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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学篇(上)
发布时间:2024/6/1  阅读次数:223  字体大小: 【】 【】【
  

劝学篇(上)

禀父母·闻九弟习字长进

男国藩跪禀

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九弟之病,自正月十六日后,日见强旺;二月一日开荤,现全复元矣。二月以来,日日习字,时有长进。男亦常习小楷,以为明年考差之具。近来改临智永千字文贴,不复临颜柳二家帖,以不合时宜故也。

孙男身体甚好,每日佻达欢呼,曾无歇息,孙女亦好。浙江之事,闻于正月底交战,仍尔不胜。去岁所失宁波府城,定海、镇海二县城,尚未收复。英夷滋扰以来,皆汉好助之为虐,此辈食毛践土,丧尽天良,不知何日罪恶贯盈,始得聚而歼灭。

湖北崇阳县逆贼钟人杰为乱,攻占崇阳、通城二县。裕制军即日扑灭,将钟人杰及逆党槛送京师正法,余孽俱已搜荆钟逆倡乱不及一月,党羽姻属,皆伏天诛,黄河去年决口,昨已合拢,大功告成矣。

九弟前病中思归,近因难觅好伴,且闻道上有虞,是以不复作归计。弟自病好后,亦安心不甚思家。李碧峰在寓三月,现己找得馆地,在唐同年李杜家教书,每月俸金二两,月费一千。男于二月初配丸药一料,重三斤,约计费钱六千文。男等在京谨慎,望父母亲大人放心,男谨禀。(道光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匹日)

  

禀父母·教弟写字养神

男国藩跪禀

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三月初,奉大人正月十二日手谕,具悉一切。又知附有布疋腊肉等,在黄弗卿处,第不知黄氏兄弟,何日进京?又不知家中系专人送至省城,抑托人顺带也?

男在京身体如常,男妇亦清吉。九弟体已复元,前二月问,因其初愈,每日只令写字养神。三月以来,仍理旧业,依去年功课。未服补剂,男分九药六两与他吃,因年少不敢峻补。孙男女皆好,拟于三月间点牛痘。此间牛痘局,系广东京官请名医设局积德,不索一钱,万无一失。

男近来每日习字,不多看书。同年邀为试帖诗课,十日内作诗五首,用白折写好公评,以为明年考差之具。又吴子序同年,有两弟在男处附课看文。又金台书院每月月课,男亦代人作文,因久荒制艺,不得不略为温习。

此刻光景已窘,幸每月可收公项房钱十五千外,些微挪借,即可过度,京城银钱,此外间究为活动。家中去年澈底澄清,余债无多,此真可喜!

蕙妹仅存钱四百千,以二百在新窑食租,不知住何人屋?负薪汲水,又靠何人?率五又文弱,何能习劳,后有家信,望将惠妹家事,琐细详书,余容后呈,男谨禀。(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十一日)

  

禀父母·劝两弟学业宜精

男国藩跪禀

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六月廿八日,接到家书,系三月廿四日所发,知十九日四弟得生子,男等合室相庆,四妹生产虽难,然血晕亦是常事;且此次既能保全,则下次较为容易。男未得信时,常以为虑,既得此信,如释重负。

六月底,我县有人来京捐官,言四月县考时,渠在城内,并在彭兴歧丁信风两处,面晤四弟六弟,知案首是吴定五。男十三年前,在陈氏宗祠读书,定五才发蒙人起讲,在杨畏斋处受业,来年闻吴春岗说定五甚为发奋,今果得志,可渭成就甚速。其余前十名,及每场题目,渠已忘记,后有信来,乞四弟写出。

四弟六弟考运不好,不必挂怀;俗语云:“不怕进得迟,只要中得快。”从前邵丹畦前辈,四十二岁入学,五十二岁作学政。现任广西藩台汪朗,渠于道光十二年入学,十三年点状元。阮姜台前辈,于乾隆五十三年,县府试头场皆未取,即于是年入学中举,五十四年点翰林,五十五年留馆,五十六年大考第一,比放浙江学政,五十九年升浙之出抚。些小得失不足患,特患业之不精耳。两弟场中文若得意,可将原卷领出寄京,若不得意,不寄可也。

男辈在京平安,纪泽兄妹二人,体甚结实,皮色亦黑,逆夷在江苏滋扰,于六月十一日攻陷镇江,有大船数十只,在大江游大;江宁杨州二府,颇可危虑。然而天不降灾,圣人在上,故京师人心镇定。同乡王翰城告假出京,男与陈岱云亦拟送家眷南旋,与郑苇田王翰城四家同队出京,男与陈家,本于六月底定计,后于七月初一请人扶乩,似可不必轻举妄动,是以中止。现在男与陈家,仍不送家眷回南也。

正月间,俞岱青先生出京,男寄有鹿脯一方,托找彭山屺转寄,俞后托谢吉人转寄,不知到否?又四月托李丙冈寄银寄笔,托曹西垣寄参并交陈季牧处,不知到否,前父亲教男养须之法,男仅留上唇须,不能用水浸透,色黄者多,黑者少,下唇拟待三十六岁始留,男屡接家信,嫌其不详,嗣后更愿详示,男谨禀。(道光二十二年六用初十日)

  

致诸弟·述求学之方法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计此时可以到家;自任邱发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胜悬悬!不知道上有甚艰险否?四弟六弟院试,计此时应有信,而折差久不见来,实深悬望!

予身体较六弟在京时一样,总以耳鸣为苦;问之吴竹如云:“只有静养一法,非药物所能为力。”而应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著实静养?疑搬进内城注,可省一半无谓之往还,现在尚未找得。予时时日悔,终未能洗涤自新;九弟归去之后,予定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读经常懒散不沈著。读《后汉书》,现已丹笔点过八本,虽全不记忆,而较之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较深。

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则作竟日谈,所言皆身心国家大道理。渠言有窦兰泉者,云南人,见道极精当平实,窦亦深知予者,彼此现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进城住,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师友夹待,虽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为学壁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漫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工亦不过优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漫火温之,将愈翥愈不熟也。以是急思般进城内,以是急思搬进城内,屏除一切,从事于克己之学。

镜海艮峰两先生,赤劝我急搬,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见都数人,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是也。蕙西常言与周公谨交,如饮醇醑,我两个颇有此风味,故每见辄长谈不舍。予序之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识见最大且精,尝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与春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衬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广此语正与予病相合,盖予所谓掘井而皆不及泉者且。

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谓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弃。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彭荡,脉络周通,潜心内传,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者,即礼之意也。偶与子贞言及此,子贞深以为然,谓渠生平得力,尽于此矣。

陈岱云与吾处处痛痒相关,此九弟所知者也,写至此,接得家书,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学,怅怅!然科名有无迟早,总由前定,丝毫不能勉强。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

进德之身,难于尽言,至于修业以卫身,吾请言之。卫身莫大如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士劳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禄于朝,教授于乡,或为传食之客,或为入幕之宾,皆须计其所业,足以得食而无愧。科名,食禄之阶也,亦须计吾所业,将来不至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无愧,食之得不得,究通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之精不精,由我作主。

然吾未见业果精而终不得食者也,农果力耕,虽有饥馑,必有丰年;商果积货,虽有雍滞,必有通时;士果能精其业,安见其终不得科名哉?即终不得科名,又岂无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则特患业之不精耳。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曰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

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九弟志在习字,亦不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安工夫,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专嗜否?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鹜,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切嘱切嘱!千万千万!

此后写信来,诸弟备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问极言,长篇累牍,使我读其手书,即可知其志向识见。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告我共析之,且书信既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乐何如乎?

予生平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吾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余,进益无多,每一念及,无地自容。嗣后我写诸弟信,总用此格纸,弟宜存留,每年装订成册,其中好处,万不可忽略看过。诸弟写信寄我,亦须用一色格纸,以便装订。兄国藩手具。(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致诸弟·读书宜立志有恒

诸位贤弟足下:

十一前月八日,已将日课抄与弟阅,嗣后每次家书,可抄三叶付回。日课本皆楷书,一笔不苟,惜抄回不能作楷书耳。

冯树堂时攻最猛,余亦教之如弟,知无不言。可惜弟不能在京,在树堂日日切磋,余无日无刻不太息也!九弟在京年半,余懒散不努力;九弟去后,余乃稍能立志,盖余实负九弟矣!

余尝语贷云曰:“余欲尽孝道,更无他事;我能教诸弟进德业一分,则我之孝有一分,能教诸弟进十分,则我之孝有十分。右作不能教弟成名,则我大不孝矣!”九弟之无所进,是我之大不教也!惟愿诸弟发奋立志,念念有恒;以补我不孝不罪,幸甚幸甚!

岱云与易五近亦有日课册,惜其讥不甚超亘,余虽日日与之谈论,渠究不能悉心领会,颇疑我言太夸。然岱云近汲勤奋,将来必有所成。何子敬近侍我甚好,常彼此作诗唱和,盖因其兄钦佩我诗,且谈字最相合,故子敬亦改容加礼。

子贞现临隶字,每日临七八页,今年已千页矣,近又考订《汉书》之伪,每日手不释卷。盖子贞之学,长于五事,一曰《仪礼》精,二曰《汉书》熟,三曰《说文》精,四曰各体诗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传于后少。以余观之,此二者,余不甚精,不知浅深究竟如何,若字则必传千占无疑矣。诗亦远出时手之上,必能卓然成家。近日京城诗家颇少,故余亦欲多做几首。

金竺虔在小珊家住,颇有面善心非之隙,唐诗甫亦与小珊有隙,余现仍与小珊来往,泯然无嫌,但心中不甚惬洽耳。黄子寿处本日去看他,工夫甚长进,古文有才华,好买书,东翻西阅,涉猎颇多,心中己有许多古董。

何世名子亦甚好,沈潜之至,天分不高,将来必有所成,吴竹如近日未出城,余亦未去,盖每见则耽搁一大也,其世兄亦极沈潜,言动中礼,现在亦学倭艮峰先生。吾观何吴两世兄之姿质,与诸弟相等,远不及周受珊黄子寿,而将来成就,何吴必更切实。此其故,诸弟能直书自知之,愿诸弟勉之而已,此数子者,皆后起不凡之人才也,安得诸弟与之联镳并驾,则余之大幸也!

季仙九先生到京服阕,待我甚好,有青眼相看之意,同年会课,近皆懒散,而十日一会如故。余今年过年,尚须借银百十金,以五十还杜家,以百金用。李石梧到京,交出长郡馆公费,即在公项借用,免出外开口更好,不然,则尚须张罗也。

门上陈升,一言不合而去,故余作傲奴诗,现换一周升作门上,颇好,余读《易》旅卦丧其童仆,象曰:“以旅与下,其义丧也。”解之者曰:“以旅与下者,谓视童仆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无情,则童仆将视主如逆旅矣。”余待下虽不刻薄,而颇有视如逆旅之意,故人不尽忠,以后余当视之如家人手足也。分虽严明,而情贵周通,贤弟待人,亦宜知之。

余每闻折差到,辄望家信,不知能设法多寄几次否,若寄信,则诸弟必须详写日记数天,幸甚!余写信亦不必代诸弟多立课程,盖恐多看则生厌,故但将余近日实在光景写示而已,伏维绪弟细察。(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

  

致诸弟·勉励自立课程

诸位贤弟足下:

四妹小产以后,生育颇难。然此事最大,断不可以人力勉强。劝渠家只须听其自然,不可过于矜持。又闻四妹起最晏,往往其姑反服侍他,此反常之事,最足折福,天下未有不孝之妇而可得好处者。诸弟必须时劝导之,晓之以大义。

诸弟在家读书,不审每日如何用功?余自十月初一立志自新以来,虽懒惰如故,而每日楷书写日记,每日读史十页,每日记《茶余偶谈》一则,此三事未尝一日间断。十月廿一日誓永戒吃水烟,洎已两月不吃烟,已习惯成自然矣。予自立课程甚多,惟记《茶余偶谈》、读史十页、写日记楷本,此三事者誓终身不间断也。诸弟每日自立课程,必须有日日不断之功,虽行船走路,俱须带在身边。予除此三事外,他课程不必能有成,而此三事者,将终身以之。

前立志作《曾氏家训》一部,曾与九弟详细道及。后因采择经史,若非经史烂熟胸中,则割裂零碎,毫无线索;至于采择诸子各家之言,尤为浩繁,虽抄数百卷犹不能尽收。然后知古人作《大学衍义》《衍义补》诸书,乃胸中自有条例自有议论,而随便引书以证明之,非翻书而遍抄之也,然后知著书之难。故暂且不作《曾氏家训》,若将来胸中道理愈多,议论愈贯串,仍当为之。

现在朋友愈多。讲躬行心得者,则有镜海先生、艮峰前辈、吴竹如、窦兰泉、冯树堂;穷经知道者,则有吴子序、邵慧西;讲诗、文、字而艺通于道者,则有何子贞;才气奔放,则有汤海秋;英气逼人,志大神静,则有黄子寿;又有王少鹤、朱廉甫、吴莘畲、庞作人。此四君者,首闻予名而先来拜,虽所造有浅深,要皆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者也。

京师为人文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近来闻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别人,恐徒标榜虚声。盖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标榜以盗虚名,是大损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损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

黄子寿近作《选将论》一篇,共六千余字,真奇才也。子寿戊戌年始作破题,而六年之中遂成大学问,此天分独绝,万不可学而至,诸弟不必震而惊之。予不愿诸弟学他,但愿诸弟学吴世兄、何世兄。吴竹如世兄现亦学艮峰先生写日记,言有矩,动有法,其静气实实可爱。何子贞世兄,每日自朝至夕总是温书,三百六十日,除作诗文时,无一刻不温书,真可谓有恒者矣。故予从前限功课教诸弟,近来写信寄弟,从不另开课程,但教诸弟有恒而已。

盖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敢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以骤几,至于有志有恒,则诸弟勉之而已。予身体甚弱,不能苦思,苦思则头晕,不耐久坐,久坐则倦乏,时时属望,惟诸弟而已。(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廿日)

附课程表

一、主敬——整齐严肃、无时不俱。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

二、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一会,体验静极生阳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

三、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恋。

四、读书不二——一书未点完,断不看他书;东翻西阅,都是徇外为人。

五、读史——二十三史每日读十页,虽有事不间断。

六、写日记——须端楷,凡日间过恶,身过、心过、口过皆己出,终身不间断。

七、日知其所亡——每日记《茶余偶谈》一则,分德行门、学问门、经济门、艺术门。

八、月无忘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之多寡,养气之盛否。

九、谨言——刻刻留心。

十、养气——无不可对人言之事。气藏丹田。

十一、保身——谨遵大人手谕,节欲、节劳、节饮食。

十二、作字——早饭后作字,凡笔墨应酬,当作自己功课。

十三、夜不出门——旷功疲神,切戒切戒。

  

致诸弟·讲读经史方法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发家信,四弟之信三页,语语平实,责我待人不恕,甚为切当。常谓月月书信,徒以空言责弟辈,却又不能实有好消息,令堂站闻之言,疑弟辈粗俗庸碌,使弟辈无地可容云云,此数语,兄读之不觉汗下。我去年曾与九弟闲谈云:“为人子者,若使父母见得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及我,这便是不孝,若使族党称道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如我,这便是不梯,何也?盖使父母心中有贤愚之分,使族党口中有贤愚之分,则必其平日有讨好底意思,暗用机计,使自己得好名声,而使兄弟得坏名声,必其后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刘大爷刘三爷,兄弟皆想做好人,卒至视如仇雠,因刘三爷得好名声于父母族党之间,而刘在爷得坏名声故也。”今四弟之所责我者,正是此道理,我所以读之汗下;但愿兄弟五人,各各明白这道理吱此互相原凉,兄弟得坏名为忧,弟兄以得好名为快。兄不能尽道,使弟得今名,是兄之罪,弟不能尽道,使兄得今名,是弟之罪。若各各如此存心,则亿万年无纤芥之嫌矣。

衡阳风俗,只有冬学要紧,自五月以后,师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学之人,类皆庸鄙无志者,又最好讪笑人,其笑法不一,总之不离乎轻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阳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恶。乡问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兄常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演不可以读书,为损友大多故也。

今四弟意必从觉庵师游,则千万听兄嘱咐,但取明师之益,无受损友之损也。

接到此信,立即率厚二到觉庵师处受业。其束修今年谨具钱十挂,兄于八月准付回,不至累及家中,非不欲人丰,实不能耳。兄所最虑者,同学之人,无志嘻游,端节以后,放散不事事,恐弟与厚二效尤耳,切戒切戒!凡从师必久而后可以获益,四弟与季弟,今年从觉庵师,若地方相安,则明年仍可以游,若一年换一处,是即无恒者见异思迁也,欲求长进难矣。

六弟之信,乃一篇绝妙古文,排百似昌黎,拗很似半山,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者,论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轻谈。近得何子贞,意见极相合,偶谈一二句,两人相视而笑。不知六弟乃生成有此一技妙笔,往时见弟文亦无大奇特者,今观此信,然后知吾弟真不橱才也,欢喜无极!欢喜无极!凡兄所有志而力不能为者,吾弟皆为之可矣。

信中言兄与诸君子讲学,恐其渐成朋党,所见甚是。然弟尽可放心,兄最怕标榜,常存暗然尚沿之意,断不至有所谓门户自表者也。信中言四弟浮躁不虚心,亦切中四弟之病,四弟当视为良友药石之言,信中又言弟之牢骚,非不人之热中,乃志士之惜阴;读至此,不胜惘然!恨不得生两翅忽飞到家,将老弟劝慰一番,纵谈数日乃快。然向使诸弟已入学,则谣言必谓学院傲惰,众口铄金,何从辨起?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科名迟早,实有前定,虽惜阴念切,正不必以虚名紊怀耳。

来信言《礼记》疏一本半,浩浩茫茫,苦无所得,今已尽弃,不敢复阅,现读〈朱子纲目》,日十余页云云;说到此处,不胜悔恨!恨早岁不曾用功,如今虽欲教弟,譬盲者而欲导入之大途也,求其不误难矣,然兄最好苦思,又得诸益友相质证,于读书之道,有必不可易者数端,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至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通,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

盖自西汉以至于今,识字之儒,约有三途:曰义理之学,曰考据之学,曰词章之学,各执一途,互相诋毁,兄之私意,以办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则躬行有要,而经济有本。词章之学,亦民以发挥义理者也。考据之学,吾无取焉矣,此三途者,皆从事经史,各有门径,吾以为欲读经史,但当研究义理,则心一而不纷。

是故经则专一经,史则专主义理,此皆守约之道,确乎不可易者也。

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无别书也。此一集未读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六弟谨记之,读经读史读专集,讲义理之学,此有志者万不可易者也,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然此亦仅为有大志者言之,若夫为科名之学,则要读四书文,读试律赋,头绪甚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资较低,必须为名之学,六弟既有大志,虽不科名可也。

但当守一耐字诀耳。观来信言读《礼记疏》,似不能耐者,勉之勉之!

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庸鄙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及乙未到京后,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亦苦无良友。近年导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可学而至也,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概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以为诸弟之先导。无如体气本弱,耳鸣不止,稍稍用心,便觉劳顿。每日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昔思,是天不欲成我之学问也,故近日以来,意颇疏散。

来信又言四弟与季弟从游觉庵师,六弟九弟仍来京中,或肄业城南云云。兄欲得老弟共住京中也,其情如孤雁之求曹也。自九弟辛丑秋思归,兄百计挽留,九弟当言之,及至去秋决计南归,兄实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便。若九弟今年复来,则一岁之内,忽去忽来,不恃堂上诸大人不肯,即旁观亦且笑我兄弟轻举妄动。且两弟同来,途费须得八十金,此时实难措办,六弟言能自为什,亦未历甘苦之言耳。

若我今年能得一差,则两弟今冬与朱啸山同来甚好。如六弟不以为然,则再写信来商议可也。

九弟之人,写有事详细,惜话说太短,兄则每每太长,以后截长补短为妙!尧阶若有大事,诸弟随去一人,帮他几天。牧云接我长信,何以全无回信?毋乃嫌我话大直乎?扶乩之事,全不足信。九弟总须立志读书,不必想及此此等事。季弟一切,皆须听诸冕话。此次折并走甚急,不暇抄日记本,余容后告。(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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