轻的情况下,还为了那点荣誉凶狠地毒打了他。他对桑桑充满了怜悯与负疚。

“这种病反而可能会被一些偏方治好。”抱着这一幻想,桑乔买了一些他深知是无用的药,领着桑桑又回到了油麻地,从此开始了对民间绝招的寻找。这个行动开始后不久,线索就一天一天地增多,到了后来,竟有了无数条线索。就像过去紧紧抓住任何一个可获取荣誉的机会一样,桑乔拚命抓住了这些听来可以夺回桑桑生命的线索。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油麻地的人经常看到的情景是:桑乔领着桑桑出门了,或是桑乔领着桑桑回家了。有时,是桑乔拉着桑桑的手在走路;有时,是桑乔背着桑桑在走路。有时是当天出门当天回来,有时则一两天或两三天才回来。归来时,总会有不少人走上前来观望。人们从桑乔脸上也看到过希望,但看到更多的是深深的无望。桑乔的样子一日比一日疲惫,而桑桑也在一日一日地消瘦。到了后来,人们再看到桑乔又从外面领着桑桑回来时,见桑乔的表情都有点木呐了。桑乔依旧没有放弃任何一条线索,并且还在一个劲地寻找线索。他的行为几乎变成了一种机械性的行为,能在几天时间里面,就踏破一双鞋底。

油麻地的孩子们并不懂得桑桑的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病,但他们从桑桑父母的脸上和老师的脸上感觉到了在桑桑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桑桑出现时,他们总显出不知如何看待桑桑的样子而远远地站着不说话。少数几个孩子,如秃鹤、阿恕,会走过来叫一声“桑桑”,但很快又不知道再与桑桑说些什么好了。那一声“桑桑”,声音是异样的,亲切而带了些怜悯。

桑桑发现,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被孩子们所注意。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气感和莫名其妙的满足感。他哀伤而又甜美地接受着那一双双祝福与安慰的目光,并摆出一副“我生病了”的无力而不堪一击的样子。他忽然文静了,卫生了,就像当初纸月到油麻地小学来读书那会一样。所不同的是,现在,他又多了些娇气与软弱。他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大家的照顾,用感激而温柔的目光去看着帮助着他的人。他还在断断续续地上课。老师们对他总是表扬,即使他的课堂回答并不理想,即使他的作业错得太多。桑桑也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不合适,只是稍稍有点害躁。

在无数双目光里,桑桑总能感觉到纸月的目光。

自从桑桑被宣布有病之后,纸月的目光里就有了一种似有似无的惊恐与哀伤。她会在人群背后,悄悄地去看桑桑。而当桑桑偶然看到她的目光时,她会依旧望着桑桑,而不像往常那样很快将目光转到一边去。倒是桑桑把目光先转到了一边。

纸月知道桑桑生病的当天,就告诉了外婆:“桑桑生病了。”

从那以后,纸月隔不几天,就会走进桑桑家的院子,或是放下一篓鸡蛋,或是放下一篮新鲜的蔬菜。她只对桑桑的母亲说一句话:“是外婆让我带来的。”也不说是带给谁吃的。而桑桑的母亲在与邱二妈说起这些东西时,总是说:“是纸月的外婆,带给桑桑吃的。”

那天,桑乔背着桑桑从外面回来时,恰逢下雨,路滑桥滑。纸月老早看到了艰难行走着的他们,冒着雨,从操场边上的草垛上拔下了一大抱稻草,将它们厚厚地撒在了容易打滑的桥上。趴在桑乔背上的桑桑远远就看到了这一切。当桑乔背着桑桑踏过松软的稻草走进校园里,桑桑看到了站在梧桐树下的纸月:她的头发已被雨水打湿,其中几丝被雨水贴在了额头上,瘦圆的下巴上,正滴着亮晶晶的雨珠。

冬天将要结束时,桑桑的身体明显地变坏了。他每天下午开始发烧,夜里睡觉时,动不动就一身虚汗,就像刚被从水中打捞出来一般。早晨起来,桑桑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仿佛自己不久就会像他的鸽子一样飘入空中。也就在这越来越感无望的日子里,桑乔带着桑桑去外地求医时,偶然得到一个重要的线索:在离油麻地一百多里地的一个叫牙塘的地方,有个老医生,得祖传的医道与秘方,专治桑桑的这种病,治好了许多人。

这天,桑乔领着桑桑再一次出发了。

才开始,桑桑是拒绝出发的。他大哭着:“我不去!我不去!”他不想再给自己治病了。这些日子,他已吃尽了无数的苦头。苦药,他已不知喝下了多少碗。他甚至勇敢地接受了火针。一根那么长的针,烧得通红,向他脖子上的肿块直扎了下去。……

又是温幼菊将他叫进了她的“药寮”,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像她的奶奶当年那样对桑桑说了一句话:“别怕!”然后,就坐在红泥小炉的面前,望着药罐,唱起那天晚上唱的那首无词的歌……

文弱的温幼菊,却给了他神秘的力量。

一路上,桑桑的耳边总能听到那支歌。

随着与牙塘距离的缩短,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有希望。桑乔一路打听着,而一路打听的结果是:那个希望之所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确定,越来越让人坚信不移。人们越来越仔细地向他描摹着那个叫高德邦的老医生的家史以及高家那种具有传奇色彩的医疗绝招。桑乔甚至碰到了一个曾被高德邦治好的病人。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病人,他看了一下桑桑的肿块说:“和我当时的肿块一模一样,也是长在脖子上。”然后他一边向桑乔诉说着高德邦的神奇,一边让桑乔看他的脖子——光溜溜的没有任何病相的脖子。看了这样的脖子,桑乔笑了,并流下泪来。他朝他背上的桑桑的屁股上使劲地打了两下。

而早已觉得走不动路的桑桑,这时要求下来自己走路。

桑乔同意了。

他们是在第三天的上午,走到牙塘这个地方边上的。当从行人那里认定了前面那个小镇就是牙塘时,他们却站住不走了,望着那个飘着炊烟的、房屋的屋顶几乎是清一色的青瓦盖成的小镇。在桑乔眼里,这个陌生而普通的小镇,成了让他灵魂颤栗的希望之城。“牙塘!牙塘!……”他在心中反复念叨着这个字眼,因为,它与儿子的生命休戚相关。

桑桑觉得父亲一直冰凉干燥的手,现在出汗了。

他们走进了镇子。

但仅仅是在半个小时之后,父子俩的希望就突然破灭了——

他们在未走进高家的院子之前,就已在打听高德邦家住哪儿时听到了消息:“高德邦头年就已经去世了。”但桑乔还是拉着桑桑,坚持着走进了高家院子。接待他们的是高德邦的儿子。当他听明白了桑乔的来意之后,十分同情而不无遗憾地说:“家父去年秋上,过世了。”并告诉桑乔,高德邦是突然去世的,他们家谁也没有从高德邦那里承接下祖上那份医术。桑乔听罢,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拉着桑桑的手走出高家的院子的。

当天,桑乔没有领着桑桑回家,而是在镇上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了。他突然地感到,他已再也抵挡不住沉重的疲倦。他两腿发软,已几乎走不动路了。

桑桑也已疲倦不堪,进了小旅馆,和父亲一道上了床,倒头就睡。

桑乔和桑桑回到油麻地小学时,全校师生正在大扫除。地已扫得很干净了,但还在扫;玻璃已擦得很亮了,但还在擦。见了桑乔,从老师到学生,都一脸歉意。因为,一直挂在油麻地小学办公室墙上的那面流动红旗,在这两天进行的各学校互比中,被别的学校摘去了:油麻地小学从外部环境到内部教学秩序,皆一片混乱。昨天,当这面红旗被摘掉后,老师们立即想起了此时此刻正背着桑桑走在路上的桑乔,一个个都在心里感到十分不安,他们甚至有一种犯罪感。因此,今天从一早上就开始整理校园。他们要在桑乔和桑桑回来之前,将油麻地小学恢复到桑乔未丢下工作之前的水平。

桑乔知道了这一切,苦笑了一声。

春天到了。一切都在成长、发达,露出生机勃勃的样子。但桑桑却瘦成了骨架。桑桑终于开始懵懵懂懂地想到一个他这么小年纪上的孩子很少有机会遇到的问题:突然地,不能够再看到太阳了!他居然在一天之中,能有几次想到这一点。因为,他从所有的人眼中与行为上看出了这一点:大家都已经预感到了这不可避免的一天,在怜悯着他,在加速加倍地为他做着一些事情。他常常去温幼菊那儿。他觉得那个小屋对他来说,是一个最温馨的地方,他要听温幼菊那首无词歌,默默地听。他弄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喜欢听那首歌。

他居然有点思念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天。那时,他竟然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因为,在想着这一天的情景时,他的耳畔总是飘扬着温幼菊的那首无词歌。于是,在他脑海里浮现的情景,就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

桑乔从内心深处无限感激温幼菊。因为,是她给了他的桑桑以平静,以勇气,使儿子在最后的一段时光里,依然那样美好地去看他的一切,去想他的明天。

桑桑对谁都比以往任何时候显得更加善良。他每做一件事,哪怕是帮别人从地上捡起一块橡皮,心里都为自己而感动。

桑桑愿意为人做任何一件事情:帮细马看羊,端上一碗水送给一个饥渴的过路人,……。他甚至愿意为羊,为牛,为鸽子,为麻雀们做任何一件事情。

这一天,桑桑坐到河边上,他想让自己好好想一些事情—他必须抓紧时间好好想一些事情。

一只黄雀站在一根刚刚露了绿芽的柳枝上。那柳枝太细弱了,不胜黄雀的站立,几次弯曲下来,使黄雀又不时地拍着翅膀,以减轻对柳枝的压力。

柳柳走来了。

自从桑桑被宣布有病之后,柳柳变得异常乖巧,并总是不时地望着或跟着桑桑。

她蹲在桑桑身边,歪着脸看着桑桑的脸,想知道桑桑在想些什么。

柳柳从家里出来时,又看见母亲正在向邱二妈落泪,于是问桑桑:“妈妈为什么总哭?”

桑桑说:“因为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就你一个人去吗?”

“就我一个人。”

“我和你一起去,你带我吗?”

“那个地方,只有我能去。”

“那你能把你的鸽子带去吗?”

“我带不走它们。”

“那你给细马哥哥了?”

“我和他已经说好了。”

“那我能去看你吗?”

“不能。”

“长大了,也不能吗?”

“长大了,也不能。”

“那个地方好吗?”

“我不知道。”

“那个地方也有城吗?”

“可能有的。”

“城是什么样子?”

“城……城也是一个地方,这地方密密麻麻地有很多很多房子,有一条一条的街,没有田野,只有房子和街……”

柳柳想像着城的样子,说:“我想看到城。”

桑桑突然想起,一次他要从柳柳手里拿走一个烧熟了的玉米,对她说:“你把玉米给我,过几天,我带你进城去玩。”柳柳望望手中的玉米,有点舍不得。他就向柳柳好好地描绘了一通城里的好玩与热闹。柳柳就把玉米给了他。他拿过玉米就啃,还没等把柳柳的玉米啃掉一半,就忘记了自己的诺言。

桑桑的脸一下子红了……

第二天,桑桑给家中留了一张纸条,带着柳柳离开了家。他要让柳柳立即看到城。

到达县城时,已是下午三点。那时,桑桑又开始发烧了。他觉得浑身发冷,四肢无力。但,他坚持着拉着柳柳的手,慢慢地走在大街上。

被春风吹拂着的县城,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迷人。城市的上空,一片纯净的蓝,太阳把城市照得十分明亮。街两旁的垂柳,比乡村的垂柳绿得早,仿佛飘着一街绿烟。一些细长的枝条飘到了街的上空,不时地拂着街上行人。满街的自行车,车铃声响成密密的一片。

柳柳有点恐慌,紧紧抓住桑桑的手。

桑桑将父亲和其他人给他的那些买东西吃的钱,全都拿了出来,给柳柳买了各式各样的食品。还给她买了一个小布娃娃。他一定要让柳柳看城看得很开心。

桑桑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带柳柳去看城墙。

这是一座老城。在东南一面,还保存着一堵高高的城墙。

桑桑带着柳柳来到城墙下时,已近黄昏。桑桑仰望着这堵高得似乎要碰到了天的城墙,心里很激动。他要带着柳柳沿着台阶登到城墙顶上,但柳柳走不动了。他让柳柳坐在了台阶上,然后脱掉了柳柳脚上的鞋。他看到柳柳的脚板底打了两个豆粒大的血泡。他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脚,给她穿上鞋,蹲下来,对她说:“哥哥背你上去。”

柳柳不肯。因为母亲几次对她说,哥哥病了,不能让哥哥用力气。

但桑桑硬把柳柳拉到了背上。他吃力地背起柳柳,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地爬上去。过不一会,冷汗就大滴大滴地从他额上滚了下来。

柳柳用胳膊搂着哥哥的脖子,她觉得哥哥的脖子里尽是汗水,就挣扎着要下来。但桑桑紧紧地搂着她的腿不让她下来。

那首无词歌的旋律在他脑海里盘旋着,嘴一张,就流了出来:

咿呀……,

咿呀……呀,

唯呀……哟,

哟……,

哟哟,哟哟……,

咿呀咿呀哟……

登完一百多级台阶,桑桑终于将柳柳背到了城墙顶上。

往外看,是大河,是无边无际的田野;往里看,是无穷无尽的房屋,是大大小小的街。

城墙顶上有那么大的风,却吹不干桑桑的汗。他把脑袋伏在城墙的空隙里,一边让自己休息,一边望着远方:太阳正在遥远的天边一点一点地落下去……

柳柳往里看看,往外看看,看得很欢喜,可总不敢离开桑桑。

太阳终于落尽。

当桑乔和蒋一轮等老师终于在城墙顶上找到桑桑和柳柳时,桑桑已经几乎无力再从地上站起来了……。

桑桑脖子上的肿块在迅速地增大。离医生预见的那个日子,也已越来越近。但无论是桑桑还是父母以及老师们,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平静。桑乔不再总领着桑桑去求医了。他不愿再看到民间医生们那些千奇百怪的方式给桑桑带来的肉体的痛苦。他想让桑桑在最后的时光里不受打扰,不受皮肉之苦,安安静静地活着。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纸月的外婆去世了。

桑桑见到纸月的小辫上扎着白布条,是在小桥头上。那时,桑桑正趴在桥栏杆上望着池塘里刚刚钻出水面的荷叶尖尖。

纸月走过之后,那个白布条就在他眼中不时地闪现。桑桑很伤感,既为自己,也为纸月。一连几天,那根素净的白布条,总在他眼前飘动。这根飘动的白布条,有时还独立出来,成为一个纯粹而优美的情景。

夏天到了,满世界的绿,一日浓似一日。

这天,桑乔从黑暗中的墙上摘下了猎枪,然后反复拭擦着。他记得几年前的一天,桑桑曾望着墙上挂着的这支猎枪对他说:“爸,带我打猎去吧。”桑乔根本没有理会他,并告诫他:“不准在外面说我家有支猎枪!”桑桑问:“那为什么?”桑乔没好气地说:“不为什么!”后来,桑乔几次感觉到桑桑总有一种取下猎枪来去打猎的愿望。但他用冷冷的目光熄灭了桑桑的念头。现在,他决定满足儿子的愿望。他不再在乎人们会知道他从前是一个低贱的猎人。

桑乔要给桑桑好好打一回猎。

打猎的这一天,天气非常晴朗。

桑乔完全是一副猎人的打扮。他头戴一顶草帽,腰束一根布带。布带上挂着一竹筒火药。裤管也用布束了起来。当他从校园里走过时,老师和学生们竟一时没有认出他来。他已一点也不再像斯文的“桑校长”。

走过田野时,有人在问:“那是谁?”

“桑校长。”

“别胡说了,怎么能是桑校长?”

“就是桑校长!”

“桑校长会打猎?”

怕是从前打过猎。”

桑乔听到了,转过身来,摘下草帽,好像在让人看个清楚:我就是桑乔。

桑桑跟在父亲身后,心里很兴奋。

桑乔选择了桑田作为猎场。

一块很大很大的桑田。一望无际的桑树,棵棵枝叶繁茂,还未走进,就远远地闻到了桑叶所特有的清香。没有一丝风,一株株桑树,好像是静止的。

桑桑觉得桑田太安静了,静得让他不能相信这里头会有什么猎物。

然而,桑乔一站到田头时,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别出声,跟着我。”

桑乔从肩上取下枪,端在手中,跑进了桑田。

桑桑很奇怪,因为他看到父亲在跳进桑田时,仿佛是飘下去的,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倒是他自己尽管小心翼翼,双脚落地时,还是发出了一丝声响。

桑乔端着枪在桑树下机敏而灵活地走着。

桑桑紧张而兴奋地紧紧跟随着。自从他被宣告有病以来,还从未有过这种心情。

桑乔转过头来,示意桑桑走路时必须很轻很轻。

桑桑朝父亲点点头,像猫一般跟在父亲身后。

桑乔突然站住不走了,他等桑桑走近后,把嘴几乎贴在了桑桑的耳朵上:“那儿有两只野鸡!”

桑桑顺着父亲的手指,立即看到在一棵桑树的下面,一只野鸡蹲在地上,一只野鸡立在那里。都是雄鸡,颈很长,羽毛十分好看,在从桑叶缝隙里筛下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地亮,仿佛是两个稀罕的宝物藏在这幽暗的地方。桑桑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让桑桑觉得它马上就要跳出来了,他立即用手紧紧捂住嘴,两只眼睛则死死盯住桑树下的那两只野鸡。

桑乔仔细检查了一下猎枪,然后小声地对桑桑说:“我点一下头,然后你就大声地喊叫!”

桑桑困惑地望着父亲。

“必须把它们轰赶起来。翅膀大张开,才容易被击中。”

桑桑似乎明白了,朝父亲点了点头,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一见到父亲点头,他就猛地朝空中一跳,大声叫喊起来:“嗷——!嗷——!”

两只野鸡一惊,立即扇动翅膀向空中飞去。野鸡的起飞,非常笨拙,加之桑树的稠密,它们好不容易才飞出桑林。

桑乔的枪口已经对准了野鸡。

“爸,你快开枪呀!”

桑乔却没有开枪,只是将枪口紧紧地随着野鸡。

野鸡扇动着翅膀,已经飞到四五丈高的天空。只见阳光下,五颜六色的羽毛闪闪发光,简直美丽极了。

桑乔说了一声“将耳朵捂上”,少顷,开枪了。

桑桑即使用双手捂住了耳朵,还仍然觉得耳朵被枪声震麻了。他看到空中一片星星点点的火花,并飘起一缕蓝烟。随即,他看到两只野鸡在火花里一前一后地跌落了下来。他朝它们猛跑过去。桑树下,他分别找到了它们。然后,他一手抓了一只,朝父亲跑过来,大声叫着:“爸爸!爸爸!你看哪!”他朝父亲高高地举起了那两只野鸡。

桑乔看到儿子那副高兴得几乎发狂的样子,抓着猎枪,两眼顿时湿润了。……

田猎后大约一个星期,纸月走进了桑桑家的院子。桑桑不在家。纸月把一个布包包交给了桑桑母亲:“师娘,等桑桑回来,交给桑桑。”

桑桑的母亲打开布包,露出一个书包来。那书包上还绣了一朵好看的红莲。那红莲仿佛在活生生地在开放着。

“书包是我妈做的,可结实了,能用很多年很多年。”纸月把“很多年很多年”重重地说着。

桑桑的母亲明白纸月的心意,心一热,眼角上就滚下泪珠来。她把纸月轻轻拢到怀里。桑桑的母亲最喜欢的女孩儿,就是纸月。

纸月走了。但走出门时,她转过头来,又深情地看了一眼桑桑的母亲,并朝桑桑的母亲摇了摇手,然后才离去。

从外面回来的桑桑,在路上遇见了纸月。

桑桑永远改不了害羞的毛病。他低着头站在那儿。

纸月却一直看着桑桑。

当桑桑终于抬起头来时,他看到纸月不知为什么两眼汪满了泪水。

纸月走了。

桑桑觉得纸月有点异样。但他说不清楚她究竟是为什么。

第二天,纸月没有来上学。第三天、第四天,纸月仍然没有来上学。

第四天晚上,桑桑听到了消息:纸月失踪了,与她同时失踪的还有浸月寺的慧思僧人。

不知为什么,当桑桑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并不感到事情有多么蹊跷。

板仓地方上的人,似乎也不觉得事情有多么蹊跷。他们居然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把这个事情报告给上头,仿佛有一对父女俩,偶然地到板仓住了一些日子,现在不想再住了,终于回故乡去了。

过了些日子,桑桑对母亲说出去玩一会,却独自一人走到了浸月寺。

寺门关着。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寺庙的风铃,在风中寂寞地响着。

桑桑坐在台阶上,望着那条穿过林子的幽静小道。他想像着纸月独自一人走到寺庙来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在心里认定了,纸月是常常从这条小道上走进寺院的,那时,她心中定是欢欢喜喜的。

桑桑陷入了困惑与茫然。人间的事情实在太多,又实在太奇妙。有些他能懂,而有些他不能懂。不懂的也许永远也搞不懂了。他觉得很遗憾。近半年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似乎又尤其多,尤其出人意料。现在,纸月又突然地离去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在这一串串轻松与沉重、欢乐与苦涩、希望与失落相伴的遭遇中长大的。

他在台阶上坐了很久。有一阵,他什么也不去想,就光听那寂寞的风铃声。

桑桑坚持上学,并背起了纸月送给他的书包。他想远方的纸月会看到他背着这个书包上学的。他记着母亲转述给他的纸月的话——“很多年很多年”。他在心里暗暗争取着,绝不让纸月失望。

桑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刚强。

仲夏时节,传来一个消息,有人在江南的一座美丽的小城看到了纸月与慧思僧人。那小城本是慧思的故乡。他已还俗了。

也是在这一时节,油麻地来了一个外地的郎中。当有人向他说起桑桑的病后,他来到了油麻地小学。看了桑桑的病,他说:“我是看不了这个病,但我知道有一个人能看。他是看这个病的高手。”于是,留了那个高手的姓名与地址。

桑乔决定再带着桑桑去试一下。

那个地方已出了本省。父子俩日夜兼程,三天后才找到那个地方。那个高手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已不能站立,只是瘫坐在椅子上,脑袋稳不住似地直晃悠。他颤颤抖抖地摸了摸桑桑脖子上的肿块,说:“不过就是鼠疮。”

桑乔唯恐听错了:“您说是鼠疮?”

“鼠疮。”老人口授,让一个年轻姑娘开了处方,“把这药吃下去,一日都不能间断。七天后,这孩子若是尿出棕色的尿来,就说明药已有效应了。带孩子回去吧。”

桑乔凭他的直觉,从老人的风骨、气质和那番泰然处之的样子上,认定这一回真的遇上高手了。他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并让桑桑也深深鞠了一躬。

此后,一连几个月,桑桑有许多时间是在温幼菊的“药寮”里度过的。

温幼菊对桑桑的父母说:“我已熬了十多年的药,我知道药该怎么熬。让我来帮你们看着桑桑喝药吧。”她又去买了一只瓦罐,作为桑桑的药罐。

红泥小炉几乎整天燃烧着。

温幼菊轮番熬着桑桑的药和她自己的药,那间小屋整天往外飘着药香。

一张桌子,一头放了一张椅子。在一定的时刻,就会端上两只大碗,碗中装了几乎满满一下子熬好的中药。温幼菊坐一头,桑桑坐一头。未喝之前十几分钟,他们就各自坐好,守着自己的那一碗药,等它们凉下来好喝。

整个喝药的过程,充满了庄严的仪式感。

桑桑的药奇苦。那苦是常人根本无法想像的。但是,当他在椅子坐定之后,就再也没有一丝恐怖感。他望着那碗棕色的苦药,耳畔响着的是温幼菊的那首无词歌。此时此刻,他把喝药看成了一件悲壮而优美的事情。

七天后,桑乔亲自跟着桑桑走进厕所。他要亲眼观察桑桑的小便。当他看到一股棕色的尿从桑桑的两腿间细而有力地冲射出来时,他舒出一口在半年多时间里一直压抑于心底的浊气,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

桑乔对温幼菊说:“拜托了。”

温幼菊说:“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你们,包括纸月在内的孩子们,让桑桑看到了许多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他没有理由不好好吃药。”

一个月后,桑桑的脖子上的肿块开始变软并开始消退。

就在桑桑临近考初中之前,他脖子上的肿块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这天早晨,桑乔手托猎枪,朝天空扣动了扳机。

桑乔在打了七枪之后,把猎枪交给了桑桑:“再打七枪!”

桑桑抓起那支发烫的猎枪,在父亲的帮助下,将枪口高高地对着天空。

当十四声枪响之后,桑桑看着天空飘起的那一片淡蓝色的硝烟,放声大哭起来。桑桑虽然没有死,但桑桑觉得他已死过一回了。

桑桑久久地坐在屋脊上。

桑桑已经考上了中学。桑乔因为工作的出色,已被任命到县城边上一所中学任校长。桑桑以及桑桑的家,又要随着父亲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桑桑去了艾地,已向奶奶作了告别。桑桑向蒋一轮、温幼菊、杜小康、细马、秃鹤、阿恕……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孩子们,也一一作了告别。

桑桑无法告别的,只有纸月。但桑桑觉得,他无论走到哪儿,纸月都能看到他。

油麻地在桑桑心中是永远的。

桑桑望着这一幢一幢草房子,泪水朦胧之中,它们连成了一大片金色。

鸽子们似乎知道了它们的主人将于明天一早丢下它们永远地离去,而在空中盘旋不止。最后,它们首尾相衔,仿佛组成了一只巨大的白色花环,围绕着桑桑忽高忽低地旋转着。

桑桑的耳边,是好听的鸽羽划过空气发出的声响。他的眼前不住地闪现着金属一样的白光。

一九六一年八月的这个上午,油麻地的许多大人和小孩,都看到了空中那只巨大的旋转着的白色花环……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写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如何使今天的孩子感动?”这一命题的提出,等于先承认了一个前提:今天的孩子是一个一个的“现在”,他们不同于往日的孩子,是一个新形成的群体。在提出这一命题时,我们是带了一种历史的庄严感与沉重感的。我们在咀嚼这一短语时,就觉得我们所面对的这个群体,是忽然崛起的,是陌生的,是难以解读的,从而也是难以接近的。我们甚至感到了一种无奈,一种无法适应的焦虑。

但我对这一命题却表示怀疑。

作为一般的,或者说是作为一种日常性的说法,我认为这一命题可能是成立的。因为,有目共睹,今天的孩子其生存环境确实有了很大的改变,他们所临对的世界,已不再是我们从前所面临的世界;今天的孩子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从生理上,与“昨日的孩子”相比,都起了明显的变化。

然而,如果我们一旦将它看成是一个抽象性的或者说具有哲学意味的命题提出时,我则认为它是不能成立的。我的观点很明确――在许多地方,我都发表过这样的观点:今天的孩子与昨天的孩子,甚至于与明天的孩子相比,都只能是一样的,而不会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

我对这样一个大家乐于谈论而从不怀疑的命题耿耿于怀,并提出疑问,是因为我认为它是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它直接影响着我们的思维取向、观察生活的态度、体验生活的方式乃至我们到底如何来理解“文学”。

遗憾的是,在这短小的篇幅里我根本无法来论证我的观点。我只能简单地说出一个结论:今天的孩子,其基本欲望、基本情感和基本的行为方式,甚至是基本的生存处境,都一如从前;这一切“基本”是造物主对人的最底部的结构的预设,因而是永恒的;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变化,实际上,都只不过是具体情状和具体方式的改变而已。

由此推论下来,孩子――这些未长大成人的人,首先一点依旧:他们是能够被感动的。其次:能感动他们的东西无非也还是那些东西――生死离别、游驻聚散、悲悯情怀、厄运中的相扶、困境中的相助、孤独中的理解、冷漠中的脉脉温馨和殷殷情爱……总而言之,自有文学以来,无论是抒情的浪漫主义还是写实的现实主义,它们所用来做“感动”文章的那些东西,依然有效――我们大概也很难再有新的感动招数。

那轮金色的天体,从寂静无涯的东方升起之时,若非草木,人都会为之动情。而这轮金色的天体,早已存在,而且必将还会与我们人类一起同在。从前的孩子因它而感动过,今天的这些被我们描绘为在现代化情景中变得我们不敢相认的孩子,依然会因它而感动,到明日,那些又不知在什么情景中存在的孩子,也一定会因它而感动。

“如何使今天的孩子感动?”我们一旦默读这一短句,就很容易在心理上进行一种逻辑上的连接:只有反映今日孩子的生活,才能感动今日的孩子。我赞同这样的强调,但同时我想说:这只能作为对一种生活内容书写的倾斜,而不能作为一个全称判断。感动今世,并非一定要写今世。“从前”也能感动今世。我们的早已逝去的苦难的童年,一样能够感动我们的孩子,而并非一定要在写他们处在今天的孤独中,我们表示了同情时,才能感动他们。若“必须写今天的生活才能感动今天的孩子”能成为一个结论的话,那么岂不是说,从前的一切文学艺术都不再具有感动人的能力因而也就不具有存在的价值了吗?岂不是说,一个作家十几年、几十年乃至一辈子的经验都不再具有文学素材的意义,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随风而去了吗?

再说,感动今世,未必就是给予简单的同情。我们并无足够的见识去判别今日孩子的处境的善恶与优劣。对那些自以为是知音、很随意地对今天的孩子的处境作是非判断、滥施同情而博一泡无谓的眼泪的做法,我一直不以为然。感动他们的,应是道义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和美的力量,而这一切是永在的。我们何不这样问一问:当那个曾使现在的孩子感到痛苦的某种具体的处境明日不复存在了呢――肯定会消亡的――你的作品又将如何?还能继续感动后世吗?

就作家而言,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一份独特的绝不会与他人雷同的生活。只要你曾真诚地生活过,只要你又能真诚地写出来,总会感动人的。你不必为你不熟悉今天的孩子的生活而感到不安(事实上,我们也根本不可能对今天的孩子的生活完全一无所知)。你有你的生活――你最有权利动用的生活,正是与你的命运、与你的爱恨相织一体的生活。动用这样的生活,是最科学的写作行为。即使你想完全熟悉今日孩子的生活(而这在实际上也是不可能的),你也应该有你自己的方式――走近的方式、介入的方式、洞察和了悟的方式。我们唯一要记住的是,感动人的那些东西是千古不变的,我们只不过是想看清楚它们是在什么新的方式下进行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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